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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邊密友》第5章
第二章 林間

  我從物體開始寫起,從自己孤獨童年的境遇開始寫起,在沒有外人的幫助下,這已經算是很了不起的成就。我最終寫到了動物。

  ——瑞納·瑪利亞·里爾克

  父母已經爭吵了一個星期,儘管是悄悄地爭吵,但是仍然很激烈。現在她更多的時候會沉浸在書裡,儘量不去想他們的爭執。她讀起書來就像是煙癮很大的吸煙者一樣也上癮。如果有可能的話,她寧願生活在書的世界裡再不出來。如果一定要做些別的事情——走路、洗碗、和父母一起吃飯——而無法讀書時,她就會頭腦裡默默地描述正在做的事情、她的感受,或者她看到一切。這已經成為一種必不可少的習慣,使她的生活更像是一種讀書體驗。

  不管她怎樣試圖置身事外,她知道父母是因為她而爭吵。

  她媽媽的說法是:十三歲的女孩足可以日常照顧好自己了;雙胞胎姐姐們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照顧她們的妹妹了,況且她現在和她們當時一樣成熟。

  她是個聽話的孩子,很聰明。假設真遇到什麼事情的話,萊絲麗的媽媽,簡—安,就住在這條街上,完全可以去找她。

  而她爸爸認為,關鍵的問題不在於她是不是長大了,可以照顧自己了,而是讓她照顧自己這種做法合不合理。一兩天沒有問題,但是一兩個星期就不行了。在休士頓沒有車哪裡也去不了。如果瑪麗不在家,而麥克要去上班,那麼,可憐的阿格尼絲就要整天憋在家裡。萊絲麗去野營了,這樣一來,讓簡—安接送她去鄉村俱樂部不合適,更不用說去圖書館了。

  這個可憐的孩子該怎麼打發時間呢?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阿格尼絲就不能去野營呢?」她媽媽說,「那裡有那麼多同齡的女孩子,有那麼多的事情可做。我敢保證她在那裡會比整天呆在屋裡看書更快活,那樣我們也不會有這些問題了。」

  「如果你留在家裡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她爸爸說。儘管瑪麗沒有注意到他最近對她非常沒有耐心,但是他的語氣讓阿格尼絲打了個寒顫。

  那天晚上,她偷聽到她媽媽在電話裡請求雙胞胎姐姐從奧斯丁回來呆兩個星期,但是她們不答應。克萊麗莎已經註冊了暑假的兩門課程,羅茲要打工,而且她不想和男朋友分開。聖誕假期裡她們在家裡的時候,爸爸嘲笑她們兩個人的穿衣和音樂品味,羅茲留著長髮的「自由」男友遭到他更加無情地譏諷。她們沒必要回來忍受這些。阿格尼絲嫉妒她們比她大這幾歲。等她長大了能離開家時,她也不會回來。

  她的父母沒有問過她想幹什麼,她也沒有問她媽媽要去哪裡。她不想再聽到電影裡某個角色的故事,那些事情總是在剪輯室裡就結束了。瑪麗的上一次「好萊塢之行」是一年多以前,當時雙胞胎姐姐還住在家裡,正在讀高中。她們願意照顧妹妹並且練習自己的廚藝,而且在家務職責範圍內,還可以使用媽媽的汽車。她清楚地記得那兩個星期,他們多麼快樂。爸爸也不像現在這樣總是加班或者到海灣那裡擺弄他的船,而是提早回家,帶她們出去吃飯,或者在家裡吃了飯帶她們去看電影,或者打迷你高爾夫,有一個星期天她們還集體出海。有時星期六,她的姐姐們會忙著會朋友,她爸爸就帶她去看「德克薩斯號」戰船和聖亞辛陀紀念碑。

  她記得,他跟她講的大多是德克薩斯的歷史。其實他講什麼並不重要,讓她感興趣的是他在身邊陪著她。她曾希望她們四個人能夠一直那樣生活下去。

  但是不管瑪麗·格雷去了哪裡,她最終還是回來了。雙胞胎姐姐高中畢業後就搬到奧斯丁去了。麥克呆在家裡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曾經熙熙攘攘的屋子現在安靜得讓人不習慣。

  瑪麗每次離開家之前的一段時間,事情總會變得特別糟糕。父母之間長時間繃緊了的沉默偶爾會被短暫低聲的爭論打斷。阿格尼絲只在早上她爸爸上班之前在廚房裡的幾分鐘能看到他。而她只能在傍晚的時候在她媽媽的臥室裡見到媽媽幾分鐘。她媽媽現在因為頭疼整天呆在臥室裡,好多天來一直如此。

  一定是有什麼事要發生。她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變得那樣難以相處。以前他總是順著自己的妻,那樣的話,情況會好得多,至少短時間裡如此。但是現在,他把阿格尼絲當做把她媽媽留在家裡的藉口,而她卻什麼也不能說,因為她要假裝不知道他們爭吵的原因。

  當她媽媽問她是否願意和馬喬裡姨媽呆兩個星期的時候,她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大吃一驚。

  這個名字像是一個許諾,一個肯定會產生奇蹟的許諾。她忽然有了熱情。

  「馬喬裡要來這裡嗎?」

  「不,你去東德克薩斯她那裡。我們就是在那裡長大的。你願意去嗎?可能會有點枯燥乏味,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就忍受不了那樣整天呆在樹林裡,但是你可以帶一箱書去。那裡還有個池塘,我們曾在那裡游泳……」

  在過去的三年裡,她只見過她姨媽三次,但是她經常夢到她,想像中她們還會進行一些交談。她夢想成真了,能和她呆整整兩個星期。她伸出胳膊抱住媽媽:「噢,謝謝你!」

  媽媽尷尬地笑了幾聲,把她推開:「別謝我,如果要謝就謝馬喬裡。一定要記住,她不習慣帶孩子,她要做自己的事情,所以……你要像個大人一樣,別提太多的要求,別指望她會為你做什麼。」

  阿格尼絲什麼也聽不進去,她已經陷入幻想中,想像著和馬喬裡度過一個完美的假期。

  星期五,瑪麗·格雷乘計程車離開了家。阿格尼絲要和爸爸呆一個週末,星期一坐特利維斯汽車公司的車去東德克薩斯。她一直嚮往這樣一個假期,想像著將會有的談話和探險。但是她的父親表現冷淡,讓她感覺難以交流。他竭力避開她——即使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也不看她的眼睛。如果她問他在想什麼,他就說「沒什麼」,或者說「工作」。當她試圖和他分享馬上就要見到馬喬裡的快樂時,他變得更加冷淡。他拒絕提馬喬裡這個名字。他的拒絕就像是一個咒語,鎖住了她的舌頭。她試著把他的話引出來,裝做很感興趣的樣子問他德克薩斯的歷史,但是她自己也覺得造作、愚蠢。星期六剛過去半天,她就放棄了這一切努力,像往常一樣把自己藏到書裡面。星期一,她坐上汽車,車就要開的時候,她回過頭來找她的父親,卻發現他已經無影無蹤。她頓時淚如雨下。她原本應該多試試和父親交流,不應該這麼輕易地放棄。她感到一種失去之後的痛楚,彷彿她不是離開父親兩個星期,而是更長的時間。

  她擤了擤鼻子,從包裡拿出晶體管收音機,帶上耳機,聽她最喜歡的音樂主持人的聲音和「托普40站」節目。她聽了一些優秀樂隊的經典歌曲:「一勺愛」樂隊、「春天水牛」樂隊、「烏龜合唱團」、披頭士、「小淘氣」樂隊。聽著一首首好歌,她的情緒逐漸好了起來。道爾《點燃我的火焰》的歌聲逐漸淡去,霍利斯演唱的《凱麗安》被收音機的噪音糟蹋得一塌糊塗。

  汽車現在已經帶著她離開休士頓站,有一些音樂電臺她原本可以聽得很清楚,但是到康城的時候,她只能聽到西部鄉村音樂,那拖長的鼻音,根本不能提起她的精神,只會讓她感到厭煩。

