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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第5章
第四章

  方鴻漸把信還給唐小姐時,癡鈍並無感覺。過些時,他才像從昏厥裏醒過來,開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脈流通,就覺得刺痛。昨天囫圇吞地忍受的整塊痛苦,當時沒工夫辨別滋味,現在,牛反芻似的,零星斷續,細嚼出深深沒底的回味。臥室裏的沙發書桌,臥室窗外的樹木和草地,天天碰見的人,都跟往常一樣,絲毫沒變,對自己傷心丟臉這種大事全不理會似的。奇怪的是,他同時又覺得天地慘淡,至少自己的天地變了相。他個人的天地忽然從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裏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瞧著陽世的樂事,自己插不進,瞧著陽世的太陽,自己曬不到。人家的天地裏,他進不去,而他的天地裏,誰都可以進來,第一個攔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長輩的都不願意小輩瞞著自己有秘密;把這秘密哄出來,逼出來,是長輩應盡的責任。唐家車夫走後,方鴻漸上樓洗臉,周太太半樓梯劈面碰見,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訴的話問他,好容易忍住了,這證明她不但負責任,並且有涵養。她先進餐室,等他下來。效成平日吃東西極快,今天也慢條斯理地延宕著,要聽母親問鴻漸話。直到效成等不及,上學校去了,她還沒見鴻漸來吃早點,叫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偷偷出門了。周太太因為枉費了克己工夫,脾氣發得加倍的大,罵鴻漸混帳,說:「就是住旅館,出門也得吩咐茶房一聲。現在他吃我周家的飯,住周家的房子,賺我周家的錢,瞞了我外面去胡鬧,一早出門,也不來請安,目無尊長,成什麼規矩!他還算是念書人家的兒子!書上說的:『清早起,對父母,行個禮,』他沒念過?他給女人迷昏了頭,全沒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們周家的栽培,什麼酥小姐、糖小姐會看中他!」周太太並不知道鴻漸認識唐小姐,她因為「芝麻酥糖」那現成名詞,說「酥」順口帶說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語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預言家都是這樣的。

  方鴻漸不吃早點就出門,確為了躲避周太太。他這時候怕人盤問,更怕人憐憫或教訓。他心上的新創口,揭著便痛。有人失戀了,會把他們的傷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爛腿,血淋淋地公開展覽,博人憐憫,或者事過境遷,像戰士的金瘡舊斑,脫衣指示,使人驚佩。鴻漸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裏隱蔽著,彷彿生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風。所以他本想做得若無其事,不讓人看破自己的秘密,瞞得過周太太,便不會有旁人來管閒事了。可是,心裏的痛苦不露在臉上,是樁難事。女人有化妝品的援助,胭脂塗得濃些,粉擦得厚些,紅白分明會掩飾了內心的淒黯。自己是個男人,平日又不蓬首垢面,除了照例的梳頭刮臉以外,沒法用非常的裝飾來表示自己照常。倉卒間應付不來周太太,還是溜走為妙。鴻漸到了銀行,機械地辦事,心疲弱得沒勁起念頭。三閭大學的電報自動冒到他記憶面上來,他嘆口氣,毫無願力地覆電應允了。他才吩咐信差去拍電報,經理室派人來請。周經理見了他,皺眉道:「你怎麼一回事?我內人在發肝胃氣,我出門的時候,王媽正打電話請醫生呢。」

  鴻漸忙申辯,自己一清早到現在沒碰見過她。

  周經理哭喪著臉道:「我也弄不清你們的事。可是你丈母自從淑英過世以後,身體老不好。醫生量她血壓高,叮囑她動不得氣,一動氣就有危險,所以我總讓她三分,你──你不要拗她頂她。」說完如釋重負的吐口氣。周經理見了這掛名姑爺,鄉紳的兒子,留洋學生,有點畏閃,今天的談話,是義不容辭,而心非所樂。他跟周太太花燭以來,一向就讓她。當年死了女兒,他想娶個姨太太來安慰自己中年喪女的悲哀,給周太太知道了,生病求死,嚷什麼「死了乾淨,好讓人家來填缺」,嚇得他安慰也不需要了,對她更短了氣焰。他所說的「讓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塵」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鴻漸勉強道:「我記著就是了。不知道她這時候好了沒有?要不要我打個電話問問?」

  「你不要打!她跟你生的氣,你別去自討沒趣。我臨走吩咐家裏人等醫生來過,打電話報告我的。你丈母是上了年紀了!二十多年前,我們還沒有來上海,那時候她就有肝胃氣病。發的時候,不請醫生打針,不吃止痛藥片,要吃也沒有!有人勸她抽兩口鴉片,你丈母又不肯,怕上癮。只有用我們鄉下土法,躺在床上,叫人拿了門閂,周身捶著。捶她的人總是我,因為這事要親人幹,旁人不知痛癢,下手太重,變成把棒打了。可是現在她吃不消了。這方法的確很靈驗,也許你們城裏人不相信的。」

