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大年初七,假期結束。
上班狗揉著裝滿酒肉的胃囊,帶一身綜合症回到崗位上。學生玩得失心瘋,望著書比人高的寒假作業叫苦不迭,常年奮鬥在Deadline。
城市逐漸恢復活絡,似冰封河面解凍,喧囂沸騰。街邊早餐攤兒熱氣氤氳,車流穿梭。行人匆匆,市井祥和。
金何坤無所謂雙休或節日,前幾天除夕夜將好排班,沒趕上回家陪爸媽吃團年飯。他臨行前往張玉枕頭下塞一紅包,提著行李箱就走。
航線繁忙,管制局的工作人員同樣不輕鬆。除夕夜那晚送走金何坤的是陳艾。第二天返回,波道裡傳來問候:“C307,新年好,這裡C市管制區,雷達看見。”
金何坤一怔,莫名親切,聲音帶了笑意,“新年好啊,陳主任。”
燕哥心疼,對方工作確實累,趕上寒假高峰期,金何坤沒去其他航線幫忙飛已很不錯了。
閑下來,陳燕西偶爾會琢磨兩人見面問題。長期半月不見面,怪想的。想想這還是曖昧期,真要像普通夫婦結婚那樣兒,生活得多平淡。
陳燕西並非耐不住寂寞,他早習慣獨自一人,不覺金何坤的缺席多難熬。
只是想念。很想念。
每年二三月聚會減少,日子卻過得極快。陳燕西再見金何坤時,暮春至。
小區綠草茂盛,花開得摧枯拉朽,幾近荼蘼。熱風捱過樹梢,撩起一陣沙響,似提琴奏著肖邦,夾了快意閒散,與初夏燦爛撞響。
他們依然分居,關係保持曖昧炮友,熱度有些下降。
金何坤不急,有時甜言蜜語,有時壓根不聯繫。不聯繫也無所謂,忙著手頭工作,彼此自信得很。
他們知道愛人就在那裡,患得患失無用,安全感需要自給自足。
三月底,陳燕西將正式訓練計劃提上日程。此前他忙著追人,訓練卻沒丟。畢竟只用幾個星期的集中訓練,試圖在大型賽事上取得傲人成績是妄想。
競技自由潛對潛水員身體素質、技術及心理要求很高,需要長期有規律、有計劃的訓練。
陳燕西始終沒將參賽的事告訴金何坤,唐濃略有微詞,畢竟瞞著不是事兒,報道遲早曝光。
陳燕西有他的考量,首先競技潛並不如常人所想那麼危險,只要遵守規則,遵循自己的體能極限,該上升時不再冒險下潛,是不會出人命的。
其次,金何坤有他的工作,陳燕西不希望對方再做出“沒必要”的舉動。否則於兩人來說都是負擔,沒意思。
陳老師正式訓練時,力度稍有加大,會有意識去挑戰更深的海域。前幾月在國內海域下潛,於泳池訓練靜態閉氣,最近已飛往菲律賓薄荷,半個月往返。
他在金何坤工作繁忙的情況下,盡量湊時間見面,又累又快樂。
坤爺對燕哥的行程沒有多問,保持距離感永遠是人與人之間的小美好。況且他知道潛水之於陳燕西,好比飛行之於他,戒不掉。
實在行程合不上,偶爾睡前小視頻。燕哥真心喜歡誰,眼裡的星星完全擋不住,他也懶得遮掩,不清高。
陳燕西變得不像陳燕西,至少金何坤認為這樣更真實,沒有初遇時的距離感。
凶悍獠牙給你看,溫柔甜軟也給你看。這才像樣,像是要過日子。
訓練時,陳燕西很少使用手機等通訊設備。他傾向於將自己“封閉”,變得安靜、平靜。
練瑜伽必不可少,呼吸訓練能讓肺部和胸腔做好準備。陳燕西今年的參賽目標,是挑戰FIM(攀升自由沉降)110米與STA(泳池靜態閉氣)。
他不清楚其他人的挑戰目標,只求將自己的水平發揮極致。
沈一柟果然動身埃及,春節那會兒就離開。據說走之前與女友大吵,朋友傳聞是要分手的節奏。陳燕西搖頭,不置可否。對於沈一柟,他的情感同樣複雜。
似明知小孩胡鬧,罵不得也打不得,唯有見他栽跟頭,嘗試走幾次鬼門關,才會頓悟。
薄荷這地兒挺清靜,陳燕西朋友不多,訓練時常跟著潛伴出海。永遠不要獨自下潛,是一條必須銘記的原則。
夜晚海風腥鹹,身邊沒了金何坤,陳燕西獨自躺在沙灘上看星星。訓練期間戒煙戒酒,包括飲食都得注意,他嚼著口香糖,盯著天空發神。
