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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邊密友》第10章
第七章 枕邊密友

  ……在童年時代以及之後的漫長生活中,母親代表著瘋狂。母親永遠是我們遇到的最為奇怪和瘋狂的人。

  ——瑪格麗特·杜拉絲

  葬禮過後,親密的朋友和家人便回到位於橡樹河的肖克羅斯家中。阿格尼絲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幢大房子裡有這麼多人,她對所有她不認識的人都感到好奇。身處一群陌生人之中,她為一個人的缺席困惑不已:為什麼馬喬裡姨媽沒來?

  在房間的另一邊,艾迪·肖克羅斯再一次向她姐姐和姐夫回憶他妻子去世的詳情。他很內疚,因為他曾經為她的離開和她爭論過。如果他們不發生爭論,她就可以早一點出門,那樣就不會碰上在59號公路上製造車禍奪走她性命的醉酒司機了。

  她昨天晚上一到就已經瞭解了事情的全部經過,但她還是擠過去再聽一遍。

  「她要去哪裡?」羅莎蒙德問道,「你為什麼不讓她去呢?」

  「她說她只是想自己獨處一段時間,想要一些時間來思考。她不願意說要到哪裡去。但我不是因為這些才阻止她出去的,我是覺得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我不喜歡這種回答。如果她想從我身邊離開一段時間,那也好,但很明顯在她頭腦中甚至都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

  「她當然有,」阿格尼絲插話道,「她想去馬喬裡家,要不她怎麼會走59號公路?」

  羅莎蒙德點點頭:「你竭力攔著她是對的。」

  「誰是馬喬裡?」

  「她姐姐。」阿格尼絲回答道。

  他皺了皺眉說:「姐姐?瑪麗根本沒有姐妹。」

  「她的雙胞胎姐姐。」她看著羅莎蒙德,想讓她來證明,但羅莎蒙德卻看著別處,向她自己的雙胞胎妹妹尋求支持。這種表情很熟悉,她記得,這對雙胞胎認為她已經長大,可以知道聖誕老人的真相時也是這種表情。「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在這裡,有人通知她有關葬禮的事情嗎?如果你都不知道她,那麼——羅莎,有人跟馬喬裡聯繫過嗎?」

  「阿格尼絲,這是真的。」這種大姐姐的語氣激起了她絕望的孩子般的憤怒。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這是她離開英國後的第一次。

  「那意味著什麼?我只是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馬喬裡有沒有被邀請參加葬禮?」

  「我想,她可能不知道。」克萊麗莎回答道。

  「那她在哪兒?難道沒有人能找到她嗎?」

  「馬喬裡根本不存在,」羅莎蒙德說,「就和媽媽的演藝生涯一樣,馬喬裡只是一個幻想。」

  「我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呢。」

  「但是——不。她不可能像你們說的那樣!我曾經和她呆了一個夏天,有好幾個星期!」

  「所以我們才以為你知道真相。」

  她羞愧得渾身發熱。她們肯定認為自己是一個白癡,而且她們是正確的。怎麼會有人不認識自己的媽媽?緊接著她為自己的母親欺騙了自己而感到憤怒。然後她又意識到,媽媽已經去世了,那也就意味著馬喬裡也不存在了。

  她向四周看了看,發現每個人都是成雙成對的——即使是那個鰥夫也由他已成人的女兒照料著,那是他跟前妻的女兒。她是這個房間裡唯一的一個形單影隻的人。她恨自己哭,因為她知道這只是自我憐惜而已,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止不住淚水。

  第二天,她租借了一輛汽車,駛出休士頓上了59號公路,一路上馬不停蹄趕到了馬喬裡的小屋。

  通過沒上鎖的後門,一踏進廚房,她就感覺到一些不同。雖然仍然沒有人居住,但顯然從她上次離開後有人來過這裡。很可能就是在上個月。

  地板和傢俱的表面最近都被清洗過,她記憶中散落的昆蟲屍體和灰塵也已經被打掃了。打開碗碟櫥,她發現了兩隻罐頭和一盒未開封的還沒過保質期的奇福餅乾。她關上碗碟櫥,走進起居室。

  她聞到了新刷的油漆味,那張大桌子後面的牆變成了空蕩蕩的米色,沒有以前掛肖像的一絲痕跡。

  不管艾迪是怎樣被蒙在鼓裡,他的妻子在去世之前的幾個月裡至少來過一次,也很有可能是經常來這裡。她可以假裝出去購物,一大清早就駕車到這裡清理打掃或者粉刷油漆,然後及時趕回家去做晚飯,這應該不難——但為什麼呢?為什麼秘而不宣呢?難道馬喬裡一直在計畫著回來嗎?