  康城位於東德克薩斯松樹林的中央,離休斯頓大概一百六十英里,那裡沒什麼景致可看。凝視窗外,她看到幾座農房,兩個教堂,一小排商店,還有個兼做公車站的加油站。大多數的居民可能都在伐木場裡工作,龐大的鋸木機每天尖叫兩次。這個站只有她一個人下車也只有一個人接站。她每次看到姨媽,總是感覺到自己在奇怪地顫抖,因為她覺得見到了一個和媽媽如此相像卻又天差地別的人。在公共場合,瑪麗永遠也不會這樣穿著隨便或者不化妝。而佈滿皺紋沒修飾的臉,骯髒的頭髮,身上的棉布長裙和印花襯衣,使馬喬裡看上去就像是上了年紀的嬉皮士。

  以前她身上的藝術家氣質和反傳統的風格讓她顯得迷人,有「垮掉的一代」的味道。但是現在公眾眼裡的「垮掉的一代」早已經被嬉皮士取代了。

  阿格尼絲模糊地想,這個女人有沒有感覺到難堪,她太老了做不了嬉皮士。

  她姨媽走上前來,簡短而笨拙地擁抱她。阿格尼絲呼吸著她身上發黴的香煙味、汗味、廣藿香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馬喬裡馬上放開了她。

  「旅途怎樣?」

  「很好,謝謝。」

  「這兩個箱子都是你的嗎?」

  「我帶了很多書,媽媽說我應該帶,如果……」

  「沒關係,你會用得上的。我這裡沒有電視,我也沒時間逗你玩。你會有很多時間看書的。把它們放到這裡來。」她指著一個紅色手推車。

  阿格尼絲猶豫地說:「你的汽車在哪裡?」

  「這就是,公主殿下,行李車。」

  「你沒有汽車嗎?」這個想法太讓人驚訝。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見到過一個成年人沒有汽車呢,「你怎麼———」

  「我走路。」馬喬裡簡短地說,「你也一樣,除非你要在康城的加油站過夜。」她攥住手推車的把手,拖著它走開了。

  阿格尼絲站在那裡沒有動。她能想像得到,她媽媽在電話上怎樣乞求、哄騙、敲詐,而馬喬裡又是怎樣地不高興,吝嗇,屈服。

  天氣很熱,周圍很安靜,空氣裡有昆蟲「嗡嗡」的噪音,路上看不到車輛。她轉過頭,看到加油站辦公室的玻璃窗子上佈滿灰塵。裡面有個穿著工作服的男人,坐在一把椅子上,腿放在桌上,正在用無聊的眼神盯著她看。馬喬裡沿著空蕩蕩的公路拖著放有阿格尼絲行李的手推車往回走,遠處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輪子的聲音越來越弱。馬喬裡沒有停,也沒有回頭看。如果阿格尼絲仍然不動的話,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不會有改善,沒有人來接她。最後,她邁開了腳步,接著因為害怕迷路,她跑了起來。

  她追了上來,這時姨媽正走下公路轉向一條通往樹林深處蜿蜒小路。小路沒有鋪柏油。儘管有樹蔭,仍然感到天氣很熱。她可以聞到松針、松樹脂和灰塵的氣息。

  「你為什麼不買車?」

  「買不起。」

  「噢。」她知道,瑪麗和馬喬裡是在德克薩斯州偏僻的森林裡由她們的祖母養大的。她們的童年生活很貧困。當媽媽生下她們的時候還只是個少女,之後很快就出走了。瑪麗中學一畢業就離開康城,搭車到了休士頓。她在休士頓做過助理售貨員和「百特斯坦」商店的模特。她想她們一定是一起離開的,希望把她們不快樂的過去永遠撇在身後。然而她的姨媽現在住在這裡,仍然過著貧窮的生活,住在樹林裡。

  「實際上,」馬喬裡說,「準確地說,並不是那樣。」

  「什麼?」

  「我沒有車是有理由的。要是我一直住在這裡,我就會買車,但是我更願意攢錢去旅遊,去我想去的地方,紐約、倫敦或者巴黎。車對我來說只是個負擔,不是必需品。我離開城市回到這裡是來工作的,不是來找快樂的。在這裡我就像是隱居,我必須節儉,如果錢用光了,我就得再回到城市裡去工作。」

  「你在這裡做什麼工作呢?」

  「我在寫我的自傳。走到這個岔路口,要往右邊走,你自己走的時候別迷了路。左邊的岔路口通向池塘。」

  「池塘?我能去游泳嗎?」

  「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不行。」

  「你帶我去嗎?」

  「我找時間吧。」

  阿格尼絲希望見到一個看到自己很高興的馬喬裡,而眼前這個女人既冷淡又不耐煩,就像她媽媽不高興的時候一樣。絕望之中,她問道:「附近有別的孩子嗎?我可以和她們玩……我是說……可以一起游泳嗎?」

  「我想康城裡一定有些孩子,只是我沒有看到過。」

  「你的鄰居沒有孩子嗎?」

  「這些就是我的鄰居。」她指著周圍的樹說。

  蚱蜢的叫聲就像是炎熱發出的聲音,除此之外周圍一片寂靜。有一隻松鴨在她們頭頂的樹上發出刺耳的尖叫,她聽到樹上有拍動翅膀的聲音。她覺得很累,很渴:「還很遠嗎?」

  「你不會已經累了吧?」

  她現在已經極為疲乏、無聊。她想像著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沒有玩伴,沒有可期待的東西,只有一本本的書,多麼乏味失望。她覺得彷彿有一塊讓人窒息的毯子蒙在她的身上了。她真希望沒有來這裡,至少家裡的無聊是她熟悉的,而且很涼爽,不像這昏暗憋悶的樹林。

  「我們到家後就可以好好聊聊上次見面之後你的情況。」馬喬裡的聲音第一次變得友好,「你還那麼喜歡馬嗎?」

  「馬?」

  「我上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不停地說這些,問我會不會騎馬,是不是曾有過馬,還問我能不能說服你父母給你買一匹馬……」她熱情地笑了,「我完全能理解,我自己也曾經對馬非常癡迷,但我們那時太窮了,買不起。」

  阿格尼絲六歲的時候曾經親密地接觸過馬。她騎過一匹小馬,它拴著環,看起來非常疲倦。她對於馬的瞭解都是書本上讀來的。現在她想起來了,上次見到馬喬裡的時候,她正在讀一套書,是寫一個小女孩怎樣學騎馬最後成為跨障礙比賽冠軍的。那是短暫的對書本的癡迷。儘管有時候她確實夢想著能有匹馬,但是她沒有癡迷下去。要是她真想要的話,她的父母可能會讓她去上騎術課。他們家不遠處就有個騎術學校,還帶有馬廄——她認識的一個小女孩就在那裡學騎馬。她說,事實上她發現這個小女孩——用騎馬的專業詞彙形容,很膽怯。事情的真相是她很懶。騎馬的幻想就像是一陣風一樣,她每次觸摸都感覺得到,或者就像是要做優秀舞蹈演員的幻想。那時她還在學騎自行車。她會在起居室裡隨著「天鵝湖」的旋律一邊蹦跳一邊幻想。她不想讓現實生活中艱苦的芭蕾課和騎術課毀掉她的幻想。

  但是她不想把這些告訴馬喬裡,她露出一副很自在的、很感興趣的樣子說:「是啊。我想有匹馬,但是我把它放到哪裡呢?馬廄太貴了,而且我爸爸一直跟我說我們家的後院太小了。所以我想,我不太可能會有一匹馬。」

  「阿格尼絲,你可以擁有任何你想要的東西——你忘了嗎?」馬喬裡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一雙湛藍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阿格尼絲不自在地聳了聳肩,徑直往前走。

  「嗨,你做什麼?我們到家了。」

  她剛才看到了她們右邊的一個建築物,但是沒怎麼在意,因為那只是個破舊、沒有人住的小木屋。現在她擠出一絲笑意,「哦,是啊,正是呢。」

  「我就住這裡。」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馬喬裡皺著眉,搖了搖頭。「怎麼了?」她從手推車裡提起行李說,「隨你的便,你可以呆在外面,但是我要進去要喝點東西。」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麼舊的一座木房子,沒有漆過,飽經風雨侵蝕的屋頂上蓋著油氈紙。彷彿風一吹,房子就要倒掉。高高的窗子上釘著紗窗,掛了窗簾,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什麼文明的痕跡了。沒有鄰居,沒有車道,沒有鋪過的路,甚至沒有郵箱和電線杆子。但是馬喬裡已經走了進去,所以阿格尼絲跟著她上了臺階。

