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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邊密友》第4章
第一章 玩具與小說 (4)

  「只要你真的想要。」

  「真的。」她想起了那個夢,想起了她的感受,那時她那麼幸福,「我希望夢想成真。」

  馬喬裡微微一笑:「當然會的,是什麼夢想?」

  「我有一個活的玩具,看著它,我就覺得非常幸福。它也看著我,剛要開口說話——說了話。我不記得它說了什麼,但是它真的開口說話了。」

  她停了下來,恨自己不能描述出夢境的重要之處。那不僅僅是個玩具,或者不是因為它能幹些什麼,事實上,她都記不起來玩具到底是什麼樣子了。真正特別的是玩具給她的感受。她想把這種感受描述給姨媽聽,希望能找回它。夢裡真正重要的是——她現在清醒地認識到——是她和玩具對視的那一刻。甚至在玩具講話之前,通過那個眼神,一種親密已經將他們聯繫在一起。

  儘管她感到有些受挫,但是她看到馬喬裡在點頭,似乎她完全理解。

  她的表情嚴肅而熱切:「我小時候,有個和它一模一樣的玩具。」

  奇蹟彷彿給空氣中充了電。「你有?真的?和我夢裡的一模一樣?」

  阿格尼絲吃驚地盯著姨媽。但是馬喬裡似乎在看自己的內心,沒有接觸她的目光。

  「呃,我叫他枕邊密友,因為我把他放在枕頭旁邊。到晚上時他會在床上給我講故事。他給我講的都是最好的故事。」她暗自微笑一下,轉過頭又點了一根煙。

  阿格尼絲覺得自己的心快要因為渴望炸開了:「我希望,我希望能有個枕邊密友。」

  馬喬裡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沒有說話。她沉默著,聆聽阿格尼絲的願望升到可以實現的地方。

  「馬喬裡姨媽?」

  「嗯?」

  「你得到你許願的東西了嗎?」

  「當然。」

  「是什麼?」

  「真正重要的是我得到了自己的生活。」

  「每個人都在生活。」

  「但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擁有自己的生活。你知道,有多少人能真正如願地生活呢?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大人就可以。」

  「在你眼裡可能是如此。你真認為你爸爸那麼喜歡自己的工作,所以願意天天上班嗎?你不覺得他更願意多花點時間旅遊或者讀書?你沒聽他總是說多麼想住在水邊,有艘自己的船?」

  阿格尼絲覺得有點猶豫,她知道媽媽不幸福,但是爸爸也不幸福嗎?

  儘管她害怕媽媽真的跑到好萊塢去,但是從來沒有設想過爸爸可能離開她們……

  「嗨,別那副表情。你爸爸很幸福——這是他自己選擇的,他得償所願,沒有抱怨。每個人都有遺憾,包括我……天哪,看我這張嘴,我總是忘了你還只是個孩子。想起來了,你還沒吃早飯呢,讓你挨餓,你媽媽知道了準會殺了我。想吃什麼?雞蛋?法國吐司?還是我獨有的烤薄餅?」

  「那我的願望呢?」

  「嗯?」

  「我什麼時候能得到?什麼時候能實現?」

  「噢。」馬喬裡噘起嘴唇,「你的願望通常會什麼時候實現呢?你的生日就要到了,不是嗎?」

  「要到5月呢,我5月就七歲了。」

  她姨媽露出神秘的微笑:「5月真是個夢想成真的好時候。」

  格雷一家住在一座由木材和磚頭建成的二層樓裡。它位於休士頓下轄的一個叫橡樹蔭的社區,羅斯瑪麗街拐角處。20世紀50年代早期,這裡剛建成的時候,橡樹蔭位於城市的邊緣。但是隨著休士頓城市不斷向外延伸,當阿格尼絲開始上學的時候,這個社區已經是公認的市中心非常理想的處所了。居民區非常安靜,房子掩映在綠樹叢中,院子裡綠蔭匝地,而且遠離主幹道。人行道上孩子們可以玩滑輪。車輛很少,不會威脅騎自行車的孩子們。大人都覺得這是個很適合居住的地方,孩子們會有快樂的童年時光。

  阿格尼絲的七歲生日是5月23號。天氣晴朗、炎熱、潮濕。一個星期以來天氣一直如此。她穿著紅白相間的生日裙子,還穿了蓬鬆的襯裙。穿這些很熱,但是生日時不穿生日裙子能穿什麼呢?下午的時候,裙子已經變得軟塌塌的,濕透了,但是她仍然唧唧喳喳地很興奮。

  她媽媽在房屋後邊那棵山核桃樹的枝條上繫滿了紅氣球和彩色紙帶,把蓋著歡樂桌布的野餐桌推到樹下,桌子另外一頭堆滿了給她的禮物。儘管爸爸一再讓她安靜地坐下來,但阿格尼絲還是在前院後院之間跑來跑去,看著各位來客。她的媽媽在廚房裡整理生日飯菜。

  晚會不大,主要是家裡人,爺爺奶奶從博蒙特特地趕了過來,另外還有萊絲麗和她的父母。當萊絲麗一家到來時,瑪麗·格雷從廚房裡端出一大罐飲料,指揮其他人把食物一盤盤端到外邊來:「我們先切蛋糕吧,我們過生日的小女孩快要按捺不住性子了。」

  「媽咪,」阿格尼絲熱切地說,「媽咪,再等等,馬喬裡姨媽還沒來呢。」

  她媽媽那張化了裝的精緻的臉一下子繃緊了:「我們不等她,我跟你說了,她很可能來不了。」

  「你給她送請柬了嗎?」阿格尼絲為這事,已經嘮叨她媽媽一個星期了。

  「當然給了。可我沒收到回音,她可能在別的什麼地方,沒收到。你知道她那個人,她要想來就會來了。她不喜歡家庭聚會。我們要是等她,就要餓壞了。」

  2月以後,阿格尼絲再沒見過馬喬裡姨媽。可是她天天想她,想那個願望,那個夢,那個玩具。她很確定,生日的時候她就會得到那個玩具,而且想像著馬喬裡會送給她。但是馬喬裡從沒提起過。夢想也可能通過其他方法實現。她真的很想打開禮物,所以就朝著媽媽點頭,由萊絲麗拉著她的胳膊,走開了。

  唱過《祝你生日快樂》,爺爺照相機閃過,她一口氣吹滅了七根蠟燭。

  現在,她要得到她許願的東西了。她看著一堆禮物,不知道哪個裡面藏著那個玩具。

  萊絲麗掐了她一下:「快去。」

  「先開哪個呢?」

  「當然是我的了,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她推過一個小小的粉紅包裝的盒子。阿格尼絲打開後發現裡面是一個鍍金的鏈子綴著一把圓鎖。萊絲麗戴著一個一模一樣的。這是她們最喜歡的電影《波麗安娜》中黑利·米爾斯帶的。

  「噢!我很喜歡。」

  「我知道。怕你偷我的,所以就送你一個,哈哈,逗你玩呢。」

  兩個姐姐送她的禮物都是書,羅莎蒙德送的是《夏洛的網》,克萊麗莎送的是《一個孩子的詩園》。其他的禮物還有房子裡的小鋼琴,一個史努比牌的沙灘包和毛巾,一個智力拼圖,一盒鉛筆和泡沫浴粉。最後還有一份禮物,那是她特意留下的。很明顯,這包裹特別大,和她許願的東西相比,它顯得太大了。

  「喂,還等什麼?還有一個呢。」她媽媽說。她臉色緋紅,唇膏褪掉了一些,正在用一個日本紙扇扇涼。

  「可能今天她已經收到了太多的禮物。」她爸爸說,「你要把這個留到明天嗎?或者你想要把它送給別人?」他探過桌子彷彿要拿走禮物。她一下子撕掉包裝紙,打開素白色的蓋子,要看看裡面是什麼。

  粉紅的硬塑膠做成的面頰上一雙呆滯的藍眼睛瞪著她,玩具的一隻手抬起,手指彷彿在指責什麼。她吃驚地收緊了胸脯。

  周圍一片驚喜的聲音,閃光燈又亮了起來。

  「她會說話。」她的爸爸裂開嘴笑了,臉顯得柔和渾圓,「拿起她,讓我們聽聽她要說什麼。」

  她坐著沒動。萊絲麗越過她,從盒子裡拿起它,自負地說:「我知道怎麼玩,我在電視上見過。你可以扯它脖子後面那條繩。瞧,要我教你嗎?」

  嗡嗡聲響起,一個怪異的聲音顫抖著說:「我喜歡你。」

  「它說什麼?」一個雙胞胎姐姐問道。

  「我‘響歡’你。」另一個回答,然後兩個人都譏笑起來。

  「給我梳頭髮吧。」弦音嗡嗡地響,「我喜歡你,和我做朋友嗎?」

  阿格尼絲尖叫起來。

  所有的人刹那間都沉默下來。萊絲麗把玩具推到她懷裡。她實在忍受不了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一個塑膠屍體,太可怕了!她耳邊還迴響著恐怖的機械的聲音。她狠狠地把玩具摔到地上。

