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金何坤在下潛時遇到一些問題,諸如不信任、恐懼、耳壓平衡無法做通。
陳燕西提前半月辦理簽證,工作結束後,帶著金何坤直飛日本衝繩。
此前坤爺在國內淡水洞穴裡下潛幾次,因水潭為淡水,密度低於海水,下潛速度快,上升消耗的能量也更多。
人體在自然狀態下很適合自由潛,穿上濕衣卻會打破這個平衡。在淡水中,金何坤需要額外增加配重,才能下潛。
目前,金何坤最深到達五米。不協調的肢體動作,縮短了“下方時間”。越過最初幾米,下潛變得比上升容易,保持體力與氧氣,才能安全返航。
金何坤經歷了桑巴,這使得他對再次下潛略有心裡陰影。陳燕西勸他要不就放棄,坤爺擰巴,不撞南牆不回頭,堅持繼續。
自由潛水是一項心理運動,必須得保證下潛心情愉悅、輕鬆。身體太緊張容易下不去,且可能出現其他問題。
“你要相信,坤兒。相信大海,相信你自己,同時也要相信我。”
陳燕西下飛機,聯繫慶良間潛店接人。四月衝繩還有些涼,空氣倒是特乾淨。
金何坤站在路邊,一手拖行李箱,另隻手悄悄摸到陳老師腕部。見對方沒阻止,乾脆堂而皇之地十指相扣。
陳燕西這才轉頭看他,“幹嘛呢,我跟你說話聽見沒。”
“從今以後你們就是Buddy,你們生死與共。”
金何坤重複當初陳燕西的說辭,順便搖晃著兩人交握的手。
“生家性命早交付在你手上,還問我聽見沒。老師,你傷我心。”
“得了,你傷我心也不是第一次。教你的東西轉頭就忘,還他媽不如一隻哈士奇。咱們半斤八兩,您省省啊。”
陳燕西給潛店回覆郵件,一心幾用地敷衍金何坤,再從酒店郵件裡下載地圖。
“青洞這邊能見度很高,可能對你克服心裡恐懼有幫助。畢竟在海里下潛與水潭下潛是天壤地別,爭取有突破。”
金士奇搖著狗尾巴,“等會兒,我們就為這個來衝繩?”
陳燕西盯著他,深吸氣,“金何坤,欠教育嗎。”
這男人實在不行,乾脆和兄弟一起換了吧。
金何坤自認沒有深海恐懼症,但那次桑巴後,再沒有一次突破。他始終記得水潭裡深不見底的墨綠,肉眼不可見的圓盤垂在水裡。
那是他的終點,亦是令人膽戰心驚的畫面。
他不知道盡頭在哪,下潛時,也不清楚身在何方。世界混沌了,四面八方皆為一片沉沉綠色,金何坤看不見陳燕西的身影,恐慌自心縫裡不斷爬升。
沒有見到圓盤,耳膜鈍痛。他不斷嘗試法蘭佐,沒一次成功。必須得上升,金何坤明白極限在哪,他拉著繩子翻轉,卻感受到一股向下力的拖拽。
如一隻大手,似要將他拖入深淵。
那時水面很遠,天光隱隱,更遠。上升時他見到了陳燕西,陳老師一直在那裡等他。像漂浮在水中的一片葉子,他們互相凝視,久久對望。陳燕西在觀察他是否有顫抖或昏迷的前兆。
金何坤開始渴望新鮮空氣,有種不斷升騰的衝動,想要即刻回到水面。陳燕西緊緊跟隨他,金何坤的速度越來越快,靠近水面時,他快速吐盡肺部所有空氣。一揚頭,衝出水面大口呼吸。
片刻,他開始咳嗽,恐懼沒有褪去,渾身顫抖。金何坤死死地捏著陳燕西肩膀。
他們趴在浮台邊,於水潭中對視。
金何坤始終想問,但那天嗓子太疼,一直沒說。
他曾經沒嘗試過,所以不能講感同身受。現在經歷了,是有資格說我明白。
金何坤想問問陳燕西:下潛是如此痛苦,為什麼你卻不願上岸。
旅居衝繩,陳燕西沒直接帶金何坤去潛水。兩人四處遊蕩幾天,將附近美食吃得七七八八。撇開職業需要,陳燕西其實很會玩。他不太喜歡網紅景點,帶著金何坤開闢路線。