  鴻漸正在想未成婚的女婿算不算「親人」,忙說:「相信!相信!這也是一種哄騙神經的方法,分散她對痛處的集中注意力,很有道理。」

  周經理承認他解釋得對。鴻漸回到辦公桌上,滿肚子不痛快,想周太太的態度一天壞似一天,周家不能長住下去了,自己得趕早離開上海。周經理回家午飯後到行,又找鴻漸談話,第一句便問他覆了三閭大學的電報沒有。鴻漸忽然省悟,一股怒氣使心從癡鈍裏醒過來,回答時把身子挺足了以至於無可更添的高度。周經理眼睛躲避著鴻漸的臉,只瞧見寫字桌前鴻漸胸脯上那一片白襯衫慢慢地飽滿擴張,領帶和腰帶都在離桌上升,便說:「你回電應聘了最好,在我們這銀行裏混,也不是長久的辦法,」還請他「不要誤會」。鴻漸刺耳地冷笑,問是否從今天起自己算停職了。周經理軟弱地擺出尊嚴道:「鴻漸,我告訴你別誤會!你不久就遠行,當然要忙著自己的事,沒工夫兼顧行裏──好在行裏也沒有什麼事,我讓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於薪水呢,你還是照支──」

  「謝謝你,這錢我可不能領。」

  「你聽我說,我教會計科一起送你四個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費用,不必向你老太爺去籌──」

  「我不要錢,我有錢,」鴻漸說話時的神氣,就彷彿國立四大銀行全在他隨身口袋裏,沒等周經理說完,高視闊步出經理室去了。只可惜經理室太小,走不上兩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復能供周經理瞻仰。而且氣憤之中,精神照顧不周,皮鞋直踏在門外聽差的腳上,鴻漸只好道歉,那聽差提起了腿滿臉苦笑,強說:「沒有關係。」

  周經理搖搖頭,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裏大發脾氣,叫丈夫在外面做人為難,自己慘淡經營了一篇談話腹稿,本想從鴻漸的旅行費說到鴻漸的父親,承著鴻漸的父親,語氣捷轉說:「你回國以後,沒有多跟你老太爺老太太親熱,現在你又要出遠門了,似乎你應該回府住一兩個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內人很喜歡你在舍間長住,效成也捨不得你去;可是我扣留住你,不讓你回家做孝順兒子,親家、親家母要上門來『探親相罵』了──」說到此地,該哈哈大笑,拍著鴻漸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體上什麼可拍的部分那時候最湊手方便──「反正你常到我家裏來玩兒,可不是一樣?要是你老不來,我也不答應的。」自信這一席話委婉得體,最後那一段尤其接得天衣無縫,曲盡文書科王主任所謂「順水推舟」之妙,王主任起的信稿子怕也不過如此。只可恨這篇好談話一講出口全彆扭了,自己先發了慌,態度局促,鴻漸那混小子一張沒好氣挨打嘴巴的臉,好好給他面子下臺,他偏願意抓破了面子頂撞自己,真不識抬舉,莫怪太太要厭惡他。那最難措辭的一段話還悶在心裏,像喉嚨裏咳不出來的黏痰,攪得奇癢難搔。周經理象徵地咳一聲無謂的嗽,清清嗓子。鴻漸這孩子,自己白白花錢栽培了他,看來沒有多大出息。方才聽太太說,新近請人為他評命,命硬得很,婚姻不會到頭,淑英沒過門就給他剋死了!現在正交著桃花運,難保不出亂子,讓他回家給方鄉紳嚴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長輩的干係。可是今天突然攆他走,終不大好意思──唉,太太仗著發病的脾氣,真受不了!周經理嘆口氣,把這事擱在一邊,拿起桌子上的商業信件,一面捺電鈴。

  方鴻漸不願意臉上的羞憤給同僚們看見,一口氣跑出了銀行。心裏咒罵著周太太,今天的事準是她挑撥出來的,周經理那種全聽女人作主的丈夫,也夠可鄙了!可笑的是,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周太太忽然在小茶杯裏興風作浪,自忖並沒有開罪她什麼呀!不過,那理由不用去追究,他們要他走,他就走,決不留連,也不屑跟他們計較是非。本來還想買點她愛吃的東西晚上回去孝敬她,討她喜歡呢!她知道了蘇小姐和自己往來,就改變態度,常說討厭話。效成對自己本無好感,好像為他補習就該做他的槍手的,學校裏的功課全要帶回家來代做,自己不答應,他就恨。並且那小鬼愛管閒事,虧得防範周密,來往信札沒落在他手裏。是了!是了!一定是今天早晨唐家車夫來取信,她起了什麼疑心,可是她犯不著發那麼大的脾氣呀?真叫人莫名其妙!好!好!運氣壞就壞個徹底,壞個痛快。昨天給情人甩了,今天給丈人攆了,失戀繼以失業,失戀以致失業,真是摔了仰天交還會跌破鼻子!「沒興一齊來」,來就是了,索性讓運氣壞得它一個無微不至。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親母親那兒擠幾天再說,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夾著尾巴竄回家。不過向家裏承認給人攆回來,臉上怎下得去?這兩天來,人都氣笨了,後腦裏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圓滿的遮羞方式,好教家裏人不猜疑自己為什麼突然要回家過不舒服的日子。三閭大學的電報,家裏還沒知道,報告了父親母親,準使他們高興,他們高興頭上也許心氣寬和,不會細密地追究盤問。自己也懶得再想了,依仗這一個好消息,硬著頭皮回家去相機說話。跟家裏講明白了,盤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免得見周經理夫婦的面,把三件行李收拾好,明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別,反正自己無面目見周經理周太太,周經理周太太也無面目見自己,這倒省了不少麻煩。搬回家也不會多住,只等三閭大學旅費匯來,便找幾個伴侶上路。上路之前不必到銀行去,樂得逍遙幾天,享點清閒之福。不知怎樣,清閒之福會牽起唐小姐,忙把念頭溜冰似的滑過,心也虛閃了閃幸未發作的痛。

