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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邊密友》第11章
第八章 答案揭曉

  如果你不再愛一個人了,就會覺得他變成了別人。其實他仍然是他。

  ——賽伊·修納根

  倫敦看上去灰暗破舊,感覺冷冰冰的。倫敦和休士頓一樣潮濕,但是感覺更冷。她從伽特維克乘火車到維多利亞。然後她不願意帶著行李去擠地鐵,就搭了一輛計程車。去哈羅的路很遠,車走得很慢。一路上她看著車窗外倫敦獨特的景致試圖讓自己高興起來。但是看到酒館的招牌、維多利亞的建築、著裝奇異的行人和「嚐一口鮮肉丸」的廣告招牌,她一點樂趣也沒有。那是旅行者要尋找的樂趣,而她現在只有想找到家的感覺。

  昨天早晨離開亞歷克斯後,她徑直來到機場。她想在那裡呆著,直到能買到飛往倫敦的機票。每天下午都有一班飛機,她就是昨天乘飛機來的。

  在機場時,她買了一個小鏡子,把自己幾次鎖在機場的小衛生間裡,仔仔細細地檢查自己。她沒發現有任何特別之處,她的手指也沒有摸到什麼阻礙,但是她感到不舒服。她感到有點沉重,有些刺痛。就像是膀胱裡總是脹滿但卻沒有撒尿的欲望。

  格雷不知道她要回來,因為她一直沒有打通電話。她希望他今天晚上沒有其他的安排,放學後就直接回家。在飛機上,她睡不著卻仍然做噩夢並且揮之不去。在夢裡,她發現格雷其實並不存在,他只是自己頭腦裡想像出來的幻境而已,他們的婚姻也不過是幻想罷了。這一切就像是她媽媽的演藝生涯和她的姨媽馬喬裡一樣,都是虛幻的。

  她覺得房子今天特別漂亮。門前那些金銀花正在怒放,英國的春天即使是在城市裡也能清晰地感受得到。房子裡一如既往散發著潮濕的紙張和陳腐的煙味,但是現在這種味道讓她心跳加速。她如此留戀在這裡度過的每一天,就好像那段日子真的曾讓她快樂無比。

  現在她到了家,可以好好休息了。她給自己煮了一杯茶,坐下來流覽格雷給她留下的那一小堆信件和雜誌。她沖了個澡,洗了頭髮。洗澡水只是微溫的,因為熱水器只打開了一會。但是她覺得必須要徹底地清洗,她擔心在離開亞歷克斯家之前洗澡的時候,沒有完全洗掉枕邊密友的氣味和亞歷克斯的氣味。她在德克薩斯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能玷污她在這裡的生活。那是一段瘋狂的日子,但是已經結束了,絕對不能讓格雷厄姆知道,不能讓他起疑心。

  她從浴室的櫥櫃裡拿出一套稍微帶著黴味的毛衣換上。她打開自己的行李,裡面所有的東西都要清洗。她發現洗物筐已經滿了,去一趟路盡頭的洗衣店是非常必要的。但是她在看到她的丈夫之前,不想離開他們家裡的那種熟悉的味道。可是他要好幾個小時之後才會回來,而這期間她必須做點什麼。她想如果格雷發現她洗了那些衣服的話,一定會很高興,因為他特別討厭去洗衣服。

  洗衣回來之後,她覺得自己累壞了,根本不能集中精神。一些畫面突然閃回到她的腦海裡,就像是重播的電影鏡頭一樣清晰,把她給嚇壞了。

  她煮了一杯咖啡,想吃點餅乾和乳酪。儘管嘴裡含著食物,但她很快就開始犯睏,她決定還是屈服於睡眠。她把乾淨的衣服收起來,脫掉衣服爬到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睡夢中,一聲尖利而恐懼的叫聲突然想起。

  「發生了什麼事?」她猛地坐起來,心臟撲通亂跳,到床邊的桌子上去摸她的眼鏡。不戴眼鏡,她只能看到一個模糊朦朧的輪廓,即使那樣她也知道那就是格雷。他像個木頭樁子一樣杵在屋子中央。

  她戴上眼鏡,看著他的臉說:「怎麼了?是你叫的嗎?」

  「老天啊,你就不能事先通知我一聲嗎?我沒料到——我還以為房子是空的呢,我還以為就自己一個人,接著就突然看到有人在床上。天哪!」

  他不停地拍打著自己,看上去好像在顫抖。等到他掏出一盒煙時,她才認出他熟悉的動作。

  「我試圖給你打電話,但是……」

  「你竭盡所能,無可厚非。」

  內疚的感覺就像是圍在肩膀上的被子將她包圍了,她說:「對不起!我呆在——在鄉下。你知道的,在我姨媽的老房子裡,那裡沒有電話。一回到休士頓,我真的試著給你打電話,但是沒人接。」

  「你可以多試幾次。」

  「我知道,對不起。我本想等我確定坐哪班飛機時候再給你打電話,但那時你恰好出去了。我不想等,坐了第一班飛機回來的。」她感到喉嚨裡有一股火熱的感情。她多希望他能夠對她微笑,伸出胳膊擁抱她,告訴她說很高興見到她。這些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你見到我不高興嗎?」

  他看著她說:「當然了,我很高興,只是有點——吃驚。你不知道我是——我是多麼擔心你。你一點消息都沒有。給你姐姐打了電話以後我特別擔心,她說她不知道你在哪裡,她說你消失了。你去了哪裡?」

  「我和你說了,我去了東德克薩斯,我媽媽的——我姨媽的——房子。我媽媽就是要去那裡的時候路上出了車禍。我沒有意識到——我沒打算去很久,時間只是……」她的聲音弱了下去。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意識到她仍然不知道去了那裡多久,不知道她到底在那所老房子裡呆了多少天。她不願意問,那樣會讓她的內疚更加具體,讓他想起她的內疚。稍後,她可以找到一張報紙,查到今天的日期,然後從她的日記本上查出她離開的日期,就可以算出她到底離開了多久。

  「你瘦多了。」

  她突然意識到她還光著身子,就把床單拉到胸口:「對不起。」

  他終於微笑了,說道:「好了,別道歉了。挺好看的,先前你稍微有點豐滿。你知道,我很想念你,我很擔心。但是現在你回來了,一切都又好起來了。來,穿上衣服,我帶你出去吃飯。」

  原來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忘記了。格雷厄姆覺得這一點很好笑:「通常都是做丈夫的會忘記這些,而不是他的妻子——特別是她自己的生日。」

  他沒有給她買禮物,他沒想到她會回來。他答應週六的時候帶她出去買東西,買她喜歡的東西送給她。在此之前他們要先出去吃飯慶祝一下。因為天氣很好,他建議他們走著去附近的一個餐館。一切看上去都很奇怪,彷彿都是超現實的,就好像是一幅空氣塗抹成的畫卷,又彷彿是某個不知名的光源閃著亮光。她不能確定時間。他剛從學校裡回來,光線的角度似乎是傍晚,然而他們卻要去吃晚飯了。

  「是夏令時。」他耐心地說,「晚上8點以前天都很亮,下個星期,天會黑得更晚。你不記得去年夏天怎麼過的了?」

  「這樣的夏天也太冷了。」出於對他邀請的重視,她原本穿上了一件裙子,但是不得不回去換上毛衣。

  「對英國的夏天來說這不太冷。你還沒有從德克薩斯的時間轉換過來,僅此而已。」

  她很餓,但是看著餐館裡的功能表,她卻不知道想吃什麼。在她看來都是肉食,很明顯都是他喜歡的肉和土豆菜肴。她後悔沒有提議去個義大利餐館或者中餐館,她大概吃得下一盤麵條。但他們既然來了,她就不好再說什麼了。這是他特意請她的,她絕對不會破壞這一切。

  「吃份牛排,喝杯酒怎麼樣?」

  「噢,我不想吃牛排……我的胃有點……我想吃點不怎麼……」

  「哦,那我就點一份臘腿肉,一份炸蘑菇開胃菜。你要開胃菜嗎?」

  她點了韭菜土豆湯和一盤鰈魚片。

  湯很鹹,但她還是都喝了下去,她不想挑毛病。她能夠感覺到他希望他們今晚的相聚能夠很愉快。她不願意想不愉快的後果是什麼。

  主菜上來的時候,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桌子上,格雷厄姆面前放著的那份菜和她玩具房子裡的菜肴一模一樣,只不過分量更多而且可食用。她小時候覺得難以抵制它的誘惑。一塊神秘的紅色的肉差不多占了整個盤子,上面也有個奇怪的圓圈。她現在看清楚了,那個圓圈實際上是剛取出來的鳳梨罐頭。

  「那是什麼?」

  「臘腿肉。看起來怎樣?」

  她告訴他,她也想吃一點,但是看得出他並不理解。

  「我一直就想嚐嚐它的味道,我一直就想吃一點,但卻不能。那就像是神話傳說裡的食物,但是現在是真的……」她語無倫次地說著,解釋著,希望他能夠明白。她發現甚至自己也弄不清楚了。想要吃一個玩具的食物?什麼胡言亂語!然而,她看著他用刀和叉子切下一塊放到嘴邊,嫉妒得發狂,他可以吃,而她從未能嚐過。而且他根本不在意……