  裡面和屋外的氛圍明顯不一樣,顯然有人住在這裡。屋裡面很有家的樣子,乾淨、整潔、儘管傢俱不多,但裝飾得挺雅致。牆漆成了灰白色,木質地板散發著家裡媽媽使用的磨光劑的氣味。事實上這就像是一個方形的盒子分成了大小相當的四個房間。屋裡面一邊是起居室連著一個臥室,另外一邊是廚房,經過廚房可以到另外一個臥室。

  兩個臥室中間是一個狹小的衛生間。

  「我在中間加了個衛生間。」馬喬裡說,「你媽媽和我在這裡的時候,我們的臥室比現在要大一些,但是我們只能在廚房裡洗澡,到外邊上廁所。」

  「真噁心。」

  「不。當時就是那樣子。我們那時僅知道很少的東西,就像是住在一百年前。後來我們上了高中,認識了另外的一些孩子,他們的父母都有汽車,他們的房子裡不僅有室內抽水馬桶,還有電和電話,我們才意識到我們是多麼匱乏。」

  「你這裡沒有電嗎?」她媽媽從沒有和她說過——她媽媽從不談自己的童年。

  「還沒有。」馬喬裡說,「別那麼害怕,這是一個機會,你可以親身體驗過去人們是怎麼生活的。你對歷史不是很感興趣嗎?」

  「我們吃什麼?」她直白地問,因為她餓了,現在已經過了她通常吃午飯的時間。

  「在發明電爐之前,人們也是吃東西的。你在學校裡都學了些什麼?你以為一百年前的人們就是四處吃樹上的蘋果,啃生土豆,喝生雞蛋嗎?別擔心,我不會讓你媽媽失望的,我每天給你做一頓飯。我希望你不要抱怨早飯吃麥片,中午吃三明治或者沙拉。我夏天的時候不用木爐子,那樣屋裡就太熱了。我有個木炭火盆可以在外邊烤東西。要是想燒熱水沖咖啡或者其他的什麼,還有個野營用的爐子,它燒罐裝的煤氣。你現在餓了?花生醬三明治怎麼樣?」

  她點了點頭。

  「果汁還是茶?」她指著檯子上的兩個罐子。

  「果汁,有冰塊嗎?」

  「恐怕沒有,這裡沒有冰箱。地下室裡倒是有個用來凍東西的冷庫,但是我可不能拿冰來調飲料。」她轉過身去,從碗櫥裡拿出一罐花生醬和一些麵包。

  「你有一個地下室?」

  馬喬裡姨媽姿勢裡透露出的緊張感,讓阿格尼絲想起了她的媽媽,使她不快。姨媽說:「是有個下室,但是你不能到裡邊玩,明白嗎?絕對不能進入那裡半步,除非我跟著你,否則你絕對不能到下室裡面去。明白嗎?」

  「我不過是問問而已。」

  「我不過是告訴你而已,你絕對不能一個人到下面去。」

  「誰說我想去了?別擔心,我不去,我不是一個孩子了。」

  「和你年齡沒有關係,只是——阿格尼絲,我很抱歉,我還不習慣別人呆在這裡。我總是自己住,我有某種行事方式——我想,我是改不了的。」

  她沮喪地想:你說的沒錯。馬喬裡不願意她來這裡,甚至兩個星期也受不了她。沒有人需要她。

  「我儘量不妨礙你。」

  馬喬裡把她們的飲料拿到桌子上來。「我知道你會理解的,我們會相處得愉快。你知道,你不會過得不高興的,事實上,你還可能會覺得非常高興能夠到這裡來呢。」馬喬裡帶著詭秘的微笑越過桌子說,「我告訴你一個這裡的秘密:這是一個可以讓夢想成真的地方。你可以擁有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想起姨媽滿足她的願望送給她的那個玩具,那個她讓自己相信會說話的玩具,她就感到胃裡很不舒服。那時她還只是個孩子,馬喬裡應該知道她已經長大了,不會再相信那些奇蹟了。她張了張嘴,只是吮吸了一口微溫的橘子汁。她或許不再相信奇蹟,但是她希望能夠證明自己的想法是錯的。她要等等看,要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時候再大聲嘲笑她也不遲。

  「阿格尼絲,你帶著這支蠟燭上床去。」馬喬裡說。褐色陶瓷蠟燭臺上有一塊又粗又短的白色蠟燭。通常阿格尼絲是不害怕黑暗的,但是她不願意帶著這麼點光亮一個人到她的房間裡去。

  「我能用一盞那樣的燈嗎?」前邊房間裡桌子的兩頭各有一盞防風燈。馬喬裡搖了搖頭。

  「恐怕不行,借著燭光看書、寫作聽起來很浪漫,但是太傷眼睛了。我還要熬夜工作一段時間,所以我需要所有的燈。」

  「那我怎麼看書呢?」

  「你還是湊合一下吧,對不起,或許你還是別看書了直接睡覺吧——你看上去很累了。明天我給你另外弄盞燈,你今晚就用蠟燭吧。別把臉拉得這麼長,體驗一下一百年以前的生活吧。」

  阿格尼絲很喜歡玩「假裝生活在古代」的遊戲,可是自己想玩遊戲和被命令玩遊戲有很大的區別。她借著燭光洗漱的時候不快地想,一百年前甚至是五十年前,這個衛生間還不存在呢。

  她躺在狹窄而凹凸不平的床上,拿起《阿格尼絲·格雷》,這本書就像是她的護身符,她總是隨身帶著。她讀了那麼多遍,能不能看清上面的字對她的閱讀沒有什麼影響。字可以看清楚,但是今晚它不能給她安慰。她把書放到床邊書櫃的最上面,蠟燭的旁邊。然後她摘下眼鏡折起來,放到書的上面。搖曳的燭光投下奇怪的影子,在她這個近視眼看來,這兒變成了一個奇怪得讓人害怕的地方,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影子蜷伏在屋子的各個角落裡。她知道那裡什麼也沒有,但是忽隱忽現的動靜削弱了她的信心。她想徹底的黑暗沒有影子應該好一些。她轉頭吹滅了蠟燭。

  黑暗像一陣風突然吹了過來。她感到黑暗衝進了她的嘴裡,淹沒了她的鼻孔,閉上眼睛也無濟於事。黑暗就在那裡,讓她窒息。她趴在枕頭上,把臉埋進讓人感覺很癢、散發著怪味的舊羽毛裡。「我真希望沒有吹滅蠟燭。」她低聲說。

  羽毛讓她打了個噴嚏。她轉過臉,又打了個噴嚏,眼睛睜開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她看到了什麼東西啊。她睜大眼睛,清楚地看到屋子裡的影子和光——燭光。陶瓷燭臺上短粗的蠟燭正在燃燒,好像從來沒有熄滅過。

  「這是一個夢想成真的地方。」儘管很熱,她還是緊緊地蜷縮著,希望自己能多蓋點東西,這條薄床單不夠。她仰躺在那裡,睜大眼睛眨也不眨,周圍的影子跳動著嘲笑她。

  她不記得閉上了眼睛,但是她一定是睡著了,因為她突然醒來的時候,燭光漸漸弱了下去,周圍一片黑暗。她伸長耳朵聽那個把她吵醒的聲音。

  隔壁傳來喃喃的低語聲,彈簧床有節奏地發出吱呀聲。低語聲時斷時續,但是吱呀聲一直響著。她努力想像一幅場景:她姨媽陷入了夢裡,顛簸、翻轉、翻轉、顛簸……她一定又睡著了,因為接下來,她發現屋子裡都是光亮,已經是早晨了。

  她們在廚房裡吃了幾碗脆玉米片,幾片塗上蘋果醬的麵包,喝了點橘子汁。阿格尼絲還穿著睡袍,但是馬喬裡已經穿戴整齊了,還是昨天那件長裙子,上衣換過了——一件樸素的白上衣,沒有帶乳罩。今天早晨她的臉看上去比昨天更加圓潤、更放鬆,皺紋少了很多。她一吃完飯就點上了一根煙。

  「你今天要做什麼呢?」

  阿格尼絲一臉茫然,頭腦裡也很茫然。

  「你許願了嗎?」

  真是好笑,然而———「昨天晚上,」她脫口說道,「我希望自己沒有吹滅蠟燭,結果就真的沒有。」

  「別想那些了,你可以有很多的願望。」她微笑著,揮動手裡的香煙。

  「噢,真幸運。」她譏諷道,「所以我就不用再小心翼翼的了吧?我想要多少願望就會有多少了,哇噢!」

  「你一定要特別小心自己的願望,因為你真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阿格尼絲吃完了自己的麵包。