  鴻漸四點多鐘到家,老媽子一開門就嚷:「大少爺來了,太太,大少爺來了,不要去請了。」鴻漸進門,只見母親坐在吃飯的舊圓桌側面,抱著阿凶,餵他奶粉,阿醜在旁吵鬧。老媽子關上門趕回來逗阿醜,教他「不要吵,乖乖的叫聲『大伯伯』,大伯伯給糖你吃」。阿醜停嘴,光著眼望了望鴻漸,看不像有糖會給他,又向方老太太跳嚷去了。

  這阿醜是老二鵬圖的兒子,年紀有四歲了,下地的時候,相貌照例醜的可笑。鵬圖沒有做慣父親,對那一團略具五官七竅的紅肉,並不覺得創造者的驕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腳兩步到老子書房裏去報告:「生下來一個妖怪。」方遯翁老先生抱孫心切,剛占了個周易神卦,求得☴☰(巽上乾下),是「小畜」卦,什麼「密雲不雨」,「輿脫輻,夫妻反目」,「血去惕出無咎」。他看了《易經》的卦詞納悶,想莫非媳婦要難產或流產,正待虔誠再卜一卦,忽聽兒子沒頭沒腦的來一句,嚇得直跳起來:「別胡說!小孩子下地沒有?」鵬圖瞧老子氣色嚴重,忙規規矩矩道:「是個男孩子,母子都好。」方遯翁強忍著喜歡,教訓兒子道:「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講話還那樣不正經,瞧你將來怎麼教你兒子!」鵬圖解釋道:「那孩子的相貌實在醜──請爸爸起個名字。」「好,你說他長得醜,就叫他『醜兒』得了。」方遯翁想起《荀子.非相篇》說古時大聖大賢的相貌都是奇醜,便索性跟孫子起個學名叫「非相」。方老太太也不懂什麼非相是相,只嫌「醜兒」這名字不好,說:「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樣的,誰說他醜呢?你還是改個名字罷。」這把方遯翁書袋底的積年陳貨全掏出來了:「你們都不懂這道理,要鴻漸在家,他就會明白。」一壁說,到書房裏架子上揀出兩三部書,翻給兒子看,因為方老太太識字不多。方鵬圖瞧見書上說:「人家小兒要易長育,每以賤名為小名,如犬羊狗馬之類,」又知道司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頭,范曄小字磚兒,慕容農小字惡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麼斑獸、禿頭、龜兒、獾郎等等,才知道兒子叫「醜兒」還算有體面的。方遯翁當天上茶館跟大家談起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滿口道賀之外,還恭維他取的名字又別緻,又渾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孫的時候,常常臉摩著臉,代他抗議道:「咱們相貌多漂亮!咱們是標致小寶貝心肝,為什麼冤枉咱們醜?爺爺頂不講道理,去拉掉他鬍子。」方鴻漸在外國也寫信回來,對侄兒的學名發表意見,說《封神榜》裏的兩個開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抬槓,還是趁早換了。方遯翁置之不理。去年戰事起了不多幾天,老三鳳儀的老婆也養個頭胎兒子,方遯翁深有感於「兵凶戰危」,觸景生情,叫他「阿凶」,據《墨子.非攻篇》為他取學名「非攻」。遯翁題名字上了癮,早想就十幾個排行的名字,只等媳婦們連一不二養下孩子來頂領,譬如男叫「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煙」,用唐人傳奇。

  這次逃難時,阿醜阿凶兩隻小東西真累人不淺。鴻漸這個不近人情的鰥夫聽父母講逃難的苦趣,便心中深怪兩位弟婦不會領孩子,害二老受罪。這時候阿醜阿凶纏著祖母,他們的娘連影子都不見,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太做孝順媳婦的年分太長了,忽然輪到自己做婆婆,簡直做不會,做不像。在西洋家庭裏,丈母娘跟女婿間的爭鬥,是至今保存的古風,我們中國家庭裏婆婆和媳婦的敵視,也不輸他們那樣悠久的歷史。只有媳婦懷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榮升祖母,於是對她開始遷就。到媳婦養了個真實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讓步。方老太太生性懦弱,兩位少奶倒著實厲害,生阿醜的時候,方家已經二十多年沒聽見小孩子哭聲了,老夫婦不免溺愛慫恿,結果媳婦的氣焰暗裏增高,孫子的品性顯然惡化。鳳儀老婆肚子掙氣,頭胎也是男孩子,從此妯娌間暗爭愈烈。老夫婦滿臉的公平待遇,兩兒子媳婦背後各怨他們的偏袒。鴻漸初回國,家裏房子大,阿醜有奶媽領著,所以還不甚礙眼討厭。逃難以後,阿醜的奶媽當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為阿凶是開戰時生的,一向沒用奶媽,到了上海,要補用一個,好跟二奶奶家的阿醜扯直。依照舊家庭的不成文法,孫子的乳母應當由祖父母出錢雇的。方遯翁逃難到上海,景況不比從前,多少愛惜小費,不肯為二孫子用乳母。可是他對三奶奶談話,一個字也沒提起經濟,他只說上海不比家鄉,是個藏垢納污之區,下等女人少有乾淨的;女用人跟汽車夫包車夫養了孩子,便出來做奶媽,這種女人全有毒,餵不得小孩子,而且上海風氣太下流了,奶媽動不動要請假出去過夜,奶汁起了變化,小孩子吃著準不相宜,說不定有終身之恨。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領這孩子。一口悶氣脹得肚子都漸漸大了,吃東西沒胃口,四肢乏力,請醫服藥,同時阿凶只能由婆婆幫著帶領。醫生一星期前才證明她不是病,是懷近四個月的孕。二奶奶腆著顫巍巍有六個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麼一著,她自己肚子裏全明白什麼把戲。只好哄你那位糊塗娘,什麼臌脹,氣痞,哼,想瞞得了我!」大家庭裏做媳婦的女人平時吃飯的肚子要小,受氣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時吃飯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氣的肚子可以縮小。這這兩位奶奶現在的身體像兩個吃飽蒼蠅的大蜘蛛,都到了顯然減少屋子容量的狀態,忙得方老太太應接不暇,那兩個女用人也乘機吵著,漲過一次工錢。