  她仍然不能完全接受馬喬裡不是真實存在這一事實,她曾經很瞭解她。而且她印象中的馬喬裡是與瑪麗·格雷完全不一樣的一個人。她開始在桌子裡翻找,想尋找一些證據。

  在右手邊最下面的抽屜裡,她發現了一個扉頁上寫著「詩集」的粉紅色資料夾,另一個標寫著「筆記」的資料夾,以及一個藍色的舊紙盒子,裡面裝著一本書一樣長的手稿,題目是「心靈之旅」。她飛快地流覽了一下,每隔幾頁就看到一些色情的描寫。她尷尬煩躁地把它扔到一邊。

  其他的抽屜盛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主要是紙張:剪報,雜誌書頁,從便箋本上撕下的手寫單頁,信封,信紙,明信片,用了一半的筆記本,紙夾,老化的橡皮圈,鉛筆,早就過期的商場優惠券,腐蝕的電池。在最底層有她的東西:那本小的紅色皮面的《阿格尼絲·格雷》。

  一拿起它,她就看出這本書是自製的。這非常明顯,她不明白自己當時怎麼會上當。即便是一個小孩子,她也應該能看出來這書是把普通的打印紙切得大小合適,綁在一起的,跟裝訂的不一樣。它不是一本書。坐在桌子旁邊粗糙裸露的木地板上,她打開這本小書開始閱讀。讀著它就像回到了過去,回到她兒時的夢想中。現在,用她成人批判的眼光來審視,這部作品過分花哨粗俗。它只不過是從一些最為簡單的、通俗的浪漫小說中摘抄了大量的陳詞濫調,拼湊而成。即使她辨認出了某些場景的出處——這個來自《蝴蝶夢》,那個來自《簡·愛》,有一些來自《弗蘭肯斯坦》,還有一些零零碎碎地來源於她最喜愛也是她媽媽最愛的作者:伊·內斯比特、摩斯沃斯夫人、路易莎·梅·奧爾科特、漢斯·克利斯蒂安·安徒生和格林兄弟,然而在她看來,這個故事仍然是非常奇妙的。

  她興奮地讀著,像她還是小孩子時那樣讀,忘掉了自我,完全投入到故事中去,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她用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就把書讀完了,這不像是在讀書,更像是在回憶一個特別生動的白日夢,一個在她懂得性愛是什麼之前就開始的性幻想。

  她站起身,像抓住一個護身符一樣抓著這本書,感覺有點頭暈目眩,還有點口渴。只有桌子中間最淺的那個抽屜還沒有檢查過。她打開了抽屜。鋼筆,鉛筆,更多的紙夾,舊的郵票,被啃咬過的橡皮擦,其中一個小的刨光過的木盒子,出奇的漂亮,在混亂的辦公用品中很顯眼。在盒子裡有一個辮子形狀的銀質戒指,還有一把鑰匙。戒指戴在她中指上正合適。

  她戴上指環跟她的簡單的銀質結婚戒指比較了一下。那是個「斯特靈純銀飾品」,格雷厄姆曾這樣說過。

  這是一整天裡她第一次想起他,她為自己沒有打電話給他感到有些愧疚,因為她曾經向他保證過要在葬禮後給他打電話,告訴他自己的計畫。由於事出突然,倉促之間她買了六個月內有效的從倫敦到休士頓的往返機票。雖然她還沒有具體計畫自己的歸期,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但她應該跟他說一下。

  她決定駕車到開普敦,吃一點午飯,然後給格雷厄姆打電話。她希望在那兒除了奶品店還能有其他吃飯的地方。如果沒有,繼續沿著公路走幾英里就會到另一個鎮。她可以開車過去,或者掉頭回休士頓。

  當她轉身要走的時候,在找到戒指的盒子裡一同發現的鑰匙又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想知道這把鑰匙能否打開地下室門上的掛鎖。她一直對地下室充滿好奇,因為童年時那是她的禁區,她一直想知道馬喬裡在那裡面藏了什麼。上好的法國葡萄酒是那時候她們最中意的奢侈品。或者在這樣一個禁酒的地區,那裡藏著一個酒廠?

  鑰匙正合適。她推開門,然後看到門搖晃著要關上,她就找了一大塊木頭頂住。即使門已大開,她也沒立刻進去。她突然感到有些恐懼。為什麼這裡是禁區?為什麼馬喬裡那麼堅決地警告自己不能進去?裡面太黑了,日光只能照亮裡面一點點,即使進去了也看不大清楚。她猶豫了一會兒,又回到屋裡面去找手電筒。她在廚房裡找到了一隻,就放在跟在她們自己家裡大約相同的位置,但裡面的電池腐蝕嚴重。她從同一個架子上拿了一根白色的蠟燭和一盒火柴。火柴在她手裡沙沙作響,好像牙齒打顫的聲音。她調整呼吸,摒棄一切雜念,現在不是幻想的時候。地下室裡沒有什麼東西能傷到她,即便有幾隻蠍子那也無妨,因為她穿著鞋子。

  她點燃了蠟燭,把那盒火柴塞進口袋,然後向下走入黑暗。黑暗中各種影子伸展突變搖曳不定。地下室裡溫暖潮濕,有泥土和灰塵的混合味道,其中夾雜著微弱的噁心氣味,她想那應該是糞便和腐肉散發出的氣味。她聽到有小動物從她身邊逃走藏匿起來的聲音,但這些沒能使她害怕。相反,那些未知的、神秘的、在陰影之中若隱若現的巨大的黑色物體,那些硬紙盒,那些被包裹著的正在地板上腐爛的傢俱,讓她的肌肉緊繃,心跳加速。就在這裡有一些媽媽向她隱瞞了的東西。

  她的腿碰到了一個硬紙盒,她蹲下身謹慎地打開它。這個正在腐爛的盒子碰上去就像觸摸到冰冷的肌膚。盒子裡裝滿了瓶子,她抽出一瓶,湊近了燈光仔細看——這是一瓶法國酒,二十年的波爾多葡萄酒!她發出一聲充滿著驚奇和懊悔的呻吟,覺得要是有人和她一起分享這樣的寶貝就好了。

