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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簡潛水史》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目前水下情況不容樂觀,沉船位置相對較深。此前中國人工下潛救援,很少有達到70米深度的。但這次打撈遇難者行動,說起來,算是有點不合規矩。”

  救撈工程船長王東升抽著煙,在一張圖紙上以紅筆圈出幾個關鍵點。他靠著桌沿,窗外暮色四合,N市波陽湖水平如鏡,銜遠山,橫波無涯。

  若按當地人說法,稱得上小內海。

  陳燕西接到此次屍體打撈任務的前一個月,波陽湖發生沉船事件。大中型遊艇載百餘號人,其中二十餘名遊客遇難。現已打撈且明確身份的遊客共十八名,剩下數名遇難者,死不見屍。

  當地政府打撈局派潛水員下湖搜尋,直到最後,只尋回四名。

  “還有三具屍體在沉船裡,”王東升吐口煙圈,他身邊集結五名“私人”潛水員,據說是公司上面找來的支援。“死者家屬認為政府沒盡全力,所以找私人打撈公司,出錢想找回剩下遇難者。”

  陳燕西與N市潛圈的人不相熟,更別提這類技術潛水員。對方公司是通過范宇,再找上陳燕西。他以前曾義務幫忙打撈過沉船,或是冰封於水下的大貨車。司機貨物凍得跟冰雕似的。

  他那技術沒法兒說,Trim完美,又能充當長短喉雙瓶的技潛燈童。峭壁之上穩定潛伴,再幫水下攝影師打燈。一心幾用,耐力超人。好幾次救潛伴於下降流或大浪之中。

  “這事不能賴政府,很多時候盡力了,沒結果就是沒結果。水下凶險,不在這個崗位上,就不知道它的危險。家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如果我們也沒找到呢。”

  陳燕西單手撐著圖紙,他以鉛筆標出幾個問號。

  “AB線標清楚了,這裡是斜坡與底部深度。波陽湖裡斷層很多,從水平面往下十米,垂直加深至三十米。這面是碎石區,而沉船位置處於未知水域。打撈局的圖紙沒法拿到手,真要我們幾個兄弟下去,挺冒險的。”

  陳燕西說得隱晦,他猜測打撈局未繼續搜尋,很可能是沉船附近有洞穴。假設湖底暗流將屍體衝往洞穴內,打撈起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他們對此潛點了解並不透徹,貿然下潛只會徒增自己的危險。出力不討好。

  王東升點頭:“公司也說了,量力而行,別把我們折進去。”

  “能找就找,不能找......”

  “那這樣不就與打撈局的態度一樣麼,家屬找我們的意義何在。公司冒著違法的風險接單,又有什麼意思。”

  陳燕西正要說話,不巧被身邊一名男子搶白。他轉頭看去,該男子胸牌上端正寫著大名:周林。

  周林其貌不揚,倒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為這張臉增添不少光彩。他約莫二十三歲左右,渾身卷著剛出象牙塔的學生氣。

  陳燕西摸著下巴:“知道不合法還來?”

  周林渾不吝地一揮手:“我就喜歡這種行動,挑戰權威能拿錢,又是變相‘救人’。不來白不來。”

  陳燕西頷首,不說話。好一根蠢光閃閃的大棒槌。

  他有點要笑不笑的意味,初生牛犢不怕虎,小年輕身上都有這種勇氣。其實以前他也有,後來見得太多,覺著太蠢,便不提了。

  打撈產業比重不大,也算不上什麼好職業。許多學生畢業後會選擇大型船級社和大設計院,就職打撈局,得算是人傻腦子有巨坑。

  畢竟這活兒又重又累,海底沉船若不是遇上大風浪或裝船事故,一般都為劣質船舶。

  翻船時,船毀人亡。船東的貨物打水漂,給不起打撈費。於是裝聾作啞,反正時間一長,世人都會忘記。

  唯有遇難者親屬,會終此一生向大海求個答案。

  周林這類孩子,沒見過多少生離死別,可能不懂什麼是真正的死亡。更別提抽時間思考六合玄學,參透點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東西。

