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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第233章
第兩百三十二章

 夜越深,風聲越大。

 蘇晉與覃照林一路趕至東院前門,另取出一封信函遞上:“有勞這位守衛,在下姓蘇,曾任都察院歷經司都事,今受大理寺張大人所托,特來拜訪到蜀的欽差大人。”

 守衛接過信,猶疑片刻,看她一眼。

 “公子既受張大人所托,不知張大人請公子拜訪的大人究竟是誰?只是欽差?”

 蘇晉有些意外,言下之意,就是住在東院的這位,還該與欽差區分開來,不是來蜀中辦理公務的?

 她正欲試探問兩句,那守衛卻將信函拆開,果見帶有大理寺印章的薄貼,又道:“公子請等,在下為您去通稟一聲。”

 他言罷,折返入院內,走時還不忘將院門掩上,落了閂。

 蘇晉更是詫異,堂堂欽差接待寺,連個輪值的守衛也無?

 還沒等她細想,覃照林便道:“大人,俺覺得這個守衛有古怪。”

 “怎麼說?”

 “他持矛的姿勢不對勁,太正兒八經了,大人您不曉得,每個衛所的規矩不一樣,只有北大營出來的兵,尤其是親軍衛,才會這麼持矛。”

 親軍衛?

 上十二親軍的職責是守衛隨宮與帝王,遙遙蜀地,怎麼會有親軍衛?

 “你確定?”

 覃照林道:“俺從前在五城兵馬司,也歸北大營管,習武之人的習慣,俺一看就知道。”

 蘇晉揉了揉眉心,蜀地出現親軍衛,難道是朱昱深已入川了?

 不對,朱昱深從安南親征歸來,手握二十萬嶺南大軍,即便要入川,身旁可保護他精銳多得是,沒必要從京師調軍。

 可是,除了朱昱深,誰還有膽子將親軍衛調離隨宮?這可是罪至梟首的重罪。

 隱隱有個念頭浮上心底,蘇晉正想著,忽見一行火色行來。伴著喧囂聲,竟是錦州府的府尹張正采與幾名官員和衙差。

 蘇晉疑惑,張正采方才不是還忌憚東院這位麼?怎麼眼下又壯起膽子了?

 目光落到他身後的無限昏黑處,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立在不近不遠的地方。

 原來是找到了撐腰的。

 “蘇公子,前日你與江家的南護院一起大鬧本官別院,劫走本官要押送上京的要犯,如今是嫌命長,不想跑了,到這接待寺自投羅網來了嗎?”張正采慢條斯理地問道。

 他已是大衍之年,銀鬢斑白,然心寬體胖,不很顯老。

 蘇晉知道張正采是有備而來,她若硬要走,外頭只怕已布下了天羅地網。

 但,常言道打蛇七寸,不過區區一府尹,她還能對付不了?

 “張大人這話蘇某就聽不明白了,昨日平川縣的姚縣令邀蘇某去他別院一敘,所謂要押送上京的要犯,翠微鎮的江老爺,不正在他的別院好好呆著麼?”

 張正采與姚有材雖是舅甥,但江舊同只有一人,換言之,功勞只有獨一份,姚有材昨日瞞著張正采將江舊同帶去別院,令他寫供狀簽地契,擺明瞭是想搶功。

 此言出,張正采的面色果然一變。

 蘇晉又道:“張大人,今夜只有您一人在接待寺等著蘇某麼?”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蘇某還以為張大人與姚縣令是孟不離焦,奇怪今夜怎麼只見到了張大人,姚縣令去哪裡了?”

 張正采一聽這話,心中又是一沉,還沒覺察出個所以然,蘇晉已接著道:“蘇某日前的確與人一起搶走了江老爺,但,彼時官府連一張下令擒拿重犯的通文都沒有,蘇某不知江老爺有罪在身,將人帶走,天經地義,張大人您治不了蘇某的罪,更鬧不到京師去。姚縣令就不一樣了,張大人您在此與蘇某周旋的當口,您可知您那位外甥在幹什麼?他若帶著人去了雲來客棧,當著都察院的翟大人的面查審翠微鎮的證人,搶下這頭一份的功勞,日後封賞下來,您可還能與他分得一杯羹?”

 其實蘇晉並不確定姚有材去了哪裡,只是見張正采在此等著自己,猜到她來接待寺的決定早已被人參破。

 既有人在接待寺等著她,必然也有人去雲來客棧找麻煩了。

 只是……

 蘇晉又看了一眼那個立在張正采一行人後頭,藏身在一片暗色中的人,垂於身側的手微微握緊。

 朱南羨與朱麟都在客棧,翟迪她是一萬個放心,卻不知除了翟迪,去客棧的還有誰,又抱著怎樣的目的?