  被這樣的發現激勵著,她變得膽大起來,用極大的興趣檢查著周圍的每個物件:木質的椅子,桌面由一片片薄板拼合起來的桌子,生銹的油罐子和彈簧床墊,一架舊的腳踏縫紉機。其他的箱子盛著散發出黴味的衣服、窗簾、亞麻床單;一堆堆二三十年前的《紳士》《花花公子》雜誌;裝滿了釘子、螺絲和金屬絲的咖啡盒;舊鞋子;廉價的陶瓷製品——所有的能在任何家庭的地下室或者閣樓中找到的家什。那些早就該扔掉的東西因為它們還有一丁點用處而保留了下來,但那點用途現在早已被時間、昆蟲和水侵蝕掉了。她感覺有些厭煩,恐懼也被拋之腦後。她站直身子,盡可能地伸直胳膊高舉蠟燭。她看到一個白色的舊冰櫃靠在屋子盡頭的牆上。裡面會有什麼東西?二十年前冷凍的冰淇淋?從60年代初期就開始腐爛的牛排和漢堡?忽然她記起來了:這所房子從來就沒通過電。她的喜悅隨之消失。那要一個冰櫃幹什麼?一下子,那個冰櫃不再是一個常見的、可親的家庭用具,它變成了一個令人恐懼的怪物。她不想過去看,但卻極想知道裡面都放了些什麼。

  在搖曳的燭光下,她小心翼翼地繞過盛滿垃圾的箱子,到達地下室盡頭的牆邊。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用一隻手就把蓋子打開,但蓋子很容易就打開了。她拿著蠟燭靠上去向冰櫃裡面看,只用嘴巴呼吸,並迅速躲開,以防出現某些腐爛東西的臭味。

  她看見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的身體:他側身躺著,雙膝併攏。她屏住一口氣,緊緊抓住蠟燭,飛快地目測了一下它剩下的長度。她不想被扔在黑暗中。有一刻她想拼命地跑出去,然後駕車永遠離開這裡。但是現在好奇心占了上風,她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

  那是具屍體嗎?在她的一生中她只看過一具屍體,那就是她母親的。她仍然不知道屍體看起來是什麼樣子。不知是死亡本身有著驚人的變換能力,還是之後的防腐處理和化妝盡力地掩蓋了曾經受到的傷害,葬禮大廳中那個女人的屍體看起來並沒有經歷過什麼傷害。

  冰櫃裡的那個東西是個逼真的、與真人一樣大小的塑像還是一具屍體?她身體前傾,喘了口氣。

  冰櫃中沒有散發出惡臭,也沒有腐爛的跡象。她吸進的空氣中帶有一種活生生的男人肉體的氣味,一股汗味還有一種鹽和酵母混合的特殊氣味。他散發出的那種出乎她意料的、可怕的、有點似曾相識的熟識感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她手中的蠟燭蠟油熔化並向下滴落。一滴滾燙的蠟油滴落到下面蒼白的肉體上,她看到那個軀體稍微退縮並顫抖了一下。

  她感到呼吸有些不暢,就好像肺部的空氣全被抽空了一樣。活著的!雖然她仔細觀察並等待了很久,心中充滿恐懼和疑惑,但他沒有再動一下。他沒有轉過身或是坐起來,眼睛也沒有睜開。

  「出來,」她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尖銳聲音喊道,「我知道你還活著。快起來。」

  她的話就像一股電流一樣穿透他的全身。她可以看到他的肌肉由於受到刺激而伸縮,就像一股閃爍的電波在皮膚下湧動。或者那只是蠟燭搖曳的光影?她還來不及對自己的雙眼質疑,他就站了起來。

  她向後退到他夠不到的地方,然後看著這個赤裸的男人爬出冰櫃。她凝視著他的軀體,尤其是他的在光影和運動遮掩下若隱若現的生殖器。她如此貪婪地看著,彷彿從沒看到過赤裸的男人似的。他向她走來,現在他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事物。雖然對他一無所知,但卻是她曾夢想過和渴望過的。她有些害怕,但這恐懼卻不是來自於他。她的害怕與她的好奇及出乎意料的渴望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好像是得到她的命令似的,他在離她幾英尺的地方停住了。她舉起蠟燭,想仔細瞧個究竟。她無需說任何的話:不知他是能讀懂她的心思,還是能看懂她手和頭的輕微動作,看起來他知道她要做什麼。他向前移動,擺好姿勢,可以讓她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盯著他的頭看是讓她感覺最為困難的事情。起初她想讓他睜開雙眼,但一想到在自己盯著他看時,他也可以看到自己,所以她最終還是決定讓他的眼睛一直閉著,直到自己希望它們睜開。但她仍然不願去看他的臉。

  她輕輕地喘息,打量著四周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放下蠟燭,既可以令她看清四周,又沒有失火的危險。她看到了冰櫃。把蓋子蓋上,就有了一個高度合適的平面。她滴了一滴蠟油在上面,然後把蠟燭粘到上面。她沒有覺察到這個裸體的男人已經跟著她走了過來,當她轉過身時,正好撞在他身上。

  她匆忙一抓,抓住了他的胳膊,穩住了身形。一觸摸到他,她想要的就更多了。她需要去感覺——她開始用手去撫摸他的全身,觸摸、抓捏他的肌肉。他的肉摸起來很軟,很有彈性,很溫暖,很結實。這就像是送給她的一個禮物——此時她好像從來沒有觸摸過其他人的肉體似的。一會兒,單純的撫摸難以滿足她的欲望。她便開始撕扯自己的衣服,動作因為急切而顯得笨拙。他仍然緊閉雙眼,看不到她正在做什麼,所以她做什麼事情都可以。她又推又拉把他放倒在地上。她擁抱他,他也回抱她。她肆意而為,而他也總是回應著。她無需說一句話,他總是恰好做她最希望他去做的事情。