  不知深淺,不知敬畏。

  王東升朝周林搖頭,示意他安靜勿衝動。五名潛員中,屬他年齡最小,經驗尚不足。這次來執行任務,目的是長見識。真要他幫忙的地方並不多。

  整個行動,王東升布控,居二線。陳燕西作為這個小型潛水團的隊長,需關注在水下作業時的安全。

  因為對潛點不算熟悉,陳燕西帶了三人下水“踩點”,將水下情況記錄並帶回。他們需要清楚船艙構造,才能規劃一條快速簡單的尋找線路,或是逃生線路。

  四周漆黑,水體冰涼。近日氣溫回升,春意漸濃,水下仍然冷得人手腳麻木。

  沉船中極易迷失方向,陳燕西慢慢游動,呼出的氣體鑽出二級頭,在黑暗中“哧哧”響動。他能聽見自己心跳,平穩有力。

  已有不少泥沙覆蓋艙內,這種情況下實施打撈,難上加難。

  陳燕西用潛水電話告知工程師自己摸到的物體,以便工程師迅速確定他的位置。按常規講,本應採用浮筒打撈法,借浮力將沉船浮出水面。施工方便又安全。

  可這次行動是在打法律擦邊球,動靜不能弄太大,所以選擇讓潛水員一次又一次往返沉船與水面。

  陳燕西摸索一陣子,返回時帶了幾件遇難者遺物。他脫掉濕衣,對船長一抬下巴,“等明天家屬來了,問他們裡面有沒有親人的東西。”

  “我發現下邊遺物挺多,如果需要,我能再帶回一些。今天暫時進行到這兒,有點晚了。長風潛水俱樂部那邊,有等我。”

  踩點任務結束,除開在公司吃住的員工,臨時招聘的潛水員各自回家。陳燕西沒直接回酒店,叫司機送他到長風。

  時值九點過一刻,俱樂部人走樓空,幸好老闆給他留把鑰匙。說起這傢俱樂部,與陳燕西他們之前有點淵源。算是可以互相幫助的朋友。

  陳燕西在更衣室放下背包,室內不太冷,穿著泳褲去往深池。老遠見池子裡飄了倆人,一名教練,另一人是金何坤。

  他站在入口,瞧著坤爺一次次艱難下潛,沒多久又浮上來。教練頻頻搖頭,但耐心十足。陳老師觀摩片刻,呲牙咧嘴地笑了。

  心想確實比他脾氣好。

  “鐘哥,你先走。今天辛苦你,剩下我來。”

  陳燕西跳進深池,朝他倆游去。金何坤見來者是他心上人,眼睛登時一亮。身後搖著巨大狗尾巴,差點沒把這池子戳一窟窿。

  鐘教練巴不得趕緊閃人,“小陳來了好,你教得好,我不行。”

  “他領悟能力也不錯,就是法輪佐沒學好。不過慢慢來,得練。那我先走了啊,你們也早點回去。”

  鐘教練剛離開,金何坤立馬恢復“黏人功能”。他跟無骨魚似的,傾身纏住陳燕西。

  “今天工作順利麼,我說你們技術作業也太慘了吧。好好的白天不工作,非得挑晚上。”

  “你要想我明天進局子唱鐵窗淚,一大早我就找船長打撈去。”

  陳燕西掙開他,有些乏有些倦。他渾身微涼,波陽湖確實凍人。

  金何坤心疼:“你說你既不為錢,又不為名的,幹嘛非得給自己攬這活兒。”

  “精力多得沒地兒撒?要不我再陪你床上過幾招?”

  “滾你媽的,”陳燕西用水洗把臉,再將頭髮往後擼,“教練說你法蘭佐平衡不行,是理解出問題,還是腦子發育不完全。啊,金何坤,這麼簡單都學不會。”

  “咱倆是同一猿人祖先麼,你怕不是天蓬後人吧。”

  金何坤:“.....”