  「求你了,我可以嚐一口嗎?」

  她料到他會是這副面孔。他從不允許別人和他分享一個盤子或者一個杯子,從不給別人,也從不會向別人要「一口吃的」——那是他的「東西」。在德克薩斯的時候,他就和她說過他的這種習慣。她偶爾忘記了,就會讓他嚐一口她的三明治或者要求嚐嚐他的冰淇淋,這時他就會很明確地提醒她。

  「要是你想吃臘腿肉,你就點這個,我說了,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但是我不知道我想吃的就是臘腿肉,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是臘腿肉!噢,求你了,格雷,我很想嚐嚐——否則我是不會要求的,如果——求你了,對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我的感受就不重要?我和你說過的。你明知道我的感受,你怎麼還能這樣做——給你,吃了這該死的東西吧。」他拿起盤子,猛地推到她這邊來。

  她把自己還沒有碰過的那盤魚放到一邊,把臘腿肉放到面前。他的憤怒就像是難以消化的食物鯁在她的胃裡,但是那也不能壓制她的好奇心和她想吃這種食品的夙願。她顫抖地品嚐著菜肴。

  「是火腿。」

  他聳聳肩。

  「你說是臘腿肉。」

  「臘腿肉就是火腿。我想可能是因為切的部位,或者是醃製的原因,所以這麼叫。我不知道為什麼叫這個,你不喜歡嗎?」

  「嗯,是火腿,沒什麼特別。」她感覺到巨大的失望,「對不起,我———」

  「我不要了,我之前和你說過,現在是你的了。」

  「哦——我們可以換著吃。你吃魚行嗎?我沒有碰。」

  「不行也得行,不是嗎?要是我還想吃飯的話。」

  她把盤子遞給他,帶著乞求的眼神說:「對不起,格雷。」

  「當然了。」

  「我真的,我不想破壞你的晚餐。」

  「但你破壞了,不是嗎?誰讓你這麼做了啊?如果你不想那樣,又為什麼這麼做?」

  「我跟你說了——我試著解釋。小時候,我對那種肉有幻想,想知道那是什麼肉,是什麼味道。我以為那是幻想中的食物,現實生活裡我不可能得到,而現在它就在那裡,我必須要嚐嚐——你不明白嗎?你還是不能理解嗎?」

  「如果你只有七歲的話,我當然可以理解,但是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你應該有大人的樣子,你已經三十歲了。」

  上床之前,她又把自己鎖在衛生間裡再次檢查了自己。因為惹怒了格雷,她知道今天晚上他對她沒「性趣」。但是她仍然很謹慎。和以前一樣,她什麼也沒有看到,手指也沒有觸到任何東西。雖然經過這樣多次的刺、戳、擔心,她已經不記得正常的感覺是什麼,但是她覺得那種模糊的阻礙感已經沒有了。

  第二天早晨,她說服了自己,讓自己以為一切又都恢復了正常。枕邊密友最後有形的痕跡已經消失,在她的體內分解了。她想,她需要做的就是忘記這一切。

  她給愛麗絲打電話,希望她們能一起吃中午飯或者下班後一起喝一杯。格雷要很晚才回來——放學後他要到倫敦西區和他的經紀人一起吃飯。他說他很抱歉。他以為她還回不來,不想孤獨地呆一個晚上,約會只是要調劑一下。阿格尼絲不想一個人呆一天,但是電話上愛麗絲很生硬地說她很忙。她最終同意星期三和她一起吃午飯。

  掛了電話,阿格尼絲希望自己能想起其他的朋友,能夠給他們打電話,但是她在英國沒有其他的朋友。她想,在出版社裡工作的時間這麼短,那些同事肯定都忘記她了。她想不出什麼理由要和其中的某個人見面。

  她來到臥室,坐到桌子旁邊。她能越早開始工作越好。儘管她想寫點什麼,但是不管寫什麼,哪怕是回一封信,那張床就像是鬼影一樣在她背後若隱若現。她總是覺得有人在床上,一定要回頭看看,如果不回頭看的話,心情會越糟。她覺得要集中注意力根本不可能。

  她決定出去走走。她沿著皮卡迪利大街來到萊斯特廣場。那裡有個報亭,她可以買到《書商》和《出版新聞》。接著她逛了一下查令十字街上的書店,在梭霍飯店喝了杯卡布其諾咖啡,吃了蜜糖巧克力,去了一趟大英博物館,一天的時間就差不多過去了。她盤算著去看場電影或者去戲院。她路過的時候,看到一些兜售戲票的人正在賣劍橋廣場上演的《悲慘世界》的打折票。她早飯沒吃,午飯也忘記吃了,她感到很餓。周圍一些奢華餐廳在夜晚來臨時剛剛開門,其他的餐廳則一直開著門。不管是速食店還是慢餐店都引不起她的注意。她記得在陶滕漢姆巷有一家餐館,那裡飯菜不貴,有漢堡和義大利麵食。餐館裡的特色菜是沙拉,有一個巨大的沙拉櫃檯,只要付一定的價錢就可以隨便吃。格雷帶她去過幾次。她記得,他們玩得很開心,一方面她很喜歡那個地方,而格雷為自己能找到一個「美國式」的餐廳感到高興。侍者們幾乎不懂英語,裡面坐滿了一個個或者成群結隊的遊客。那是個很舒適的無名之地,她可以一個人在那裡很舒服地吃飯。

  快要到的時候,她停在飯店前面巨大的玻璃窗前,看裡面是否還有空位。幾碼遠的地方,就在玻璃窗子裡面,她看到了他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她丈夫和他的妻子——格雷厄姆和她自己。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的眼神轉向一旁,盯著那個無比清晰的人,他的臉,他的身體,她對他比對自己還要熟悉。毫無疑問那是格雷,長長的手指放在很有棱角的臉的一側,嘴邊有很深的紋理。他帶著眼鏡,目不轉睛地盯著和他在一起的女人。後來,他身子後仰,靠著椅背,伸手去掏香煙,他的視線稍微移開,看到了她,他的另一個妻子。她就站在外面,透過玻璃注視著他。

  他滿臉的驚訝,那是看到了不可能看到的人,看到了鬼,看到了靈異現象中的另一個自己時才會有的驚訝。那就像她自己驚訝的面孔在回首看著她。在那之前(她將無法忍受那個),她轉過身跑開了。

  坐在回家的火車上,她接受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以及它的意義。她知道她不是鬼,如果格雷同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人出去,那人只能是——只可能是——他的枕邊密友。

  「我們得談談。」格雷厄姆說。

  她感到恐懼而且興奮,一直以來,她都想和他談談,然而這個話題無法提起。現在不一樣了,不再是她自己特有的經歷了。

  在狹窄的客廳裡他們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她坐在沙發上,他坐在旁邊的一個椅子上。

  「這太難說了。」他說,「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你看到我們了,你一定在想——但可能想得不對,我不知道,我不想傷害你。這太難解釋了。」

  看到他臉上的痛苦,她身上一股同情油然而生。她希望能夠消除他的痛苦。

  「你不需要解釋。今天晚上我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也有個枕邊密友。」

  這些話一出口,她就知道,他絕對不會使用「枕邊密友」這個詞語。但是沒有什麼關係,因為他完全明白。

  「你也有?」

  她能夠感覺到一股熱浪羞紅了她的臉,但是她坐在那裡看著他說:「是的,在德克薩斯。事情太奇怪了,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和別人說,特別是你。但是今天晚上我看到你和我坐在那裡的餐桌旁,我知道你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情。」

  他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迷惑、高興、勝利。她意識到,他很高興。她讓他很高興,她終於做對了一件事情。

  「你在德克薩斯和別人發生過關係?」

  「哦——不是什麼人——他是———」

  「她說得很對,我太吃驚了。愛麗絲說你會這樣的,她說葬禮後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是荷爾蒙的作用。她說我應該和你一起去,因為我沒有去,所以是我的錯。我不應該怪你隨便和什麼別的男人睡到了一起。我說你不是那樣的人,她說在那種情景之下每個人都是那樣的。」

  「愛麗絲?你什麼時候和她說的?」

  「因為我覺得很內疚,她只是想安慰我而已。」

  「你給愛麗絲打了電話?」

  「只是因為我很想你,因為我擔心得都要瘋掉了,你姐姐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我以為你可能對愛麗絲提起過什麼,或許她會知道和你呆在一起的人的名字。」

  「你給愛麗絲打了電話?」她感覺到了有什麼東西在那裡,可怕的東西,但是還看不到。

  「我跟你說原因了,都是事實。我頭腦裡還在想著別的。她提議說去喝一杯,哦,有何不可呢?我們都沒有人陪,有點孤單,一起友好地喝一杯。我沒想過要幹別的,她也是。事情就那樣發生了。」

  「什麼?」

  「你知道的,當你看著某個人,你們四目相碰,突然你覺得你們第一次看到了彼此。就是那樣,我們看到了彼此。那之後——我想,如果你在家裡等我的話,我就會回家忘掉那些,但是家裡沒有人等我,或者等她。