  爺爺發出責備的喘氣聲。萊絲麗吃吃地笑了起來。「萊絲麗!」萊絲麗的父母嚴厲地說。

  「對不起。」萊絲麗咕噥道。

  「親愛的,怎麼了?」

  她爸爸問道,但是她卻盯著她媽媽。她媽媽已經停止扇扇子,一臉的不滿,頭扭向一邊,不看這個讓她難堪的女兒。

  「它不是真的,不是我要的那種,我要一個真正會說話的玩具。」

  「這個玩具會說話。」她爸爸說,「它本來會的,你把它摔壞了。」

  「它不會,它只是像答錄機一樣說話,那不是講話。要是我說什麼,它不能回答我。」

  「我覺得那應該算是需要改良的地方。」她爸爸說。他歎了口氣,「奈思,你是個大姑娘了,你知道玩具不會真講話的。等你長大成為科學家,你可能會造出會走路、會說話的機器人。但是現在,這已經是最好的了。真的,我在商店裡問過,還有幾個便宜一些的會說話的玩具,這個是最好的。」

  「不是,不是,不是!」她媽媽仍然不看她,不動,也不回答。她嚎啕大哭,「我要一個真的玩具,我不要它。」

  阿格尼絲七歲的生日就以自己的出醜結束了。她沒吃飯,甚至沒嚐嚐她的蛋糕就被關進了自己的臥室。她撲倒在床上,哭泣著睡著了。

  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燈亮了起來。她看到媽媽端著一個託盤站在床邊,「來,你吃點東西,然後脫了衣服趕快睡覺。」

  她坐起來,覺得頭暈乎乎的有些不舒服。她揉著胳膊上的印痕,蓬鬆袖子裡面的橡皮筋在她胳膊上勒出了很深的印記。她拉起裙子撓著大腿。

  「不准撓!」

  「哦?很癢!」

  「又不是要你穿著睡覺。就像毀掉你自己的晚會一樣,你把裙子可能也毀掉了。」

  淚水湧進了眼眶,她垂下目光,但仍然固執地撓著大腿。

  她媽媽猛地把託盤放到一個小桌子上,發出「叮噹」的碰撞聲,然後抓住她的手腕說:「我說啦,不准撓。脫了衣服,快點。」

  「我癢,忍不住。」

  「是,但你可以忍住不撓。現在,趁裙子還沒徹底毀掉,脫了它,換上你的睡衣。」

  「我可以先洗個澡嗎?」

  「不行,你還是別洗了。你知道現在幾點了?穿上睡衣,吃點飯,直接上床睡覺。要是你不快點,就別吃飯了。」

  她悶悶不樂地服從了,坐到桌子邊,看著託盤上媽媽給她準備的飯:一個火腿三明治,旁邊幾小堆涼拌捲心菜,土豆沙拉和豆子,一杯牛奶,一塊生日蛋糕。但是吸引她注意力的是一個鉛筆盒大小的包裹,外面有亮綠色的紙和紫色彩帶。「那是什麼?」

  「這是馬喬裡給你的禮物。」

  「噢!她在嗎?」

  「不在,你很想她嗎?」她媽媽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冷酷的喜悅,「你大吵大鬧,她沒時間等你鎮靜下來,但是她給你留下了禮物。要是我的話,我就不給你了。」

  「我現在可以打開嗎?」

  「隨便,它是你的了。」

  她興奮得都不能呼吸了。當她打開這份遲到的禮物時,原來的失望和惱怒都棄之腦後了。

  她扯掉紙,打開盒子,發現裡面有一個長條狀的東西,像是個小木乃伊包在柔軟的衛生紙裡。她輕輕地、慢慢地剝掉層層包裝紙,最後,一個玩具呈現出來。

  她最初本能的反應是失望,但這很快忍住了。它一點也不像夢裡的那個玩具,但因為這是馬喬裡送的,肯定就是那個「枕邊的朋友」,是她實現了的夢想,她不能失望。她只是驚訝現實和她的想像差距這麼懸殊。

  這和她的任何一個男娃玩具或者女娃玩具都不一樣,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畫上去的穿黑色西裝的老派紳士。

  它有五英寸高,比玩具房裡的玩具大一點,但比芭比娃娃小得多,是用又硬又脆的瓷做成的,她想也可能是陶瓷,就像是她祖父母家裡架子上的裝飾品,都是一些五花八門的東西,她知道要輕拿輕放。但是他和那些裝飾品不完全一樣,因為他的胳膊和腿能動,他的臉,頭髮,還有衣服都是畫上去的。

  「真不敢相信,她竟然送這個給你。」

  她媽媽的話使她不由得拱起背,兩手罩住玩具。

  「那不是個玩具,是件古董,很值錢,太貴了,你不能當玩具。給我……」

  「這是我的,她給我的。」

  「當然是你的,我知道。我給你放到個安全的地方,替你保存,等你長大了,懂得珍惜了,再給你。」

  「我已經長大了,所以她才給我的。」

  「她給你這個是因為她什麼也不懂,不瞭解孩子。她沒意識到,你只會把它當做普通的玩具。這可不是普通的玩具。」

  「我什麼都知道。」她變得興奮,「馬喬裡和我說過他。」

  「那麼你該知道你不能把它當玩具了,等你長大了以後,你會感激我這麼做的。現在,把它給我。」

  她避開媽媽伸出的手:「不,不。我會很好很好地照顧他。我知道該怎麼做,馬喬裡告訴我了,他是‘枕邊密友’。」

  她媽媽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種疏遠的表情,她一直很怕看到媽媽臉上這種細微的茫然和冷淡。

  「好吧,我想,你說知道就知道吧。我只不過是你的媽媽。你肯定會打碎它,或者丟了它。要是那樣,可別和我哭,別和我哭啊。」

  她媽媽離開房間的時候,她注視著她,很迷惑,很沮喪,不願意她走。

  她不想因為她的話感到畏懼,很想叫她回來。然而她知道,除非她願意放棄玩具,否則叫也沒用。而她不能放棄,她已經許過願,願望也已經實現。

  現在她必須接受隨之而來的後果。

  阿格尼絲過去常常因為不聽話,或者是到了上床時間,被她媽媽打發到臥室裡來一個人呆著。現在,第一次,她不再孤獨了,一股喜悅的電流穿身而過。她的願望實現了,得到了一個「枕邊密友」,她再也不會是一個人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她不想拖延上床時間。她開始吃蛋糕,喝牛奶。她啃著香甜的蛋糕,另一隻手拿著那個玩具,注視著他那畫上去的小臉,藍色的眼睛,長得像睫毛一樣的鬍子,玫瑰花苞一樣的嘴唇。吃完蛋糕的時候,她已經給他起了一個名字。意識到她濕漉漉的嘴對於這個纖細的小人來說非常巨大,她小心地親吻他光滑而冰冷的臉,大聲說:「邁爾斯」。

  她把玩具放在枕頭邊,給他蓋上一塊手絹,然後熄掉燈,高高興興地爬到床上。黑暗中有個人,她的「枕邊密友」在她身旁是多麼不一樣啊。她總是一個人睡覺真不公平。她媽媽和她爸爸一起睡,雙胞胎姐姐彼此做伴,就只有她是一個人。現在,她也有人做伴了。有他做伴的喜悅讓她感覺安寧和滿足,沒能等到他說話,她已經睡著了。

  第二天,她把新鉛筆盒裡的鉛筆全部倒出來,裡面鋪上一條媽媽給她的綠紗巾。這樣一來,不管她帶他到哪裡去,邁爾斯也不會被碰壞。而且那麼大小的鉛筆盒放在書包底部恰好合適。課間的時候,她在操場上把玩具拿給萊絲麗看,但是她並沒有什麼反應。

  「哦,真好。」她冷淡地說,接著又說,「真遺憾,他個頭太小了,不然倒可以做芭比的男朋友。」

  這個想法激怒了她:「我不能把他和芭比放一起。」

  「為什麼?他有什麼特別的?」

  以前,她什麼話都跟萊絲麗說,但這時眀蒂恰好走了過來,所以她也就不可能和萊絲麗分享這個秘密了。

  「那個玩具長得很可笑。」眀蒂說。

  「這不是普通的玩具。」她冷冷地說,「這是非常值錢、非常貴的古董呢。」

  「噢,真是好啊。」

  這時上課鈴聲響了,當她把邁爾斯放回到盒子裡去的時候,看到眀蒂挽著萊絲麗的胳膊走進了教室。萊絲麗弄得她心煩意亂。她試圖不想這些,不想有被背叛的感覺。

  阿格尼絲和萊絲麗一直以來都是最好的朋友。很小的時候,她們的媽媽把她們放在草地上的嬰兒護欄裡,她們就彼此做伴。那時她們還小,只能看著彼此。

  她們的家中間只隔了四戶人家,父母又是在同一個鄉村俱樂部,而且附近沒有和她們一樣大小的女孩,所以當她們能夠獨自走路的時候,她們經常出入彼此的家。她們就像親姐妹那樣總是在一起。上學以後,友誼變得更加重要。所有的小女孩都忙著區分從喜歡到不喜歡的級別,萊絲麗和阿格尼絲自然也不例外。她們也要首先界定好彼此的親密程度。

