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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朱覓蕭看到朱南羨,臉色有些難看:“皇兄不在宮中陪父皇用膳,怎麼來此了?”

 朱南羨不理他,牽了蘇晉的手腕,對持刀攔在跟前的兩名侍衛道:“滾。”

 兩名侍衛連忙收刀拜下。

 水榭中的舞女見此態勢,也紛紛退到一旁跪拜。蘇晉看了一眼這些舞女,朱稽佑會享樂,連舞女都挑形貌相似的。

 朱稽佑在兩名碧眼女子的摻扶下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到朱南羨跟前:“十三弟來了?”他雙頰酡紅,目色迷離,一張嘴滿口酒氣,“來人,給本王的十三皇弟上酒!”

 一名婢女呈上酒來,酒杯旁,還有一個丹藥瓶。

 朱南羨問:“這是甚麼?”

 朱稽佑打了個酒嗝道:“這是寒食散,吃了以後——”他看了一眼朱南羨握在蘇晉手腕的手,“嘿嘿”笑了一聲,道:“來人,給蘇禦史上一杯‘赭水’。”

 另一名穿著清涼的婢女呈上酒來,酒水呈赤紅色,與方才三色酒的其中一杯一般無二。

 朱南羨一聲不吭地鬆開蘇晉的手腕,端起那杯‘赭水’,晃了晃,對獻酒的婢女道:“賞你了。”

 那婢女抬眸看了朱南羨一眼,雙頰頓時飛紅,從他手裡接過就被,慢慢飲盡。

 酒性發散的極快,不過須臾,這名婢女呼吸便急促起來,玉頸之間竟滲出細汗。

 朱稽佑看了這場景,忍不住舔了舔唇。

 一旁的朱覓蕭對婢女道:“愣著做甚麼?還不趕緊好好伺候十三殿下?”

 婢女應了聲“是”,也不知是酒性催發還是確有情動,不顧儀禮便往朱南羨身上貼去,卻被他一個側身避開。

 朱南羨掃了託盤上的寒食散一眼,淡淡道:“三哥這裡除了這些下作的東西,就沒別的了嗎?”

 這話儼然將朱稽佑與朱覓蕭一齊罵了進去。

 朱稽佑在山西大同府稱王,誰見了他不是俯首貼地,幾曾受過這種謾駡?他臉皮子抖了抖,幾乎就要發作,卻念及朱南羨是嫡皇子,生生將一口悶氣忍了下去。

 朱覓蕭心中亦恨極,眼中的猙獰色幾乎要掩不住,卻還笑道:“三哥,咱們險些忘了,十三皇兄自小尚武,眼下又好龍陽,你府上不是養著些會劍舞的公子嗎?”

 朱稽佑聽明白他的意思,端出一副猶疑色:“是養著,可九弟,十四弟,蘇禦史都在,又無功夫傍身,只怕那些個不中用的一個閃失,刀劍無眼。”

 朱南羨聽了這話,才瞧見對面還坐了一個九王朱裕堂。

 朱覓蕭道:“這有何妨?我等又不是沒見過世面,請吧。”

 須臾,只見水榭外走來十二名持劍公子,統穿著敞胸白裳。一時間鼓瑟起,持劍公子踩著鼓點,或攀山攬月,或素手摘星,倒真有幾分像練家子。

 笙歌再鳴,鼓點加急,忽然間,十二名持劍公子分作三人一列,朝四方刺來。

 朱覓蕭不知何時已退到蘇晉身旁,正要抬手將蘇晉推向那刺來的劍,卻被她一個閃身避開。

 與此同時,朱南羨左手抓住他的胳膊,右手持刀,刀鞘打偏劍鋒,刀柄在手裡挽了個花忽然往下反壓,突如其來的力道使劍柄往上震開,三名持劍公子猝不及防,手中劍齊刷刷落在地上。

 朱南羨回過頭也不客氣,左手往回一折,只聽“喀嚓”一聲,朱覓蕭發出一聲慘叫,胳膊肘歪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竟是脫臼了。

 朱南羨收了刀,這才道:“花拳繡腿,不看也罷。”

 朱稽佑與朱裕堂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總算是看出,朱十三今日正是沖著十四來的。

 好半晌,朱稽佑才道:“十、十三弟。”朱南羨抬頭看他一眼,朱稽佑一抖,咽了口唾沫,“胳、胳膊。”

 朱南羨淡淡道:“嗯,胳膊。”然後擰著朱覓蕭的手,往回一送,又將胳膊給他接了回去。

 朱覓蕭哪裡受過這種罪,疼得聲嘶力竭,好不容易回緩過神來,再不掩恨意:“好,好,朱十三,你等著,本王——”

 話未說完,卻見朱南羨抬腳將方才落於地面的長劍一挑,右手接住,轉身便朝他刺來。

 一道寒芒自朱覓蕭眼旁閃過,擦著他的右耳,紮進一旁的地面。

 水榭中寂靜無聲。

 朱南羨將長劍從地面拔出,放在手裡把玩:“怎麼,還要讓本王給你全身都松松筋骨?”