  或許,如果愛麗絲不是這樣——主動,我或許會———」

  「愛麗絲?今天晚上,愛麗絲·克熱莫絲和你在餐館裡?」

  他皺起了眉頭:「你看到她了,你看到我們在一起了?」

  「沒有。我看到了——我沒有認出她。」

  她看得出他意識到他本可以避免這些表白的,他原本只要撒個謊就可以逃脫。在他做出收回話語——這個災難性的舉動之前,她提出了那個最痛苦的問題:「你愛她嗎?」

  「天哪,不!千萬不要那麼想,不是像愛你那樣,絕對不是那樣的。說實話,她絕對不會影響我對你的感情。你是我的妻子,這一點我不想改變。她是———」他的目光盯著她的眼鏡看了一會,她覺得那目光非常坦率。他說得很快,聲音逐漸弱了下去,「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只是無法控制,我不能就這樣離開,現在還不行,求你———」她緊緊地握住他伸出的手。

  想到和愛麗絲吃午飯讓她覺得痛苦。她原本打算會一個朋友,而不是見她丈夫的情人,或者說她不認為這個後來者能夠包容她這個前者。

  但是愛麗絲很冷漠,很緊張,不停地吸煙。愛麗絲告訴她說,她不方便和她談與格雷厄姆的關係。阿格尼絲想不出其他想交談的內容。她可以說說她和格雷厄姆的關係,或者,可以談談她和枕邊密友的關係。但是面前這個人用「不許侵犯」標出她的感情地盤,她無法和她談這些。

  吃飯的大部分時間,她們談論出版公司裡的家長里短:誰要換工作,誰戀愛了,誰正在辦離婚,誰失業了或者誰升職了。她希望愛麗絲能夠幫她找到一份新工作,但是愛麗絲說她不知道什麼地方有空缺。愛麗絲問了一下葬禮和她家人的情況,表示了關心。儘管她也想表現得像愛麗絲一樣冷漠,但是喝了幾杯酒之後,她就覺得一定要和別人傾訴。她媽媽的故事就脫口而出,愛麗絲也表現出適度的同情。但是後來回到家裡,阿格尼絲嚎啕大哭,一種背叛的感情佔據了她的身心,她不僅背叛了自己還背叛了她的媽媽。

  格雷告訴她說:他沒有做好放棄愛麗絲的準備。潛臺詞就是:有一天他會放棄的,但是他們的情事要自然而然地結束。他沒有仔細說明,一開始也沒有強迫她,但是有一天晚上他說他想和愛麗絲共度一晚。

  她早料到會有這一天的,也準備好了要說的話和自己應該有的表現。然而現在她的腦子被嚇得一片空白,就好像是他拿著槍瞄準了她。

  「噢,當然。哪一天晚上?你還回來嗎?」

  「當然了。我打算星期五晚上,除非你希望是其他的某個晚上。」

  「星期五晚上很合適,我自己可能也要出去。」

  「嗯,當然了,你想幹什麼都行——噢,親愛的,別那麼痛苦!你根本不用擔心,沒什麼可擔心的,我向你保證。」

  那天晚上他們做愛了,這是她從回來以後他們第一次做愛。

  上床之前,她一直在想這件事。她一直在想,他們已經太久沒有做愛了,時間這麼久,他們都可能徹底地沒有做愛的習慣了。她在想,如果格雷先和她做愛的話,她就不會有那麼強烈的被拋棄的感覺,她就不會那樣嫉妒愛麗絲。她用帶香氣的精油沐浴,光著身子來到床上,覺得有點尷尬。她想他肯定會評論幾句,但他只是從書本上抬起頭來看了看她:「你不讀書了嗎?」

  「今天晚上不讀了。你不會讀很久吧?」

  他歎口氣說:「不會。」

  他熄燈的時候親吻了她一下,但只是非常純潔的一吻,沒再回應她試探性的嘗試。她也沒有覺得非常想要性愛,她更多的是出於預防性的目的,而不是由於熱情。她沒有堅持要和他做愛,很快就睡著了。

  過了許久,她被一陣快感弄醒,他在溫柔地撫愛,親吻她的乳房。有一會兒,睡意朦朧之間,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德克薩斯,和她的枕邊密友在床上。但當他分開她的腿,爬到她的身上,她認出了這是她丈夫的身體,認出是在自己黑暗的臥室之中。他緩慢而自如地滑進她的體內,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他重重地壓在她的身上,在她體內一動不動,這不是他通常的做愛方式,但是她很享受這一刻。後來她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

  她抬起骨盆朝他迎上去,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到了他的回應,開始了一種緩慢的性愛節奏。她感覺他呼吸的變化,知道他的高潮就要到來,同時感到自己的高潮也即將來臨。結婚以來第一次,他們同時達到了高潮。之後,他的體重壓在她身上,她緊緊地抱住他,覺得離他很近。她相信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當他和愛麗絲呆在一起,她獨自留在家裡的時候,她很難讓自己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是她努力這麼想。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她總是不停地用這個漸漸褪色的記憶,那種親密溫暖的感情勸說自己。

  她開始寫一本新書。內容是兩個美國小孩被送到倫敦和他們的姑媽呆在一起,經歷了一系列很神奇的旅行。儘管她感到有些不自然,千篇一律,但這些讓她的日子充實。她看到《書商》和《出版新聞》上的招聘啟事,也去應聘,但是沒有收到錄用的通知。白天越來越長,天氣更加暖和。學校很快就要放假了,她不知道到時候會發生些什麼,不知道格雷是要繼續把時間分開給兩個女人,還是像去年計畫的那樣——他們兩個去蘇格蘭。

  一天晚上,格雷突然談到了她媽媽的精神分裂症狀。他們在休息室裡,電視開著,但是沒人看,周圍是吃剩的中餐外賣。

  「什麼?」

  「‘人格分裂的人’,是不是該這麼叫?或者——對不起,我都跟不上時代了。現在已經不叫人格分裂了,是嗎?應該叫‘多元人格混亂’,她是不是不止兩個人格?」他看著她,等她回答。

  她的嘴變得非常乾:「我不知道,我從沒有想過,葬禮之後我才知道。」

  「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我沒有嗎?」

  「你和愛麗絲說了。」

  「愛麗絲和你說的?」她還記得愛麗絲護著格雷厄姆,拒絕和她情人的妻子談論她的情人。她一直以為她也不會和他討論他的妻子。

  「她提到了,她以為我知道這些呢。」

  「你是說,你們,你和愛麗絲談論我?」

  「你以為我們會做些什麼?你以為我們每次見了面就像兔子那樣,撲到對方身上‘幹’?我們當然會交談。」

  「談論我?」

  「並不是特別說到你,」他起身關掉了電視,「只是恰巧說到了。我們在談論她的精神崩潰,事實上她媽媽的精神狀態一直不穩定。我們在談論精神狀態在一個家庭裡會遺傳。那並不重要,我只是好奇,你為什麼能把這些告訴她,卻不和我說。」

  想到他們兩個在一起討論她,想到愛麗絲把自己和她說的事情都告訴格雷,她感到很受傷害。從某種程度上說,她還一直相信愛麗絲是她的朋友,相信有一天愛麗絲和格雷分開後,她們仍然可以做朋友。

  「你為什麼不能告訴我?」

  她瞪著他說:「你沒有問。」

  「噢,我知道了,是我的錯。是我不夠體貼。」

  「我沒有機會和你說,這些事情很難說出口,我自己仍然在試圖理解這一切。但是,突然我掉進了這件事情裡,你和愛麗絲的關係。此後它就是我們交談的內容,我們的婚姻,你的感情,她的感情,我們的將來。我們根本沒有機會談論我媽媽。」

  「小聲點。我可不想讓鄰居都知道我們的事情。」

  「如果你真的在乎———」眼淚充盈著她的雙眼,她的喉嚨,這讓她無法呼吸,她說不下去了。

  他一臉的厭煩:「你這個樣子,我根本沒法和你好好談話。」

  「什麼樣子?你什麼意思?」她抽泣之中仍然說。

  他開始收拾他們吃飯時用的盤子和硬紙盒,離開她時說:「你失去理智的時候,根本不像你自己。你哭泣的時候。我想你是要來例假了。」

  他離開時這句話讓她大吃一驚,她沒有追上去。她想到回來之後就沒有來過例假,所以她覺得這些爭論都沒有意義了。

  經歷了大學時唯一一次懷孕的恐懼之後,她一直服用避孕藥,已經有十多年了,或者服用的時間太長了。她這次回到德克薩斯的時候就停止了服用。在樹林那段分不清時間的日子裡,她全部都忘記了。當她回到家,想要服用的時候,卻不確定自己是在週期的什麼時間。時間太長了,她只能等到下次例假來的時候再確定,然而一直沒有來。

  第二天早晨,她到藥店裡買了一個家用懷孕測試工具包,很貴,但是使用起來很簡單、很快。一個小時後,看到那個粉紅的圓圈,她知道自己懷孕了。

  那天下午她想離開那所房子,就來到外邊散步。體內翻騰的激動讓她想要做點什麼,有興奮,但更多的是恐懼。她知道格雷會認為她懷孕是給他施壓,是要他放棄他和愛麗絲的感情冒險。現在她覺得有點奇怪,他們從沒有討論過要孩子。