  她們一直把其他的女孩列為「第二好」的朋友、「第三好」的朋友或者「普通的朋友」,而且不斷地維護和確認她們之間的友誼,最終確定彼此之間的關係是最好的。她們的關係級別最高。儘管如此,阿格尼絲仍然覺得不滿意。如果她們對彼此而言真是這麼重要,如果彼此完全交心,她們又何必一再談論這些呢?羅莎蒙德和克萊麗莎從沒有說過她們有多麼親密之類的話。有什麼必要呢?她們之間的心領神會不需要語言表白。另外阿格尼絲知道,儘管她媽媽很少提到馬喬裡,但是媽媽和姨媽的關係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不過她從未和萊絲麗說過這些。因為萊絲麗只會認為這是在批評她,但阿格尼絲真不是這個意思。

  她不由自主地憎恨眀蒂。她覺得萊絲麗應該甩開她和自己一起進教室。但是一想到要和這朋友花長時間討論、仔細剖析她們彼此的關係以及萊絲麗對眀蒂的感覺,她就感到很累。應該有一種方式瞭解一個人:看著對方的眼睛不說話,就能彼此理解,這就像是她和她夢中的那個玩具娃娃的關係一樣。

  她用無名指撫摸著邁爾斯,帶著渴望的神情盯著他看了很久,然後把他放回鉛筆盒裡,回到了教室。

  黑夜裡,她等待著邁爾斯和她說話時,她覺得或許他是在等她主動。

  她在想,這是不是需要一個咒語,而馬喬裡忘記告訴她了呢。

  「我知道你會說話。」她說,「馬喬裡和我說過,你晚上給她講故事。很好,你現在給我講故事吧。」

  但是他沒有說話。她知道只要他願意講故事,他就可以講,因為他與眾不同。儘管他從沒有動過,她感覺得到他的生命,他蟄伏的活力。她猜測,是不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麼所以他不開口。通常她媽媽不和她講話,是因為她惹媽媽生氣。但是她認識邁爾斯只有這麼短的時間,她怎麼會得罪了他呢?

  「是因為你的名字關係嗎?」她問,「我把你叫錯了嗎?馬喬裡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我覺得似乎應該叫邁爾斯吧,但是——如果你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你的名字呢?和我說話吧,求求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告訴我怎麼了?」

  門下方一道細長的黃色燈光是她漆黑的臥室和外間的分界線。臥室門打開,光線擴散開來。「阿格尼絲?是你在說話嗎?」

  她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門關上了,她又沉默了一會,以免她媽媽仍在偷聽。

  最後,她從枕邊撿起玩具,舉到頭部正上方。黑暗中他的臉白白的,在她的近視眼看來,那就像是一個遙遠的小月亮。

  「你是誰?」她低聲問,他沒有回答。她把他放到眼前,近得可以感覺到自己說話時的呼吸,「你叫邁爾斯,你是我的。馬喬裡把你送給我了,所以現在你就是我的‘枕邊密友’。你必須和我說話,知道嗎?」他繼續沉默著,一動也不動。她把他的身體捏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用力。突然她感到一陣惱怒和羞愧。她鬆開手指,閉上眼睛,感覺到他落了下來,從她的臉旁蹦開,滑下枕頭,停在她脖子那裡,而他仍然保持沉默。她閉上含淚的雙眼。

  最後她睡著了,但不是以往那樣酣暢的沉睡。相反,睡覺的時候她仍然仔細聆聽邁爾斯,彷彿是他就在床上這一事實太強烈、太重要,她沒法放鬆自己。半夜裡她幾次醒來,相信自己聽到他在移動,企圖趁著黑暗從她那裡逃走。

  早上醒來沒有看到他,她以為他走了,她的心臟差點停止跳動。他沒在枕頭上。她跳了起來,把床罩全部拉平,發現他在床中央。

  她注視了他一小會,然後撿起他,心裡想,他是自己跑到那裡去的,還是她睡著的時候把他推到那裡去的。

  儘管她媽媽提醒過她,她自己也覺得他和其他的玩具不一樣。但是一天下午放學後,她還是試圖和他玩,介紹他認識玩具房子。

  玩具房子是她爸爸做的。在她出生前,爸爸也給雙胞胎姐姐們做了一個房子,但這個才是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房子的前門帶了鉸鏈,做得和她們的房子一模一樣。當前門關上時和她們住的房子最相似——一個帶有灰色木瓦屋頂的二層木製房子,有白色的百葉窗和白色的前門。房子裡面樓層的設計也是一模一樣,同樣有廚房、雜物間、門廳、起居室、樓下的小房間、樓上三個臥室和兩個洗漱間,但是傢俱不一樣。所以它讓人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邁爾斯的大小可以進入到房子裡面,但是他的個頭讓房子裡的那些家庭成員顯得跟侏儒一樣,和大多數傢俱也不協調。

  玩具房子裡的廚房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她最近用一套木桌椅替換了原來粉紅色的一套桌椅,儘管這對於玩具房子裡的「一家人」來說大了些。她覺得把他放到廚房裡會更合適。她判斷得沒錯,新傢俱的尺寸和他正相宜。另外,桌面上擺的飯菜——一個麵包、一碗水果、一盤粉紅色的肉,都和他很協調。但是當把他放到椅子上的時候,他的腿伸向前方(腿不能彎曲)非常彆扭。很明顯,他不屬於那裡,而她竟然把他放到那裡,她為自己感到羞愧。她急急忙忙把他拿出來,打翻了桌子上的盤子,也沒有理會。下一次,她再玩玩具房子的時候,看到這片淩亂的場景,就會想起她拿走邁爾斯時的挫敗感和悲哀。

  學校放暑假了,她還是睡不好,邁爾斯也仍然沉默著。但她仍然期待著某個晚上,他會告訴自己他的真正身份。

  夏季日照強烈,酷暑難耐。每個星期總有三四次,要麼是阿格尼絲的媽媽,要麼是萊絲麗的媽媽帶她們到鄉村俱樂部去游泳。除了呆在游泳池裡的早上和每星期在圖書館的時光,阿格尼絲最喜歡傍晚。她爸爸正在教她騎自行車,有時候雙胞胎姐姐們也會讓她參加跑步藏人遊戲。這是姐姐們根據捉迷藏遊戲自己發明的,並且把這個遊戲教給附近的孩子們。涼爽的晚上,晚飯後到睡覺前的一兩個小時,她會和萊絲麗玩兩個人最喜歡的遊戲,扮成探險者、海盜、間諜或者騎自行車或者爬樹。

  一個漫長的下午,她們在阿格尼絲臥室的桌子上繪製了一幅地圖,在上面用編碼標明了附近四個街區所有能爬的樹。雖然她家後院的山核桃樹也不錯,但她們兩個還是一致同意,街道盡頭拐角處達文夫婦家前院的橡樹最好。達文夫婦是一對上了年紀的老夫妻,膝下無兒無女。他們是很善良的本地人,從不介意自家的院子變成了孩子們的遊樂場。羅莎蒙德和克萊麗莎在正式成為少女之前不久,剛剛停止了爬樹。她們認為爬樹太小孩子氣。阿格尼絲認為,為了當少女放棄爬樹不值得。她很清楚,現在只有她和萊絲麗在那棵樹上玩。頂端樹枝下有個大洞,她們稱為「壁櫥洞」,她們會把一些寶貝和消息條放到那裡,別人從來發現不了。

  如果天氣太熱,她們也會在屋子裡玩。過去她總是和萊絲麗一起玩,但是今年夏天,她第一次希望自己單獨多呆些時間。她沒有和她朋友分享的不只是邁爾斯,還有一些書。阿格尼絲愛上了讀書,但是萊絲麗卻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放學後還靜靜地看書。阿格尼絲寧願讀書而不和她玩,這一點讓萊絲麗感到迷惑不解,受了傷害。一天,這種受傷的感覺最終溢了出來。那天,她們在萊絲麗家裡呆了一上午,玩玩具。然後她們到屋外充氣塑膠圍成的淺水池裡,趴在裡面,拿著水龍帶和滑片,揚起水花,不停地尖叫著朝對方灑水嬉戲。簡—安,萊絲麗的媽媽,給她們做了午飯。吃過飯,她就打發她們到萊絲麗的房間靜悄悄地玩。簡—安要求她們至少要安靜一小時,她需要休息。

  「我該回家了。」

  「不,你不要回家。我們玩遊戲吧,我們玩糖果樂園。」

  她們玩了一些遊戲:糖果樂園、釣魚、「老處女」紙牌、甲蟲。這期間,阿格尼絲一直焦急地想要離開,她的心思早飛到家裡圖書室的那些書那裡去了。它們在翹首等待她。昨天晚上,她讀了第一本,但是其他的書也在焦急地呼喚她、誘惑她。每一本都是不同的,都有新的內容。她接下來要讀的書是《我最美好的時代》。今天早晨她流覽了第一頁,一直興奮地想像著接下來的故事。她本打算回家吃午飯,然後就蜷縮在她父親房間裡那張大大的皮椅上,周圍都是他的書,讓自己沉浸在一本新書的尚未被發現的快樂之中。

