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八月中旬,熱浪翻滾。烈日高照,城市曝曬在巨亮的光源下。
樹葉綠得髮油,天往死裡藍。知了蟬鳴此起彼伏,聽不見一絲風聲,熱得城市畫面宛如消音。偶爾爆發幾聲不耐的車笛,很快消散在空氣裡。
陳燕西下午本想步行出門,剛從陰影走進光亮處,迎面受到熱度一拳暴擊。趕緊夾著尾巴下車庫,發現金何坤把他的三叉星開走了。
三叉戟上周借給朋友,唯一能開坤爺的G65。這車造型狂野霸氣,通身泛著金屬光澤,很符合男人口味。
但陳燕西牙疼。
他自己那輛三叉星,算是低調。出門辦事、接親戚家小孩等,安全又穩當。金何坤這輛,怎麼看都......侵略性太強。好比他本人,往那一站就很霸道。
“你怎麼想起開我車,”陳燕西掛著藍牙耳機,輸入侄子家地址,“還說下午去加油,你就沒停半路啊。”
今天坤爺一大早從被窩爬起,留下早餐在微波爐,到航空公司總部一趟,機場距離武區至少三十分鐘。遇上堵車,指不定什麼時候才到。
“已順道加油,我只是過來取東西,上次離職把行李箱放一朋友那兒。後來一直沒時間帶走,今天有空,開車低調點比較好。”
金何坤那邊有起飛的轟鳴聲,待飛機消失於視野,他才發動車。
“想低調你還買G65,什麼玩意。”陳燕西吐槽,“就不怕同事說你換車勤。”
“以前我都坐巴士,”金何坤隨口忽悠,“還真巧了,剛我同事問這車,我說是我家內人的。”
陳燕西猛地一踩剎車,前方黃燈將好變紅,“誰他媽是你內人。”
金何坤聽到動靜,悶笑幾聲,“上回半夜爬我床的是誰。”
“......滾犢子!別提這事兒啊。”陳燕西懟不過,瞥一眼後視鏡。莫名臉頰發紅,耳朵滾燙。“今天我要帶侄子回家,你別在他面前亂說話。”
“人好好一小孩,成績優異,品行端正。”
“品行端正不代表他很乖,”金何坤老神在在,“說不定人家比你那會兒懂得多,裝什麼清純。”
“噯我跟你說真得注意,他是我三姨家的寶貝獨苗。下一個恐有機會攻讀本科碩士博士後的人,你要敢給我不經意間辣手摧花,自己滾我大爺墓前跪著去。”
陳燕西不放心,再三叮囑。
他侄子趙濤目前高中,關鍵時期:即將高三。這個階段全家處於風聲鶴唳狀態,趙濤說什麼是什麼,家長唯恐讓他不順心。還好這小子不愛得寸進尺,除開玩機器人這麼點愛好,就喜歡粘著陳燕西。
這不,剛放暑假,書包往家一扔,跳腳要去陳燕西那兒,連口熱湯都顧不上喝。趙濤特嚮往陳燕西的生活,自由無拘束、滿世界隨便飛。而他現在中二病晚期,正是想抗爭又不得不努力學習的階段。
一來二去,趙濤就跟陳燕西瓷兒上了。
金何坤家人丁稀少,沒受過後輩如此“崇拜”。倒是有兩位小侄女,奈何現在女孩子成熟過早,一個喜歡韓國歐巴,一個沉迷歐美男模。
對金何坤確實沒多大興趣,平日也不往來。
“那老師,恁跟我展開講,怎麼才算是注意。”
陳燕西當頭一棒,猛然還真想不起來,“就......言行舉止?”
“......他不知道我是同。”
金何坤舔了舔牙根,反問:“你以為他不知道?”
甭管趙濤知不知道,金何坤頭遭見這小子時,便明白對方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妥妥屬於“燃燒別人,照亮自己”那一款。
趙濤身上,並沒好學生應有的氣質。從頭到腳,典型一浸淫蜜罐的小王八。他穿紀梵希破洞T恤衫,巴黎世家休閒褲,再蹬一雙AJ限量,帽子還是雪山聯名Supreme。
若非長得眉清目秀,身骨挺拔,雙腿修長,趙濤走學校裡很容易被視為不學無術的傻逼二代。
也甭管他成績如何,金何坤開門時,莫名察覺一股敵意。
趙濤站在陳燕西身後,同坤爺對上。
他狼狗似的眼裡滿滿打量,張嘴就很欠,“燕哥,這大叔誰啊。”
“沒大沒小,外人面前你得叫我舅舅。”陳燕西把車鑰匙掛玄關處,叫他自己找鞋穿。然後搭著金何坤肩膀,介紹。
“這我侄子,趙濤。這是你坤叔,有點禮貌。”
當陳燕西與金何坤處於同一位置,趙濤跟他們面對面時,又換一副臉孔。眼睛彎著,笑得格外陽光。
“坤叔好。”
“嗯,你好。”
金何坤一挑眉,這小子,比陳燕西還能裝。下意識透露的領地感,挺有意思。
趙濤此前聽到點只言片語,大意是陳燕西有伴了,兩人感情還不錯。小年輕處於中二病晚期,腦子裡的癌不知能不能好,反正現在還癌著。
他勢必要會會這個“橫插一腳”的老男人,如今見上面,也不怎樣嘛。除了帥,可能還有點錢。職業不清楚,又沒三頭六臂。燕哥怎就栽了呢。
陳燕西不清楚他們之間的小九九,去廚房榨三杯果汁,大馬金刀往沙發上一坐。
“來,書包拿來。卷子帶了吧,嗯?”