  方遯翁為了三媳婦的病,對家庭醫藥大起研究的興趣。他在上海,門上冷落,不比從前居鄉的時候。同鄉一位庸醫是他鄰居,仰慕他的名望,殺人有暇,偶來陪他閒談。這位庸醫在本鄉真的是「三世行醫,一方盡知」,總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強,沒給他祖父父親醫絕了種,把四方剩了三方。方遯翁正如一切老輩讀書人,自信「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懂得醫藥。那庸醫以為他廣通聲氣,希望他介紹生意,免不了灌他幾回迷湯。這迷湯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遯翁的迷湯量素來不大,給他灌得酒醉似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婦可以供給他做試驗品,他便開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覺得公公和鄰居醫生的藥吃了無效,和丈夫吵,要去請教西醫。遯翁知道了這事,心裏先不高興,聽說西醫斷定媳婦不是病,還不高興險的要發作起來。可是西醫說她有孕,是個喜訊,自己不好生氣,只得隱忍,另想方法來挽回自己醫道的體面,洗滌中國醫學的恥辱。方老太太帶鴻漸進他臥室,他書桌上正攤著《鏡花緣》和商務印書館第十版的《增廣校正驗方新編》,他想把《鏡花緣》裏的奇方摘錄在《驗方新編》的空白上。遯翁看見兒子,便道:「你來了,我正要叫你來,跟你說話。你有個把月沒來了,家裏也該常來走走。我做父親的太放縱你們了,你們全不知道規矩禮節──」翻著《驗方新編》對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婦既然有喜,我想這張方子她用得著。每天兩次,每次豆腐皮一張,不要切碎,醬油麻油沖湯吞服。這東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飯,最好沒有,二媳婦也不妨照辦。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裏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將來不致難產,你把這方子給她們看看。不要去,聽我跟鴻漸講話──鴻漸,你近三十歲的人了,自己該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們背時的老古董來多嘴。可是──娘,咱們再不管教兒子,人家要代咱們管教他了,咱們不能丟這個臉,對不對──你丈母早晨來個電話,說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鬧,你不要辯,我不是糊塗人,並不全相信她──」遯翁對兒子伸著左手,掌心向下,一個壓止他申辯的信號──「可是你一定有行跡不檢的地方,落在她眼裏。你這年齡自然規規矩矩地結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時姑息著你,以後一切還是我來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罷,免得討人家厭,同時好有我來管教你。家裏粗茶淡飯的苦生活,你也應該過過;年輕人就貪舒服,骨頭鬆了,一世沒有出息。」

  方鴻漸羞憤頭上,幾十句話同時湧到嘴邊,只掙扎出來:「我是想明天搬回來,我丈母在發神經病,她最愛無事生風,真混帳──」

  遯翁怫然道:「你這態度就不對,我看你愈變愈野蠻無禮了。就算她言之過甚,也是她做長輩的一片好意,你們這些年輕人──」方遯翁話裏留下空白,表示世間無字能形容那些可惡無禮的年輕人。

  方老太太瞧鴻漸臉色難看,怕父子倆鬥口,忙怯懦地、狡猾地問兒子道:「那位蘇小姐怎麼樣了?只要你真喜歡她,爸爸和我總照著你意思辦,只要你稱心。」

  方鴻漸禁不住臉紅道:「我和她早不往來了。」

  這臉紅逃不過老夫婦的觀察,彼此做個眼色,遯翁徹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鬧翻了?這也是少年男女間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雙方心裏都已經懊悔了,面子上還負氣誰也不理誰。我講得對不對?這時候要有個第三者,出來轉圜。你不肯受委屈認錯,只有我老頭子出面做和事佬,給她封宛轉的信,她準買我面子。」遯翁笑容和語氣裏的頑皮,笨重得可以壓坍樓板。

  鴻漸寧可父親生氣,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說道:「她早和人訂婚了。」

  老夫婦眼色裏的含意愈深了。遯翁肅然改容道:「那麼,你是──是所謂『失戀』了。唔,那也犯不著糟蹋自己呀!日子長著呢。」遯翁不但饒赦,而且憐惜遭受女人欺侮的這個兒子了。