金何坤的樂趣是偷拍,兩位老社畜騎自行車沿海岸線閒逛時,坤爺把陳老師拍得像個日系美男。
他揚言說回國就投稿,未來陳老師星途坦途,苟富貴莫相忘。
陳燕西懶得理他,就金何坤那“護犢子”性格,肯把陳老師美照往外傳?除非想自曝艷照門。
“青洞水質清澈,下面能見度很高。來這浮潛、深潛的人多,你可以放寬心。我會陪著你一直下潛,無論多深,我都在。”
陳燕西跳進水中,金何坤坐在浮台邊。
儘管之前想逃離,這天還是來了。
金何坤進行幾次深呼吸,用力過猛搞得他有點頭暈。陳燕西為確保安全,叫金何坤坐著別動,他下潛一次看看。
陳燕西翻身入水,下面是茫茫深藍。在繩子接近末端處,陳燕西的身影愈來越小。仿佛真是一條海魚,或一隻飛鳥。
他在飛下去。
金何坤盯了太久,有點分不清哪一邊才是“上面”。海水倒映著天,而蒼穹又藍得出奇。
方向感錯亂,金何坤平添幾分緊張。
陳燕西返回,似一支利箭破開水面。他朝金何坤招手,“下來。”
這次下潛,有關信任。陳燕西不止一次給金何坤強調,如果你想邁進深海的那扇門,你就得相信。相信大海,相信自己,相信人類與身俱來的潛水能力。
每個人都是一架“潛水艇”。人體本身擁有一套保護機制,當你下潛越深,它就會起作用。
我們生來適合。
潛水之於金何坤,不可能到達陳燕西的程度,遠不能談什麼信仰。
所以只能相信。要想去斯裡蘭卡,要想追隨陳燕西,他就要去嘗試。
金何坤拉著繩索,向下俯瞰無垠深藍。他閉了閉眼,試圖放輕鬆,排掉內心蠢蠢欲動的恐懼。
“老師,要是這次我成功下潛。上來能不能給我點獎勵。”
陳燕西明白他在轉移注意力,“想要什麼,說說看。”
“熱辣的舌吻,或者今晚我給你口。二選一,來。”
金何坤睜開眼,一瞬不瞬地瞧著對方。
陳老師咧嘴笑,“那我選擇第三項。”
“我給你口,行不行。”
金何坤一怔,獸血翻涌。
“你他媽,真的吃定老子啊。”
他最後吸一口氣,開始下潛。
金何坤右手拉著繩索,向下游動。他從腹腔抽取一支空氣,閉著嘴,關閉會厭。接著咳一聲,把封閉在嘴裡的空氣,從口腔後衝進鼻腔裡。
坤爺在嘗試法蘭佐,運氣不錯,奏效了。他趁此機會拉幾把繩子,不斷向深處下沉。潛水電腦顯示深度已超過六米,金何坤沒顧上興奮。
他知道,自己還能下潛。
愈往下,愈容易。此時內心的恐懼與期待膠著著,互相較勁。仿佛兩個勢力,在他腦海里互毆。
金何坤用拇指和食指拉動繩索,沒多久,他徹底放開——不用踢動腳蹼,也不用拉動繩子。
但他在繼續下沉。
金何坤反應過來,陳燕西一直念叨的那扇“深海大門”,終於打開了。他達到零重力狀態,跟阿基米德說拜拜,他開始公然“違背”物理法則。
奇妙世界,就在眼前。
金何坤將雙手放在身側,腹部上提,胃部開始塌陷。壓力不斷增大,濕衣緊緊貼在他身上。
其實陳燕西自始自終在坤爺身邊,但他已然忘記還有這一號人。金何坤眼前只有深海,不斷下潛,不斷進發深淵。
體內的空氣被壓縮,不斷與喉嚨、肺組織碰撞。金何坤臆想中的痛苦未到達,反而開始變得溫暖。他迅速反應過來,這是末梢血管收縮開始起作用。
像回歸母親子宮。
或許這形容有點玄之又玄,但真如此。海洋開始擁抱他,這冰冷又熱情洋溢的水體,將他接納。
金何坤的耳膜開始發疼,他再試法蘭佐,沒成功。只得上浮幾米,捏住鼻子,用瓦爾薩爾瓦法平衡耳壓。耳朵裡發出稍顯尖銳的吱吱聲,接著“啵”一下,通了。
耳朵有點發熱,金何坤不管不顧,抓住繩子,再次下潛。