  她走上哈羅山,經過學校,穿過教堂,沿著另一側下來。她模糊地考慮著坐上火車,去鄉村散步。她覺得大都市交通線的底站會是鄉村。天氣溫暖而且舒適,一直陽光普照。運動讓她稍微出了點汗,她能聞到自己身上那股淡淡的體味,還有車輛的尾氣、狗糞和青草潮濕的味道。她翻過山頂後開始下山。一朵雲彩掠過,太陽彷彿燃燒了起來。她抬起頭,看到一條小路蜿蜒伸展開去,路邊有棵樹,她要停下來看一看。

  那是一顆七葉樹。每次去車站,她都要經過四棵這樣的樹。秋季裡,地上到處散落著七葉樹的果實,孩子們在樹下互擲果實玩耍。現在樹上長滿了深綠色的樹葉,彷彿是一個華蓋在周圍投下綠蔭。太壯觀了!她覺得就像是從沒有見過這棵樹,多麼熱鬧,多麼美麗,多麼神秘!她意識到自己和樹之間有某種聯繫,所有的生命之間都有的那種聯繫。突然她意識到了生命的某種真諦。然後,就如來時一樣突然,這種感覺倏然而逝,但還是有些東西留下來了,那種觸摸到本質的感覺。感覺本身自然是抓不住的。後來,她試圖寫下來的時候,卻只能用明顯的比喻寫一些開花、結果之類的陳詞濫調。她自己讀著都臉紅,更不要說寫下去了。

  然而那棵樹的回憶永遠伴隨著她。就在那一刻,她就已經知道她想要那個孩子,她最想要的就是那個孩子。

  她沒有跟格雷提孩子的事情,現在他還是那麼脆弱,只是一群細胞而已,一不小心就會失去。她不想惹格雷生氣。時間對她有利,時間越長,孩子就越確定。她發現自己很高興能有個瞞著他的秘密,這也算是對愛麗絲一事的補償。

  暑假開始以後,他呆在家裡的時間更少,但她卻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在乎。她要考慮別的事情。一個下雨的晚上,她重讀那些關於懷孕的書,那原本是給卡洛琳買的。她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她原以為自己只懷孕了六個星期的推算是錯的。醫學上認為懷孕不能從受精的那刻算起(這個時間根本無法確定),而是從上一次例假開始算起。她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她在日記本上記下的最後一個日期是4月27號,那天她從倫敦飛往休士頓。她記得那次例假提前了,也想起了當時夢裡曾夢見血從砍掉的馬頭上滴滴答答地流下來。她還記得在舉行葬禮的房間裡非常尷尬地問盥洗室的事情。那之後呢?她快速地翻了一下她的日記本。4月28號到5月23號頁碼一片空白。看著這些空白,這麼多的空白頁,她感到害怕。真難相信她竟然離開了那麼久。那段時間,差不多有三個星期是在馬喬裡家——她媽媽家——在東德克薩斯的房子裡。沒有電,沒有和人接觸,沒有食物,只有一箱餅乾,一箱酒和她的枕邊密友。但是在這些空白頁的日子裡,在林間的房子裡,她一定有過一次例假,但她現在實在想不起來了。要不然,她就已經懷孕十一個星期了,那麼格雷厄姆不可能是孩子的父親。

  星期六他們去參加一個朋友的野餐會。那個星期總是時不時地下雨,但是那天的天氣晴朗,大家在後花園裡排成長長的一排,坐在折疊椅或者小毯子上。人們儘管帶著草帽和太陽鏡仍然曬得難受。大家喝著啤酒或者三味果汁。格雷也喝了啤酒。但是為了孩子,阿格尼絲只喝果汁和蘇打水。她不記得他喝了多少啤酒。溫暖的黃昏裡,在他們從車站往家裡走的路上,他伸過手來撫弄她的胸部。她知道他喝多了。

  她大吃一驚,身體僵住了。他伸出胳膊抱住她,將她拉得更近些。她靠著他,讓自己放鬆下來。幾個星期以來,他都沒有碰過她,除了半夜裡那次偶然做愛,從她到德克薩斯回來後,他從未碰過她。

  回到家,他在客廳里拉住她,一隻手摸著她的乳房,同時親吻她。這次不是他通常那種乾巴巴的、試探性的親吻,而是深入喉嚨的熱吻。他吻著她,沒有任何的技巧,就像是一個淫蕩的陌生人一樣。他揉捏她的乳房,她覺得有些疼痛。他滿嘴的酒味和煙味,感覺像是個陌生人。她不知道,這股突如其來的欲望,這種改變,因何而起,她自己只是感到不舒服,為他感到難堪。

  他突然中斷了親吻,把她推開。他奇怪地喊了一聲,她在黑暗中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在哭泣。

  「格雷,怎麼了?」

  「別碰我,天哪,別碰我!」他抽泣著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來。她等著他的呼吸逐漸穩定下來,然後試探著問:「我們要談談嗎?」

  「是的。」他歎口氣,「是的,是的,我們必須談談。」

  她跟著他來到休息室:「你想喝咖啡嗎,我去弄點咖啡吧?」

  「好的。就像是那種羅伊五味酒,喝起來沒有酒味,味道很好,所以就會不停地喝。然後沒等你反應過來,你已經像個蠑螈一樣尿個不停。」他似乎恢復了常態。她來到廚房裡煮即溶咖啡,他去了衛生間。之後他們在休息室裡,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他看上去洗得非常乾淨,穿了件乾淨的襯衫,頭髮還是濕的。

  「我們一定要敞開心扉,」他說,「絕對誠實。除此之外沒有辦法。」

  她的胃一下子收緊,有了疼痛的預感。她看著他捲好一根煙。她拿起她的杯子,但是咖啡很燙,她又放下了。

  「你一定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她的心裡一陣輕鬆,問道:「你和愛麗絲?」

  他眨了眨眼睛,搖了搖頭,點上煙,長長地吸了一口。他說:「剛才在客廳裡你沒有感覺到嗎?我知道你感覺到了。什麼感覺都沒有,比沒有感覺還要糟糕。感覺不對。」

  她小心翼翼地說:「我最近對性愛不太感興趣,不是你———」

  「但是因為你,你和我,我和你之間的問題。不要誤解我,我不是說這是你的錯誤。我是說,不管那是什麼,那種把兩個人吸引到一起,那種身體的什麼化學反應,荷爾蒙之類的東西,讓人們做愛的東西在我們之間不存在了。我們的身體——不和諧。」

  「愛麗絲可以讓你興奮,但是我不能。」

  「不,不,不!嗯,是的,但不是這個,別管這些。」他彎下腰,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指冰冷,說道,「我仍然愛你,我會一直愛你,但是我不想再和你做愛。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也不想這樣。但是一想到要和你做愛,我的性欲就徹底死了。今天晚上我想強迫自己,但是我做不到,自從你從德克薩斯回來就一直如此。我知道你沒有變,但是我覺得你完全變了,身體、味道都變了,所以我們的身體不再和諧。」

  她知道他這些話的真實所在,這讓她感到思維混亂。他聞到了她身上枕邊密友的氣味。她把那個東西留在了體內,現在她有了他的孩子。她努力壓制住絕望。

  「但是我們做了——的確做愛了———」

  「當然了,感覺很不錯,很正常。這從來不是我們關係中的關鍵因素,我們處得很和諧。老天啊,如果我們之間沒有和諧的性愛的話,你覺得我會和你結婚嗎,你會嫁給我嗎?以前一切都很正常,但是這都已經改變了。」

  「你愛上了愛麗絲。」

  他放開她的手,一下子坐回到椅子上,說道:「愛麗絲和這一點關係都沒有,愛麗絲只是一個偶然因素。你知道這不是單方面的……我們的性關係已經死了,你我都知道這一點。」

  她絕望地聳聳肩。她從來都不知道他觸摸她的感覺,她說:「剛才在客廳裡是不對勁,但是——是有原因的———」她停下來喝了一口咖啡。一股酸腐的氣味讓她發抖。她總是忘記了自己已經不喜歡一些東西了,「就像這杯咖啡……」

  「什麼?」

  她當然清楚他根本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他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她真希望自己早點告訴了他,現在似乎正在進行他們婚姻的一個追悼儀式。她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說,但是如果現在不說,就永遠無法說了。

  「上一次我們做愛的時候,還讓人滿意,不是嗎?實際上不止是滿意而已。」

  他看了她一眼,更像是同情和憐憫:「可能吧……對不起,我不記得了,那時,你還沒有回去,沒有遇到愛麗絲——讓人滿意,我承認———」

  「只是幾個星期之前。」

  「不是。」

  「7月4號。」

  「我不記得日期了,但是自從你回來,我們就沒有做愛。」

  她身子前傾,握緊了拳,身體顫抖地說:「我簡直不相信你竟然這麼說,我簡直不相信你竟然不記得——你把我給弄醒的!是半夜的事情。上床的時候我希望我們能做愛,因為自從我回來我們一直沒有,但是你似乎不感興趣,接著我就睡著了。後來我發現你在親我的乳房。」

  「你那是在做夢。」

  「我沒有做夢。你幹了我,我們都達到了高潮,我不是做夢。第二天早晨你精子的味道,我是夢不出來的。」

  「小聲點!」

  「我沒有喊,我只是說事實。」

  「那不是真的,4月份之後我們就沒有做愛,這種事情我是不會弄錯的。」

  「我也不會,但確實發生了,我知道那發生了,我有證據。」她停了下來,「或者你在夢裡,所以你不記得。我覺得那不是你通常的做法,你不怎麼積極,或者你睡著了,夢裡把我當成了愛麗絲。」