  「阿格,你能不能好好玩?」萊絲麗一把扔下她的牌,阿格尼絲吃驚地盯著她。她在哭泣。

  「怎麼了?」

  「我不知道。你不想和我玩,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難道不是最好的朋友了嗎?」

  「我們當然是。」

  「那你為什麼不像以前那樣和我說話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到底是誰?你為什麼不讓我聽他說話?」她指著地板上的邁爾斯。阿格尼絲想也沒想就伸出手把他罩了起來。

  「你說什麼?」

  「你以為我是傻瓜?你跟我說過,你姨媽提到(枕邊密友)的事情。然後在你生日的時候,她把他送給你了,是不是?很明顯,你一直都帶著他,那他一定很特別,可是你又不和他玩。所以,關於那個玩具,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儘管萊絲麗中間停頓下來等待她插話,但是阿格尼絲什麼也說不出來。她沒有和萊絲麗說過邁爾斯的任何事情,因為這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她的生日已經過去兩個月了,可是邁爾斯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儘管她很願意相信他具有魔力這一點,但是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是一個特別的、有魔力的玩具。她一直把他放在身邊,嚮往著,等待著神奇的一刻。但她的信念逐漸有點動搖了。

  她沒打算對她最好的朋友保守秘密,她只是等待著能有一些東西和她說,和她分享。她不敢和萊絲麗說自己的懷疑,害怕一旦說出口,懷疑就變成現實,邁爾斯就變成普通玩具,馬喬裡姨媽就成了另外一個人,不過是個給幼稚的小孩子講故事的大人。聰明的萊絲麗是不會相信這些故事的。

  但是,現在她一定得說點什麼:「他很特別,只是,只是很難說為什麼。他就是特別,我知道的。我不是不想告訴你。只是,唉,沒什麼好說的。」

  「他和你說話了嗎?」

  「有時候,」這個謊言就脫口而出,「有時候,晚上很晚的時候,我睡覺前,他會給我講個故事什麼的。」

  「太好了。」萊絲麗的藍眼睛睜得又圓又亮。她探過身來,長著淡淡雀斑的臉放著光芒。她對故事也很著迷,「什麼樣的?你能給我說一個嗎?」

  「或許吧……可不是現在。你知道,都過去好幾天了,我記不清楚了。」

  「下一次他講故事的時候,你講給我聽好嗎?」

  阿格尼絲點了點頭。

  「發誓?」

  「是的,我發誓。萊絲麗,我以前沒有說什麼,不是我小氣,我只是覺得你不感興趣。」

  「我當然感興趣。‘琪茲,路易士!真是的!真是孩子氣!’」說到這些話,兩人都笑了,這本是萊絲麗媽媽的口頭禪,她們把它改成自己的話。

  她們又變得親密了,比原來更親密。但是,阿格尼絲對自己的謊言有負罪感,想到她永遠也不會坦白這個謊言,她的這種感覺加重了。

  她們高高興興地玩了一下午,應該回家了——她媽媽打電話說五分鐘後吃晚飯——萊絲麗送她到半路。到了半路的點(這是她們的媽媽一定要設置的一個點,防止她們兩個來來回回送個不停),萊絲麗問:「我可以和他呆一個晚上嗎?」

  就像是吞下了一大塊冰,阿格尼絲感到一塊又冷又硬的東西卡在她的喉嚨裡。她看著朋友的臉,上面都是那熱切的、祈求的、愛慕的表情,她知道自己不能拒絕。她們什麼東西都彼此分享,哪怕是萊絲麗絕對被禁止帶出屋子的那顆切成正方形的翡翠戒指。那是萊絲麗從祖母那裡繼承的,她戴著還太大。這些她們都分享過,還有那個首飾盒,這些阿格尼絲都曾保存了一天一夜。儘管邁爾斯也很珍貴,卻沒有得到這樣類似的禁令,這點她朋友也知道。如果拒絕的話,只能說明她很自私,而最好的朋友之間是不該有「自私」這個字眼的。

  「他未必會和你說話,他不經常說話而且……」

  「我知道,沒關係。他是你的枕邊密友,我也沒指望他和我說話,但是我可以借一個晚上嗎?就一晚,好嗎?」

  她非常心疼,默默地把玩具遞給了她的朋友。萊絲麗恭敬而小心地接了過去,「喔,謝謝你,我一定會非常非常小心的。明天他再見到你的時候,他會跟你說我真的很小心。再見!」

  阿格尼絲原以為沒有邁爾斯,晚上會很長時間睡不著。事實的確如此,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兩個月來第一次一個人在床上,她感覺到那麼舒服。這次,她不用竭盡全力地聽他說話,不用擔心她可能做錯了什麼事情,也不用繼續嚮往,之後覺得自己的願望又落空。出乎她的意料,她睡得非常安穩。

  「他和我說話了。」

  萊絲麗剛把玩具塞到她手裡。阿格尼絲看著手裡的小玩具,那熟悉的畫上去的臉冷冷地看著她。她們在萊絲麗的房間裡。阿格尼絲一走進來,萊絲麗跳到她身邊,扔下了這顆炸彈。她從邁爾斯無表情的面孔看到她朋友生動而興奮的眼睛,拼命想找到一絲嘲弄的表情,她不敢表示不相信。

  「真的嗎?」

  「太棒了。」

  「他說什麼了?」

  「就像你說的那樣,他給我講了個故事,故事我記不清了,不過真的是個好故事。是關於我們的,你和我找到了一個寶藏——埋在樹叢裡的珠寶還有其他的各種東西。我們把這些東西放到壁櫥洞裡,大人就不能從我們這裡拿走了。」

  這種背叛的感覺使她麻木了。她想,除非,除非萊絲麗是裝的或者夢見的,否則這不可能。但是這點她不敢暗示,那樣一來,萊絲麗就會懷疑她先前撒了謊,「太好了。嗯,我不能多呆,我現在要走了,我媽媽要帶我去圖書館。」

  「我送你到半路,等我一下,我馬上穿好衣服。」

  「不了,我必須要走了。我和媽媽說過,我馬上跑回去。」

  「你過會兒還來嗎?」

  「或許吧。」

  「你不生我的氣吧?」

  「幹嘛生你的氣呢?」

  「我不知道。大概……和邁爾斯有關?我知道他是你的,你借給我真是很夠意思。」

  「我沒生氣。」她知道,她沒有權力感到自己受了痛徹心扉的傷害。她當然很嫉妒,但是她怪誰呢?邁爾斯和萊絲麗講話,也不是她的錯。她說:「我只是很急。一會兒見。」

  「你這個短嘴鱷。」

  「再見,你這個大鱷魚。」

  她把邁爾斯攥在一隻汗津津的手裡,走到半路的時候,她停下來又看了看它。他還是那樣,像個死的、冰冷的古董玩具。但是她知道他不是這樣的,她仍然能真實地感覺到他外表下麵埋藏的生命。問題不是他為什麼不講話,而是他為什麼不和她說話。或者問題是,她為什麼聽不到他說話?萊絲麗聽到了邁爾斯的一個故事——這點她並不是很在乎。

  阿格尼絲想,問題是我,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對。邁爾斯沒有和瑪麗說話,而是和她的妹妹馬喬裡說話;他沒有和阿格尼絲說話,而和她最好的朋友說話。

  她又開始往前走,漫無目的,但是走得很快。她的拖鞋敲打著熾熱的人行道,就如嚴酷的真相敲打著她的大腦。

  如果我是別的樣子,他會和我說話的。如果我是別人的話,就可以聽到他說話。

  直到她轉過街角,才發現自己已經走過了家門。她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仍然繼續走。她對萊絲麗撒了謊,她在外邊呆一個上午,她媽媽也不會介意。

  阿格尼絲繼續往前走,沒什麼計畫。她很快離開了她熟悉的四街區——她通常的活動區域。她心底渴望——如此強烈,可說是需要——去一個新的、不同的地方。沒有大人陪伴,她不應該走出橡樹蔭區,她也沒有勇氣去反抗那個規定。要想通過林蔭大道,她必須征得大人的同意。但是她的姐姐們可以去,所以她覺得應該不是什麼大錯。上午這個時間,人大多已經上班了,寂靜的街道上看不到車輛。在穿過林蔭大道之前,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兩邊。

  林蔭大道對面最初兩條街道看起來很熟悉,甚至還有一幢房子和她們家的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房子外邊的線條塗成了灰色而不是她們家那樣的綠色。看到它,阿格尼絲猛地停了下來。她站在那裡入迷地盯著看,直到一個陌生女人出現在前面的大窗子前也盯著她看。想到完全陌生的人住在和她家幾乎一樣的房子裡,她感到不安,阿格尼絲迅速離開了。漸漸地,街區變得越來越陌生,她離羅斯瑪麗大街也越來越遠。氣氛變得不一樣了,阿格尼絲覺得這些房子和她認識的那些也越來越不一樣。這是橡樹蔭的富人區,房子和綠地都越來越大,有些房子還有游泳池。