  蠟燭早就燒光了。她的眼睛也已經適應了黑暗,能看到所有想看的東西。但現在從敞開的門透過來的光線越來越稀薄,越來越暗淡,地下室的陰影則變得更厚更黑了。她開始感到一種恐慌。她不敢在天黑後還呆在這裡,她必須在入夜之前走出地下室。

  她掙扎著從他的懷抱中脫離開,站起身來。這時他沒有挪動來幫助或者阻攔她,而是像死去了一樣躺在那裡。她向門口亮一點的地方走去,一路撿起散落的衣服並盡可能地穿好。忽然,她撞上了一個箱子,通過觸摸她辨認出是那箱葡萄酒。她拿了一瓶,和內衣褲一塊拎著,走出了地下室,進入到屋子裡。

  房間裡沒有鐘,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表被扔到哪裡了。在租來的汽車裡很可能有鐘,但再出去一次去看時間似乎有點太麻煩了。她從光線的角度猜測出現在有5點多鐘了,也可能是6點鐘。是該喝一杯的時候了。她在廚房找到了一個開塞鑽和一個葡萄酒杯。她確信自己曾見過馬喬裡使用這個杯子。她打開酒瓶倒了一杯,沒有立即喝,而是舉著酒杯走到廚房窗戶前,欣賞著波光微動的暗紅酒色。

  這是難得的好酒。她不是一個品酒的專家,但僅僅一呷就足以讓她知道這酒比她以往喝過的都要好。她感到非常幸運,端著酒杯和酒瓶走進起居室,坐到唯一的一把舒適的椅子上。

  偶爾,一種純粹的肉體回憶喚醒她的軀體,令她顫動。但她儘量做到心如止水,強迫自己不去回憶,不去計畫,不去懷疑,也不去驗證,只是享受現在的時光。放下酒,看著熟悉的房間慢慢變得昏暗,她感覺酒就像一層溫暖、舒適的薄霧包裹了自己,就又拿過酒瓶給自己的酒杯倒滿。

  第二杯就不像第一杯那麼美味了。喝到第三杯的時候,她就感覺杯子裡曾經的美酒正在變成酸醋。她堅持著把它喝完,然後覺得自己就要昏死過去了。她搖搖晃晃地先去了趟盥洗室,然後又到了原來馬喬裡的臥室,躺倒在床上。亞麻床單散發出難聞的黴味,但幸運的是它很暖和,都不需要蓋其他的東西。她捲起幾件T恤衫當枕頭。有那麼幾分鐘她覺得自己要生病了,但還沒來得及採取什麼補救措施就睡著了。

  第二天的某個時間,她醒了過來,感覺到肚子很餓,嘴發乾,頭很痛。在廚房裡,她喝了兩杯水,吞下了在自己包裡找到的幾片阿斯匹林,然後吃了一些奇福餅乾和一罐野餐時吃的豆罐頭作為早餐。她一直喜歡涼吃那種罐頭。她渴望著能喝上一杯茶或者一杯咖啡,但屋子裡面沒有這些,她只好接著去沖了一個澡。屋裡沒有熱水,這讓她感覺很不舒服。但洗完後她感覺好多了,阿司匹林開始起作用了。

  她套上一件乾淨的T恤衫和一件棉製襯衣,穿上涼鞋。屏住呼吸,沒有檢查就把昨天穿過的衣服胡亂地塞進手提箱。她覺得它們很難聞,但不願意去想為什麼或者因為什麼它們會變成這樣。她把在馬喬裡桌子裡面發現的筆記本和手稿,還有她的那本《阿格尼絲·格雷》與其他幾件要帶走的東西一起打包。在她考慮是否還忘了其他物品時,她注意到了中指上的戒指。

  看到戒指,她就聯想到與戒指一起發現的鑰匙,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她曾經竭盡全力要把那些記憶拋之腦後,讓自己相信所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但是——現在她疑惑了。這一切不可能都是夢境;她肯定去地下室拿過酒,除了把鑰匙扔在那裡,還會在哪呢?

  雖然她也知道,如果她沒有把鑰匙掉在地下室,她就應該能發現它插在外面的鎖上,就掛在被那木塊撐開的門上。但她仍然茫然地在屋子裡四處尋找鑰匙。她的心怦怦直跳,好像裡面關了什麼東西;她喘不上氣來,渾身大汗淋漓。她不想再下到地下室去,甚至都不願讓自己想為什麼。她想忘掉這一起,想騙自己這一切只是醉酒時的一個夢,多麼可憐的嘗試啊——在地下室裡有東西,有可怕的東西在那等著她呢,那麼可怕以至於她都不敢回想那些細節。她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廚房、臥室、盥洗室、臥室、起居室、廚房、臥室,一圈又一圈,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老鼠。

  她知道地下室的門是敞開著的,那麼呆在屋子裡面也不安全。

  一圈又一圈。

  最後她停了下來,向門口走去。外面門廊裡跟屋裡一樣炎熱,沒有一絲風,四周松樹的松針紋絲不動。向下能看到那輛租來的車子,就泊在距臺階幾英尺遠的地方。看到自己隨時可以逃跑,而且都不需要經過地下室的門,她的呼吸順暢多了。現在她知道了,不是迫不得已要去,而是自己決定要去把地下室的門鎖起來。既然都不記得自己在恐懼什麼,索性讓自己相信那裡什麼東西都沒有。在地下室裡沒有什麼真正可以威脅她的東西,有的只是古老的孩提時代的恐懼———「自己嚇唬自己」。她決定現在就下去把門鎖上。