金何坤沒回消息,應是在某條航線上。不知道是否與管制員抬槓,什麼時候降落。
陳燕西后來常勸說坤哥,大家工作都不容易,佛一點嘛。燕哥現在很少罵人,年齡一天天上去,脾氣倒跟著走下坡路。
不知是好是壞。
但陳燕西沒放心上,他記得臨行前金何坤說,如果總能看見星空,大抵所有事都會好起來。
燕哥想得不行,摸出手機給坤爺發消息。不能及時回覆無所謂,大男人沒那麼忸怩矯情。
他就是惦記,就是想念,靠著後勁綿長的愛意,支撐整顆心運行。
—坤兒,等你放年假,我們去特卡波怎麼樣。
—據說是一生必得去一次的星空小鎮,迷失南十字星。
發送完畢,陳燕西還特酸地加一句夜晚朗讀:
是誰用煙雲般的字體,在南方群星間寫下你的名字。*
愛情叫人又俗又盲目,陳燕西心想,原來老子是要吃人間煙火的。
金何坤再與陳燕西幽會,是五月底。夏季洶涌而至,熱得坦坦蕩蕩,掙著一股風騷勁兒。這城市也辣,火鍋味兒四處飄香。冰啤配麻小,擼串搭可樂。C市慢悠悠,攢著橙藍光圈,色調溫柔。
夏夜微涼,人群亮著膀子走在五光十色的霓虹裡,城市似浸在熱戀裡,什麼都鍍了金。
陳燕西剛到家沒多久,咬著沒點燃的煙解饞。客廳未開燈,超大液晶顯示屏泛著藍光。他坐在地上玩手柄,遊戲散一地。
接著門鎖喀嚓,應聲而開,金何坤提著行李箱進來,叫了聲:“陳燕西?”
“我在,”陳燕西正打得激烈,只拔高聲音,“你回來了。”
“明天一早得走,懶得回家拿東西。”金何坤換下鞋,踢踏著步子走到客廳,“你這兒還有我的換洗內褲吧,黑色那條。”
“黑色太多了,等會兒你自己找找。”
陳燕西盯著屏幕,也沒叫他坐。金何坤俯身,捏著對方下巴,硬是掰過臉,啃在那雙柔軟的脣上。輾轉、碾磨、挑逗吮吸,陳燕西差點喘不過氣兒,咬著坤爺舌尖叫他放開。
“別鬧。”
金何坤難解相思苦,這才嘗了點甜,有些意猶未盡。
“吃飯沒,家裡還有什麼。”
陳燕西打遊戲正緊張,手柄按得啪啪響,“冰箱裡估計有餃子,你看看還有麵條麼。”
“隨便煮點湊合吃吧,明天你走,過段時間我也得走。”
“去哪兒。”
金何坤起身去廚房,順手扯掉領帶,扒了上衣。露一身精壯肌肉,惹人眼球。
陳燕西瞄一眼,下意識咽口唾沫:“京城,要在那邊呆一周。”
坤爺從冰箱拿出上次包的芹菜肉餃,提高音量問:“去幹什麼。”
“潛水。”陳燕西答。
他沒講明白,或者有意規避關鍵字眼。實際說去潛水也沒問題,六月初在京城舉行選拔賽。毫無危險,他壓根不緊張。
金何坤沒回答,代表他已清楚了。陳燕西玩得不專心,手指瞎按幾把,屏幕顯示GAMEROVER。他幹脆扔下手柄機,提了提褲子,從沙發上拎著一禮袋,溜進廚房。
坤爺正在燒水,背部肌肉雄渾,寬肩公狗腰,腰線有力地收進褲子裡。光背影已散髮著濃濃荷爾蒙,叫人想一口咬上去,嘗嘗熱血沸騰的味道。
“坤兒,煮餃子啊。”
“沒什麼可吃的,下次買點其他菜。”金何坤轉頭看他,又伸手去拿調料和空碗,“算了,下次指不定什麼時候才在家。買了也白搭。”
陳燕西:“下次我在的時候,你事先發個消息。我去買。”
“嗯。”金何坤點頭,默了幾秒,話鋒一轉,“最近是不是有人追你。”
“都打聽到我這兒來了。”
陳燕西呼吸一窒,心想哪個龜兒子這麼坑菜,夠大無畏啊。居然敢跑到正主面前撒歡,挺不怕死。
“我不知道啊,不熟。應該是有想法還沒行動,我這邊沒動靜。”
“有動靜還輪得到我來問,”金何坤笑,“你怎就這麼招人呢。”
“陳先生。”
“怪我,太有魅力。”
陳燕西大言不慚,在坤爺面前還要什麼臉。說罷上前摟住金何坤的腰,隔著衣衫讓他體會自己的心跳。
“別想那麼多,坤兒。你摸摸這兒,它一見你,跳得實在受不了。”
“還有這兒,你摸摸他。”