  鴻漸更局促了。不錯,自己是「失戀」──這兩個字在父親嘴裏,生澀拗口得──可是,並非為了蘇文紈。父母的同情施錯了地方,彷彿身上受傷有創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處去敷藥包布。要不要訴他們唐小姐的事?他們決不會了解,說不定父親就會大筆一揮,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會鬧這種笑話的。鴻漸支吾掩飾了兩句,把電報給遯翁看了。不出所料,周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邊。遯翁說,這才是留學生幹的事,比做小銀行職員混飯強多了;平成那地方確偏僻些,可是「咱們方家在自由區該有個人,我和後方可以通通聲氣,我自從地方淪陷後一切行動,你可以進去向有關方面講講。」過一會,遯翁又說:「你將來應該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給我,並不是我要你的錢,是訓練你對父母的責任心,你兩個兄弟都分擔家裏開銷的。」吃晚飯桌上,遯翁夫婦顯然偏袒兒子了,怪周家小氣,容不下人,要藉口攆走鴻漸:「商人終是商人,他們看咱們方家現在失勢了。這種鄙吝勢利的暴發戶,咱們不希罕和他們做親家。」二老議決鴻漸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訪問周太太的病,替鴻漸謝打擾,好把行李帶走。

  鴻漸吃完晚飯,不願意就到周家,便一個人去看電影。電影散場,又延宕了一會,料想周經理夫婦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進臥室,就見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法教科書,書裏夾著字條:「鴻漸哥:我等不及你了,要去睡覺了。文法練習第三十四到三十八,請你快快一做。還有國文自由命題一篇,隨便做二百字,肯做三百字更好,馬馬虎虎,文章不要太好。明天要交卷也。Thank You Very Much。」書旁一大碟枇杷和皮核,想是效成等自己時消閒吃的。鴻漸哼了一聲,把箱子整理好,朦朧略睡,一清早離開周家。周太太其實當天下午就後悔,感覺到勝利的空虛了,只等鴻漸低聲下氣來賠罪,就肯收回一切成命。明早發現鴻漸不告而別,兒子又在大跳大罵要逃一天學,她氣得嘮叨不了,方老太太來時,險的客串「探親相罵」。午飯時,點金銀行差人把鴻漸四個月薪水送到方家;方遯翁代兒子收下了。

  【註釋】

  註:此句英文為感謝、多謝之意。

  方鴻漸住在家裏,無聊得很。他天天代父親寫信、抄藥方,一有空,便上街蹓躂。每出門,心裏總偷偷希望,在路上,在車子裏,在電影院門口,會意外碰見唐小姐。碰見了怎樣呢?有時理想自己的冷淡、驕傲,對她視若無睹,使她受不了。有時理想中的自己是微笑地鎮靜,挑釁地多禮,對她客氣招呼,她倒窘得不知所措。有時他的想像力愈雄厚了,跟一個比唐小姐更美的女人勾手同行,忽與尚無男友的唐小姐劈面相逢;可是,只要唐小姐有傷心絕望的表示,自己立刻甩了那女人來和她言歸於好。理想裏的唐小姐時而罵自己「殘忍」,時而強抑情感,別轉了臉,不讓睫毛上眼淚給自己看見。

  家裏住近十天,已過端午,三閭大學毫無音信,鴻漸開始焦急。一天清早,專差送封信來,是趙辛楣寫的,說昨天到點金銀行相訪未晤,今天下午四時後有暇請來舍一談,要事面告。又說:「以往之事,皆出誤會,望勿介意。」頂奇怪的是稱自己為:「鴻漸同情兄。」鴻漸看後,疑團百出。想現在趙辛楣娶定蘇小姐了,還來找自己幹嗎,終不會請去當他們結婚的儐相。等一會,報紙來了,三奶奶搶著看,忽然問:「大哥的女朋友是不是叫蘇文紈?」鴻漸恨自己臉紅,知道三奶奶興趣濃厚地注視自己的臉,含糊反問她什麼。三奶奶指報紙上一條啟事給他看,是蘇鴻業、曹元真兩人具名登的,要讀報者知道姓蘇的女兒和姓曹的兄弟今天訂婚。鴻漸驚異得忍不住叫「咦」!想來這就是趙辛楣信上所說的「要事」了。蘇小姐會嫁給曹元朗,女人傻起來真沒有底的!可憐的是趙辛楣。他沒知道,蘇小姐應允曹元朗以後,也說:「趙辛楣真可憐,他要怨我忍心了。」曹詩人高興頭上,平時對女人心理的細膩了解忘掉個乾淨,冒失地說:「那不用愁,他會另找到對象。我希望人人像我一樣快樂,願意他也快快戀愛成功。」蘇小姐沉著臉不響,曹元朗才省悟話說錯了。一向致力新詩,沒留心到元微之的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後悔不及。蘇小姐當然以為看中自己的人,哪能輕易賞識旁的女人?她不嫁趙辛楣,可是她潛意識底,也許要趙辛楣從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補。曹元朗忙回家做了一首情詩送來,一以志喜,二以補過。這詩的大意表示了破除財產私有的理想,說他身心一切都與蘇小姐共有。他情感熱烈,在初夏的驕陽下又多跑了幾次,頭上正生著兩個小癤,臉上起了一層紅疙瘩,這些當然也跟蘇小姐共有的。

  方鴻漸準五點鐘找到趙辛楣住的洋式公寓,沒進門就聽見公寓裏好幾家正開無線電,播送風行一時的《春之戀歌》,空氣給那位萬眾傾倒的國產女明星的尖聲撕割得七零八落──

  春天,春天怎麼還不來?