  但鎖上沒有鑰匙,肯定是她把它帶進地下室搞丟了,也許她把它掉在了地板上。她的一隻腳跨過了門檻,這時她猶豫了一下,記起沒有帶蠟燭,準備返身回屋去取;但僅僅這一步,就又讓她迷失了。

  地下室聞起來像他身上的味道。那一步把她送進了他的懷抱,她吸入一口氣便立即被他的氣息環繞。她走向前,盲目地伸出手,遇到了他伸出的胳膊。她早先剛拒絕過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她開始氣喘吁吁,那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欲望。她向他倒了過去,隨之被他抓住。她又重新回到了夢裡。

  當她從地下室裡出來時,天將要黑了。她徑直走進廚房,狼吞虎嚥吃完剩下的餅乾,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碗碟櫥裡還有一個小個的桃子罐頭,她把它打開都吃完了,但仍覺得餓,並且由於筋疲力盡而全身顫抖。她走向臥室倒在床上,甚至都沒再注意床鋪的氣味。

  當她醒來時,天已全亮了,她的丈夫躺在她身邊靜靜地睡著。她盯著他看,喜悅之中夾雜著一絲困惑。她很想知道他是如何找到她的。她在心中默默感激這種魔力的出現。當他閉著眼睛開始跟她做愛時,她才意識到那不是真正的格雷厄姆。他是誰沒關係,因為他就是她所想要擁有的一切。她可能再也見不到格雷厄姆了,她可能再也不離開這棟房子了。

  他已把酒從地下室帶了上來,他們不時地停止做愛去打開另一瓶酒喝。這些酒必須很快喝掉,因為在這所房子下面儲存了多年,受到德克薩斯州劇烈變化的溫差影響,酒勁已經減弱了許多。瓶子一打開,內部的酒就會發生氧化反應,美酒就開始變成酸醋。

  日出日落,她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除了偶爾去盥洗室,其餘的時間她一直都待在床上。在她從包裡翻出一捲保羅牌薄荷糖後,屋裡就再也沒什麼可吃的東西了。剛開始性愛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但現在饑餓卻佔據了一切。生活現在簡化為簡單的物質需求,她也變得更為單純。她的思想穿透不了禁錮著她的牆壁,她找不到任何的解決方法。她現在比一個孩子更無助。她很餓,但卻沒東西可吃。

  她為自己的無助哭泣。「我該怎麼做?」她問到。

  她的情人什麼都沒說。

  她盯著他看。她對他裸露的軀體已經熟悉得像自己的了,然而他仍然具有某種神秘的吸引力。沉迷於自己無助的、盲目的強烈性欲不能自拔,她輕輕地推了他一下,他就平躺到了床上,隨之她騎到他身上。他總是隨時聽候差遣,總是勃起,從來不說話,從來不強加自己的欲望——他僅有的欲望就是她的。她俯視著他沒有表情的沉睡似的臉,一股嫌惡從心底升起。這股嫌惡像她的情欲一樣強烈。她喊道:「我該怎麼做,你這該死的?」

  他仍然沒說話。她本想掐他脖子,這時緊握雙拳喊道:「看著我!」

  他的眼皮動了一下,第一次睜開了眼睛。向她看的那雙眼睛不是藍色的,它們是渾濁的灰色,鑲嵌著黃褐色的斑點;那不是他的眼睛,而是她自己的。

  有那麼一小會,她感到極度的恐怖。她動彈不得,她跟他連在一起了,這是無可改變的。他是她永遠不能捨棄的一部分。不一會,她就接受了這個現實,恐懼消失了。她仍然感到餓。

  「我餓得要死,」她哀鳴著,「我要吃點東西,不然我就會死掉。」

  他舉起了一條胳膊到她面前,權做回答。她看著它:結實、粗壯。他把胳膊又湊近了一些,她感到已經碰到她的嘴唇。她張開嘴,像以前那樣用舌頭輕觸他的肌肉。他沒有把胳膊抽回去,她用牙碰了他一下,但他仍沒有動。她就開始輕咬他,剛開始是試探性的。情人的咬噬從來都不痛,她又咬他一口,這次她的嘴從他身上咬下了一塊肉。

  但他身上並沒有流血。他的肉很乾、很耐嚼,感覺就像是麵團或半熟的蛋捲的質地,吃起來有點像鹹麵包的味道。

  她狼吞虎嚥地咽下了第一口,而後立即渴望再多吃一些。她看到他仍然向自己伸著胳膊,並且他也正向自己看過來,用她自己的眼睛。她有些退縮,但很快就又為自己將要做的事情找到了藉口。如果他就是她,那他的就是她的,她就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任意而為。很明顯他感覺不到一點疼痛。不僅如此,他看起來還非常地享受。他輕微地笑著,她知道那是肉體的愉悅令他的面部表情放鬆,而且她仍然能夠感覺到他在自己的體內勃起。

  她向前傾下身子,故意從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大口下來。味道很好,嚐起來不像任何她曾經見過的東西,但她卻有種感覺,這是自己一直都在渴望的味道。一口還沒咽下去,嘴裡就再一次充滿了口水,想吃得更多。

