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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情寐語》第62章
六、大宴

  正宴那日熱鬧非凡,莫林領著整個廚房自昨日起便忙得腳不沾地,蒸炒燜燴齊上,雞鴨魚肉雖是尋常那些,做法卻大大不同。單以鴨子為例,府內平素吃鴨,或燒或滷,或燉或臘,這活鴨到莫林手中,先洗淨開膛,在鴨肚子裡放入糯米和切成細丁的火腿、香菇、開洋、蓮子、筍丁、芡實、白果等物,再用線縫好鴨皮,放入紹酒中燒了一日,至設宴前已然燒至爛熟。

  有廚娘認得此乃八寶鴨,蘇杭一帶的名菜,倘若到此為止,這道菜便算不得稀奇,頂多只是麻煩而已。然而莫林偏還要劍走偏鋒,獨闢蹊徑,鴨熟之後將整鴨撈出,去骨留肉,切成五分寬、三寸長的長條,再用溫水將苔菜泡軟洗淨,與鴨肚中的火腿冬筍等物一道用苔菜捆好,碼放深盤中重新上鍋蒸,最後勾上雞油明芡,這才算大功告成。一道道工序下來,直看得大廚房眾人暗自唸佛不已,看向莫林的眼中也多了三分欽佩。

  餘者雞魚等物多經妙手烹飪,香飄十里,勾得路過的軍士夥夫小丫環們心猿意馬,皆恨不得宴席快快散去,主子好將吃不完的菜肴賞賜下來,眾人得以一飽口福。

  酒過三巡,一道道新奇菜肴紛紛呈了上去,負責傳菜的丫環們轉回來都笑容滿面,皆道席上諸位大人吃得停不下筷子,這回可大大地長了咱們將軍府的臉。莫林聽後只微笑不語,她鄭重其事地將最後一道「八方來客」裝成數盤碼好,從鍋裡勾出奶白色的漿汁澆在盤內,登時異香撲鼻,引得等候在一旁的管事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好了。」莫林的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擦擦圍裙,道,「呈上去吧!」

  「莫廚娘辛苦了。」管事此番無比客氣,示意丫環們將菜端走,這裡朝她拱手道,「宴席過後我定當奏報將軍,少不了你的賞。」

  莫林還了一禮道:「管事客氣,此乃莫林分內之事,何來討賞一說?」

  管事笑了笑,問道:「我瞧這最後一道菜似乎是素菜,放在此處可有講究?」

  莫林道:「無講究,只是將心比心,我若吃了剛才那些油膩之物,此時定想吃口清淡的,如此而已。」

  管事大為高興,笑道:「如此甚好。」

  接下來還有道甜湯,然而這已無需莫林照看,自有其餘人等做好。莫林扯下頭巾,解下圍裙,只道要去更衣洗臉,管事憐她辛苦,想也不想便應承了。

  莫林走出廚房,頭頂日光如灼,照得人睜不開眼。多少年前,那骨肉相離、家破人亡的一日,也是這般晴空萬里,天藍得宛若一塊不含雜質的藍水晶,那時候她就想:「不是說負屈含冤能感天動地,令天呈異象、子規啼血嗎?為何當日她怨氣沖天,頭上卻晴空如洗,不見一絲白雲?」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莫林就明白,老天是靠不住的,要報仇,要血刃仇人,非得靠自己不可。

  她臉上掛著笑,腳下虛浮,像踩上一朵一朵的白棉花,這府內的路徑她自幼不知跑了多少遍,便是閉著眼也不會走錯。她專挑生僻的路徑,避開眾人,走到前廳去,那裡人聲鼎沸,宴席正到了最高潮。遠遠望去,真個熱鬧非凡。多少年前,也是在這裡,她偷溜出繡樓,穿月洞,越曲徑,瞞著父親跑來偷窺他宴客一景,就在那一刻,她遇上了此生的冤孽,她一世悲苦,究根結底,皆是由那時而起。

  莫林的眼神冰冷,悄然躲到前廳東面的二間小抱廈下,這個地方建起來便是為了方便客人們休憩吃茶所用。沒過多久,果然隱約看見有兩名男子匆匆扶著一人進去,少頃聽得其中一人道:「斐大人,將軍此時抽不開身,他囑我代他向您致歉。累您發病,確是鄙府御下不周,您請放心,我這就去嚴審一干廚役,若發現有人暗藏賊心,在膳食裡做手腳,定然嚴懲不貸,給您一個交代……」