  「要是我必須睡著,把你當做愛麗絲才能‘幹’你,那你是在殘酷地諷刺我們的性關係。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相信這種事情。」

  「不是我要相信,它發生了,我們那晚做愛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記得。」

  「唉,我不記得。但是不管怎樣,這和我們上個月是否有過沒有意義的性愛有什麼關係呢?」

  「不是沒有意義。」她摸著自己覺得孩子可能在的地方。

  他的嘴角稍稍上揚,對著她輕輕地搖搖頭:「對不起。」

  「我懷孕了。」

  「少和我來這套!」

  「是真的,我本該早點告訴你,但是我很害怕,我想確認以後再說。」

  「我以為你不至於如此。」「看在上帝的分上,格雷,你知道我從不撒謊,我可能會誤解,但是我不撒謊。和一個對我不感興趣、不想和我睡覺的人撒這種謊也太愚蠢了些。」

  她抓住他。她覺得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她。他問:「你憑什麼認為自己懷孕了?」

  「我做了家庭懷孕測試。」

  「噢,那些該死的玩意很可能是錯的。」

  「它們測試結果是否定的話或許會錯,但是肯定的時候不可能錯。」

  「你去看過醫生了?」

  「沒有。」

  「那麼你就不確定。」

  「我很確定,我正要打電話跟醫生約好下星期的某個時間。我知道我懷孕了,我感覺得到。食物的味道都沒區別了,我也很容易就感到累。我的性欲徹底淡了,當然了,我也一直沒有來例假……」

  「你上次來例假是什麼時候?」他的目光變得銳利,「回來後你例假一直沒有來。什麼時間——等等,我想起來了,你走的時候剛剛來了。我記得我們路上停下來,因為你要去藥店買一盒丹碧斯月經棉塞,所以那是……」

  她感到一陣恐懼,意識到他的計算和她先前的計算一樣。他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所以,你回來的那個週應該再來例假,或者晚幾天,然而你沒有。也就是說,你回來的時候已經懷孕了,而你走的時候卻沒有。」他的眼神變得異常冰冷,「你就坐在那裡,試圖讓我相信我幹了你,而事實上我根本沒有。難怪我一點也不想,難怪你看起來怪怪的。你肚子裡懷著另一個男人的野種,就坐在那裡,在我家裡。而你竟然有臉指責我。」

  他們的婚姻就這樣結束了。格雷聲稱他要去蘇格蘭獨自呆一個星期寫作,然後他要和愛麗絲去希臘。他說要離開這裡三個多星期,這段時間裡她足可以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他給了她五百英鎊,儘管他沒有說什麼,但她知道這些錢,足夠她做流產和回休士頓了。他沒必要說明這一些。

  她體內一直帶著枕邊密友。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是她肯定,結果會很恐怖。它可能會越長越大,直到把她崩裂,或者它永遠不會出來,就在她的體內生長,直到把她變成別的什麼東西。又或者她會生出一堆沒有形狀的肉,又或者生出他,那個無名的男性,她的枕邊密友。

  但是,或許格雷厄姆弄錯了,這的確是他的孩子。她也讀到過一些故事說原來服用避孕藥的人可能生理週期會改變,可能要花好幾個月的時間,身體才能恢復自然的機能。如果她的第一次排卵期就是在7月4號左右呢?她懷著的可能就是格雷厄姆的孩子,一個正常的孩子。她一定要先搞清楚,然後才能決定該怎麼做。

  她和格雷厄姆的全科醫師做了預約,她沒有見過他本人。讓她驚訝的是,他沒有給她做檢查,而是看著他的日曆表計算她的日期。然後他介紹她到最近的一家預付款婦產科診所。他問她有沒有她個人想去的診所?他們很快會和她聯繫的。

  醫療記錄說,她從卵巢受精到現在已經是十六個星期了。她坐在預付款婦產科診所裡,等待叫到自己名字去見會診醫生。一位元助產士已經記錄了她的病歷,給她測了體重和血壓,做了尿檢。現在一切變得越來越確切了。今天她離開醫院的時候,他們根據她的預產期,已經要打算給她預定產床。

  聽到喊到自己的名字,她來到一間小辦公室裡。一位相貌英俊的年輕醫生坐在桌子後面,他抬起頭看了她一會,微笑了一下,然後翻閱面前她的病歷。他問了她幾個問題,和全科醫師以及助產士的問題一樣。對於她的問題,他都馬上給予愉快的回答,儘管有點心不在焉,「很好,很好。」

  五分鐘還不到,他就起身和她再見,說道:「護士會帶你———」

  「你不給我做檢查嗎?」

  「怎麼,有什麼問題嗎?」他又開始翻看她的病歷,似乎在那裡更能找到答案。

  從小到大,她在電影裡看到、在書上讀到、或者聽說一些故事:一個女人天真地來到醫院裡,有時候僅僅是覺得自己不太舒服;出來的時候,滿臉放光,因為聽到她們的醫生說一些神奇的話:「你要有孩子了。」這時她慢慢地說:「我想我只是想聽到別人告訴我,我真的懷孕了,有一些證據說明我要有孩子了。而且——嗯,一切正常。我不知道我的受精日期,你知道,我一直在服用避孕藥,後來我停止服用,接著———」

  「你今天要進行超聲波檢查。」他說,「我們通常會在十六週的時候做,那樣我們就會知道你胎兒的發育情況,也就更能確定受精日期,也能確定是不是發育健全、正常。你自己也能看到。」

  她可以看到她的孩子。她沒有想到這一點,沒有想到要做例行的掃描。她也沒有想到如果看到她體內生長一堆沒有形狀的肉,其他人、醫生或者護士臉上會出現怎樣的恐懼。但是她自己會看到。

  護士領著她穿過走廊,上了電梯,來到醫院一個僻靜的角落。那裡特別的安靜,就好像沒有人去過一樣。

  「我想她們在喝茶休息,很快就回來了。」護士說,「你坐在這裡,我去給你拿杯水。」

  阿格尼絲坐在一個直背椅上。對面是一扇緊閉的褐色的門,旁邊的牆上掛了一個牌子,白板黑字寫著:「叫到名字再進去」。

  護士拿了一塑膠罐水和一個小的玻璃杯給她:「給!」

  「噢,謝謝你,我真有點口渴。」

  「沒關係,你都喝完。膀胱裡充滿了水,他們才能照得清晰,你一定要都喝了。」

  這也算是有事可做了。護士走了之後,她就開始喝水。她不知道自己體內是什麼在生長,也不知道是否願意讓外人看到。她現在完全可以站起來離開這裡,把這個秘密保存在自己心裡——讓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秘密。

  最好還是搞清楚她懷的是個什麼,因為現在還有可能阻止他出生。他們會堅決地主張,很可能會強烈堅持終止懷孕。這真是太可怕了。她一杯接著一杯喝水。她想起了詹姆斯·辛基寫的一句詩:「每一種恐懼都是一種欲望。」她又喝下一杯水。

  她還以為掃描會是在一個高科技的手術劇院,裡面擠滿了穿著白色長袍的人,大多數是男人。但實際上那是一間很暗的小房子,裡面都是機器和設備,只有兩個女人:其中一個醫生和她年齡差不多,講話中稍微帶些蘇格蘭口音;另外一個是亞洲女人,看上去更加年輕,一臉的同情。

  「我需要脫衣服嗎?」

  「不,不需要,就躺在那張桌子上,把褲子褪到——可以了。現在我們要塗一些膠狀物——阿伊莎,膠已經很溫暖了,是嗎?——在你的肚子上。涼的膠用起來很不舒服,會讓人打寒顫,但是我想這樣應該感覺不錯吧,不是嗎?」

  「嗯。」

  「你感到膀胱脹滿了嗎?」

  「感到要脹開了。」

  「啊,很好,我們最好在那發生之前就結束掃描。」

  「圖片會有多清晰?我是說,你們能判斷嬰兒的什麼呢?」

  「噢,我們能夠判斷嬰兒的大小,是不是發育健全。你也會在那個螢幕上看到的,阿伊莎?」

  她轉過頭看到有一個電視螢幕:「從沒有想到要對我的子宮進行直播呢。」

  「噢,我們見多了。」醫生說,「重要的不是子宮,是裡面的人。」她拿一個感測器在她塗滿膠狀物的肚子上滾動,壓得越來越用力。阿格尼絲覺得有點不舒服,但是她什麼也沒有說,盯著螢幕尋找她的胎兒。現在她既不覺得恐懼,也不覺得興奮,只是有一種接受後果和壓抑的好奇心。但是她什麼也看不到,在她看來螢幕一片空白。她在有關懷孕的書上讀到過,畫面會非常不清晰只有專業的人員才能解釋,但是她沒有看到任何可解釋的東西。醫生和護士都沒有說話。一片沉默之中,感測器在她的肚子上來回滾動,不斷擴展範圍。這一切讓她感到驚慌中有種刺痛感。「我什麼也看不出來。」她說,「胎兒在哪裡?」

  「我也在想。」醫生用奇怪的聲音說,「就是,看起來好像沒有胎兒。沒有胎兒,你沒有懷孕。」

  儘管有點遺憾,這應該讓她鬆了一口氣。雖然證據明顯,但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沒有懷孕。她仍然有懷孕的感覺。

  她回到格雷的小房子裡收拾了一些東西:一些必要的衣服、書籍、她的隨身聽、幾盒磁帶,還有她的筆記本。其他的東西她都沒拿,雖然她知道那些磁帶他永遠不聽,那些衣服他永遠不可能穿。

  不管她是否相信,她自由了。她想去哪裡都可以。過去的幾個星期裡,她總是想起蘇格蘭的那所小房子,非常想去那裡,想再次看看奈普溪穀,這種欲望越來越強烈。她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欲望,因為她能夠想像得出,格雷如果知道有人住在他的特別的地方肯定會大發雷霆。但是現在她想,那又怎樣呢?他生氣又怎樣?她不能為了他生活的安穩,就直接消失或者不再存在。她需要有個住的地方。他現在一定在希臘,那麼從現在到春天的一段時間裡,房子會一直空著。她為什麼不住在那裡,一直等到事情得到解決,他們正式離婚呢?