  她吃得越多,這種欲望越強烈。在吃完了他的胳膊和胸部的肉之後,她就不餓了。儘管她不再感到饑餓,但胃口卻大開,她想把他的每一部分都吃完。

  吃他的頭是最怪異、最恐怖、最困難的事情。她感覺自己像個怪物:她想做的,也就是她正在做的事情,是最難被接受的,就像看到她自己的眼睛在格雷熟悉的臉上故意瞪著自己似的。她閉上眼睛,咆哮著撕下他的耳朵。

  不一會,他腰部以上的部分就都被吃光了。突然她再也不能忍受了,這種情形過於恐怖。有一段時間,她曾想他們是在共用她的食人盛宴,吃對他們來說就是另一種性生活。但現在他的腦袋沒有了,臉也沒有了。她不再感到性感,也不再感覺到饑餓。她開始感到恐懼。她動了一下,想逃脫,但卻脫離不了。青春時期聽到的恐怖故事,那些她曾經相信過但早已忘卻的畫面在她腦海中閃現。雖然她沒有感到疼痛,但恐慌使她猛拉猛扭著要脫離開。忽然一下子,她被放開了,蜷縮在雙腿和剩下的軀幹旁邊。

  她張開嘴,發出了一聲尖叫,然後強迫自己把頭低到他被掏空的怪異的腹股溝裡,讓自己繼續吃下去。她必須完成自己已經開始的使命,沒有其他的辦法。雖然她不再想吃他了,但這沒什麼影響,因為他就是她的,她必須把他全部都吃下去。

  她的嘴和咽喉因為咀嚼和吞咽而感到不適。她已經很飽了,飽得令自己感覺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吃。他的肉曾經吃起來是那麼的美味,現在變得令人作嘔。她強迫自己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幾乎不加咀嚼;她有時候屏住呼吸,強迫自己什麼都不去想。一旦她想到自己正在做什麼,自己曾經做了些什麼,那她就會噁心,而且現在還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如果自己吐出來了,她必須立即再把他吃進去。她毫不懷疑自己的這種想法,有些規則是必須要遵守的。

  她強迫自己吃下去,吃得一乾二淨,然後她睡著了。

  醒來時,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時間,是哪一天。她感到肚子脹得難受,心情有些低落,有些不安,但她還是堅持著起來了。站起身後,她感到下身有點輕微的不適,就好像內置的衛生棉球脫離了合適的位置,應該被拿開一樣。她用手指檢查了一下,但沒有發現什麼東西。

  雖然她急切地想離開這棟房子,她還是沖了個澡,當然是涼水澡。沖個澡,她就不用擔心自己身上有沒有散發出難聞氣味了,不用擔心什麼奇怪的東西已經玷污自己的皮膚了。然後她飛快地換上乾淨衣服,把其餘的東西統統塞進手提箱,離開了這棟房子。

  兩小時後,她在交通高峰時期進入休士頓。緩慢行駛在擁擠的高速路上,她意識到自己要儘快地做一個決定,否則這洶湧的車流可能將她夾帶到蘇格蘭或者更糟的地方。除了休士頓,她沒有其他的目的地。她可以像在葬禮以前那樣去跟自己的姐姐呆在一起,但她不想去。她絞盡腦汁地想,看有沒有熟識的高中同學住在附近。

  通往西大學區的出口標誌引起了她的注意,於是她繼續前行。也許是由於她的幸運和果斷,她及時地駛到了出口車道上。她朝那個鄉村購物中心駛去,很久以前她曾經跟洛克薩尼到那裡閒逛過。她依然記得,在墨西哥餐館旁邊的拐角上有個投幣電話。她想給萊絲麗的媽媽打個電話,她在葬禮上是那麼和善可親。

  但一拿起話筒,她就想起應該先給格雷厄姆打個電話。安排今天晚上的住處,不如給他打電話聽聽他的聲音更急切。她需要被提醒一下他們在一起的生活,需要有人把她拉回到現實生活中來。突然在這個熟悉的、炎熱的、潮濕的休士頓的夜晚,她特別懷念在哈羅的寒冷的、潮濕的小房子了。當她耳邊猛然響起他們家電話的清脆聲音時,她的胃部由於期待而緊張收縮。這種聲音和美國的電話鈴聲是如此的不同,以至於她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還以為是占線,就又把電話給掛上了。一會兒就能聽到他的聲音了。

  但電話一直在響,卻沒人接。直到接線員說:「對不起,對方無應答。」「謝謝,我一會再打。」天色已晚,倫敦現在應該是午夜了,他應該早就在床上了。或許他正在洗澡?她在這個街區來來回回地走著,直到讓自己信服這個理由,然後又回到電話旁重試一次。

  仍然沒人接聽,雖然她請求接線員讓鈴聲響得再長一點。她想:「可能他在睡覺。」但她很清楚格雷厄姆在有電話鈴響的時候根本就睡不著。

  既然沒接電話,那麼他肯定是不在。

  「嗯?阿格尼絲?」

  溫柔的熟悉的嗓音令她的心猛地一顫。回轉過身,她驚呆了。

  亞歷克斯·希爾向她微笑著。「我猜就是你,剛才在餐館裡就看見你從視窗經過,當我出來時發現你在打電話。見到你真的很高興。你會在鎮上呆很久嗎?哦———」他忽然記起來她家發生的不幸,就不再微笑,說道,「聽說你媽媽去世了。真的感到很難過。」