  炎熱而寂靜的空氣裡有某種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讓她停了下來。

  她四處看了看,但是沒有動的東西。一股涼意流過她的全身。玩具的眼睛放著光芒,臉龐非常生動、聰明、狡黠。毫無疑問,他說話了——她的手捂住了他的話音。她屏住呼吸,等著他再次說話。

  她開始覺得頭暈。然後她中斷了和他的眼神交流,吸了口氣,抬頭看眼前的這所房子。它是南方農場上的那種寬敞的大房子,白色的柱子撐著二樓的陽臺。盛開的木蘭花和其他高矮不一的樹木裝點著完美無瑕的翠綠草坪。她的腳下,一條紅磚小路通向前門廊。

  她猜——她知道了——這個房子非常華麗。邁爾斯在這裡開口說話不是偶然的,有很充分的理由。她銳利地看了他一眼,看他是否會證實她的想法。他沒有任何表示,但這沒有關係。她知道她是對的,她也知道是他要求她這麼做的。她把小玩具塞到她短褲的口袋裡,走到前門。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門沒有鎖,她走了進去。

  前廳非常寬闊雅致,頭頂上是高高的天花板,腳底下是厚厚的米色地毯。鑲了框的照片掛在白色的牆上。隨著寬闊的樓梯逐級而上,照片掛得越來越高。阿格尼絲朝著樓梯走去,她走上樓梯。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她感到一種興奮和違抗命令產生的激動。一些斷句的殘片和詞彙在她的腦海裡盤旋,但是這些都不能解釋她正在做的事情。她感覺房間裡有人,但是她上樓時沒有遇到任何人。

  她看到的第一個房間是一個大臥室。臥室裡裝飾著粉色和奶油色的窗簾,有一張帶著頂棚的四腳柱床,一個粉紅的公主電話放在床邊鑲了大理石面的桌子上。牆上裝飾著印象派的蠟筆舞女畫,窗簾和床罩上都繡滿了花。其中一面牆上掛了個鑲金框的鏡子,下麵是個梳粧檯,臺上放滿了一排排的香水,每一瓶都不一樣。除了在商店櫃檯上,阿格尼絲還沒見過這麼多的香水放在一起。她打開門,短暫地留戀一會兒,看了幾樣就忍住了——這可不是她來這裡的原因。她走到大廳裡查看其他的房間。

  一間房子是黃白相間的色調,有兩張床,還有漆成白色的柳條傢俱,牆上掛著花卉圖片。阿格尼絲覺得那些厚重的傢俱像古董一樣。這個房間帶有衛生間,看來是主臥室,另外還有個縫紉室和一個獨立衛生間。她覺得這個房子一點兒也不像兒童的房間,她感到不自在。站在一個陌生房子的二樓大廳裡,阿格尼絲一度覺得很害怕,但是她感覺到了屁股口袋裡邁爾斯施加的重量,覺得自己並不孤單。她把他拿到手裡,然後走開了。

  沿著大廳回到那個黃白相間的房子裡。如果說她感覺這房子不像是她的,她至少也不覺得是屬於別人的。她脫下拖鞋,掀開一張床上的床罩,把邁爾斯放到枕頭上,然後睡在他旁邊。

  「你醒了嗎?」

  阿格尼絲迷迷糊糊地探出身來,她以為是媽媽。但是,她睜開眼看到一個陌生的、豐滿的金髮女士,她那化了妝的臉緊挨著她的臉。

  她尖叫起來,扭動著,想要逃跑。什麼東西碰到了她的腦袋:邁爾斯。

  她抓起他,緊緊抱住,這是陌生環境裡她唯一熟悉的東西。

  「你知道自己在哪裡嗎,親愛的?」陌生女士說。在她身後,阿格尼絲看到一個穿白制服的黑人女子。那女士繼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住哪裡?」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這條警告深嵌在她心裡,現在它一下子冒了出來,趕跑了其他的一切想法。她搖搖頭,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不知道怎麼來這裡的。周圍是陌生人,她知道陌生人是危險的,她決不能吃她們給的糖、不能坐她們的汽車,或者回答她們的問題。

  女人歎了口氣:「別這樣,親愛的,你一定知道自己的名字。你是個大姑娘了……你的電話號碼是多少?我可以給你爸媽打電話,告訴他們你在哪裡。」

  當她們想讓你上她們的汽車的時候,都會假裝認識你的媽媽。阿格尼絲可不能上當。她緊緊地閉住嘴巴。

  「我確信她不是住在我們這條街上,我沒有見過她。你呢,珠奧?」

  「我沒有見過,夫人。」

  「你住哪裡?你父母來這裡了嗎?你是走丟了吧?」

  但阿格尼絲就是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這個陌生人放棄了取得她信任的努力,她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她們沒有離開床,阿格尼絲不肯和這個女人去別的地方,「我想還是報警吧。珠奧,你看著她,好吧?」

  這一定是詭計。阿格尼絲在學校裡學過,員警是幫助和保護兒童的,如果陌生人找你的麻煩的話,你就可以去找員警。

  珠奧坐在一把白色柳條椅子上看著阿格尼絲,搖搖頭,「你有麻煩了,」她說,「員警,哼,你不告訴他們你住哪裡,他們就把你關進監獄裡。」

  儘管她非常渴,也很餓,但是阿格尼絲不肯吃任何東西,也拒絕喝飲料。她要求去衛生間,只有她自己在那個小房間的時候,她在水龍頭上接了點水喝。

  兩個穿制服的員警走了進來。他們一問她,阿格尼絲就說了她的姓名和住址,她覺察到了那個女士的惱怒。

  「你是怎麼到卡特夫人家裡來的?是別人帶你來的嗎?」

  「沒有別人。我自己走來的。」

  「你敲門了嗎?」

  她搖了搖頭,「沒有,我直接走了進來,門沒有鎖。」

  「你以前來過這裡嗎?你的父母認識卡特夫人嗎?」

  「不,不認識。」

  「那你為什麼走進來?你經常去陌生人家裡嗎?」

  「不陌生。」她猶豫著,她不能告訴他們邁爾斯的事,即使說了也不能說明她的所作所為,「我覺得我認識。我覺得見過。」至少這一點最接近她感覺到的事實。

  一個員警對另一個說:「松樹大街上有個和這所很相像的房子。」他看著阿格尼絲,「這所房子可能和你朋友家的很像吧?」

  她不確定地點了點頭。

  「但是你為什麼睡著了呢?」卡特夫人問。

  「我很累,想睡覺。」她簡單地說,驚訝地發現他們都笑了起來。

  她的父母認為她是中了暑。作為不聽話、越界的懲罰,她一個星期的零花錢沒有了。她自己一個人未經允許跨過了林蔭大道受到懲罰,但是進入陌生人家裡這一點並沒有受到懲罰。可能是因為她父母也不能理解,她為什麼走進陌生人的家裡睡著了,她的父母把這解釋為她生病了。

  她在外邊呆得太久,迷了路,然後覺得頭暈,就到一家看來熟悉的家院去尋求幫助。進到裡面,她覺得更難受,就趴在床上睡著了。

  阿格尼絲很清楚事實不是那樣的,但是她沒有反駁父母的說法。她不能完全確定她為什麼那麼做。她只是覺得換個地方,邁爾斯就會和她說話,就像他曾和馬喬裡、萊絲麗說話一樣。或許是她試圖找到一個會發生奇蹟的地方,或許是她以為在一個新的地方,她會成為另外的人。她又回到了原來的家,仍然是她自己,但是她做的事情已經起了作用,她終於和邁爾斯有了交流,她肯定,他會和她說話的。

  儘管她很肯定,但是那天晚上和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邁爾斯又成了沒有生命的玩具。其他人都睡著了,房子一片靜謐。當她清醒地躺在那裡時,他還是沒有說話。最後,她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在她就要進入夢鄉的一刹那,她覺得自己聽到有人在低語。

  因為急切地想聽到更多的話,她突然醒了,而身邊回蕩的只有寂靜。

  只有當她再次要沉入睡眠的時候,她又開始聽到那個聲音,但是她不確定。那些話,以及伴隨的形象可能只是一個夢的開始。

  她下決心,絕不能混淆夢境和現實。從一開始,在她還沒有看到邁爾斯的時候,她就希望他是真的。她的夢要在現實中實現,她不想假裝有個枕邊密友。這些話一定要邁爾斯親口說出來,她要聽到他真正的聲音,這太誘人了。現在,她似乎有點要屈服了,想讓自己相信她聽到的這些話不是她想像出來的。但是她努力抵制這種誘惑,她相信,萊絲麗肯定撒謊了。邁爾斯根本沒和她說過話。阿格尼絲要真的奇蹟,她決不要假裝的。