  錢不是問題。除了他給的五百英鎊之外,她還從她媽媽那裡繼承了七千美元。她知道,靠那些錢,只要節約一些,她可以在蘇格蘭過一年多的時間。

  第二天早晨她乘火車到了格拉斯哥。從布坎南街車站坐上到坎貝爾鎮的公車。她在洛克吉爾菲德提早吃了午飯。她正在前臺詢問當地的計程車服務時,一個女人在她背後說:「我可以帶你去,我順路。」

  她回過頭,發現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她穿著工作服一樣的藍裙子,一雙平跟鞋,長著捲曲的褐色頭髮、生氣勃勃的黑眼睛。一張圓臉非常友好。

  「真的嗎?我還不知道克拉克恩會和什麼地方順路呢!」

  「那要看你說的‘地方’是哪裡了。我要經過克拉克恩到吉爾盧去看一個病人,所以你和我順路。我的名字叫南茜·蓋茨。」

  「我叫阿格尼絲·格雷。你說病人,那你是醫生還是護士?」

  「助產士。你去克拉克恩,住在哪裡?」

  「不是克拉克恩,房子離那裡還要有一英里遠。我原來只去過一次,那是個很小的地方,他們叫它小草屋,是我丈夫家裡的房子。」

  「這也就回答我的疑問了。我想一個美國人怎麼會到這裡來呢?你丈夫是蘇格蘭人嗎?」

  「英國人。」

  「哦,放心,我們不會因此敵視你的。你現在走嗎,或者你想先喝點什麼或者吃點什麼?」

  「不,我吃過午飯了。你什麼時候走,我就什麼時候走,這是我的行李。」

  「它們能夠和那些信件一起放到後備箱裡。」不顧她的阻止,她徑直拿起一個箱子,領著她來到外邊,「你會在那裡呆很久嗎?」

  「我想是吧,我也不確定,我打算呆到春天,但是我也可能會改變注意。要看情況……」她聲音弱了下去,沒法說出,要看什麼樣的情況。這個女人也沒有再問。

  天氣溫暖晴朗,比她第一次來的時候天氣好多了。她盡情地享受這段車程,欣賞路邊的景色。南茜為了交談提出的問題,她回答得心不在焉而且很簡短。突然珠洛出現在她們視野裡,那是蔚藍的天空下一片褐色和紫色,還有銀光閃爍的大海。她的心裡油然升起一種回家的情感,她大聲喊:「噢,回家真好!」

  但是,當她們到那個小房子的時候,她發現兩個房門都上了鎖。當然她沒有鑰匙。

  「噢,我真笨!我應該記得……」

  「我們要不要破門而入,或者打破一個窗子?」

  阿格尼絲驚訝地看著她:「你真的很相信我。」

  「你這麼說什麼意思?」

  「你根本不認識我,對我一點也不瞭解。我說我有權利住在這裡,但是我沒有鑰匙———」

  「啊呀,我也總是忘記帶鑰匙,所以我總是不鎖門,鑰匙也總是放在車裡。」

  接著她想起來了,說道:「村子裡有個女人,叫什麼馬克太太,她有備用的鑰匙。她開了一家小商店。」

  「我送你去那裡。」

  「對不起,我佔用了你這麼多的時間。」

  「沒什麼,真的。」

  「我早應該想起來的,那樣就不用白跑這麼遠的路了。」她擔心,那個什麼馬克夫人可能不像南茜這麼信任她。但是她一開口,那個店主就認出了她,記得一年前和她見過一面。對於她跑了這麼遠的路卻沒有帶鑰匙一點沒覺得奇怪,直接把鑰匙給了她。

  「你不需要買點什麼東西嗎,牛奶、麵包、茶?」

  「噢,是的,我最好還是買一些——我沒有想到。廚房裡可能沒有什麼東西了。」她掃視著貨架,想著接下來幾天可能需要的東西。突然她回過頭來對南茜說,「非常感謝你開車送我到這裡,但是你不必在這裡等我了——我可以走回去。」

  「帶著這麼多的行李嗎?說實話,我也不急。你什麼時候想走,我很高興開車幾英里送你回去。」

  她出於客套請這個助產士進來喝茶,她卻真的進來了。這時她開始懷疑那個吉爾盧的病人是否存在。彷彿看透了她的想法,南茜說:「喝杯茶的時間總還是有的。梅麗的事不著急,我只是告訴她說,我會在5點之前到。我這人就是好打聽。要是別人請我去一個我沒去過的地方,我是沒法拒絕的。我開車從這條路上走,總是經過這些房子……」

  「所以你從沒有見過我丈夫或者是他的兄弟們?」

  「就我所知沒有。我只知道這所房子歸某個遠在英格蘭的人所有,一年大多數時間都是空著的。這附近有很多這樣的房子。」

  根據她上次來的經歷,她還以為房子會是冷冰冰的,但實際上陽光透過前面的窗子已經曬了大半天,並不冷。很明顯上個星期這裡剛剛有人住過。她把壺放到爐子上,查看碗碟櫥,並把剛買的東西放起來。不出所料,裡面放著一些應急的東西。有幾罐湯、水果、烤過的豆子、煉乳、幾罐密封好的燕麥、大米和糖。

  「南茜是阿格尼絲的昵稱嗎?」她遞給她的客人一杯茶,並且問道。「我受洗禮時的名字叫阿格尼絲·伊莎貝爾·蓋茨。但是那時人們只叫我南茜。我媽媽和我的外祖母也都是叫這個名字。你是不是會覺得他們不該給我起名叫阿格尼絲?因為根本沒有人用,沒有人叫,就應該直接在洗禮的時候起名南茜?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我有個女兒的話,她的名字還是要叫阿格尼絲或者南茜。人們一直叫你阿格尼絲嗎?」

  「只有我的丈夫稱呼我南茜,但是——南茜似乎並不適合我。」她深吸一口氣,下了決心,「實際上,我丈夫和我分開了。所以我才來了這裡。我是說,我必須要去個地方,倫敦太貴了,我也不想回美國——或者至少現在不想。」

  南茜點了點頭:「哦,我希望你的決定是對的。當然了,我覺得阿蓋爾郡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地方,我很願意住在這裡——但是,你不想你的朋友嗎?你會覺得被隔絕了。婚姻結束的時候,往往是你最需要朋友的時候。」

  「我的朋友都在很遠的地方,非常遠,我真的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她抬起頭來看向窗外,看到大海和珠洛山在地平線上。她感到心裡很輕鬆,感到一種回家的感覺。她堅定地說:「我不願意去別的地方。」

  她沒想到自己會那麼開心,她從來都沒有這樣快樂。她早晨醒來看到大海、天空、海島,甚至烏雲和下雨,她都會覺得非常快樂。不管天氣如何,她總是用很長時間散步。她像個孩子那樣入迷而迫切地讀書,有什麼就讀什麼。不管是神秘小說、維多利亞小說還是自然歷史導讀刊物,她都讀。她會不停地讀,直到覺得想做點其他的事情了才停下。有生以來第一次,她記日記的時候不再記和別人在一起的感觸、恐懼或者經歷。相反的,她記錄下她讀到的東西、她看到的東西,她記錄植物的名字、不斷變化的天氣,一遍遍地描述看到的景色,力求準確。

  她自願選擇這種獨居生活,大多數時間裡,她都覺得滿意。但是從第二個星期開始,她開始覺得孤獨,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這時南茜出現了。

  「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這樣突然造訪。」她說,「但是你沒有安電話。我不知道該用什麼其他的辦法,問你要不要搭我的車去洛克吉爾菲德購物。我們這裡也把這叫‘瞭解消息’。」

  自此之後,南茜的來訪和開車去購物就成了習慣。她很喜歡有另外一個女人作陪。她覺得南茜總是在給予,而自己總是在接受,她感到愧疚。她懷疑南茜是在收留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她不喜歡把自己歸於這一類人。但事實上她需要友誼和説明,擺不起那種冷淡的架子。

  一個深秋寒冷的傍晚,她們坐在壁爐的火前。南茜悄悄地用一種交談的口吻說:「你知道,不管你以後要做什麼,不管你以後要去哪裡,現在你不去看醫生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我可以———」