  她要說謝謝但沒有說出口。「謝謝」當然不是很恰當。當有人對你施以同情的時候你會說什麼呢?你怎麼接受呢?在葬禮上她就沒有想明白,現在就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但她必須說點什麼,即便是說見到他也很高興也行。他還在等待她的回應。她張開了嘴:「我,」她無助地說,「……」她哭了起來。

  他用胳膊環繞著她,抱住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讓她盡情地痛哭,偶爾拍拍她的後背。

  「很抱歉。」在她終於能夠止住淚水時,她說道。她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雖然此時她最希望的事情就是繼續靠在他胸前,體會一種安全感。

  「不必抱歉,你有足夠的理由哭。我希望——你是自己來這兒的嗎?你要去哪裡呢?」

  「我剛才試著給我丈夫打電話,但沒有應答,我想再試一次。」

  「去我家吧。你可以在那裡打電話給他。」

  「是長途。」

  「我知道。我會給你帳單的。我們不會像一些旅館那樣要那麼多回扣的……你住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剛剛才回來——我需要給其他人打電話找個地方住。」

  「不用再找了。你的車在哪?你可以把它放那裡。拿著你的東西。早上我上班時可以把你捎回來。我的辦公室就在這條街上。」

  她沒有提出異議,這正是她想要的。有人照顧,有人替她做決定,真是一種安慰。而且,想像中來解救自己的白馬王子竟然就是自己的初戀情人,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坐在他身邊被載向他的家,她多年來第一次感到完全的舒適愜意。她沒有在意他們行駛的方向。她聽著他放的邦妮·瑞特和派特·波內塔的音樂,希望這旅途永遠都不會結束。

  他的房子和周邊的房子一樣,都是很新很狹窄的排屋,由沙色的磚和灰色的木頭構建而成。屋裡面是一種毫無修飾、空曠的現代味的氛圍:一個刷著白色牆壁的敞開式空間,擺放著很少的幾件鉻合金、玻璃、黑色皮革的傢俱,牆上裝飾著黑白照片。她在鉻合金和玻璃結構的桌子上看到一疊《時尚》雜誌,但沒有看到書。她感覺屋子有點荒涼冷清,但卻絕對乾淨。

  「好地方。」她說道。

  「還可以吧。你要喝點什麼嗎?吃過飯沒有?這裡有吃的東西。」

  「我想吃點東西。」她跟他到了廚房,這是一個狹長的、米色和白色相間的區域,用一個吧台和餐廳隔開。

  「我仍然不會做飯,只能提供三明治,或者瘦身速食。」他朝著冰箱指了指。

  「三明治就很好。」

  「加花生醬和果醬?」

  「很好。你知道果醬在英格蘭是什麼意思嗎?」

  他搖了搖頭,取出麵包。

  「凝膠。」

  「所以,加花生醬和果醬的三明治的意思就是……」

  「正確。」她歡快地回應,並環抱雙臂斜倚在吧台邊,看他忙忙碌碌。大學畢業以後他胖了很多,藍襯衣上的紐扣緊緊地勒在肚子上。這就是她棲息在他的臂彎中時感受到的最柔軟的部位,也可能是他每次洗完澡後很沮喪地盯著看並決定採取措施來改善的部位。瘦身速食,她回想起他們在奧斯丁的最後一個學期,他們呆在一起,他是那麼喜歡這個牌子的食物,實際上是他們喜歡所有這個牌子的食品和飲料。她回想起他們最終是如何一起上了床,她奇怪他們為什麼沒有早點走到那一步,為什麼那一次的親密關係沒有發展成為她曾經期待已久的戀愛關係。他們都有著其他的牽絆,他們的生活也都向著不同的方向發展。她多麼希望生活不是這樣的。在他的廚房的那一刻,當她看著他為自己做三明治的那一刻,她幾乎都相信在他們之間又產生了一種無言的親密。這種觀察是令人愉悅的,他做得是那麼仔細。他先把兩片麵包都塗抹上黃油,然後給一片均勻地塗上花生醬,另一片則細細地抹上提子果醬。把兩片麵包合在一起後,他又仔細地切掉面包皮,然後把三明治切成三角形。這是她兒時最喜歡的做三明治的方式,她母親經常這樣給她做。長大之後就沒有人如此耐心、仔細地給她做花生黃油三明治了。他請她坐到餐桌旁吃,像她媽媽那樣,給她用一個小盤子端上三明治,同時給她端來一杯牛奶。「太好了,」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後,她讚美道,「真的太棒了,味道很好。」

  「嘿,拜託。這只是一個花生黃油三明治!」

  「但是做得很精緻,簡直無可挑剔。自從長大後,我就再也沒吃過這麼完美無缺的花生奶油三明治了。真的。」

  他搖了搖頭說:「只要你的要求一直都這麼簡單,我想我是能夠令你滿意的。」

  他的眼睛注視著她,熠熠發光。她朝他笑笑:「我的要求就是很簡單。」

  他轉過身去朝向冰箱:「我想喝杯啤酒。你要來點嗎?」

  她看了看還沒喝的牛奶,回答道:「嗯,過會兒吧。吃這個要配牛奶而不是啤酒。我可不想破壞花生黃油大餐。」

  「當然不可以!不能破壞我花費很長時間給你做的晚餐。也許等莫妮回來,我們會喝上一杯。她大約半個小時後就會回來了。她晚上從來都不想吃東西,但她有時會喝上一點。」

  她本來已經很放鬆的肩膀,忽然又變得緊張起來,就像仍在駕駛一樣。她問道:「誰是莫妮?」

  「難道我沒提過嗎?她是我的妻子。」

  除了他說過幾次「我們」,他不曾提起這個女人,她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個女人存在。