 三年未涉朝局,眼前迷霧叢叢,即便是當年位至一品輔臣的她,也未必能撥雲既見日光。

 蘇晉心中雖輾轉反復,面上卻平靜無波,待張正采問:“你昨日去姚有材別院,他都與你說了什麼?”便知他已全然信了自己。

 既信了,她正好將心中的困惑問出口。

 “自是極要緊的事了。”蘇晉放緩語速,“姚縣令說張大人您,對你們上頭那位大人一直陽奉陰違,那位大人權傾天下,張大人您這麼做,仕途必不能長久,因此翠微鎮的功勞,還不如由他姚有材來領。”

 她說到這裡,為防張正采不信,又添了句:“哦,對了,姚縣令還提了,你們上頭的那位,正是當朝國公,戶部尚書,沈奚沈大人。”

 “他放屁!”張正采一聽這話,怒不可遏,“沈大人本官連面見都沒見過,幾曾陽奉陰違了?!沈大人是什麼樣的人物?他一封手書本官都供在案頭,要說陽奉陰違,他姚有材才是——”

 一通火還沒撒完,生生噎在喉頭。

 張正采總算反應過來,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竅,竟被這個蘇姓書生一路牽著鼻子走,險些把老底兒都交代了。

 然蘇晉的目色已涼了下來:“你方才之言當真?你從未見過京師沈大人?所謂的聽命于沈青樾,只因得了他一封手書?”

 又問:“他的手書是何人給你們的?寫了什麼?”

 她雖是這麼問,也知張正采必不會再答。

 但沒關係,只要無人攪擾,她總能讓他開口。

 張正采當著幾名府官縣官的面被一書生誆騙,面子裡子都丟沒了,恨不能當即將蘇晉大卸八塊,滿腔惡火燎灼喉頭,連聲音都嘶啞三分:“來人,即刻把這個姓蘇的給本官拿下!”

 “張大人。”蘇晉的語氣依然平靜,“你不好奇蘇某為何會對沈大人的手書感興趣麼?”

 “因為,沈大人的手書,蘇某剛好也有一份。”

 她頓了頓,一笑:“不信?沈大人為避家諱,凡他的手書,遇‘信’字,‘佳’字,‘宥’字等,都會省去一筆。”

 張正采雖知這個叫蘇榭的八成又在拿捏自己,偏生她之所言恰中要害,那封京師沈大人的手書的確有些蹊蹺。

 一揚袖,陰沉著臉摒退了衙差:“你既知道沈大人的用字習慣,想必不是空手而來,肚子裡多少裝了點東西,這樣,本官可以放了你,只要你——”

 “不,留下她。”

 正這時,那名站在眾人背後,高高瘦瘦的人影終於步入火色與夜風之中。

 面目清臒,顴骨很高,正是舒聞嵐。

 蘇晉老早就猜到等在那裡的人是他,也知他今夜既與張正采為伍,必要所圖謀。

 但,只要有他有所圖謀,她便暫不會落入險境。

 各自算計各自的,誰管得著誰?

 “舒大人,此人不過一名無知小徒,您只管等著下官將事情因由問明白,命人將他擒住便好,怎好勞動您的大駕。”

 方才被蘇晉牽著鼻子兜了一大圈,張正采面上有些掛不住,唯恐舒大人看輕了自己。

 “無知小徒?”舒聞嵐淡淡道,“張府尹,你這話卻是僭越了。”

 張正采納悶,據他所知,這名蘇姓書生從前雖有功名在身,不過位至七品都事,自己好歹是四品府尹,何至於僭越?

 “方才站在遠處,還以為只是一名尋常書生,未曾想竟是蘇大人。”舒聞嵐看向蘇晉,半晌,合袖一揖:“蘇大人,三年不見,別來無恙。”

 蘇晉亦回了一揖:“舒大人。”

 這樣的對揖禮,只有同級之間亦或品級相差不大的臣子間才可對行。

 張正采愣了愣,方至此時,總算咂摸出些不對勁了。

 “舒大人,蘇榭當年不是在都察院歷經司任七品都事麼?怎麼,怎麼……”

 怎麼會與舒大人是舊識?

 怎麼能與他行對揖禮?

 怎麼會知道沈大人的用字習慣?

 “蘇榭?”舒聞嵐似乎有些意外。

 他看了一眼張正采與他身後一群一頭霧水的府官們,笑著道:“她不是蘇榭,她正是當年以登聞鼓之案一力參倒三殿下,出使安南換得大隨南境四年無干戈的刑部尚書,一品內閣輔臣,蘇時雨蘇大人。”

 夜風已成呼嘯之勢,卷枝而過,簌簌葉聲恍若獸鳴。

 張正采聞言大怔,雙腿顫了顫,逕自跌退一步。

 他一時竟不敢去看蘇晉,半晌,只囁嚅道:“可是、可是那位蘇大人,眼下不是該在寧州服刑嗎?”

 “正是呢,”舒聞嵐又笑了笑,“本官記得,當年蘇大人離宮,是柳大人為您定罪,親自目送您上的囚車,而今蘇大人出現在蜀地,該是個什麼說法呢?”

 他話裡有話,蘇晉聽得明白。

 但她沒答。

 昔年之爭,舒聞嵐也涉足其中,彼此都是局中人,該知所謂功過,所謂罪名,都是流於表面的浪頭浮花,風吹便散,雨落即碎,連是與非都要付與漁樵閒話,哪裡還來什麼說法?

 “舒侍郎此番,是在問本官討說法嗎?”

 東院拱門左右洞開,一個清寒的聲音自門內傳來。

 柳朝明未著官服,夜風裡,一身素色曳撒如月華,袖口描了三片葉,冷玉作眸,眸斂深深霧,是故人眉眼。

 故人眉眼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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