  這是真的嗎?馬喬裡還把她當孩子看嗎?她或許可以想像那根蠟燭,它搖曳不定的時候,她真的吹滅了,但是一陣微風又把它吹亮了。「你是說,我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比如說,如果我許願得到一匹馬,我就會得到馬嗎?活生生的馬,我可以帶回休士頓去的馬?」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哦,不是嗎?那是誰決定呢?」

  「你,還有的你的父母。我難以想像。你要把它放到你們家的後院裡嗎,否則你就得花錢另外找地方豢養。阿格尼絲,只要你許願,你就可以得到,但是你要承擔隨之而來的後果。這不是在玩過家家的遊戲,這裡某種東西會使夢想變成現實。」

  「任何人都行?任何事都可以嗎?」

  「我不知道有什麼限制。我還沒有發現什麼限制。」

  馬喬裡話中的沉靜刺痛了她的皮膚。她們坐在那裡誰也不看誰。過了一會兒,姨媽站起來收拾桌子,她回到自己的臥室,很快穿上短褲、襯衣、橡膠皮帶拖鞋。出於一點無聊中的好奇,她走進了另外一間臥室。溫暖、不流通的空氣中混雜著很強烈的酸味。窗子上口袋布做成的窗簾,透不進一絲光亮和空氣,這讓她汗毛豎了起來。她快速地走過去,穿過另外一扇門。

  前面的房間與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很明亮,通風也很好。一個很大的黑木頭桌子佔據了主要的位置。桌子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個很舊的帶斑點的大鏡子,裡面有桌子的影子,看上去覺得桌子彷彿佔據了更大的空間。

  桌子後面的一面牆引起了她的注意。牆上貼滿了沒有鑲框、大小不一的圖片。這些圖片有些是從大眾雜誌上剪下來的,其他一些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還有一些是印滿了圖畫的明信片,都是些肖像畫,大多是男人的畫像。儘管馬喬裡說他們都很有名,甚至是「天才」,但是大部分她都沒有聽說過。有幾個例外:戴·赫·勞倫斯,他寫了本淫穢的書;羅伯特·弗羅斯特,她們在學校學過他的詩歌。

  一張臉引起了她特別的注意和想像。那張圖片很小,放在眼睛水平線的位置,是報紙上的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有夢幻般的大眼睛,留著蓬鬆的「披頭士」風格的髮型。因為他很年輕,而且樣子很現代,這使得他和牆上其他的人區別開來。他的出現似乎是個錯誤,就像是「滾石」的某位歌手放進了一列古典音樂家中一樣。他的相片下面還有些字:年輕詩人。

  「喂,阿格尼絲……」

  「你有他的詩歌嗎,我可以讀嗎?」

  「誰的?」

  「這個詩人的。」

  「格雷厄姆·斯多利,英國詩人。他還沒有出版詩集,我複印了一首他發表在《時代週刊文學增刊》的詩,還有這張圖片。他給我留下了特別的印象……」

  「我能讀一讀嗎?」

  「當然可以,晚些時候我給你找出來,我現在沒有時間,我要開始工作了,走開吧。」

  「你在趕我走嗎?」她開玩笑地問。馬喬裡沒有開玩笑。

  「唉,我昨天跟你解釋過了,這是我的工作間,房子太小,別人在這裡我就沒法工作。當然了,如果你想穿過這裡去廚房拿東西,或者要去衛生間,都沒問題。但是你不能一直在這裡晃來晃去的,現在,去吧,中飯的時候再見。」

  阿格尼絲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激動,胃在不停地翻騰。她真想大喊:要是你不要我,我就走。但是她又能去哪裡呢?她的父母把她送到這裡來,讓她離開家。她氣衝衝地走出來,摔上門。真不公平,大人們都這麼討厭,就因為她是個孩子,她卻只能忍受。

  「我希望,我長成大人了。」她一邊向外邊走,一邊咕噥著,「我會證明給她看。要是我現在不再是個孩子,成了大人……」

  一陣恐懼的感覺讓她意識到她剛剛許了一個願望,憤怒消失了,她的頭腦清醒了。突然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不一樣了:更清晰,明亮得有點不自然。這讓她想起了她第一次戴上眼鏡時世界在她眼中的樣子。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就她所看到的而言,她並沒有改變。她的胸部還是那麼平坦,她的短褲和涼鞋還是很合身。她覺得身體內有點不一樣,但是她知道,如果她往鏡子裡看的話,她也看不出什麼特別。如果她的願望起了作用,她突然長大了,那也只能是心理或者精神方面的,她知道沒有人會相信的。要是別人都不知道,那麼長大了又有什麼用呢?

  這是夢想成真的地方?

  噢,好,當然是真的。馬喬裡絕對不會騙一個成年人相信這些。

  但是如果———「我是認真的。」她大聲喊,「我是認真的,我許願希望我真的長大成人,要讓馬喬裡看到這一點。」

  什麼也沒有發生,她不知道是應該失望還是應該輕鬆。突然長大可能會是個麻煩,她回家的時候,如果她的父母認不出她來了,她該怎麼辦呢?

  但是也不用擔心,因為沒有奇蹟,她剛剛證明了這一點。她在想,馬喬裡會不會承認她撒了謊——她可能會說是「戲弄」——如果她告訴她,她的願望沒有實現。然而她又想她的姨媽會說什麼,她的藉口是什麼呢?

  她似乎能聽到她帶著幾乎覺察不到的得意笑著說:「但你並沒有真的想要這個夢變成現實,不是嗎?你還不是足夠地想要。」或者她會說,成熟是思想方面的。

  「那好吧,」她自言自語,「我要許願得到那些毋庸置疑的東西,那些要麼存在要麼不存在的東西。」她繼續走,一邊走一邊想自己該許願得到什麼。

  馬喬裡已經給了她一點提示,所以她很快就決定自己想要一匹馬。

  過去她已經幻想了很久,通常是讀書時激發的想像,或者在跑過森林和田野的時候,或者在海灘上跑的時候,她會想像著自己騎在一個高貴的動物背上。她忠實的伴侶,她叫它「明星」「火焰」或者「影子」。幻想中的東西都是快速而自如地移動,就像飛一樣。這可以讓她從日常生活乏味的限制框架下解放出來,或者是通過和更快、更強大的馬的聯繫,而不是和人的聯繫,讓自己對自己的身體有完全的信心。

  穿過樹林的時候,她回想著過去的夢,很快設想自己正騎馬穿過這些樹林——這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的孤寂的曠野。

  「我許願希望自己得到一匹馬。」她急切地說,把手攥成拳頭,伴隨著腳下橡膠拖鞋發出的悶響,她說,「我許願,我許願,我許願!」

  她走了很遠,來到了通向池塘的那條小路上。突然,她覺察到視野的盡頭有什麼東西在閃動,就好像是遠處有燈光在閃爍。她停了下來,轉過頭去看:幾道光閃了幾次,很快又消失在樹蔭裡。在高大黑色樹幹的映照下,就像是陰暗的籠子裡一個灰白色的肉體在動。有那麼一瞬間,她恐懼地以為是個男人赤身裸體朝她跑了過來,接著她意識到,那當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匹巨大的白馬。

  它在小跑,在慢跑,或者是平穩地跑——這些都是她從書本上學來的詞語,但是現在卻不知道該用哪個來描述這種步態。這個動物走出樹林,來到平地,站在她的面前。

  它非常龐大。事實上她僅僅接觸過夏特蘭的小馬,沒有想過真正的馬可以長到多大。這馬如此巨大,如此讓人恐懼。它的顏色有些離奇,好像披著雪白的外套,還有那巨大的、轉動的、充血的藍眼睛。她從沒想過會有藍眼睛的馬,她還以為所有的馬都是褐色的眼睛。它的一隻藍眼睛轉動著看她,就像是她媽媽的眼睛一樣藍。