  她從書裡讀到,奇蹟需要遵循一定的規則,並不是你想要什麼就會有什麼。邁爾斯不是一個機械的玩具,不是和任何人都會講話。她必須要贏得他的友誼,學會他的規則。她知道自己已經開始朝那個方向前進了。

  萊絲麗把他還回來的那天,他們的關係已經改變了。第一次他讓她看到了他真正的面目——他可能的樣子。當她看他時,他第一次看著她。現在她必須知道怎樣才能成為他願意與之交談的那個人。

  她不能隨隨便便地走到別人家裡去,住在陌生人那裡,如果她這樣做的話,員警會再次把她帶回來。她擺脫不了她的家庭、名字和住址。所以她要改變一些她能改變的東西。父母和老師會告訴你怎樣做一個好女孩,怎樣得到贊許,但是邁爾斯不這麼熱心,她只能猜測他要她怎麼做。如果她猜對了的話,她會得到激動的一瞥作為獎賞,可以接觸到他活著的、真的自我。

  有時候,她還會到人家家裡去,但是現在她小心翼翼,以免被人抓住。她會吃他們冰箱裡的東西,或者把一些小東西挪動位置。她有時候做些大膽和冒險的事情,那需要勇敢和技巧。但是其他一些時候更像是自我懲罰——必須吃六個橄欖,或者整晚睡在床邊的地板上。她不知道這些想法是從哪裡來的,但這都是挑戰不是命令,可是這又不像是她自己的想法,像是別人給她的建議。她想不通邁爾斯為什麼會在乎她吃什麼或者睡哪裡,或者為什麼家庭相冊裡的一張老照片一定要毀掉,或者必須偷走她姐姐的一支口紅,或者又為什麼一定要爬某些樹監視某些鄰居。但是她都照著頭腦裡的想法做了,得到的獎賞證明她做得很對,她和邁爾斯更親密了。

  她現在終於能聽到他說話了,儘管總是在每天很晚的時候,在睡與醒的邊緣,而且和她想像的一點也不一樣。他沒有給她講故事,甚至都不像在和她說話,更像是她聽到了他與別人談話的片斷。她每次只聽到幾個單詞,不太明白是什麼意思。她渴望能夠讓它們變得有意義,所以她把僅有的幾個詞和句子的殘片編成一個故事,她希望能聽到的那種故事。

  但是,她抵制住了這種誘惑,專心地聽他說話,為了弄懂其中的意思,還把它們記在床邊的一個筆記本上。

  儘管她很高興最終成功了,但是她和邁爾斯的實際關係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樣,並沒有讓她感到幸福。

  暑假結束,新學期又要開始了。開學第一天,阿格尼絲突然決定自己一個人去上二年級。她把邁爾斯從盒子裡拿出來,放到床上。她覺得有點內疚,因為他可能不喜歡被拋在身後。但是當她跑下樓梯的時候,感到一種解脫。她揮動著空空的書包,不時地拍打著她裸露的腿。如果邁爾斯不在她身邊,她就不會老想做一些可能會讓她陷入麻煩的事情。如果他晚上保持沉默是在懲罰她,那麼自己這樣做也不很過分。

  阿格尼絲放學後一回家,就衝到樓上,她要告訴邁爾斯她一天的經歷,要贏得他的原諒。她的房間很整潔,丟在地板上的衣服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床也整理過,但邁爾斯卻不見了。

  如果她媽媽在整理床的時候從枕頭上拿走了的話,她會把他放到架子上或玩具房子裡,或者放到桌子上。她甚至把玩具筐的東西全部倒出來了,還是沒有找到他。

  「媽,媽咪。」她大喊,跑到大廳裡,徑直撞到了羅莎蒙德的身上。姐姐抓住她,輕輕地搖晃她:「別叫那麼大聲。媽媽病了。她在自己房間裡躺著呢。告訴我吧,什麼事?」

  「我要我的玩具。」

  「你都這麼大了,應該自己找玩具了。」

  「他不見了。我把他放到床上的,現在他不見了。」

  「嗯,肯定媽媽在收拾你床的時候拿走了。要是你自己整理床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來,我相信不用麻煩媽媽,我們也一定可以找到你的玩具。」

  但羅莎蒙德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沒有找到邁爾斯。

  「你確定你沒有帶到學校裡去嗎?整個夏天你帶著他四處跑,那股親密勁,真不相信你竟然把他放到家裡了。」

  「上二年級,我們就不帶玩具到學校裡去了。」她嘟噥著說。

  「噢,成大人了啊?還是看看你的書包裡面吧。」

  儘管她知道自己沒有帶邁爾斯去學校,她姐姐的問題也讓她想到了一種可能性。會不會是邁爾斯因為被扔在家裡生了氣,就跟著她,現在藏在了什麼地方,故意讓她難過呢?

  唉,她很難過。她焦急地等待睡覺的時間。她肯定,那時他會回來懲罰她的。

  但是邁爾斯沒有回來,不僅那個晚上,接下來的一個晚上,再一個晚上,他都沒回來。她意識到,這就是對她的懲罰:他不是短暫地消失,而是永遠離開。她接受了考驗,結果發現她還是想要邁爾斯的。

  她為他感到傷心難過,但是這種情感並不強烈。她還太小,這段關係又是如此離奇和艱難。她還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考慮,學校裡那麼多的東西要學,還有新的老師、新的朋友,還有新的書需要讀。她的白天很充實,只是在晚上的時候,一想到失去的伴侶她就感到憂傷。

  有時候,她拿起床邊的筆記本一遍遍地讀那些詞語,他留下的唯一的東西。希望能找到一個從未發現的答案。

  一枝玫瑰

  沒關係。收縮,正如我的情況……

  而我渴望

  你永遠不會

  的許諾

  難以言表的東西

  在花園裡,迅速通過

  被忽視,在陰影裡,等待

  的確!請講

  胡同裡的風

  你手的撫摸,或者呼吸

  我希望……我從未……我們何時才能

  在火裡。像什麼奇異的東西

  重拾我失去的並且靜靜地回來

  再來,但是我絕不能再重複了

  豐富的

  小而閃爍

  在門口

  在懸掛物下

  樹木,在移動

  隱形的輪廓

  當你最終理解這

  這些話她讀第十遍和第一遍時感到一樣的迷惑。一天她感到無聊,就把其中幾行抄到了另一頁上。她給自己一個任務:把它們編成一個故事。那肯定不是邁爾斯給他的隱形聽眾講的故事,但是她仍然感到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因為給他的話賦予了意義,她感到興奮,寫作就這樣漸漸地超過讀書,成為她喜歡在床上做的事情。

  她從那一年開始寫作,不僅僅是自己在床上寫故事,還在學校老師的鼓勵下寫詩歌。她的一些詩歌登在學校的油印雜誌上,其中一首還得了獎。

  那一年她和妮娜·舒馬赫成了朋友,在接下來的兩年裡,她取代萊絲麗成為她最好的朋友。

  也正是二年級這一年中,她經歷了空襲演習,目睹了一個老師哭泣的場景;邪惡的俄國人想毀滅世界;甘迺迪總統在電視上告訴他的美國同胞說:如果蘇聯的船不掉頭,戰爭勢在必行。那段時間,她媽媽的日子也特別難捱,她經常要整天呆在昏暗的臥室裡,什麼也不管,讓家裡人自己對付著過日子。

  12月份的時候,古巴的導彈危機化解了,世界沒有被毀掉。阿格尼絲不知道這些事情之間是否有一定的聯繫,瑪麗·格雷的個人危機也化解了。12月12號那天,她自己買了一條綠松石色的裙子和與之搭配的一雙鞋子。她披上了她很少戴的貂皮披肩,和丈夫出去慶祝結婚十四週年。

  家裡交給雙胞胎姐妹負責。阿格尼絲洗過澡,早早地穿上了睡袍。她和姐姐們約定,她可以不睡覺,但是一旦聽到父母的車在車道上響起,她必須馬上跳到床上,假裝幾個小時前就睡著了。

  可以熬夜聽起來總像是特別的獎勵,但是雙胞胎姐姐從不會和她玩很久,而她也不喜歡和她們一起看電視,所以她很快就感到厭煩了。她讀書讀得煩了,也不想寫作。她想找點什麼事情做,忽然想起了她父母的衣櫥,聖誕禮物肯定就藏在那裡。

  那個衣櫥,不僅是聖誕期間,任何時候她們姐妹也是絕對不能碰的。裡面塞滿了她媽媽的衣服,很多帶標籤的名牌衣服。從阿格尼絲出生前到現在,她媽媽從沒有穿過這些衣服。雙胞胎出生前,瑪麗格雷曾經是個模特(「人體模型」,她說,阿格尼絲這時就會想像她被凍得像市中心大商場櫥窗裡那些真人大小、沒有生命的模型)。在百特斯坦和內曼—馬克斯的店裡她可以享受特殊折扣。這些舊衣服被精心地保存在塑膠包裹和衣服袋子裡。「總有一天它們會重新流行起來,只要保持體形,我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她媽媽說,「我要把它們好好保存。我不想讓你們的髒手在衣服上沾滿手印。」有時候作為特別的獎勵,她會給女兒們進行服裝表演,在起居室裡裝腔作勢地走想像中的貓步,但是她已經好久沒有心情這麼做了。