“帶了。”
趙濤狗腿地貼在陳燕西身邊。
陳燕西:“坤兒,記個時。你監督這小子寫理綜卷子。”
趙濤:“我不幹!”
金何坤:“憑什麼?”
“哎?”陳燕西拿著手機一頓,“我去打個電話,唐濃的未接。”
“......不是,你倆這火藥味什麼情況。”
趙濤揮手,金何坤擺頭。
“沒事沒事,你去忙。”
陳燕西懶洋洋的背影消失在二樓,趙濤裝模作樣放下筆,什麼好孩子面具都不戴。他後仰靠著沙發,翹起二郎腿,端起果汁。
“你就是我哥那個.....”
“那是你舅舅。”金何坤不打怵,對付小孩多容易。
趙濤撇嘴,“我就愛喊他哥,喊了十幾年,有問題?”
“我說你們什麼關係。”
金何坤笑:“實話還是哄你。”
“那也要你能哄到我,”趙濤雙手抱臂,小大人似的皺眉,“不就燕哥姘頭嘛,拽什麼拽。”
“嗯,所以呢。”
金何坤綿裡藏刀,笑吟吟地將問題丟回去。
趙濤張張嘴,半天找不到說辭。所以呢,對啊。又能如何。
中二少年落下敗仗,問題是對方並沒因他的挑釁而氣急敗壞。好比他是一隻在獅子面前叫嚷的小狼崽,最後被雄獅一巴掌按住腦袋,還附增一句:“趕緊寫作業,時間過去五分鐘了。”
“記時考試,不想你哥......你舅舅收拾你,可得長點心。”
趙濤吧唧一下嘴,覺得自己模樣甚是凶狠地喝口果汁,埋頭髮奮寫試卷。金何坤偶爾遞個眼神,瞄眼題。
“哎這裡,公式用對了麼。再看看。”
中二少年非但不聽,還很理直氣壯:“你都畢業多少年了,還記得住化學元素週期表嗎。背一個我聽聽?”
金何坤不說話,默默將手中正在翻閱的書籍放於趙濤面前。封面上赫然寫著《高等無機結構化學》。
趙濤:“.......”
這隻老社畜!
“你看這個幹什麼。”
金何坤再慢條斯理拿回來,看也不看他,“無聊,解悶。”
“還有問題嗎。”
趙濤震驚,跟個高中生較勁,好意思嗎你!
樓下兩人鬥智鬥勇,樓上的陳燕西並不輕鬆。平日唐濃任務繁重,寫論文做講座,偶爾代導師上課,一找他準沒好事。
果然,范宇說想去坐一次私人潛水艇,唐濃駁回。兩個十幾年不吵架的模範夫夫,居然因小事鬧紅臉。
陳燕西自己煩心事一堆,突然要他給出調和辦法,真有點難為人。
“老唐,宇哥想去你就讓他去唄。結婚誓言怎麼說的,支持他愛護他。也沒什麼大危險,雖然私人潛水艇的安全保障......”
“我上回想去,就沒找到時間。”
“我跟他說去可以,他去私人潛水艇,我就應了美國那邊邀請,去研究超深淵帶。”唐濃說,“但范宇不答應,我也不答應他。”
大洋深處,真正的超深淵距離海岸幾百公里。或許是在某國外海,或許是在某片大洋中心。這跟自由研究不同,畢竟沒有誰負擔得起昂貴費用。物流補給、船隻燃料等,都是大問題。
唯有大型研究機構或國家項目,才能去看一看從超深淵帶打撈上來的生物。而未受邀請的普通民眾或特殊職業人員,是沒資格上船太久。
范宇此次並不在邀請之列。
陳燕西服了,“你倆這瞎擰巴,有意思麼。”
“他去他的潛水艇,你上你的科研船。雖說兩人都有風險,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人生就是一場賭博,怕什麼。”
唐濃沉默片刻,說幾句掛電話。結論是他倆誰也不去,唐濃放棄好機會,范宇放棄獨自冒險。
聽起來很可惜。
“不可惜,”唐濃最後解釋道,“阿燕,你不明白。我們是結過婚的人,要對家人家庭負責。得到什麼,相同也會失去。”
“你跟金何坤遲遲沒在一起,是因為你們只想到索要,還沒考慮退讓。”
感情又不是在一起就算愛。
哪有那麼容易。
陳燕西聽得雲裡霧裡,搞不懂這些過來人。
“不是,這他媽到底是我開導你們,還是您來教育我啊?”