他看到了,看到繩子末端的圓盤,看到那個有如王座般散髮光芒的地方。
金何坤想,或許這是第一次,他終於和陳燕西看到了“相同”的東西。
他像一片雪花下沉,輕飄飄的。只要他想,就能超過圓盤,超過繩索,不斷墜入深淵。這時,四周空曠無比,什麼都瞧不見。唯有蔚藍,四季不變。亙古永遠。
金何坤內心的期待逐漸占據上風,似有誰在他耳邊輕語:下去吧,下去吧。你還能去到更深的地方。
他此前見過海底十幾米的光景,但沒想過,原來再往下海底也能如此亮,驚鴻一瞥,永生難忘。
深藍色,就像他曾見過的無垠藍天。
兩者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忽地,陳燕西拉住金何坤。陳老師很明白,明白這種誘惑。所以他更清楚,金何坤不是來這裡尋求刺激,也不是要進軍競技自由潛。
陳燕西阻止他,叫他返回。
金何坤向下深深望著,他抓住繩索末端,沒有立即翻身上岸。坤爺想起陳燕西某次無意講到,在深層帶往下,沒有白晝,夜晚四季無變遷。
那裡引人入勝,卻特別黑暗、荒涼。彌漫著沉重的、不可言說的悲傷。
這社會上人人都長有一張嘴,面對不公強權、與非正義時,人人緘默其口。王小波寫沉默的大多數,金何坤讀完覺著悲哀,心口空盪蕩。
而陳燕西告訴他,這星球上真正沉默的大多數,在深海千百米。
彼時金何坤為了追求老師,表面贊同,內心嗤之以鼻。
現在,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金何坤翻轉身體,一陣眩暈。世界再次上下顛倒。他望著頭頂天光,似懸在半空中。拉扯繩索時,頭幾次頗為費勁。坤爺踢幾下腳蹼,回到中性浮力區間,上升變得容易。
他雙手拉動繩子,不斷踢蹼。海水托著他,仿佛全力將他舉出水面。
愈來愈靠近頂端,金何坤始終望向天空,水面波光粼粼,陽光清晰。
一如幾十年前,他拿著飛機模型,堅定地抬頭仰望。
他肺部空氣不斷膨脹,似有一股氣頂撞喉頭,想要衝出去。金何坤放鬆會厭,絲絲氣泡從嘴裡冒出。再過幾秒鐘,他破開水面,呼出所有氣體,接著大口吸入新鮮空氣。
陽光刺眼,海波搖曳。浮台上的其他潛員大聲詢問金何坤狀況,他伸手比出OK手勢,吼一句“I’mfine!”.
緊跟著,陳燕西亦浮出水面。
金何坤回首看著他,沒有恐懼,沒有桑巴,沒有粉色迷霧,沒有頭疼不適。他們只是對望著,金何坤也沒有上前說幾句流氓話,沒有索吻。
他還沉浸在方才的所見所感裡,失重、湛藍、飛速下沉、大海溫暖的懷抱。金何坤知道陳燕西全看在眼裡,老師什麼都清楚。
陳燕西不聲不響,參與了這個過程。但他也什麼都不說,沒有表揚,沒有詢問深度。他曉得金何坤很興奮,或許今晚會在床上發泄出來。或許會來回整個八九次,叫他腰酸背痛,合不攏腿。
但金何坤不說話,陳燕西也不說話。
肉體的契合,僅僅只能滿足人最基本的需求。在此之前,兩人也曾在某一刻有過心意相通。
可從未有任何一次,像今天這般接近。
他們靈與肉互通,金何坤真正敢說:陳燕西,我懂你。
兩人沉默,什麼都不提,深深吸一口氣,重新下潛。
他們翻轉身體,向更深處走去。
——
注:“*”
?桑巴:(潛水術語)低氧適應症。低氧的時候肌肉不受大腦控制地顫抖,其實就是LMC運動控制失靈的另外種叫法,BO的前兆。
?粉色迷霧:潛水員昏迷前產生的一種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