  它跺腳揚蹄,她嚇得往後一跳。它噴響鼻子彷彿是在蔑視她的恐懼,它張開嘴吐氣,讓她看到了它巨大的黃色牙齒。

  馬有時候會襲擊人,如果它們受了驚嚇或者瘋了,它們會撞、踢、或者咬人。她甚至還讀過一匹以人肉為生的馬的故事。

  她慢慢地往後退,不敢跑,不敢將眼睛從身後這個動物身上移開。它緊隨其後,一點點地靠近她。

  她在什麼地方讀到的一些忠告進入到她的腦海裡:別讓它們看出你的恐懼。它太大,太強壯,她根本不可能有對抗它的可能。周圍幾乎是清一色的松樹,爬不上去,沒法逃。而且她也跑不過它,所以她別無選擇只能面對它。

  「好了,」她大聲說,「站住,站在那裡別動,你要做什麼?如果你真是我的願望的話……」

  它彎下巨大的脖子,微微地低下頭,好像要讓她騎上去。

  「我怎麼騎呢?」她帶著哭腔問,「你太高大了,我根本上不了你的背。」

  說到這裡,她想起了剛剛經過的那片新近伐過的林地,那裡有高低不同的樹樁。馬突然抬起了頭嘶叫,她知道它也想到了同樣的事情,就像是心有靈犀或者交談過。他們之間結成了某種聯繫,它立刻也就顯得不那麼可怕了。

  他們找到了一塊樹樁。馬就靜靜地站在旁邊,彷彿是石頭雕刻的,沒有絲毫不耐煩。猶豫了一小會兒,她發現自己並不能像想像中的那樣跨到它身上,她只能從一側爬上去。她把馬看做她過去爬過的樹,猛撲向它,然後滑到騎手的位置。她剛剛坐直,還沒想好往哪裡走,馬已經開始移動了。

  「呵!」她大聲喊,但是它沒有停。她用手抓住它的馬鬃用力拉,「呵!」

  想像著抓馬鬃就像是抓著人的頭髮,她有種要嘔吐的感覺,但是她忍住了,用最大的力氣拽它,「停下,停下。」

  她的命令一點作用也不起,或者說起了相反的作用。馬剛才還一直在走,現在加快了步伐,顛簸著跑了起來。她被顛簸得這麼厲害,她擔心自己會摔下去。除了一束束粗糙的繩子般的馬鬃,她沒有什麼東西可抓,也沒有地方放腳。她坐在這個巨大而陌生的動物背上,無法掌控,沒有任何的安全感。

  但是她並沒有掉下來。過了一會兒她覺得有了點信心,就坐直了身子,心想在滑下去的時候再抱緊它的脖子,那樣可以救自己一命。

  如果她手裡有韁繩,或許它更容易服從她的命令,她也會更高興,但是現在它至少沒有把她摔下去。她是否真的願意坐在走得很慢的馬身上,就像那種供小孩子騎的慢吞吞的小馬?然而這種顛簸的跑動,在陽光和樹蔭之間,把她顛來顛去,時間也太長了。她很熱,出了很多汗,她感到噁心,胃裡感到抽搐疼痛。

  如果這個馬跑起來的話,她的不適感或許會減輕。她多想讓風吹拂她的面孔,吹乾她的汗水,揚起她的頭髮!那就像是夢裡的飛行一樣,在空氣裡平穩地移動,而不是在塵土飛揚的林間小道上顛簸。

  他們跑出樹林,來到一片空地。她忽然想起她不知道是沿著哪條路來的,或者他們到了哪裡,或者他們該怎麼回家。在這片自由的空地上馬突然飛奔起來。

  突如其來的動作把她往前一拋,馬的脖子太大,她的胳膊抱不過來,但是她還是盡力掛著,結果非常危險地滑到了一側。如果——她掉下來,會死嗎,馬會踩死她嗎?她的一隻拖鞋掉了。她閉上眼睛把臉貼到紮人的皮毛上,呼吸著帶有灰塵和鹹味的動物的氣息。恐懼之外還有其他的東西,還有一種熱烈的、盲目的動物的力量,運動中動物般的快感。

  過了一會兒,他們又回到樹林裡走了起來。在交叉生長的樹木之間,馬走得小心翼翼。她沒有直起身子而是繼續掛在它的脖子上。她覺得噁心。最後,它又開始跑了起來,她再也抓不住了,往外滑出了一些,就像是滑到了船的一側。接著她嘔吐起來。她媽媽說過,噁心的時候,嘔吐會讓你感覺舒服一些,但是現在她覺得更難受。她顫抖起來,她想要那麼多的東西,但似乎都遙不可及:冰水、一個枕頭、一張床、她媽媽。她的疼痛讓她想起了「伏都教」那些肚子上插滿了針的玩具。

  聽到關紗窗門的聲音,她睜開了眼睛。她感到這時馬已經停了下來。「阿格尼絲,我在等你回來吃中飯呢。」

  是馬喬裡,房子在她背後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來。她抓住機會,快速地從馬脖子上滑下來,站到地上。

  「噢,上帝啊,你怎麼了?噢,甜心……」

  她的腿上都是黏糊糊的褐紅色,她的短褲已經濕透了,抬頭她發現馬脖子上也是星星點點的同樣的東西:血。馬沒能把她扔下來,但是它狠狠地傷害了她,可能是致命的傷害。她突然大哭起來。

  馬喬裡抱住她,問道:「阿格尼絲,親愛的,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摔下來了?你自己割破自己了嗎?還是什麼人……傷在哪裡,發生了什麼?」

  在眼淚、恐懼和迷惑之後,她們終於知道是出了什麼事。她沒有受傷,那血並不意味著傷口,而是說明她變成了一個女人。阿格尼絲的兩個願望都實現了。

  儘管她媽媽和姨媽是一模一樣的雙胞胎,但是阿格尼絲能輕而易舉地將她們區分開。然而在這件事上,馬喬裡和她的媽媽表現得這麼像,這讓她感到不自在。

  她的臉、她的行動方式似乎都變了。

  她希望馬喬裡不要儘量裝瑪麗的樣子,讓她好受點。但是這一點她不能說,一直擱在她們中間。

  她洗澡後上了床。她覺得用丹碧斯月經棉塞很噁心——萊絲麗說她的一個親戚因使用這個失去了童貞——所以她臨時在內褲裡墊了厚厚的衛生紙。

  不知道是因為騎馬,還是這一特殊「過程」的討厭的副作用,她渾身疼。萊絲麗和學校裡的其他朋友把這稱之為「詛咒」,但是馬喬裡反對這樣稱呼。

  「把它看做是祝福,要往積極的方面想,你不會有任何問題的。我知道你現在覺得很奇怪,但這只是生命的一部分——是一種生命的跡象,證明你已經是個女人了。「

  她現在已經是個女人了——當然和她姨媽和媽媽不一樣,而是像萊絲麗一樣。同樣用瑪麗官牌化妝品,迷戀高中的男孩子。或者她會像詹妮斯·裡德一樣,在胸罩裡塞上衛生紙,和詹姆森先生調情,因為他會臉紅;挑逗新來的西班牙語老師,因為他很可愛;或者和那個又老又胖的公交司機交往,只是要練習練習。

  不管喜歡與否——她不喜歡——她已經成為那愉快的場景中的一部分了。

  但是她不能怪這個願望。這不是奇蹟,僅僅是生命而已。

  「我最好在商店關門以前去一趟,給你買一些衛生巾。」馬喬裡說,「你自己在這裡可以嗎?」

  「當然。」她有些不耐煩,這個總是把她當大人看待的馬喬裡怎麼了?

  「你還想要點別的什麼嗎,晚飯想吃什麼?」

  「我無所謂,我不餓。」就好像她體內的變化是她姨媽造成的一樣,她非常厭惡她,把臉轉向了牆。她姨媽說:「那好吧,你睡一會吧。我做點清淡一點的東西,你什麼時候想吃就吃點。我去買點東西,我會儘快趕回來的。」

  她沒打算睡覺,但確實睡著了。她睡了幾個小時,醒來時發現屋子裡的光線已經暗了下來,覺得很黑。她腿間的衛生紙已經濕透了。但這時,她姨媽已經回來了,買了些藍盒包裝的衛生巾,還有戴衛生巾用的一塊吊帶一樣的帶子。她洗漱之後和她姨媽坐在廚房裡,吃了個花生醬三明治,喝了一杯蘋果汁。在陰影重重的屋子裡,她的姨媽一直對著她微笑,面孔由熟悉變到陌生又變回熟悉。

  她想逃離這一切,所以很快上床去了。馬喬裡給她買了個手電筒。借著手電筒的光亮她讀了一兩個小時《阿格尼絲·格雷》。她讀得很舒服。對她而言小說裡面已經沒有懸念了,但奇怪的是,讀書的過程中她發現自己在某個方面或者某種程度上明白了很多原來不懂的地方。這當然是一本愛情小說。她現在已經成為女人了,那麼愛情呢?