  那個晚上阿格尼絲特別想念媽媽,彷彿她不是離開了幾個小時,而是很久了。過去的幾個月,她總是頭痛,所以大多數時候誰都不能打擾她。她悲傷地躺在昏暗的臥室裡,就好像是在另一個國度一樣,遙不可及。儘管她今天從早到晚興致都很高,可是時間太短,她的家人還沒有習慣這一切。

  阿格尼絲來到主臥室,輕輕地關上身後的門。黑暗中,她屏住呼吸,輕輕打開壁櫥門,一步跨過門檻,從地毯跨到了裸露的木頭上,進入到由成年人棉布、絲綢、羊毛、皮毛、薰衣草、鞋油、美容水,以及她媽媽的香水等氣味混合起來的氛圍之中。在豐富的氣味中,她達到了一種興奮的狀態,平靜、熱烈而興奮。被包圍在她父母的衣服和私人物品之中,她秘密地進入了他們的生活,她可以不被發現地靠近他們,正常情況下這樣的親近是不可能的。如果她從那些袋子裡拿出一件她媽媽的衣服並且穿上,她就會知道她媽媽所有的事情,差不多就成了媽媽。這就是媽媽禁止她觸摸它們的原因,但是她要違反這種命令。她伸出手摸到了燈繩,一拉,燈「哢嗒」一聲亮了,發出金色的光暈。

  她頭頂的架子上包裝好的禮物閃閃發光,但是更讓她好奇的是那各種各樣的形狀,不是方形而是圓形的、鼓鼓的,大部分包在褐色或者白色的紙袋裡或衛生紙包成的蠶繭一樣的東西。她高興地歎了口氣,但是不想碰它們。她更喜歡期待的感覺而不是事先知道。瞥一眼那神秘的東西,挑逗自己進行猜測就足夠了。她不想早早地知道耶誕節會得到什麼禮物。她覺得這樣更有趣。

  她坐下來,鎮定得彷彿是坐在自己的衣櫥裡,彷彿這些東西就是她自己的,她有整個晚上的時間流覽它們。她撿起一個鞋盒子,打開它。啊!

  一雙紅皮鞋。她微笑著撫摸那光滑的皮革,拿出來放到地板上。她審視著,歪著頭,無名指摸著面頰,「嗯,我說不上來。我很喜歡這個顏色,但是你們有鞋跟更高一點的嗎?這個盒子裡是什麼?」

  是一雙黑色的專賣皮鞋。她拿出來放到紅鞋的身邊,「噢,不錯,這雙鞋鞋跟是高一些,但是我不知道……還有其他的嗎?」

  她環視周圍,希望找到一雙她從來沒有試過的鞋子。這些鞋子都是她媽媽五六年前買的,一直沒有穿。有一個盒子原本放在最裡面,在其他的盒子後面。看起來不錯,但是當她打開的時候,失望地發現只是一雙莫卡辛軟鞋——不是媽媽的風格,儘管看來已經穿得很舊了。這時她注意到盒子裡鞋子旁邊有別的東西,包在一塊白色的綢子裡。她一拿起來就知道那是什麼了。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解開他,因為白絲綢手絹裡面還有黑色的綢條交叉捆綁著他。當她最終打開時,發現邁爾斯比她記憶中變小了,顏色黯淡了,老了,也不再特別。很難相信,去年夏天這個乏味的死的東西對她而言曾經是那麼的重要。

  然而他一定很特別,一定有魔力,否則她媽媽為什麼要偷走他,把他這樣地藏起來呢?

  什麼東西滑過她裸露的腿,她尖叫一聲,退縮著,把玩具抱緊在胸前。原來只是捆綁用的黑綢帶從她的大腿上滑過。它們怎麼能自己移動呢?是魔法嗎?這可能是用來殺死他的綢帶,它們原本很可能會殺死他的。

  「噢,邁爾斯。」憤怒、喜愛、後悔,各種感情像海浪般湧了過來。她吻著他冰冷僵硬的臉。然後她爬起來,抱著他,把盒子和鞋子放回去。她渾身顫抖著,用食指和拇指撿起那些綢條放回到他曾經的監獄——那個鞋盒子裡。

  她沒有問姐姐們時間或者告訴她們一聲,就徑直上床去了。黑暗中,她就像過去一樣把邁爾斯放到枕頭上和他交談。

  「我到處找你,」她低聲說,「我找了能想到的所有的地方,我從沒有想過我媽媽會把你藏起來。我以為你自己走了呢。我想現在我一定要把你藏起來,我們一定要格外小心。她會不會知道你不見了呢?她會不會去看那個盒子?她為什麼要從我這裡拿走你呢?」

  「她要我死。」

  那個聲音,像呼吸一樣細微,然而非常清晰,讓她的皮膚一陣刺痛的顫動。毫無疑問,他說話了,她從沒料想到這一點。她睡意全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就是為這個,她把我綁了起來,不讓我長大,不讓我活。當我和你在一起時,我正變得更強壯,但是我現在虛弱多了。」

  「你現在安全了。」她低聲說,然後咬緊牙關,避免多說話。

  「不,在這裡不安全,在這裡永遠也不會安全,她會找到我的。」

  「不,我有一些藏東西的地方她不知道。我會不停地更換地方。我會一直帶著你,你和我在一起很安全。」

  「我只有離開這裡才會安全——離開她。」

  「但是——你還回來嗎?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離開她,我才能長大。當我長大了,她不能再傷害我了,我就回來找你。」

  她顫抖著,覺得很難受,「你會去哪裡呢?」

  「你一定要把我帶出去,帶我離開這個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她想起了拐角處達文夫婦家前院裡的老橡樹,記起了萊絲麗的財寶夢,還有那個壁櫥洞。她媽媽絕不會找到那裡去的,大人都不會去那裡。

  「我知道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帶我去那裡。」

  她站起來,光著腳,只穿著睡袍,一隻手攥著邁爾斯,悄悄地走下樓梯。她聽到電視裡傳出的聲音,知道她姐姐們在全神貫注地看電視,不會注意到她。只要她躡手躡腳地走,電視的聲音會掩蓋她開關門的聲音。如果稍微幸運一點的話,她完全可以不被發覺地溜進來。

  這就像她過去的某次冒險,只是這一次她不用擔心邁爾斯是否同意。這一次他準確地告訴她該怎麼做了。

  車道旁冰冷的人行道刺痛了她裸露的腳掌,但是漆黑的夜色、閃爍的燈光給了她希望,這次和邁爾斯必須一起進行的危險旅程讓她激動,她全然沒有感覺到寒冷。她呼出的熱氣在她面前形成了白霧。她假裝手裡拿著一支煙,模仿馬喬裡姨媽的樣子噴出煙圈。

  她撒腿跑了起來,這樣她也不再顫抖。她斷斷續續地迂回跑動,躲在大樹和灌木叢後面,盡可能不被人看到。她經過很多黑糊糊的窗戶,裡面的燈已經熄了。那些亮著燈的房子也都拉著厚厚的窗簾把寒冷的黑夜擋在外邊,那些沒有睡的鄰居們只會盯著屋裡的電視或者盯著彼此,不會注意到外邊可能發生的事情。她什麼人也沒有遇到,甚至沒有看到一隻狗或者一隻流浪貓。路燈映照的寒夜裡,她和邁爾斯是唯一活的生物。萊絲麗家房子的前面一片漆黑,但是她飛跑經過的時候向那邊揮了揮手。

  她看到達文夫婦房子側面的房間裡亮著燈,那應該是衛生間的燈,她不用擔心被看到。不管怎樣,在興奮中,她沒有覺察到這些微不足道的擔憂。她知道別人抓不住自己,因為邁爾斯在保護她。在他的保護下,她甚至可以隱身。

  她在老橡樹下停下來,把睡袍掖到內褲裡,把邁爾斯卡在褲帶裡。然後她伸出胳膊,一跳,像個猴子一樣靈敏地蕩到樹上。雖然她從未在這麼晚的時候爬過樹,但這不是問題,她閉著眼睛都可以輕鬆地上下這棵樹,她經常這麼做。她來到熟悉的地方,騎在正對著壁櫥洞的樹枝上,把邁爾斯從褲帶裡拿出來。

  周圍的黑夜在悸動,充滿著危險的預示,正如邁爾斯充滿了生命一樣。她看著他,看到他的眼睛在陰影裡閃爍,讓他靠近自己的面孔親吻著他,然後把他貼在面頰上。她感到他的嘴在蠕動,他也在吻她。