  阿格尼絲回過頭驚訝地看著:「我不需要看醫生。」

  「我明天早晨過來,開車送你到洛克吉爾菲德醫院去,有位從格拉斯哥來的諮詢醫生可以———」

  「我不需要看醫生。你為什麼認為我需要看醫生?」

  「阿格尼絲,我是助產士,我不是瞎子。」

  「我沒有懷孕。」

  「你是說你希望自己沒有懷孕。」

  「我是說我知道自己沒有懷孕。」她站起來離開火堆,「我不是什麼愚蠢的小———」

  「不小,一點也不小了。」

  阿格尼絲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肚子。她輕輕地撫平毛衣上的羊毛,就好像裡面罩著一個寶貴的胎兒,「我知道肚子看起來很大,我也有懷孕的感覺。在十六個星期的時候我很確定自己懷孕了,儘管我丈夫說那不可能,但是後來我去做了超聲波檢查——裡面沒有胎兒。醫生這麼說的,裡面什麼都沒有。」

  「我不能相信這些。」

  「我也不能。」她笑了起來,有點吃驚,「我現在還是不能。他們告訴我說我沒有懷孕,他們給我看了那個螢幕,上面什麼也沒有,我的子宮裡沒有孩子。我就想,好吧,一切都結束了,但是並沒有結束。我把格雷給我流產用的錢存到一個帳戶裡來到這兒。既然我的婚姻已經結束了,而且我並沒有懷孕,我要決定我的人生該怎麼走。可我一直感覺到自己懷孕了,肚子變得越來越大,我不知道結果會怎樣。」

  「結果會是生下一個孩子。」南茜說,「你一定要去看醫生。是誰說你沒有———」

  「他們是哈羅諾思維克·派克醫院的專業醫生,他們不是庸醫或者一些騙子。我可以給你他們的名字和聯繫電話。他們提供諮詢服務。他們讓我去看精神病醫生,哦,我沒去,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我覺得臆想懷孕就像是一個氣球,用現實的針一刺,它就癟掉了。我想我是錯的,我猜,從某種程度上說,相信我會生下一個孩子。」

  「你丈夫為什麼讓你流產?」

  「因為這個孩子不是他的。這個孩子沒有父親,它只屬於我。」

  她不知道南茜是否會去查實她的說法。她特意把哈羅全科醫師和諮詢醫生的名字給了她,但之後沒有問她是否用了。沒有必要。這個助產士完全相信了她的說法:她懷孕了,但卻不是一個有形的孩子。

  阿格尼絲不得不接受這個矛盾而不可能的事實,因為這是她的。南茜這麼做是出於真摯的友誼。她很感激她,她的一生中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需要一個朋友。她不知道,當預產期1月30號到來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但是她很高興她不用肚子經歷這一切。

  這是她獨處時間最多的時候,這也是她最孤獨的時候。從她意識到她懷孕了的那一刻起,一種滿足感就進入了她心靈深處,接下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沒有讓這種感覺完全消失。她在樹林裡散步,去看海,在壁爐邊讀書或者躺在床上想像她的嬰兒。不管這些讓她如何高興,有些時候她的確需要有人陪伴。有時候她會去村子裡和馬克菲夫人聊天,或者和到商店裡去的其他人聊天,很快她就熟悉了住在附近的人們。每隔幾天,南茜就會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來看她,每星期帶她去洛克吉爾菲德收集消息。

  她和南茜到她艾爾郡的父母家裡過耶誕節。想到要到一群陌生人中間過節,她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是蓋茨一家對她非常熱情,讓她感到自己很受歡迎。他們家的房子很大,很舒適,每天有很多的客人來來往往。她聖誕前夜離開那個小房子一直到新年,離開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她不習慣和這麼多不同的人打交道,最後她感到筋疲力盡。儘管如此,她並不後悔。

  她回來的時候發現,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有人在這個小房子裡住過。她很慶倖自己到南茜家裡去了。

  房子收拾得很整齊,單憑留下來的跡象,她不知道是誰來住過。格雷和愛麗絲?他的哥哥一家?他的弟弟和他的朋友們?她在想,不管是誰來過,那人會不會從她留下的跡象辨認出她。自從離開哈羅以來,她第一次開始擔心她的丈夫。他在做什麼呢?他有沒有想她?他還和愛麗絲在一起嗎?他想和她聯繫嗎?到目前為止,他根本無法聯繫到她。但是如果他是在這個小房子裡過耶誕節的話,通過她留下的衣服和一些私人物品,他一定知道是她住在這裡。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裡,她很焦慮,總是注意郵遞員的身影,但是沒有她的信。沒有人知道她住在這裡,她的秘密還很安全。

  她知道最終她必須要和格雷厄姆取得聯繫,他們之間的事情必須要解決,正式解決。他們會離婚,但是這一切要等到她懷孕結束之後。她覺得自己著了魔,被困在某種魔力之中——不知道最終是好是壞——一直要到1月30號。

  南茜現在每天都來看她,警告她不要以為一定會在那一天生產。她說:「生孩子的時間總是提早或者拖後,比預產期早兩個星期或者晚兩個星期,根本不叫早產或者晚產。你可能到情人節還不生呢。」

  「噢,我不這麼認為。」阿格尼絲平靜地說,「不管怎樣,這不是普通的孩子。沒有人讓我懷孕,他不會給我帶來任何麻煩。」

  「噢,不會嗎?你的願望從沒給你帶來過什麼麻煩嗎?」

  這個女人的話和她的語氣裡暗示的東西嚇了她一跳。她從未和任何人提起過枕邊朋友的事情,「你什麼意思?」

  南茜抬起頭,對她顫抖的聲音感到疑惑:「你肯定知道,俗話說‘許願要小心,沒準真實現。’」

  「噢,那個啊,噢!」

  「噢,親愛的,」南茜來到她的身邊和她一起坐在沙發上,一隻胳膊摟住她,「我不該說這些,我不想讓你擔心——沒什麼好擔心的。但是不管怎樣,我希望你能安個電話。」

  「我不能,這不是我的房子。格雷厄姆會——他很討厭這些。」

  「那最後這幾個星期就搬來和我一起住。或者和別的某個人一起住。

  或者住到阿蓋爾郡阿姆斯旅館,我可以讓那裡的老闆給你打折,現在是淡季。或者我可以拜託另外的朋友,只要提供床鋪和早飯……」

  「我想住在這裡,我想在這裡生孩子,如果真有這麼個孩子的話。但是沒有孩子,所以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南茜拿開胳膊審視著她的臉:「你看起來大得像頭奶牛,卻說沒有孩子。」

  「你認為有嗎?你給我檢查了,你什麼也沒有聽到,即使心臟跳動也沒有。」

  「我不知道怎麼認為,但是我不想冒險把一個孕婦一個人丟下。沒有電話,沒有車,連個近鄰都沒有,我認為絕對不行。」她重重地歎了口氣說,「這樣吧,你呆在你的熱窩裡——我搬來住,直到最後見個分曉。」

  她不想和別人住在一起,但是看到南茜那剛硬的眼神,她屈服了。如果南茜在這裡照料她生產,她就不用去醫院。她最害怕去醫院。儘管她在關於懷孕的書裡讀到,這個國家裡孕婦可以自己選擇生產的地點,但是她懷疑這一點。如果某個醫生或者助產士認為她是故意危害一個未出生孩子的生命,她可能會被監禁起來。她體重增了二十三磅,乳房變得非常大。她看上去懷孕了,感覺上也懷孕了。沒有人會相信說她沒有懷孕。他們把她拉到醫院裡掃描她的肚子,就會知道真相。然後他們或許根本不認為她是臆想懷孕,而認為是她精神失常。如果醫生們決定把她鎖起來,監視她怎麼辦?她被這種設想出來的景象嚇壞了,她馴服地表示同意。

  「謝謝你!你真是太好了,我知道這裡不像你自己的家那麼舒適……」

  「但是這裡讓你覺得舒適,」南茜鬆了口氣,親切地說,「這是最重要的。」

  1月23號的晚上,她們在收聽「萬花筒」無線電廣播時,她的收縮開始了。幾個星期以來,她一直感覺得到南茜所說的布萊克斯頓希克斯式收縮——子宮有收緊的感覺,在做著準備。現在這種收縮頻率更快,力度更大。半個小時之後,她覺得它們變得更強烈了。她在沙發上喘著氣,興奮地尋找她的表。

  「怎麼了?」

  「收縮開始了。」她鄭重地說。

  南茜沒有動,問道:「多長時間一次?」

  「我這不正在找表嗎——在哪裡?」

  「你通常放在水槽旁邊。」

  正當她集中注意力準備計數的時候,她卻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她癱倒在沙發上,不耐煩地咬緊嘴唇,朝著無線電揮手說:「把那個關掉行嗎?它太分散我的注意力。」