“我又沒結婚。”
剛掛斷沒幾秒,范宇發來微信。相比唐濃的感情傾訴,宇哥倒像個沒事人。
不過這信息內容不太友好。
—阿燕,明年自由城的自由潛水世錦賽,你要不要參加。
—沈一柟鐵定要去,他昨天在潛群裡cue你。說想與你同台競技。
—這小子瘋了吧。
陳燕西秒回:沒瘋也離瘋不遠了,把群裡消息截圖給我看看。
說起潛群,陳老師一言難盡。通常小群一兩百人,大群五百人。全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潛水發燒友,什麼檔次都有。
陳燕西不愛社交,早幾年是加了三四個潛群,後來消息太多,全退。不怪他,那些人沒事總在群裡發廣告。從微商到拼一拼,再到給孩子班級表演投票。
跟潛水關係不大,且從未安靜。
范宇發來截圖,陳燕西粗略掃幾眼。良久,他叼著煙頭出口氣。
“這小子......失心瘋了吧。”
當天晚上,趙濤離開時,抱著陳燕西左一句捨不得,右一句想夜宿。金何坤靠牆,站在一邊看他演。
放以前,陳燕西早給他鋪上床單。但現在畢竟坤爺入住,兩人晚上要是乾點什麼,教壞未成年可不好。
他侄子一心向學,成績優異,平日為人單純陽光。受不得“超前教育”。陳老師秉承保護祖國未來花朵的原則,叫車讓趙濤回家。改日來玩。
趙濤走得心不甘情不願,關門還以眼神突突金何坤。他覺得自家舅舅識人不淑,怎麼交往這種老狐狸。
你媽妥妥的千年成精。
陳燕西送走侄子,撓頭疑惑,“你倆怎麼......總覺氣場不對付。”
金何坤冷笑,轉身去廚房準備晚餐,“那小子,長大也是個斯文敗類。”
不料這話一語成讖。
沒多久,金何坤與以前公司的同事在九橋酒吧一條街聚會。晚十二點,陳燕西從工作室出來,順道接人。
金何坤上車就問:“你猜我剛遇見誰了。”
夜風送晚,C市燈火輝煌。九橋一條街就跟都市男女照妖鏡似的,正值妖魔鬼怪出沒時間。這個點兒,不是泡吧的金白領,就是來尋刺激的小孩子。
陳燕西開車平穩,金何坤躺在副駕駛,左手不安分地抓著老師衣擺。
“誰?前男友啊。”
“不是,”金何坤說,“前男友什麼玩意,不知道。”
“是趙濤。”
“趙.......”陳燕西特意外,“你別看錯了,怎麼可能。”
金何坤打開車窗,將夾煙的手放在窗沿。猩紅煙頭於黑暗中閃爍,拉成一條光線。
“你那寶貝侄子,根本就不是什麼乖寶寶。在你面前收牙藏爪的,知道他在酒吧點什么喝?”
“B-52,玩得還夠刺激啊。”
“這你媽,妥妥夜店金腰帶。”
陳燕西震驚之餘,火氣蹭蹭往上冒。“噯我他媽,這小子還在?”
“走走走,回去逮人。什麼時候還敢泡吧,日了。”
“消停點,等你去那小子早跑了。他看見我就轉身溜,估計怕我給你報信當場抓包。”
金何坤按住方向盤,叫老師繼續往家開。
“別以為現在小孩多單純,比你會玩的大有人在。”
不過坤爺最終都沒告訴陳燕西,趙濤跑的時候,他把人攔住了。兩人沒控制好“溝通”技巧,在酒吧狹窄的拐彎處過幾招。
那小子練跆拳道,架子漂亮,就是沒什麼實質性攻擊。金何坤幾招詠春基礎拳法將其制服,特感覺自己勝之不武。
豈料,趙濤當即雙眼冒星星:“哥!那個啥,坤哥。”
“你是大俠嗎,你會武功啊?”
“你教我好不好,你是不是很厲害那種哇?!”
金何坤:“.......”
這孩子不僅中二癌,怎麼腦子也有點不好使。
坤爺撐著牆壁,稍低頭睨著趙濤:“教你可以,換個稱呼聽聽。”
趙濤乾脆利落:“嫂子好!”
金何坤閉閉眼,挑眉威脅:“你再說一次。”
趙濤悠長噢一聲,壞笑著眨眼,醍灌頂般:“大哥!舅舅!”
“燕嫂!燕舅媽!”
這王八羔子,還挺上道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