  她把書放下,接著擰滅手電筒,把它放到眼鏡旁邊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她躺在床上逐一考慮學校裡的男孩子,除了德文·貝克之外都很討厭。德文·貝克很靦腆,很甜美。萊絲麗認為他很「古怪」。阿格尼絲接著又想起那些比較冷淡可怕的人,她想起了詹姆森先生,他的藍眼睛很有神采,當他對自己微笑時,自己覺得很好笑。她想起了保羅·邁西尼、喬治·哈里森,這兩個人還差不多。她知道自己會愛上——真的愛上了——他們兩個或者其中的任何一個,但是那又怎樣呢?成千上萬的女孩都愛他們,他們有全世界的女孩子可以選擇,他們是披頭士。即使他們到了休士頓開演唱會,即使命運的巧合讓她能見到他們,他們為什麼會在成千上萬的少女中覺得她最獨特呢?她想到了年輕的詩人格雷厄姆·斯多利。他也是英國人,留著披頭士一樣的頭髮,但他不是披頭士。或許他可能會來德克薩斯,他們可能會有緣相見。到時候如果她足夠幸運的話,他可能還會愛上她。她想像著和格雷厄姆·斯多利的相戀進入了夢鄉。

  黑暗中一個黑乎乎的影子,一個男人,站在門口。

  她的心跳減緩,彷彿呼吸卡在她的喉嚨。她已經醒了。她還記得曾經做過這種噩夢,她只要採取點行動——睜開她的眼睛,或者坐起來——他就會消失的。

  她的眼睛似乎已經睜開了,她翻到一側,用一個胳膊支起自己。那個男人仍然站在那裡。現在她想起來了,她上床睡覺的時候把門關上了,是開門的聲音吵醒了她。這不是夢,她看到的這個男人是真實的。

  她覺得透不過氣來。天氣這麼炎熱,她卻覺得寒冷。她想大叫,但就像是在噩夢裡一樣,發出的只是啜泣一樣的吱吱聲。

  聲音太小了,隔壁房間的人根本聽不到。但是這個陌生人聽到了,他搖搖晃晃地邁了兩步進入她的房間朝她走來。他伸著手,在空氣中亂摸,似乎要抓住她。只要幾秒鐘,他就會抓到她了。她陷入了最恐怖的噩夢裡,恐懼使她幾乎動不了。

  但是她並沒有坐以待斃,趁他抓到她之前,她迅速從床的另外一側溜到地上,抓起手電筒,像是武器一樣在手裡揮舞著。他站在她和兩扇門之間。

  除非她想從窗子裡逃跑——打開紗窗,從離地面九英尺的地方跳下去——否則她就必須從他那裡穿過。想到窗子(只需輕輕推開紗窗)可以作為一個秘密的備用計畫,她變得勇敢起來。她決定:她可以用手電筒首先把他的眼睛晃花,當他看不見的時候,她就衝過去,喊醒馬喬裡幫她。

  她擰亮了手電筒,哇哇大叫。但當她看到他的時候,喊叫變成了尖叫。

  她被釘在了那裡,視線無法移開,那個男人一絲不掛。除了小時候她帶著負罪感瞥了她父親幾眼,現在已經不記得什麼樣子了,還從來沒有見過裸體的男人,甚至照片也未見過。只是在萊絲麗親戚家的書上看過一些經典雕像的黑白圖片,僅此而已。而那根本算不上什麼。

  她又開始尖叫,馬喬裡突然出現了。

  「怎麼回事?你,滾出去!你不應該在這裡——快,出去!」

  她和他說話,就像在訓斥一條狗,而他也像條狗一樣服從了。他低下頭,轉過身,頹喪地走了出去,拱起的背部彷彿期待著被打一拳。他走出房間。過了一會兒聽到後門開門聲,接著是關門的摔門聲。

  馬喬裡伸出手拿過了手電筒,「你在幹什麼?」她帶著責備的聲音問。

  「我?我在睡覺——我什麼都沒做,我在睡覺,然後那個男人走了進來。我正想擺脫他,我以為他會殺了我。」

  「別那麼好笑,我想你肯定是在做夢。」

  她差一點被這句話噎住,太不公平了。她說:「做夢?你在說什麼?那不是個夢,你看到他了——你叫他出去的。你和他說話像是——你一定知道他是誰。」

  馬喬裡擰滅了手電筒,說道:「我當然知道他是誰,他是我的。你沒有任何權利接近他,他不應該和你在這裡。」

  黑暗中,她姨媽突然變成了個陌生人,她聲音裡帶著責備的語氣,帶著奇怪的威脅。這讓阿格尼絲不快。她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媽媽,她媽媽有時候也會這樣。她又有了一種自己因為犯了難以言表的罪惡而感到的內疚感。

  「哼,我可沒讓他到這裡來,他差一點把我給嚇死。」

  「你一定是想要他,一定是有人想要他,他才去某個地方。你可能在做夢,他感到了你欲望的牽引,所以就來了。」

  「我們可以打開手電筒嗎?」

  「為什麼?你想看什麼?」

  「我只是不想在黑暗中呆著。」

  「沒有人喜歡在黑暗裡呆著。」

  她姨媽比那個男人更讓她害怕。她悄悄地往後退,直到觸到了床沿,然後坐了下來。

  「我怎麼會想要一個我從未見過,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的這麼個人呢?他到底是誰,他是怎麼回事?」

  「我不是說你指名道姓要他,只是說你在夢裡約會你的情人。當然,這很自然,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你是個女人了,而女人是有欲望的……」

  「別說了,這和我做什麼夢有什麼關係呢?就算我是在做夢,他也不是我的夢中情人。你不能那麼說,你也看到他了———」

  「他就像是夢一樣,我不指望你現在能理解這一切,但是有一天你會理解的。我叫他我的枕邊密友,他是一個夢想——我的夢想。我告訴過你在這裡夢會變成現實——我想你也知道這是真的。因為我想要他存在,他才存在;他存在就是為了滿足欲望。儘管他是我的,但是屋子裡出現了另外一個有欲望的女人……讓他感到迷惑。但是現在我知道了,我以後會小心點,這種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我不會讓他到你這裡來的。」

  「這是我聽說過的最恐怖的事情,你真噁心——如果你以為我會要一個恐怖的老男人晚上赤身裸體地爬到我床上來,一定感到噁心。我不想要情人——我不想要性——我不是女人,我只是個孩子。」

  「親愛的,你的反應太強烈了,他知道你想要什麼——他只知道這些。他對欲望做出回應——他只能那麼做。即使你不這麼認為,你的身體比你更清楚,你的身體背叛了你。」

  「我要去衛生間。請問,我可以拿回手電了嗎?」

  她姨媽默默地把手電筒遞給她。

  接下來在林間的日子裡,她沒有再見過那個枕邊密友,但是她聽到晚上他和馬喬裡在一起。她會聽到那些聲音,沉重的呼吸聲,輕柔的呻吟,彈簧床有節奏的咯吱聲。她姨媽不是像她原來想像的那樣在做夢,馬喬裡是在做愛。這個想法讓她不悅,但卻使她興奮起來。儘管她努力不想那些,但卻不由自主地回想她看到的那個裸體男人,想像著那樣的東西怎能和她的身體結合在一起,而那兩個東西在一起為什麼會讓人愉悅呢?