  我心裏的花兒早已開!

  唉!!!我的愛──

  邏輯的推論當然是:夏天沒到,她身體裏就結果子了。那女明星的嬌聲尖銳裏含著渾濁,一大半像鼻子裏哼出來的,又膩又黏,又軟懶無力,跟鼻子的主產品鼻涕具有同樣品性。可是,至少該有象鼻子那麼長短,才包涵得下這彎繞連綿的聲音。走到二層樓趙家門外,裏面也播著這歌呢。他一而按鈴,想該死!該死!聽這種歌好比看淫書淫畫,是智力落後、神經失常的表示,不料趙辛楣失戀了會墮落至此!用人開門接名片進去,無線電就止聲了。用人出來請進小客室,布置還精緻,壁上掛好幾個大鏡框。有趙辛楣去世的父親的大照相、趙辛楣碩士制服手執文憑的大照相、趙辛楣美國老師的簽字照相。留美學生夏令會的團體照相裏,趙辛楣在第一排席地坐著,為教觀者容易識別起見,他在自己頭頂用紅墨水做個「+」號,正畫在身後站的人的胸腹上,大有替他用日本方法「切腹」之觀。最刺眼的是一張彩色的狹長照相,內容是蘇小姐拿棍子趕一群白羊,頭上包塊布,身上穿的想是牧裝,洋溢著古典的、浪漫的、田園詩的、牧歌的種種情調。可惜這牧羊女不像一心在管羊,臉朝鏡框外面,向觀者巧笑。據照相邊上兩行字,這是蘇小姐在法國鄉下避暑時所攝,回國後放大送給辛楣的。鴻漸竟會輕快地一陣嫉妒,想蘇小姐從未給自己看過這張好照相。在這些親、師、友、婦等三綱五常攝影之外,有一副對、一幅畫,落的都是辛楣的款。對是董斜川寫的《九成宮》體:「闕尚鴛鴦社;鬧無鵝鴨鄰。辛楣二兄,三十不娶,類李東川詩所謂『有道者』,遷居索句,戲撰疥壁。」那幅畫是董斜川夫人手筆,標題《結廬人境圖》。鴻漸正待細看,辛楣出來了,急忙中穿的衣服,鈕子還沒有扣好,天氣熱,內心也許有點羞愧,臉漲紅得有似番茄。鴻漸忙說:「我要脫衣服,請你做主人的贊同。」辛楣道:「好,好。」女用人把兩人衣服拿去掛了,送上茶煙,辛楣吩咐她去取冷飲。鴻漸稱讚他房子精致。問他家裏有多少人。辛楣說只有他跟他老太太,此外三個用人,他哥哥嫂嫂都住在天津。他看了鴻漸一眼,關切地說:「鴻漸兄,你瘦得多了。」

  鴻漸苦笑說:「都是你那一天灌醉了我,害我生的病。」

  辛楣惶恐道:「那許多請你別再提了!咱們不打不成相識,以後相處的日子正長,要好好的交個朋友。我問你,你什麼時候知道蘇小姐愛上曹元朗的?」

  「今天早晨看見報上訂婚啟事,我才知道。」

  「唉!」──聲音裏流露出得意──「我大前天清早就知道了。她自己告訴我的,還勸我許多好意的話。可是我到現在不知道那姓曹的是什麼樣兒的人。」

  「我倒看見過這人,可是我想不到蘇小姐會看中他。我以為她一定嫁給你。」

  「可不是麼!我以為她一定嫁給你。誰知道還有個姓曹的!這妞兒的本領真大,咱們倆都給她玩弄得七顛八倒。客觀地講起來,可不得不佩服她。好了,好了,咱們倆現在是同病相憐,將來是同事──」

  「什麼?你也到三閭大學去?」

  於是,辛楣坦白地把這事的前因後果講出來。三閭大學是今年剛著手組織的大學,高松年是他的先生。本來高松年請他去當政治系主任,他不願意撇下蘇小姐,忽然記起她說過鴻漸急欲在國立大學裏謀個事,便偷偷拍電報介紹鴻漸給高松年,好教蘇小姐跟鴻漸疏遠。可是高松年不放鬆他,函電絡繹的請他去,他大前天從蘇小姐處奉到遣散命令,一出來就回電答應了。高松年上次來信,託他請鴻漸開履歷寄去,又說上海有批應聘的同人,將來由他約齊同行,旅費和路程單都先寄給他。