  另一個聲音甕聲甕氣道:「怪不得旁人,是我誤食海貨,體質如此,無需興師動眾。」

  「是,那先委屈您屈尊在此等候,我頃刻便安排車馬自後門悄悄送您回府,您看如何?」

  「如此有勞了。」

  那兩名男子說完便轉身出屋,莫林不再遲疑,自懷裡摸出匕首掖在袖內,冷笑著閃身進了房內,陰森森地道:「斐郎,一別經年,你一向可好?」

  她舉起匕首欲刺,待看清椅子上坐著的人時卻驚呼出聲,隨即轉身就跑。

  可惜她沒跑幾步便被身後人追上,那人手勁甚大,一手拽住她的胳膊,手袖一揮,木門「砰」的一聲緊緊閉上。

  莫林的一顆心沉到底了,反生出幾分狠勁。她奮力掙扎,想也不想,左手反手一劃,匕首寒光現出,裂帛聲響,那人側身一避,胸襟上被劃出長長的一道口子。

  莫林怕得渾身顫抖,她聲色俱厲地罵:「快放手,不然我殺了你!」

  那人卻道:「不放,放了你就跑了。」

  「王八蛋!」莫林高舉匕首,喝道,「別以為你是將軍我就不敢殺你!」

  劉將軍此刻卻笑了,和顏悅色道:「你若不敢,天下便無人敢了,我的郡主娘娘。」

  兩人四目相對,那燈下並箸成雙的日子忽而到了跟前,莫林猶記得此人甚好養活,給什麼吃什麼,從不挑三揀四,有時她故意怠慢也不惱,永遠只是端端正正坐在案前,雙手規規矩矩擺在膝上。

  那日子雖短,卻於一粥一飯間也生出些微妙的溫情,只是她不認他是將軍,他不揭穿她曾是郡主。

  可惜到頭了。

  莫林料得今日已難逃厄運,心中淒惻,手一鬆,匕首「哐噹」一聲落地,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而冷漠:「今日無法手刃仇人,料來也是天意,劉將軍,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早已遭廢黜,只休要再提郡主二字。」

  劉將軍拉起她的手,莫林這才發現手腕上不知何時已被匕首割傷。劉將軍撕下衣襟,仔細將她的手裹起來,隨後問:「將斐卜律殺了,你以為便報了仇?」

  莫林冷笑道:「那等寡恩薄情、背信棄義的狗賊,我只恨沒將他開膛破肚,祭我父在天之靈!」

  「他與你畢竟夫妻一場。」

  「夫妻一場?」莫林冷笑起來,「若非他打著翁婿之名行倒戈之事,我父又豈會中計?偌大一個公侯府,又怎會死的死、散的散……」莫林說到此處淚盈於睫,卻轉過臉,掩口長嘆道,「罷了,這等事,我與你一個外人又多說何益?」

  「所以,你瞅準了將軍府家宴,你知道我宴請同僚,必越不過斐氏父子;你也知我朝文官清流與武將素有嫌隙,老斐大人必不屑前往,會派小斐大人代其赴宴。」

  莫林譏諷道:「那對父子最擅欺名盜世、裝模作樣,他又怎肯當眾落個不隨和的名聲?」

  「於是你在八方來客這道菜中熬了海貨湯底,只因你知斐卜律自幼吃不得海貨,每吃必生癮疹,他若於席間生此怪症,定然顏面盡失,不得不遮遮掩掩,提前離席。在其離席之前需得先有個地方躲藏,所以你等在此間。」

  莫林閉上眼,又睜開,澀聲道:「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益?」

  「我只是不明白,你何以篤信能殺得了他?」

  莫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誰說我篤信?」

  「那你……」劉將軍略一思索,頓時了然點頭道,「原來如此,就算他不死,然而他在我的府上出事,自此會對我有所猜忌,朝中文官武將素來不睦,你這是想借刀殺人。」

  莫林抿緊嘴唇,半晌方悶悶地道:「反正我如今也拖不得你下水,你怕什麼?」

  劉將軍看著她,目光柔和,緩緩地道:「我並不怕。」

  莫林抬頭看他。

  「何必恨他呢?」劉將軍悠悠地問,「因為他上書參老公侯?還是因為他休棄你,逐你出府?」

  莫林的臉上一變,咬牙道:「我一生淒苦,皆是由他而起……」

  「非也。」劉將軍嘆了口氣道,「你忘了當初你是如何纏著老公侯道非君不嫁?你父親逼著他休妻再娶,那時你何嘗替他想過?斐卜律少有文名,原配亦有詠絮之才,他二人琴瑟和鳴,只因郡主看上他便要生生拆散一對恩愛夫妻,你又何嘗想過他的苦?」