金何坤被迫觸及到某處滾燙,他輕笑著偏頭,就與陳燕西嘴脣相碰。
“他怎麼了。”
陳燕西壓低聲音,貼著坤爺脣縫說話。又濕又熱,低沉誘惑。
“他難受,爺,他想你了。”
金何坤的呼吸明顯紊亂,眼神暗幾分。他磨著後牙槽,咬肌輕微動幾下。
“寶貝兒,別招我。”
鍋裡水聲沸騰,咕嚕咕嚕。響應兩人心跳,砰砰,砰砰。許久沒見面,誰還不是憋得慌。金何坤那眼神大膽露骨,簡直要把陳燕西吃了。
視線膠著,坤爺遽然傾身吻過去。他吸著對方舌尖,似那裡有瓊漿玉露。聲音很大,嘖嘖地,連唾沫也來不及咽下。
陳燕西腿軟,猛地撐住流理台。金何坤一把攬住他的窄腰,將人圈在臂彎裡。又從嘴脣移到耳邊,喘息驀然放大。
似野獸。似咆哮。
陳燕西快瘋了。
金何坤卻拿過他手中禮盒,不專心問:“這什麼。”
陳燕西半眯眼,耳邊還濕熱酥癢,抖得受不了。
“給你買的手錶,你打開看看。”
金何坤抵著他,徒手去拆禮物。打開時卻愣住,是IWC飛行員系列。別號小王子。全新大型飛行員年曆腕表,限量只有二百五十枚。白金表殼,藍色表盤,藍色機芯。
當初官方打廣告,有句文案是:你嚮往天空,我卻迷戀海洋。總有一些人,一些事,讓你一見鍾情。
陳燕西終於把氣兒喘勻了,眼尾紅潮泛濫,手指扣著流理台邊沿。
他嘴角抿笑,得瑟,“喜不喜歡,我給你戴上。”
金何坤沒理由不喜歡,心潮如涌,幾番跌落起伏。燕哥給他戴表,他便再次咬上對方嘴脣,舔著脖頸,又在鎖骨處流連。
他深吸口氣,“陳燕西,你簡直太他媽會了。”
“誰教你的,嗯。誰教你這麼勾人的。”
“無師自通,”燕哥爽朗大笑,他薅住坤爺頭髮,極具進攻性地吻回去。兩人如獸搏鬥,困在一隅廚房間。“主要是我寶貝你,其他人別想了。”
“沒這待遇。”
語畢,金何坤忽然關上天然氣。即將煮沸的餃子停了鍋,陳燕西在情迷之間攀住坤爺後背,“幹什麼啊,不做飯了。”
金何坤按住他的腰,沉聲道:“知道我想幹什麼嗎。”
“嗯?”
“我想操你。”
雨後的C市是灰色,應該夾了點青。人們很難說清在這裡的生活狀態,似包容極強的灰,又似中庸溫吞地青。
金光燦燦是年輕人朝氣的歲月,清灰的河水分開世界,給時而火紅的C市注入溫柔。
傅雲星消失有一段時間,說是城市裡清淨喝茶的地方愈來越少,他要去尋一片綠。
傅雲星早年也曾放過厥詞,說什麼要大江南北隨意闖蕩,念著“揭帝揭帝,波羅揭帝,波僧揭帝,菩提薩婆訶”,越過山水,越過時間和空間,跑到佛語的前面和後面。
沒幾人能聽懂他的意思,包括當年的林蓉兒。他始終一個人,頑固地沿著一條無人可見的軌道,走過白山黑水的根底。出世又入世。
林蓉兒去找傅雲星時,那人已在山林寺廟旅居近一月。說來有些可笑,愛情這會事兒由不得人要臉面。
林哥颯爽英姿豪氣沖天,到底從衙門追至江湖,從江湖追至佛門,只是不甘心。
這戲碼挺像紫霞追逐至尊寶,換成任何一部武俠小說也同樣奏效。
林蓉兒只是想去問:“你跟我,還有沒有可能。”
“我爸媽催我嫁人,你還娶不娶。”
傅雲星一襲袈裟站在佛門前,冷清岑寂,眉眼狹長。起初他始終沒開口,抬眼靜靜地望著她。
金色陽光壓在廟前的青石板上,一條一條的。
那天傅雲星只說:“有朝一日,我還俗,我娶你。”
林蓉兒怔了怔,嘴角下撇幾秒,便轉身離去。
這話還是金何坤教給他的,值得玩味。
——人們說“有朝一日”的時候,其實意思就是“不會再有”。*
——
注:“*”
?“是誰......名字。”——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
?“人們......再有。”——《西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