 豆大的汗液從朱覓蕭額間滲出。

 耳邊不過破了一個口子,可卻有如鑽心刺骨一般疼痛。

 朱覓蕭這回真的有些怕了,瑟然道:“本王與你無冤無仇,你不請自來,到底想怎樣?”

 “無冤無仇?”朱南羨聽了這話,拿劍指向朱覓蕭的脖子,竟令他一時不敢起身,“本王在南昌府不過年餘,你派了五回刺客,本王回京,你命府兵在茶寮伏擊,你次次想要本王的命,這叫無冤無仇?”

 言罷,劍尖更往裡送了些許,脖頸上出現一道細微的血痕。

 九王朱裕堂見此場景,跌坐在一旁,忍不住勸道:“十三,算了。”

 朱覓蕭掙扎著道:“你既然將計就計讓你的兵馬先行,早做好埋伏將那群府兵全抓了,你就該知道他們不是本王派的,他們是,”他一頓,“他們是九哥府上的。”

 朱南羨將劍收了,看向朱裕堂:“你還幫他說話?”

 然後他自袖囊裡取出一封信,往地上一扔:“那這個呢?”

 朱覓蕭想要去拾信,奈何左邊胳膊動彈不得,只得催促朱裕堂道:“快念給本王聽!”

 豈知朱裕堂念到一半,朱覓蕭越聽越心驚,這竟是他當年寫給指派謀害朱南羨刺客的親筆。再不顧上胳膊的疼痛,朱覓蕭一把奪過信件,以牙代手,撕得粉碎。

 他又抬目環顧四周,朱裕堂不敢看他,朱南羨一副無所謂的神色,倒是蘇晉,眼中竟似乎有些微譏誚的笑意。

 朱覓蕭已是草木皆兵,問道:“你這副樣子是甚麼意思?”

 蘇晉一揖:“回殿下,殿下的密信不澆火漆嗎?”

 是了,密信都會加澆火漆,以防事先被人拆毀,而方才這封信,上面並無火漆痕跡,應當只是朱南羨命人仿寫的。

 朱覓蕭真是恨透這二人,握拳捶地道:“三哥,讓你的親兵衛將這二人抓了,就地正法!一起後果本王來擔!”

 朱稽佑愣愣道:“十四,這、這可是十三弟和僉都禦史。”

 朱南羨不以為然,四下看了看道:“三哥這府裡才養了幾個親兵衛?便是添上你十四王府的,也不過數百人。”

 朱覓蕭瞪大眼道:“你甚麼意思?”

 朱南羨道:“沒甚麼意思,只是想告訴你,本王既然敢單獨來,就不怕你的親兵衛。”說著,又揚起嘴角笑了笑,“你想知道你的親筆信在哪麼?來之前,本王已交給沈青樾,並命左謙在巷口守著,只要這府裡有動靜,金吾衛便會破府而入,沈青樾自然也會將信交到父皇與大皇兄手裡,到時人贓俱獲,你們這裡的人,又能活幾個?”

 朱覓蕭惡狠狠喘了幾口氣,終是道:“本王知道了,你是故意的,故意不將我派人刺殺的事回稟父皇好抓我的漏洞,故意謊稱兵馬後行好捕我的府兵,就連今日,你也是趁我措手不及故意來威脅我。”他一頓,怒吼道,“朱十三,你到底想幹甚麼?!”

 朱南羨道:“想幹甚麼本王已經告訴你了,只要本王想護的人,你一根毫髮也不能動,否則,後果自負。”

 言訖,他再不理朱覓蕭,向蘇晉伸出手,輕聲道:“來。”

 蘇晉知道他的用意,垂著眸,將手放入他的掌中。

 水榭裡一場明鬥,竟未察覺外間世界已落起雪。

 細雪微微,二人一起出了三王府,府外是寂寂的,巷陌盡頭只有鄭允與覃照林在等著,沒有左謙,亦沒有金吾衛。

 想來也是,朱南羨剛回京師,金吾衛的領兵權還在景元帝手裡,他此刻若妄動,豈不落人口實?