  或許那個「詛咒」就是一種祝福吧,至少馬喬裡每天早上不再把她趕出去了。她想在床上躺多久就躺多久,如果她願意,她可以整天在屋裡看書。第三天的時候她已經讀了帶來的十二本書中的六本,覺得腦子裡裝了太多的辭藻,感到煩亂不寧。她已經不再流血了,她想活動活動。她很懷念她的自行車和玩伴,她開始想念那匹馬,她的馬。但是兩種懷念的方式並不一樣。

  的確,她曾經被嚇壞了,但是他們之間也有很美好的東西:那股力量馱著她,回應她未說出口的願望。她發現自己正在腦海裡重寫那次騎馬的經歷,做了一些改變,所有的恐懼和不適都沒有了。那次經歷變得非常令人興奮,就像她書上讀到的一樣。她也不一樣了,她變成了熟練的騎手,既勇敢又自由。一天她終於去找它,她甚至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斯諾伊·邁爾斯(雪白的邁爾斯)。這個名字讓她想起了幾年前她背誦過的弗羅斯特的一首詩歌《雪夜樹林邊》。它也是白色的,像雪一樣。她曾見到過一次雪。

  它正在她希望的地方等她——蜿蜒到樹林裡的小路旁邊,那裡有棵倒下的大樹。看到她,它揚起了頭,嘶叫起來。

  「你好,斯諾伊,好孩子。」她給它帶來了一個蘋果。當它咀嚼的時候,她輕輕地撫摸它的脖子,然後踩著地上的木頭,她爬上它,騎了上去。

  漫長夏日像做夢一樣,稀裡糊塗地就過去了。她光著腳騎在它的裸背上,很快就覺得這樣更舒服。她也夢想著高高地坐在上面,用馬身側面的鞋跟輕踢或者輕拍它的側腹部來駕馭它。但是她覺得現在這樣更舒服。儘管它體形龐大,但是它細緻入微,反應靈敏。她逐漸也瞭解到它非常小心翼翼地對待她,她不再擔心自己會掉下來,因為它是不會讓她掉下來的。

  他們一起探索這個地方,遠遠地避開公路和康城,他們從未遇到過什麼人。有時候他們會看到龐大的拉木材的卡車,聽到工人的聲音,但是從沒有看到這些人。有時候她會帶著方便午餐出來,就在池塘旁邊野餐。她可以在池塘裡游泳,漂很長的時間,洗去整個早晨積下的灰塵和汗漬,享受美麗的寧靜。她總是光著身子游泳,因為她擔心帶泳衣會引起姨媽的懷疑。裸泳是她以前沒有嘗試過的,這又增加了一種違反禁令的快樂。沐浴在陽光裡,身子很快就會晾乾了。天氣一直很熱,沒有下雨。

  馬喬裡從未問過她一個人整天都幹了些什麼,而阿格尼絲也沒有告訴她。她們誰也沒有提起馬和池塘的事情。她們總是很安靜地度過晚飯後的時間。收拾好餐具之後,她們就坐在前門的門廊裡在防風燈下讀書。

  馬喬裡會喝點酒,阿格尼絲喝溫暖的胡椒博士飲料或者皇冠可樂。有時候,馬喬裡會大聲地朗讀,總是讀一些詩歌。有托·斯·艾略特、艾米莉·狄金森、傑拉德·曼雷·霍普金斯、華萊士·史蒂文生、戴·赫·勞倫斯、瑪麗安娜·莫爾、威·巴·葉芝等人的詩歌。多數情況下她都不知道她讀的東西,但是她仍然會被辭藻的聲音打動。馬和枕邊密友擋在了她們中間,但是詩歌又把她們緊緊地連在了一起。那些帶有魔力的辭藻就像是馨香的煙味在黑夜裡溫暖的空氣中盤旋。看著燈光下這張熟悉的臉孔,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愛戀,讓她渴望,讓她完全地陶醉。

  她希望這就是她的生活,永遠都保持這樣子,然而這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最後一天,想到要和斯諾伊道別,她覺得心都要碎了。前一夜,她睜大眼睛躺在那裡,把手指塞到耳朵裡,想擋住隔壁房間的聲音,她要想出個解決的辦法。即使她能編出個可信的故事說明是怎樣遇到它的,即使她說服了自己的父母讓他們相信是她的馬,甚至說服他們拿出錢來把它放到當地的馬圈——要特別高,她還是不能相信這樣能行。她不能想像斯諾伊背上帶著馬鞍,嘴裡戴著馬嚼子,她在某個小圍場裡枯燥的訓練或者和其他的幾個孩子連同他們的小馬一起無聊地穿過紀念公園。他們屬於彼此,而且會一直如此,但是它不屬於她的現實世界,那裡是她的父母、學校、停車場和預約拜訪組成的。它屬於這片鄉野,屬於這片林蔭地,而她只是這裡的過客。最後一次騎馬後,她試著解釋,卻意識到她根本無法解釋。她祈禱它能夠明白這一切,因為它似乎理解她所有的思想。

  她親吻了它,狠狠地拍了一下它的側腹,然後跑開了。她低著頭,淚眼模糊,不停地跑,直到撞到她姨媽身上。

  「你在這裡啊,我還在擔心你可能會錯過公車呢,你知道我們要走著去康城。我把你的東西都打包好了——怎麼了,你哭什麼?」

  「噢,求求你了,我不想走,求你了,你能讓我呆在這裡嗎?我不會妨礙你的,我真的不會。我會像過去一樣,每天都出去,我會幫你做家務,我不惹麻煩,我可以坐公交去上學,就像你和媽媽那樣———」

  「別幼稚了,你當然不能呆在這裡,你要回到屬於你的家裡去。你這是見什麼鬼了?」

  「求你了,就多呆一個星期,讓我再呆一個星期吧。」

  「別說了,讓你別說了,我可沒有時間做這些,快進去洗把臉,要是想上廁所就快點。我們這就要走了,你不能錯過這班汽車,我可是答應了你媽媽的。」

  她回到了休士頓——除此之外,她能怎樣呢?她到達的時候天色已晚。她走下汽車的時候,在人群裡沒有看到認識的人,接著她爸爸微笑著走上前來,那笑容就像是從別人那裡借來的。

  「媽媽呢?」

  「這是給爸爸的什麼見面語,我就那麼無足輕重嗎?」

  「當然不是,我只是———」

  「我想帶你出去吃飯,想吃什麼——還是燒烤?」

  燒烤一直是他們特別的菜肴,只屬於女兒們和她們的父親,因為她們的媽媽不喜歡燒烤。他帶她到離公車站幾個街區外一個他最喜歡的地方。餐館空氣裡的氣味特別濃烈,都可以當飯吃了。牛肉薄片三明治、土豆沙拉、醃菜,還和過去一樣美味,但是她不想吃。這不僅僅是因為她還在為失去邁爾斯傷心,為馬喬裡不肯許諾或者預測她們什麼時候再見面傷心,還因為他父親的態度。他變得一點都不像他了,冷淡,難以溝通。如果她正面問他問題,他會回答,除此之外,他不說話。她還記得臨走之前,他總是回避她。現在情況更糟糕了,他不像過去那樣回避她的眼神,但是當他們的眼神相遇時,沒有交流,什麼也沒有。

  儘管她實在沒有什麼胃口,但她還是吃下了一塊三明治,喝了一杯冰茶。她非常想回家,回到媽媽身邊,回到正常的狀態中。

  但當他們到家的時候,她不在家。

  「她在哪?」

  「她可能在路上。」他聽起來漠不關心。

  「但是哪裡?」

  「你或許應該問她。」他的聲音裡沒有音調變化,沒有感情,就像這過去的晚上一樣。但是她從其中聽出了無情和決絕。她突然什麼也不想問他,就逃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她打開行李,把東西都收拾起來。她拿著一本書,伸開四肢躺在床上,一邊讀書,一邊側耳聆聽她媽媽回來的聲音。後來她睡著了。

  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她媽媽已經回來了,但是爸爸不在家。她媽媽整天躺在拉著窗簾的臥室裡,這沒有什麼反常。只是她爸爸晚上沒有回家,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回來。

  他離開家搬到一個公寓裡去了。他一定是在她離開的時間裡租好了房間。他帶走了他所有的衣服、德克薩娜收藏品、真皮躺椅,還有一些他在意的東西。如果昨天晚上她不是直接回自己的房間,她就會早點注意到少了這些東西。但是那又能怎樣呢?他甚至沒有利用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時間解釋一下他做的事情,或者說明為什麼這麼做;沒有向她保證他依然愛她,願意和她在一起;也沒有像她在書裡讀到的父親那樣,說他只是離開他的妻子沒有離開他的孩子——沒有,他離開了她們兩個人。如果他的離開真有什麼理由的話,她從來沒有聽到。