  一言不合就懟人,這場景咋那麼熟。

  陳燕西拉過他,用手提著他後頸,“我再給你講一次法蘭佐重點,首先是關閉會厭。接著將軟齶保持在中間位置,鼻咽口咽連通,彈動舌頭,不斷推動氣體從口咽進入鼻咽。”

  金何坤不想繼續挨罵,老老實實照做練習。但進展很慢,最多五六米就得返回。他不敢強迫自己下潛,陳燕西也不允許。

  在潛水中,量力而行是挑戰極限的先決條件。

  “自由潛水不僅僅是屏住呼吸,你得克服恐懼,轉變認知。通往深海的大門僅靠蠻力去靠近,是不夠的。要平和、平靜地接受它。”

  “你需要同海水、海里的生物和平共生。另一個忠告是,永遠永遠,不要獨自一人下潛。”

  陳燕西見金何坤不爭氣,乾脆提人回酒店。兩人累一天,需好好休息。金何坤在浴室洗澡,陳燕西忽然敲門。

  坤爺笑著叫他請進,陳老師卻靠著牆根站住了。

  “坤兒,其實沒必要學自由潛......你的能耐在飛行上,何必浪費時間。”

  浴室裡水聲停止,門開一條縫,金何坤拉著陳燕西衣領往裡拽。沒有預想中的氣惱,坤爺只是剝了他衣服,問:“為什麼這麼說。”

  陳燕西看著他,看著看著就笑起來,“我是不希望,你因我而改變什麼。”

  “你是你,就該過你的生活。我是我,也有自己的路。我的路並不適合你走,學個興趣還好,深究就沒意思了。”

  他後頸忽地一重,金何坤用手臂攬住他。兩人胸膛相依,浴室裡暖烘烘。水汽沾了沐浴露的香味,竟有幾分叫人安穩。

  金何坤嘴脣挨著陳燕西臉頰,目光近乎炙熱。

  “老師,為什麼。”

  陳燕西瞧他在撒嬌,心底異樣得不行。他眼神下斜,花灑沒擰緊,滴滴答答漏著水。燈光灑在兩人間,穿過發絲影影綽綽。明暗交疊,似電影加一層柔光濾鏡。

  為什麼。

  這世間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乾自己擅長的職業,這已是多少人求而不得了。別問為什麼。

  金何坤見他不說話,灼灼目光落在對方嘴脣上。淡紅,甜且軟。他就將人困於胸前,低頭吻住陳燕西耳朵。再以牙齒慢條斯理地研磨著,“你不說也行,我們做點其他的。”

  “浴室沒試過,嗯?老師。”

  陳燕西嚶嚀一聲,沒拒絕。浴室的窗戶外夜色沉靜,玻璃上矇著水霧。他忽地想起幾年前,也是打撈一次沉船遇難者,但沒成功。

  他回到岸上時,坐在岸邊發怔。他說我盡力了,但真的對不起。

  很多事,不是努力就行。不是問個為什麼,就會有答案。

  而現在金何坤拉他下水,洗手台被他們撞得碰碰響。鏡子上矇著霧,燈光照在上邊,添幾分磨砂質感。唯見兩人如瀕死的魚,緊緊糾纏在一起。金何坤將陳燕西的腰與自己相貼,另隻手壓根不老實。

  他點火,他使壞。金何坤引得陳燕西溺斃欲海,戰慄不已。

  夜太短,而情夠長。陳燕西腦子不清,只覺一下下鈍痛不已,又爽快要命。他沒吝嗇痛快的叫喊,一聲聲戳在金何坤的神經上,好幾次控制不住。

  而陳燕西也不太專心,他撐著鏡子,思緒劈叉。

  榮格離世之前說,你連想改變別人的念頭都不要有。要學著像太陽一樣,只是發出光和熱。陳燕西覺著這句話在理,有人覺得陽光溫暖,有人覺得刺眼。

  不要為誰改變,也不要試圖改變誰。

  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拯救者。

  陳燕西說:金何坤,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即使現在看不清,也終會等到那一天。

  他是飛鳥,屬於藍天。

  陳燕西比誰都清楚。

  發泄之後,夜已深沉。兩人糾纏回床,商量著再戰幾回,還是稍做休息。

  浴室裡水氣氤氳,一時半會兒散不去。唯見那鏡面之上,留有著兩個掌印。均五指張開,似極力撐住。

  沒多久,陳燕西又返回浴室。

  他眼尾潮紅,三兩下抹去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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