 方才那套說辭,不過是他的智計罷了,但朱覓蕭做賊心虛,不敢不信。

 掌心的溫熱有些燙人,蘇晉低聲喚了一句:“殿下。”

 朱南羨一怔,慌忙將手鬆開,垂眸道:“是我怠慢了,我方才那麼說是因為,因為……”

 蘇晉點了一下頭道:“臣知道,殿下這麼說是為了臣好,讓十四殿下再不敢對臣輕舉妄動。”

 朱南羨抿了抿唇,想說甚麼,又忍了下去。

 兩人並肩而行,一起往巷陌走去。

 雪粒子紛紛揚揚灑落,像是將時光都變慢了一些。

 須臾,朱南羨問:“當禦史,很好嗎?”

 蘇晉“嗯”了一聲道:“撥亂反正,守住內心清明,不必再渾噩度日。”

 朱南羨默了默,又想要說甚麼,卻終是道:“你喜歡就好。”

 落雪沾地即化,卻仍將天地染上清泠泠的素色。

 巷陌裡有顆老樹,是冬來,樹葉落盡,只餘枝椏。

 朱南羨仰頭望向老樹,忽然道:“蘇時雨,你看。”

 蘇晉卻轉過臉看他。英挺的側顏俊朗無雙,撲簌簌的雪落下,有一粒就歇在他的長睫之上。睫稍微微一動,朱南羨像是意識到甚麼,也側過臉來。

 睫稍上的微雪化水,溶入他眼底的湖光山色,朱南羨輕聲道:“你等等。”

 說著,他忽然縱身,在樹幹上借力,躍上一根粗枝。

 枝頭像是有甚麼東西被驚落,朱南羨一手攀住一根枝丫,一手卸了腰間長刀,足尖點在粗枝上,倒身而下,伸出刀柄接住那被驚落之物。

 竟是一隻拳頭大小,毛都沒長齊的雛鳥。

 朱南羨單膝立於粗枝之上,將雛鳥置於掌心,俯下身伸出手:“歲末天寒,候鳥南飛,它雖被遺下,卻獨自挺過這些日子,是一隻福鳥,送給你。”

 蘇晉又抬目看他。

 一雙修眉下的眼極好看,眸子裡淬了星一般明亮,又帶著溫柔的笑意。

 蘇晉垂下眼簾,輕輕“嗯”了一聲,伸出雙手。

 朱南羨小心翼翼地將雛鳥放於她掌心,又道:“你讀書多,為它起個名字。”

 她的手有些寒涼,那鳥兒離開朱南羨溫熱的手掌,竟像打了個寒噤似縮了縮脖子,片刻後,又呆頭呆腦地四下張望起來。

 蘇晉的唇角噙起一枚極淡的笑意,低垂的眸子裡流轉著素日少見的輕柔笑意。

 她認真想了想,抬起眼來輕聲道:“微臣想將它喚作‘阿福’。”

 蘇晉兒時寂寞,少時流離淒苦,這是許多年後,她伶仃了小半生的眸子裡再沒了燎原的灼灼火色,取而代之的是無限明媚的淡泊春光。

 朱南羨心如擂鼓,卻一時移不開眼去,只能怔怔地看著她。

 半晌,他才垂下眸子,忽見她別在腰間的匕首,愣了愣才道:“你還帶在身邊。”

 蘇晉看了眼他目光的方向,低低應了句“是”,然後她忽然忍不住道:“微臣聽說,這把匕首對殿下極其珍貴,因此時時帶著,不敢怠慢了。”

 朱南羨移開目光看向一旁:“你聽誰說的,不過是尋常之物罷了。”

 蘇晉道:“是聽沈青樾沈大人說的。”

 她抬眸,看向朱南羨:“他說,殿下每回揣著這把匕首去吃花酒,桃花運都好。”

 朱南羨怔了半日,須臾,垂下眼瞼低聲道:“他的話你也信。”

 說著,想起蘇晉方才微涼的指尖,伸手解開氅衣的系帶,自樹上一躍而下,兜開墨色大氅罩在她身上,微抿著唇才道:“本王至今,是去過兩回那種地方,但只在門廳坐了坐便走了,帶匕首,也只為了防身。”

 蘇晉不知當回甚麼才好,只得道:“天已晚了,殿下該回府了。”

 朱南羨“嗯”了一聲,仰頭看了眼愈下愈大的冬雪,對等在巷陌的鄭允道:“把馬車讓給覃照林。”

 待送走蘇晉後,朱南羨一言不發地牽了匹繫在巷陌的老馬,轉頭往街巷另一頭走去。

 鄭允不解,追上兩步道:“殿下,走錯了,咱們王府在東邊。”

 朱南羨沉默片刻才道:“本王不回王府,本王去沈府。”

 鄭允更不解了:“這個時辰去沈府?”

 朱南羨咬牙切齒:“去找沈青樾,本王今天非要將他碎屍萬段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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