  她的媽媽一會兒歇斯底里,一會兒又非常安靜,要麼計畫她的新生活,要麼就在床上哭泣幾個小時。在這樣一系列的夢魘中,學校開學了。阿格尼絲覺得能離開家去學校是一種解脫,但是不能徹底逃避這一切。

  學校所有的人似乎都知道或者想知道一些她家的事情,她不知道是詢問還是同情更讓她討厭。接著又發生了更糟糕的事情,妮娜告訴她說,她看到她父親牽著某個女孩的手在西北商場裡閒逛。經過這件事情後,她再也不願意和妮娜說話了。

  她希望她能忘掉這一切。她希望什麼都沒有改變,但是許願沒有起任何的作用。

  一天早晨,她沒有乘學校的班車,而是坐上公交汽車去了市區的公車站。她這個暑假的零花錢還沒有花,還有他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塞到她書包裡的二十塊錢,足夠買張去康城的單程票了。

  在林間的交叉路口,一條路通向房子,一條路通向池塘,馬就在那裡迎接她。

  乍看到它的時候,她覺得害怕,然後又覺得自責。它變得這麼瘦,它的肋條能被清晰地看到,那雙充血的藍眼睛從長長的瘦骨嶙峋的頭顱上鼓出來。它的馬鬃和尾巴都是亂蓬蓬的,沾滿了芒刺。它的樣子就是一個被拋棄了的動物,她知道這是她的錯,是她拋棄了它。

  但是這也不應該啊,之前它的披毛刷得很整齊,吃得很好——而她沒有給它梳理或者餵過它。她只是偶爾從它的尾巴上摘掉芒刺。她給過它蘋果和胡蘿蔔吃,一次他們還一起分享了一包香草餅乾。除此之外,它一定是靠吃他們一起去的那些地方的青草為生了。到現在她才想到,不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它晚上要在哪裡過夜呢?直到這時她才想到,這裡只有她對它負責,而它需要食物和遮蔽的處所。

  淚水湧滿了她的眼眶。她怎麼能這麼殘忍呢?有些寵物完全依賴他人,那些拋棄了他們的寵物的人是最可惡的壞蛋。她從沒想到過自己竟然也是這樣的人。她沒有想到過這是她的過錯。她許了願,沒有考慮,沒有理解,沒有接受後果。

  馬喬裡警告過她了。

  但是她回來了。這一次,她不會再讓它失望。

  「噢,斯諾伊,我太想你了。」她伸出胳膊,抱住它的脖子,呼吸它身上的灰塵味、鹹味、馬的氣味。她感覺到它皮膚下肌肉的顫動,聽著它的鼻息,清楚地知道它也在想念她。或者它需要的不是一個溫暖的馬圈、一堆乾草、一把馬梳,它需要的僅僅是和她在一起。只要這樣它就能變得皮毛光滑、茁壯,非常滿足。它是她的願望……那麼她對於它呢?她是它的創造者、上帝嗎?這個想法讓人心煩。沒有繼續想,她和馬來到附近的一個樹樁,站在樹樁上,她爬上了馬背。

  它立刻就跑了起來,把她甩到它的脖子上。她緊貼著它,儘管仍然感到害怕,但很快就找到了她的地方。它美妙的速度,她腿間它的力量,讓她忘記了恐懼、擔心、其他的一切。她只要這一刻。風吹乾了她臉上的汗水,陽光照在她裸露的胳膊上,森林裡散發著泥土和樹脂混合在一起的氣息。它載著她飛奔,美妙的節奏圍繞著她,使她離開了自己的身體,使他們在這大自然中融為一體。

  他們跑了很久,最終停了下來。一如既往,他們停在了池塘邊。它低下頭,啃食地上的草。她滑到地上。她也很餓,但是她沒有帶什麼吃的。她本打算和馬喬裡一起吃中飯,然而現在想到要和姨媽見面,她的嘴就發乾。她姨媽不會讓她呆在這裡的,她父母分開的現實可能會為她贏得一點同情,但是還遠遠不夠。馬喬裡不願意承擔責任,她說得很清楚了。她會馬上把她送回休士頓的。

  她脫掉衣服走到水邊。她涉水走到池塘裡,覺得非常涼爽。逐漸感覺不到水底了,她開始游泳。有那麼一小會兒,她在水裡盡情享受,什麼也不想。但是當她懶懶地在水裡玩狗刨時,焦慮的負罪感又回來了。

  她不能再那樣離開它了,她不能這麼做。沒有她,它會在冬天裡死掉的。她在想,騎著它回休士頓需要多久呢?兩天?三天?她想他們晚上呆在哪裡,到了休士頓的地界,她怎麼能在這陌生的交通擁擠的道路中找到回家的路呢?要是她帶著匹馬出現,她媽媽會說什麼呢?她媽媽可能會抓狂。她絕對不會讓她養它的,但是她必須那樣做,她必須要讓她媽媽明白……

  她翻過身來,漂浮在那裡,仰望空曠的藍天。她不願意想這些,不願意考慮怎麼和父母解釋這根本無法解釋的東西,不願意考慮這匹馬怎樣融入她的沒有父親的生活中。如果她的父母真的離婚了,她們就會生活貧困,根本沒有額外的閒錢養一匹馬。她怎樣才能讓她的媽媽明白斯諾伊不是額外的、可有可無的,而是必需的,是她的責任?她希望她能留在這裡。她不希望斯諾伊進入到她不幸而複雜的世界裡,而是希望和它一起留在這個世界裡。她想把夏天的這幾個星期延長為一生的時光,她要騎著它穿越叢林,無聲地交流。她的想法完美無瑕。

  那麼為什麼不為這個許願呢?這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想要的東西,一定能實現。一開始她的想法非常混亂,試圖組織一個論斷,想要在頭腦裡想出建立她想要的世界所需要的各種必要的小願望。然後她又覺得何必麻煩呢,沒有關於它的相貌的任何邏輯說明,斯諾伊就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的人生為什麼就不能這樣簡單地改變呢?

  「我許願能永遠和斯諾伊在一起。」她對著天空說,「我希望永遠也不要回休士頓,我要在這裡和斯諾伊永遠在一起。」這簡直就是個祈禱。她趕快閉上嘴巴,才沒有說出「阿門」。

  砰的一聲悶響。她在水裡快速做了個轉身,直起身子,踩著水,往岸上看。斯諾伊已經不再平靜地吃草了,它徑直向池塘跑來,向她跑來。

  她迷惑地看著它,隱約中希望它能為她展現什麼奇蹟。當它跳進水裡的時候,她還是不明白——她記得有個炎熱的夏天,她用一個蘋果做誘餌,試圖引誘它下水,它是那麼明確地表示不管多麼淺的水它一律不喜歡。只是當它越來越近時,從它極力把頭伸到水面上的樣子中,從它滾動的充血的眼睛裡,從它厭惡的表情中——它本性多麼討厭這一切,她窺到了真相。它徑直向她撲來,沒有轉到一旁的意圖。它強壯的蹄子徑直撲向她,她知道:它要殺了她。這並不是因為它本性邪惡或者因為它恨她,而因為這是她的願望。它會殺了她,然後自殺,那麼他們就永遠在一起了。

  她試圖往回游或者遊開,但是恐懼和水一起把她的手腳捆綁住了,或者是她自己的願望捆綁住了她,讓自己在它撲過來之前無法掙扎。

  「不。」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喊,「不!我希望是你死,不是我,不是我!」

  那時它已經差不多在她的正上方了,她終於遊到了一邊,離它遠了一些。

  她感到什麼東西沉重地落了下來,心痛得差點讓她停止呼吸,但她還是繼續遊,不回頭。直到她的膝蓋沒進了稀泥裡,再也遊不動了,然後她掙扎著爬到岸上。

  到了乾燥的地面上她才敢停下來,小心地回頭瞟了一眼。接著她轉過身,呆呆地看著。

  池塘裡什麼也沒有,在這沒有風的炎熱天氣裡,顯得分外空寂,彷彿好多天都沒有什麼來打擾這裡的寧靜了。池塘裡面空無一物,寂靜、光滑如鏡般的水面映照著藍天。

  她開始痛哭。直到這時她才感覺到呼吸時肺部有點疼,直到這時她才感覺到另外一種更劇烈的疼痛。她低下頭髮現裸露的胸部有一個印記,在左邊乳頭和肩膀之間的地方有一個紅色的馬蹄狀的腫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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