  「很快你就需要分散注意力了。」

  「我受不了那個男人的聲音,我對現代藝術,特別是無線電上的現代藝術,不感興趣。」

  南茜看了一眼她手腕上的表,然後盯著天花板。阿格尼絲一直盯著手裡的表。時間慢得讓人難熬,終於她又感覺到了一次:「啊,八分鐘。」

  「等下一個。」

  接下來一次不到七分鐘,她覺得是個好兆頭,但是接下來另一次隔了差不多九分鐘。

  「我們還要等很長時間。」南茜說,「肯定不是今天晚上。這可能是個假兆頭,在真正的分娩之前,收縮可能要斷斷續續進行好多天呢。」

  「我現在就要生了。」

  助產士搖了搖頭說:「時間還早呢。」

  「你不知道它們有多強烈!」

  「頻率要更緊一點,除非相隔三分鐘之內,否則想也不用想。你需要分散注意力,要不要到我家裡去看點電視?」

  但是現在她不想冒險去任何地方,她就要呆在這裡。所以她們就玩拼字遊戲和打牌,南茜教她如何打撲克。收縮在此期間一直在持續,儘管很有頻率,但是並沒有比剛開始的時候間隔更短。最後,南茜打著哈欠說,她要上床睡覺了。

  「我怎麼辦?」

  南茜看著她,似乎要忍住笑:「你也要上床睡覺。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因為你一旦開始分娩,就睡不成了。」

  「我現在睡不著。」

  「試著睡。還記得我教你的那些放鬆練習嗎?現在該派上用場了。躺在床上,關掉燈,儘量放輕鬆。如果你不睡的話,天亮還早呢。」

  早晨來得太慢。她在床上老老實實地呆了七個小時,試圖睡覺,但是睡不著。收縮還不疼,但是太強烈了,根本無法忽視。身體內一波又一波的感覺每隔幾分鐘就提醒她——她已經走上了不歸路。她不能停下來,也無法控制。她預料不到會有什麼結果。她就像是被綁在一匹健壯的馬上,不知道馬會把她帶到哪裡。但她感覺到的不是恐懼而是興奮,是興奮使得放鬆練習沒有效果。她知道現在擔心她懷著的是什麼怪物已經太晚了。她覺得她要生下的孩子就是自己。

  窗子裡透進亮光的時候,她起床來到樓下煮茶,烤麵包。幾分鐘後,南茜也起來了,嘟嘟囔囔地說:「我幹嗎這麼早起來,事情結束還要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呢。這些跡象都表明這個分娩要經歷很長時間。」「最後什麼也沒有。」阿格尼絲說。她抱著自己又大又硬的肚子,不敢相信自己說出這樣玩世不恭的話。儘管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一定會有東西的。

  天氣很乾燥。早飯後她們出去散步,因為天氣太冷,她們不得不縮短散步的距離,趕回屋裡生起火。她們玩牌、講笑話和故事、聽音樂消磨時間。「我應該把電視帶來。」南茜說。

  但是那天晚上晚些時候,收縮每隔兩分鐘就有一次。太強烈了,她不能集中注意力做任何事情。早先所有分散注意力的做法都無用,她只能在間歇休息。

  「我快了嗎?我什麼時候開始用力?」

  「你躺下,我看看。」

  「你看到什麼了嗎?你看到胎兒嗎?」

  「天哪,你幾乎沒有張開。」

  「還要多久?」

  「還要好幾個小時。明天,或者明天下午。」

  她開始哭泣:「我不行了,不能那麼久,我受不了了。」

  「親愛的,你必須如此,沒有別的辦法,除非我打電話叫救護車。」

  「不!我就要在這裡。」

  她的呼吸練習雖然無法止住疼痛,但那是除了疼痛之外唯一可以讓她集中注意力的東西。收縮停止,疼痛也就完全消失了,疼痛的間歇有大概一分鐘。但是這點時間裡,她什麼也做不了。她感到筋疲力盡,孤注一擲,沒有可以用的力量。她的思緒又回到了童年,想起了那個夢,這一切都是由那個夢開始的。那個夢在她身上種下這種欲望,導致了今天的分娩,她覺得這場掙扎永遠不會停止。

  然而,有那麼一瞬間,那個夢的回憶彷彿把她又帶回到了夢裡。她又感到了那種神奇而激動的親密——嬰兒玩具產生的幸福,這一切帶她離開了疼痛。

  童年的其他記憶也湧了進來。她忘記了時間和地點,和過去的各種人講話,彷彿他們都和她在一起。她意識到她經歷的這場分娩是她自己的出生——她的再生。她必須要重新經歷她的生活,才能開始新的體驗。

  接著她忘記了這一切,以為南茜是萊絲麗。後來她很確定洛克薩尼就在房間裡。她又覺得那不是洛克薩尼,而是另外的一個女人和她們在一起。

  「誰在那裡?」她問。

  「是我。」南茜在她旁邊說,用一塊濕布給她擦臉。

  「不,是別人——是誰?」她費勁地看著整個房間,但視線很快模糊不清,她說,「我的眼鏡呢?」

  「你要眼鏡嗎?你剛剛讓我給你摘下來。」

  「我要看看是誰在那裡。」

  「是我,南茜。」

  「不是你,是別人。」她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向她走來,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認出了那是誰,「但是我媽媽死了,這是我的幻覺。」

  「沒關係。」南茜說,「這很正常,不要擔心。」

  「是我,」馬喬裡說,「你難道不記得你自己的……」

  「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你就是我媽媽。」

  「我不是你媽媽,是我。」又一陣收縮讓她疼得喊了出來,她伸出手,有人握住了它。

  她沒想到疼痛會變得更糟,但事實卻真是這樣。「加油,喊吧。」有人說。她不確定是南茜還是馬喬裡的聲音,「這裡沒有人聽到。大聲喊,發洩出來。用力推出來。」

  「快,用力。」南茜說。她在她的一側,馬喬裡在她的另外一側,她們一起把她抬了起來,「是時候了,快了。再用力,用力!」

  她如此用力,她知道自己肯定青筋畢露。她如此用力,覺得自己要從裡到外翻過來了。她覺得子宮清空了,一起都清空了。在這種火熱的撕裂般的疼痛中,突然有一股又涼又滑的感覺。所有的疼痛和努力一下子結束了。

  她靜靜地躺在那裡,閉著眼睛,喘息著,鬆了一口氣。她真想睡覺,但是體內的某個警告告訴她還不能休息,還不能。什麼東西不對勁,房間裡太安靜了。

  她睜開眼睛,看到南茜在那裡。她看到南茜抱著什麼東西,但是她沒戴眼鏡看不清是什麼。太小了,不可能是個嬰兒,是黑色的,或許還帶著血。

  「孩子,」她說,「在哪裡?我要看孩子。」

  「沒有孩子。」

  「那你抱著的是什麼?過來,近一點,我要看——讓我看看——我的眼鏡呢?那是什麼?」

  「不是孩子,是個玩具,一個小小的舊式瓷玩具。不是個嬰兒,是個男人。」

  「一個玩具?」她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邁爾斯?拿到這裡來,把他拿到這裡來。」

  南茜走過來,遞給她眼鏡說:「我去給你煮杯茶。」

  「不,等等——邁爾斯,邁爾斯怎麼樣了?」

  南茜一臉的悲傷、疲憊和迷惑:「誰?」

  「那個玩具。你說——噢,把他給我!」

  「阿格尼絲,這是你的幻覺。你已經幾天沒有睡覺了,你一定要休息,躺下來。」

  「但是孩子!」

  「沒有孩子。你經歷這麼多,一定很難接受這一點,但是你早就知道這一切了,是你告訴我說根本就沒有孩子。」

  「可能不是個孩子,但是有東西,我把什麼東西推了出來,我看到你抱著它。」

  「什麼也沒有。」南茜攤開空空的兩手說。

  「你滿身都是血。」

  「是的,你排出大量的血,累積起來的月經血。我去給你倒杯茶,然後我自己清理一下,再給你清理一下,再看你要不要什麼東西幫助你睡眠。或者,」她說,這時阿格尼絲倒在床上,閉上眼睛,「或者你什麼都不需要。」

  南茜走開了,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哭泣。一定是荷爾蒙的原因讓她感到如此空洞,一種被剝奪的感覺。她沒有失去一個孩子,她什麼都沒有失去。孩子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她一直都知道這一點,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想要孩子,不想承擔一個單親媽媽要承受的責任和問題。但是,經過這一切,她仍然想要點什麼:一個答案。她沒有說出來的心願完全實現了。

  除了血之外,這兩天來她的努力為了什麼,這九個月來她體內帶的是什麼?

  睡眠正要把她拉下來,無意識馬上就要控制住她,突然耳邊一個聲音在呼喊她的名字,她被嚇醒了。

  她睜開眼睛,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馬喬裡。她不是她的媽媽,就是馬喬裡自己。她抱著一個嬰兒,赤身裸體,活生生的嬰兒,性別看不清。她伸出雙手接住他,聽到馬喬裡說:「你知道這個嬰兒和我一樣都不是真的。」

  「沒關係。」她說。她知道自己一定在做夢,然而她覺得手裡實在感覺到了溫暖、真實。人們為什麼總是對夢不屑一顧,就好像夢一點也不重要一樣。她所有醒著的日子就是為了能夠讓自己重新入夢,她說:「這就是我想要的,這是我的。」

  孩子睜開藍色的雙眼,用理解的目光看著她。她為他們刹那之間聯繫的深度感到驚訝。接著,那個嬰兒對她微笑,張開嘴,似乎要說話。她知道她擁有了想要的一切。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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