  鴻漸恍然大悟道:「我該好好的謝你,為我找到飯碗。」

  辛楣道:「哪裏的話!應當同舟共濟。」

  鴻漸道:「我忘掉問你,你信上叫我『同情兄』,那是什麼意思?」

  辛楣笑道:「這是董斜川想出來的,他說,同跟一個先生唸書的叫『同師兄弟』,同在一個學校的叫『同學』,同有一個情人的該叫『同情』。」

  鴻漸忍不住笑道:「這名字好妙。可惜你的『同情者』是曹元朗,不是我。」

  辛楣道:「你這人太不坦白!咱們現在是同病相憐,我失戀,你也失戀,當著我,你不用裝假掙面子。難道你就不愛蘇小姐?」

  「我不愛她。我跟你同病,不是『同情』。」

  「那麼,誰甩了你?你可以告訴我麼?」

  掩抑著的秘密再也壓不住了:「唐小姐。」鴻漸垂首低聲說。

  「唐曉芙!好眼力,好眼力!我真是糊塗到家了。」本來辛楣彷彿跟鴻漸同遭喪事,竭力和他競賽著陰鬱沉肅的表情,不敢讓他獨得傷心之名。這時候他知道鴻漸跟自己河水不犯井水,態度輕鬆了許多,嗓子已恢復平日的響朗。他留住鴻漸,打電話叫董斜川來,三人同上館子吃晚飯。辛楣的失戀,斜川全知道的。飯後談起蘇小姐和曹元朗訂婚的事,辛楣寬宏大度地說:「這樣最好。他們志同道合,都是研究詩的。」鴻漸、斜川一致反對,說同行最不宜結婚,因為彼此是行家,誰也哄不倒誰,丈夫不會莫測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會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礎就不牢固。辛楣笑道:「這些話跟我說沒有用。我只希望他們倆快樂。」大家都說辛楣心平氣和得要成「聖人」了。聖人笑而不答,好一會,取出煙斗,眼睛頑皮地閃光道:「曹元朗的東西,至少有蘇小姐讀:蘇小姐的東西,至少有曹元朗讀。彼此都不會沒有讀者,還不好麼?」大家笑說辛楣還不是聖人,還可以做朋友。

  以後鴻漸就不寂寞了,三人常常來往。三星期後,辛楣請新同事上茶室早餐,大家好認識。鴻漸之外,還有三位。中國文學系主任李梅亭是高松年的老同事,四十來歲年紀,戴副墨晶眼鏡,神情傲兀,不大理會人,並且對天氣也鄙夷不理,因為這是夏曆六月中旬,他穿的還是黑呢西裝外套。辛楣請他脫衣服,他死不肯;辛楣倒替他出汗,自己的白襯衫像在害黃熱病。一位顧爾謙是高松年的遠親,好像沒夢想到會被聘為歷史系副教授的,快樂像沸水似的洋溢滿桌,對趙李兩位尤為慇勤。他雖是近五十歲的乾癟男人,綽有天真嫵媚小姑娘的風致,他的笑容比他的臉要年輕足足三十年,口內兩隻金門牙使他的笑容尤其輝煌耀目。一位孫柔嘉女士,是辛楣報館同事前輩的女兒,剛大學畢業,青年有志,不願留在上海,她父親懇求辛楣為她謀得外國語文系助教之職。孫小姐長圓臉,舊象牙色的顴頰上微有雀斑,兩眼分得太開,使她常常帶著驚異的表情;打扮甚為素淨,怕生得一句話也不敢講,臉上滾滾不斷的紅暈。她初來時叫辛楣「趙叔叔」,辛楣忙教她別這樣稱呼,鴻漸暗笑。

  辛楣送老太太到天津去後回來,已是陽曆九月初,該動身了,三閭大學定十月初開學的。辛楣又想招大家吃飯商定行期。辛楣愛上館子吃飯,動不動借小事請客,朋友有事要求他,也得在飯桌上跟他商量,彷彿他在外國學政治和外交,只記著兩句,拿破崙對外交官的訓令:「請客菜要好,」和斯多威爾侯爵(Lord Stowell)的辦事原則:「請吃飯能使事務滑溜順利。」可是這一次鴻漸抗議說,這是大家的事,不該老讓辛楣一個人破鈔,結果改為聚餐。吃飯時議定九月二十日坐義大利公司的船到寧波,辛楣說船票五張由他去買,都買大菜間,將來再算賬。李顧兩位沒說什麼。吃完飯,侍者送上賬單,顧先生搶著歸他一個人付賬,還說他久蓄此心,要請諸同人一聚,今天最巧沒有了。大家都說豈有此理,顧先生眼瞥賬單,也就不再堅持,只說:「這小數目,何必分攤?其實讓我作東得了。」辛楣一總付了錢,等櫃臺上找。顧先生到廁所去,李先生也跟去了。出館子門分手的時候,李先生問辛楣是否輪船公司有熟人,買票方便。辛楣道,託中國旅行社去辦就行。李先生道:「我有個朋友在輪船公司做事,要不要我直接託他買?我們已經種種費先生的心,這事兄弟可以效勞。」辛楣道:「那最好沒有。五張大菜間,拜託拜託!」

  當天下午,鴻漸拉了辛楣、斜川坐咖啡館,談起這次同行的三個人,便說:「我看李梅亭這討厭傢伙,肚子裏沒有什麼貨,怎麼可以當中國文學系主任,你應當介紹斜川去。」

  辛楣吐舌道:「斜川?他肯去麼?你不信問他自己。只有我們一對失戀的廢物肯到那地方去,斜川家裏有年輕美貌的太太。」

  斜川笑道:「別胡鬧,我對教書沒有興趣。『若有水田三百畝,來年不作猢猻王。』你們為什麼不陪我到香港去找機會?」

  鴻漸道:「對呀,我呢,回國以後等於失業,教書也無所謂。辛楣出路很多,進可以做官,退可以辦報,也去坐冷板凳,我替他惋惜。」

  辛楣道:「辦報是開發民智,教書也是開發民智,兩者都是『精神動員』,無分彼此。論影響的範圍,是辦報來得廣;不過,論影響的程度,是教育來得深。我這次去也是添一個人生經驗。」