  她還以為這個「我們」指的是一個舍友,最糟糕也就是一個住在別處的女朋友。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荒謬可笑。她還以為自己處於溫柔的挑逗之中。

  「莫妮。」她含糊不清地重複了一下,然後咬了一大口三明治,讓自己有時間來整理一下思緒。

  「是莫妮卡的簡稱。我們結婚快有兩年了。她是——你可能也認識她。莫妮卡·衛麗斯。也是我們學校的,不過比我們低兩個年級。」

  「哈,亞歷克斯,你竟和一個二年級的學生結了婚?」

  當他大笑的時候,她吃著他為她做的三明治。但當她咬了一口甜甜的、耐嚼的食物,她覺得這不像是三明治。它在她的嘴中變成了難以消化的生肉。她咀嚼,咀嚼,一個勁地嚼著,直到腮幫都疼痛起來。當她試圖咽下已經嚼軟的食物時,喉嚨卻像是被堵上了。

  她把椅子向後推了推,掙扎著站了起來。

  「你怎麼了?」

  「盥洗室。」她低聲咕噥著。

  「穿過那——在前門旁——在右手邊。」

  她及時地趕到盥洗室,嘔吐了出來。很奇怪的是,雖然她嘔吐了很長時間,直到自己筋疲力盡,她也僅僅吐出了剛剛吃掉的三明治和一點點綠色的汁液。看起來她的胃已經完全空了。

  她開燈躺在客房的床上,靠近手邊的地方放著一杯冰水和一個空碗。客房也兼做莫妮的縫紉室。她盯著對面牆角的縫紉機和人體模特慢慢入睡。

  剛一醒來,她就意識到屋裡現在是黑著的。有人曾經進來過,他們剛剛關了燈,又走了出去。但她仍感覺到,有人在屋裡。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只是轉動自己的眼睛,直到看到一個潛伏在黑暗中的陰影。

  「亞歷克斯?」

  沒有回答,但她相信自己看到那個人影稍微地挪動了一下。她儘量保持聲音正常平靜,說道:「亞歷克斯,我可以看到你。」

  但他仍然什麼都沒說。在一瞬間,她看到亞歷克斯站在門口,雙目緊閉,伸出雙手,就像枕邊密友一樣,步履蹣跚地找尋她。她尖叫了起來。「阿格尼絲,沒事的。你剛剛只是做了個夢。」她感覺到他的雙手,感覺到他環抱著自己的胳膊,感覺到他赤裸的胸膛。她渾身無力,癱倒在他懷中嗚咽起來。當她睜開雙眼,屋內燈光已大亮,有些刺目。亞歷克斯正在看著她,他的雙眼圓睜。由於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眼睛顯得更大。他的頭髮蓬鬆雜亂,穿著一條鬆鬆垮垮的短褲。「你剛剛做了個噩夢。」他說道。

  「我感覺……有人在屋裡。」現在她可以看清,在她剛才以為是房門的地方站著那個人體模特。亞歷克斯指了指模特,她點了點頭:「對不起。」

  「不用道歉,每個人都會偶爾做噩夢的。」他仍然抱著她,坐在床上離她很近的地方。她可以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肥皂味和汗味,可以感覺到他裸露的溫暖的肌膚。她想脫掉自己的T恤衫,用自己的乳頭來觸摸他。

  「現在好點了嗎?」

  「再多陪我一會兒。」她把一隻掌心輕輕地放到他的胸膛上,撫摸著他柔韌的胸毛。

  「莫妮可能都不知道我出來了。你叫的時候,她只是扭動了幾下,小聲嘟囔了幾句,我想她並沒有真正地醒過來。等我們有了孩子,我知道淩晨3點起床給孩子餵奶的人肯定是我。」

  她的手在他身上滑行,慢慢地滑到他內褲的腰帶裡。他屏住了呼吸,但卻沒有阻止她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她收回自己的手,脫下自己的T恤衫。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彷彿從未見過裸體的女人,也或許是他不敢相信自己有如此好的運氣。他的興奮感染了她,她急切地想提高他的興致,想向他展示自己是多麼的豐富。

  當她把他拉向自己時,她感覺到他對於他們兩人都嚮往的事情還有所顧慮和抵觸,她可以看到他正準備解釋。她不想再聽到他妻子的名字,也不想他們之間再進行什麼交談。她伸出一隻手指抵住他的雙唇。面對面坐著,她的胸部靠在他的胸前,她低聲在他耳邊說道:「快點。不要出聲。快點。」

  他脫下短褲,這時她平躺在床上,張開雙腿。他趴在她的雙腿間,然後——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嘗試著,但卻進入不了她的身體。她非常地渴望,她從沒像現在這般渴望得到一個男人。很明顯,他現在已經完全挺拔。她以為是過度的興奮令他舉止笨拙,於是嘗試著用自己的手來指引他。但事實好像不是這樣的。他找到了正確的位置,卻總是發現有東西阻礙著他的進入。慢慢地她感覺到疼痛,突然他一躍而起,重新穿上了自己的短褲。

  「這不是一個好主意,」他低聲說道,「非常明顯。」他向她笑笑,充滿緊張和懊悔。她咬住嘴唇,向他伸出雙手,與此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現在做什麼都不能再擁有他了,他沒有理由再留在這個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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