  顫抖像漣漪一樣在她身上散開——寒冷、恐懼、激動——她不得不緊緊地抓住樹枝避免自己掉下去。即使這樣,她還差一點把玩具掉到樹下。

  「哦,你還好嗎?」

  他沒有回答。當她看著他的時候,發現他又變成了一個普通的玩具。但是她知道這只是偽裝,是他在世界上的自我保護。他允許她看到了他真正的樣子,而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你在這裡很安全。」說著她把他推到樹洞裡面,放到人們看不到的安全地方。她不知道他要在那裡呆多久,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繼續前行或者他會去哪裡。「記住回來找我,別忘了我。」她說,然後爬回到地面。腳一落地,她就一路飛奔往家裡跑去。她跑得很快,感覺不到寒冷,

  覺得自己好像在飛。她徑直飛跑,認定自己是在隱身,所以覺得很安全。

  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她父母的車停在車道上,沒有看到他們正走下車來。

  她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來不及藏身了,他們已經看到了她。

  她被處罰,關了一個星期的禁閉。也就是說,每天放學後她要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並呆在那裡。她可以出來上廁所和家人一起吃飯,但是僅此而已。她在家裡不受歡迎。雙胞胎姐姐在她們負責的時候,因為沒有注意到她跑出去,也有了麻煩,所以不肯和她說話。不過她的父母在對她實施限制處罰後,至少承認她還活著,還是他們的女兒。但是一個星期之內,她不能出去,也不能有朋友來家裡,甚至不能打電話。她沒法去看邁爾斯。在學校裡看到萊絲麗的時候,她想過讓她替自己去看看樹洞裡的情況回來告訴自己。恰好這時,萊絲麗的情況和平常有些不一樣,她的親戚克利斯蒂的父母去了歐洲,她們兩個總是在一起。而且萊絲麗、眀蒂、阿格尼絲、妮娜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複雜,必須要決定誰和誰是最好的朋友。如果她和萊絲麗說邁爾斯的事情,就是把其他的女孩排除在外了,關係會變得更複雜。她不想這樣做。所以她告訴自己說,不用擔心,邁爾斯不會有事的,萊絲麗也沒有必要知道邁爾斯在哪裡。

  當她向媽媽抱怨肚子疼的時候,媽媽還以為她要以此贏得同情,所以就嚴厲地說:「大小姐,別拿這個當藉口。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你都要去上學,所以你最好還是喜歡。聽話,否則聖誕老人就不給你禮物了。」

  在學校裡她肚子疼得越來越厲害,忍不住哭了起來。學校裡的護士給醫生和她媽媽分別打了電話。幾個小時後阿格尼絲被送到醫院裡,安排做闌尾切除手術。

  之後很奇怪的一段時間,夢境和現實完全混淆了。牆上一個怒目而視的紅面孔讓她非常害怕。當護士告訴她說那是聖誕老人時,她仍然感覺不自在。她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或者她只是這樣以為。當她喊媽媽時,她媽媽就會出現。有時候她媽媽穿著家常的深藍色長袍——她從不穿著這樣的衣服去任何的地方,從不穿著出門。那麼她們是在家裡了?她為什麼不記得這是她們家裡的一個房間呢?當她問她媽媽的時候,她媽媽堅持說房子沒有動過,一直就是這樣的。她不明白媽媽為什麼要對她撒謊。為什麼她會記得是住在別的地方,和這個房間完全不同?這個房間狹小、炎熱,白色的牆壁、油氈地面、高高的床,只有這麼少的玩具。

  她感到很迷惑也很害怕,她的問題沒有消除她的疑慮。

  地上有什麼東西閃閃發光,像是黑綢條在動。然而當她請求護士撿起來的時候,他們卻假裝看不到。她害怕他們會用這些來綁住她,就像她媽媽綁住邁爾斯一樣,那她就不能長大,不能說話,會死掉。她聽到邁爾斯在枕邊低聲而急切地警告她,但是當她轉過頭去看的時候,發現他並不在那裡,而她也想不起他說過了什麼。

  一天晚上,馬喬裡來了,穿著寬鬆的灰色毛衣,家常褲子,沒有化妝,頭髮淩亂,但是看上去很漂亮。她拿著一袋胡椒薄荷糖,一個拼圖玩具和一本書。

  阿格尼絲看到是一本很小、很厚、紅色的書,書脊上寫著她的名字,她問:「這是什麼?」

  「這是一本小說。現在對你來說它可能太難了,別擔心,一兩年後再看,你會喜歡的。」

  「上面為什麼會有我的名字呢?」

  她姨媽神秘地笑了:「你讀了之後就知道了,不是嗎?那個阿格尼絲,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主人公。不管怎樣,我給你這本書是因為我要走了。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受夠了德克薩斯和小地方的狹隘意識。

  倫敦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我想去那裡。要是方便的話,我會給你打電話。我回來的時候再和你說這一切。

  她不願意聽這些話,「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傻瓜,你必須要呆在這裡,快快康復,回去上學……別這樣。等你長大了,你有的是時間見識這個世界。」

  「我不想等到長大,我現在就想走。」

  「等到你長大了,倫敦還會在那裡的———」

  「但是我想和你去。」

  「哦,我想你媽媽不會同意的吧。」

  「我不管。媽媽偷走了邁爾斯。」

  「什麼?」

  「你給我的那個會說話的玩具,你知道,那個枕邊密友。她拿走了——她還撒謊!而且她用綢帶把他捆起來,放到鞋盒子裡,藏到衣櫥裡。要不是我發現得早,她就殺死他了,他是這麼說的。我不能和她在一起了,真的不能,你一定要帶我走。」

  馬喬裡盯著她,面無表情,有時候她的表情和她姐姐的一模一樣。然後她歎了口氣,搖搖了頭:「我不能帶你走,我不知道怎麼帶孩子,我生活中也沒有位置留給……」

  「我會長大的。」她急切地說。

  「嗯,希望如此。你要在屬於你的你父母的家裡長大。我不能呆了,我壓根就不該來——外面有一輛計程車等著送我到機場呢。乖乖地聽話,快點好起來。別忘了我,我發誓不會忘記你的。」

  連吻別都沒有,她就離開了。要不是有那本書為證,阿格尼絲還以為自己是做了個夢。

  過了一會,她停止了哭泣,翻開《阿格尼絲·格雷》,試圖讀它。但是她覺得頭疼,而且書中都是些模模糊糊又長又生疏的句子,也沒有圖畫,這是給成年人讀的書。她能想像得出她媽媽會說的話:她太小了,讀不懂,然後就會把它拿走。所以她要好好把它藏起來——先是枕頭底下,然後回到家裡放到玩具盒子的底部——等到她長大了,就可以讀懂了。

  她耶誕節前夜回到了家裡。令她沮喪的是,大多數時間她只能靜靜地玩或者休息。她不能跑,不能騎自行車或者爬樹,不能做任何可能讓縫合的傷口裂開的事情。但是這也有好的一面,為了讓她高興,她的姐姐們和媽媽整天陪著她玩棋和撲克。她爸爸給她讀故事,還用答錄機放她最喜歡的音樂。她可以隨心所欲地讀書。學校放假後,萊絲麗每天都來她家看她。

  一天,她們在玩玩具房子的時候,萊絲麗問起了邁爾斯。

  「你不喜歡他了,所以你把他扔到樹上?」

  彷彿被扇了一個耳光,她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把他放到樹上了?」

  「當然是我找到他了。你以為呢?你媽媽沒有和你說起嗎?你還在醫院的時候,我把他給了她,讓她交給你的,我覺得你一定會很想他。」

  所以邁爾斯並沒能逃走。她媽媽又得到了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交給她媽的。一股濃烈的窒息一樣的憤怒席捲了她的全身,這股憤怒無法發洩,她不能怪萊絲麗,她以為是幫了自己一個忙。如果她信賴她的朋友的話,邁爾斯或許就不會有事了。如果她更小心一點,如果她仔細地考慮了整個事情該多好啊。她只能怪自己,而且她知道,即使邁爾斯僥倖能活下來的話,他也不會原諒她了。

  「怎麼了,阿格?你看起來不怎麼關心這個,阿格?」

  她掙扎著站起來,向門口跑去,差一點摔倒,尖聲喊她的媽媽。

  瑪麗·格雷一開始假裝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最終出於對女兒身體的關心,她還是屈服了:「好了,坐下來。要是你不小心,傷口就要裂開了,你也不願意我再把你送到醫院裡去吧。安靜!是的,好吧,好吧,我去給你拿玩具,你安靜一會兒。」

  她停止了掙扎,順從地被推到沙發上。阿格尼絲和她媽媽怒目而視。

  「萊絲麗,呆在她身邊,別讓她動,明白嗎?阿格尼絲,我是認真的。」

  「快去拿來。」

  她等待著,握緊了拳頭,又放開,儘量不去想她媽媽已經得到他有多長時間了,不理睬萊絲麗疑惑的聲音。

  她媽媽拿著邁爾斯回來了。阿格尼絲急切地伸出手接過他,她甚至沒有看他那畫上去的安靜的臉,一摸到他小小的僵硬的身體,她就知道這一次她真的來晚了。她媽媽贏了,她失去了她的枕邊密友。邁爾斯只是一個舊玩具,他再也不會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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