  斜川笑道:「這些大帽子活該留在你的社論裏去哄你的讀者的。」

  辛楣發急道:「我並非大話欺人,我真的相信。」

  鴻漸道:「說大話哄人慣了,連自己也哄相信──這是極普通的心理現象。」

  辛楣道:「你不懂這道理。教書也可以幹政治,你看現在許多中國大政客,都是教授出身,在歐洲大陸上也一樣,譬如捷克的第一任總統跟法國現在的總理。幹政治的人先去教書,一可以把握青年心理;二可以訓練自己的幹部人才,這跟報紙的製造輿論是一貫的。」

  鴻漸道:「這不是大教授幹政治,這是小政客辦教育。從前愚民政策是不許人民受教育,現代愚民政策是只許人民受某一種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像你們的報紙宣傳品、訓練幹部講義之類。」

  辛楣冷笑道:「大家聽聽,方鴻漸方先生的議論多透闢呀!他年齡剛二十八歲,新有過一次不幸的戀愛經驗,可是他看破了教育,看破了政治,看破了一切,哼!我也看破了你!為了一個黃毛丫頭,就那麼憤世嫉俗,真是小題大做!」

  鴻漸把杯子一頓道:「你說誰?」

  辛楣道,「我說唐曉芙,你的意中人,她不是黃毛丫頭麼?」

  鴻漸氣得臉都發白,說蘇文紈是半老徐娘。

  辛楣道:「她半老不半老,和我不相干,我總不像你那樣袒護著唐曉芙,她知道你這樣餘情未斷,還會覆水重收──斜川,對不對?──真沒有志氣!要不要我替你通個消息?」

  鴻漸說不出話,站起來了,斜川拉他坐下去,說:「別吵!別吵!人家都在看咱們了。我替你們難為情,反正你們是彼此彼此。鴻漸近來呢,是好像有點反常,男子漢,大丈夫,為一個女子──」

  鴻漸憤然走出咖啡館,不去聽他。回到家裏,剛氣鼓鼓地坐著,電話來了,是斜川的聲音:「何必生那麼大的氣?」鴻漸正待回答,那一頭換辛楣在說話:「喂,老方呀,我道歉可以,可是你不要假生氣呀!今天你作主人,沒付賬就跑,我們做客人的身上沒帶錢,扣在咖啡館裏等你來救命呢!S.O.S.快來!晚上水酒一杯謝罪。」鴻漸忍不住笑道:「我就來了。」

  十九日下午辛楣把李梅亭代買的船票交給鴻漸,說船公司改期到二十二日下午六點半開船,大家六點正上船。在西洋古代,每逢有人失蹤,大家說:「這人不是死了,就是教書去了。」方鴻漸雖然不至於怕教書像怕死,可是覺得這次教書是壞運氣的一部分,連日無精打采,對於遠行有說不出的畏縮,能延宕一天是一天。但船公司真的寬限兩天,他又恨這事拖著不痛快,倒不如早走乾脆。他帶三件行李:一個大箱子,一個鋪蓋袋,一個手提箱。方老太太替他置備衣服被褥,說:「到你娶了媳婦,這些事就不用我來管了。」方遯翁道:「恐怕還得要你操心,現在那些女學生只會享現成,什麼都不懂的。」方老太太以為初秋天氣,變化不測,防兒子路上受寒,要他多帶一個小鋪蓋卷,把晚上用得著的薄棉被和衣服捆在裏面,免得天天打開大鋪蓋。鴻漸怕行李多了累贅,說高松年信上講快則一星期,遲則十天,準能到達,天氣還不會冷,手提箱裏擱條薄羊毛毯就夠了。方遯翁有許多臨別贈言吩咐兒子記著,成雙作對地很好聽,什麼「咬緊牙關,站定腳跟」,「可長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戀家」,等等。鴻漸知道這些雖然對自己說,而主要是記載在日記和回憶錄裏,給天下後世看方遯翁怎樣教子以義方的。因為遯翁近來閒著無事,忽然發現了自己,像小孩子對鏡裏的容貌,搖頭側目地看得津津有味。這種精神上的顧影自憐使他寫自傳、寫日記,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裝,做出支頤扭頸、行立坐臥種種姿態,照成一張張送人留念的照相。這些記載從各個方面,各種事實來證明方遯翁的高人一等。他現在一言一動,同時就想日記裏、言行錄裏如何記法。記載並不完全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總剩下一小滴水。研究語言心理學的人一望而知是「語文狂」;有領袖欲的人,不論是文武官商,全流露這種病態。朋友來了,遯翁常把日記給他們看;鄰居那位庸醫便知道端午節前方家大兒子濫交女友,給遯翁訓斥了一頓,結果兒子「為之悚然感悟,愧悔無已」。又如前天的日記寫他叫鴻漸到周家去辭行,鴻漸不肯,罵周太太鄙吝勢利,他怎樣教訓兒子「君子躬自厚而薄責於人,親無失親,故無失故」,結果兒子怎樣帖然「無詞」。其實鴻漸並沒罵周太太。是遯翁自己對她不滿意,所以用這種皮裏陽秋的筆法來褒貶。鴻漸起初確不肯去辭行,最後還是去了,一個人沒見到,如蒙大赦。過一天,周家送四色路菜來。鴻漸這不講理的人,知道了非常生氣,不許母親受。方老太太叫兒子自己下去對送禮的人說,他又不肯見周家的車夫。結果周家的車夫推來推去,扔下東西溜了。鴻漸牛性,不吃周家送來的東西,方遯翁日記上添了一條,笑兒子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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