  莫林臉色蒼白,抖著嘴唇,猶自道:「我……我那時只是及笄之年。他……他既是夫妻恩愛,又何必娶我……」

  「老公侯愛女如命,為了你,拿斐大人的仕途性命相挾,他如何敢不從?」

  「我……」

  「你又知不知,他那原配抑鬱寡歡,沒一年便死了,斐卜律自休棄你後也並無再娶,大抵也良心不安,聽說這兩年身子更是每況愈下。你這計策從一開始便是不成的,斐卜律如今連床都下不來,又怎麼過府赴宴呢?」

  莫林愣愣地聽著,忽然臉上一涼,伸手一觸才發覺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她想起那一年,十五歲的少女身披嫁衣,滿懷憧憬去嫁那愛慕已久的心上人。那時候父親跟自己說什麼來著?他似乎憂慮多過歡喜,拉著她的手只是道:「若在斐家受了委屈只管回家告訴爹,爹給你做主。」

  那一晚,新郎冷漠異常,然而在她苦苦哀求之下,男子終究揮毫寫下「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這一句。

  她欣喜若狂,將之視為珍寶,鄭重地藏於貼身荷包,從此輕易不解下。

  又一年,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庭下跪,聽人宣旨,狀列老公侯十大罪,罷黜她的郡主封號。皇恩浩蕩,罪不及婦孺,故只將她貶為庶民。她大驚之下恍恍惚惚,被人抓走時倉促間回頭喚了句「斐郎」,卻見那人扔過來休書一封,斥責她驕奢善妒,毫無婦德。

  後來她才慢慢知道,斐卜律早就參與到倒戈陣營中,之所以隱忍不發,只是為了給公侯一脈致命的一擊。

  就連新婚之夜寫下的那句情話,也不過是為了籠絡她罷了。

  她沒了公侯府作倚仗,沒了父親的疼寵,才知世態炎涼,她挨過餓,受過凍,上過當,還險些被拐賣失身。那些年她顛沛流離,不得不學會樣樣自己動手,不得不處處依靠自己。最苦最累的時候,她都咬牙忍了下來,只因心中有恨,對斐卜律的恨,對老天的恨,對世道不公的恨。

  她靠著恨挨到現在,可直至今日才發現,那恨也是浮萍一樣無根無據的,斐卜律並沒她想得那樣好過,她也沒自己想得那般無辜。

  那還恨什麼呢?公侯府早已破敗,老公侯也已化作黃土,前塵往事俱如雲煙。

  淚眼中,她似乎回到了小時候,被父親抱在懷裡,父親抓著她的手,指著那一片翠綠屋頂,教她道:「丫頭,見著了嗎?那是琉璃瓦。父親為你燒製的蘭醑瓦,好看嗎?」

  真好看,她想說,她慢慢地於淚眼中綻開一個微笑,伸手入懷,摸出那塊鋒利的琉璃瓦殘片,猛地向自己的喉嚨刺下去。

  「住手!」劉將軍眼疾手快攥緊她的手腕,厲聲道,「我尚未處置你,你膽敢自尋短見!」

  莫林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罵:「我死我的,與你何干?」

  劉將軍使勁兒掰開她的手,將那片瓦奪過去遠遠丟開,卻將她緊緊地抱入懷中,摸著她的背脊道:「我不許。」

  「你憑什麼?」她哭得打嗝,淚水濕透他的胸襟,卻猶自問,「你憑什麼?」

  「就憑,我為你燒過琉璃瓦,我望過你住高樓,我眼見你上花轎。」

  「你……」

  「我們家,原是公侯府請的燒瓦匠人。」劉將軍輕聲道,「很久以前,我便見過你了。」

  莫林愣住了,她呆呆地轉過頭看著劉將軍,再一次確認此前從未見過此人。

  「你自然是不認得我的,那時候,你可是高高在上的小郡主啊!」

  莫林咬唇道:「休再提郡主二字。」

  「好,不提。」

  「我的瓦片……」莫林看著遠處地面上被劉將軍丟開的瓦,就如看著她的過往,她經歷過的一切。

  「不要那個了,我再給你燒。」劉將軍看著她,鄭重其事地道,「燒新的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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