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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第6章
第五章

  鴻漸想叫輛汽車上輪船碼頭。精明幹練的鵬圖說,汽車價錢新近漲了好幾倍,鴻漸行李簡單,又不匆忙,不如叫兩輛洋車,反正有鳳儀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點,兄弟倆出門,車拉到法租界邊上,有一個法國巡捕領了兩個安南巡捕在搜檢行人,只有汽車容易通過。鴻漸一瞧那法國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來上海的,在船上講過幾次話,他也似乎還認識鴻漸,一揮手,放鴻漸車子過去。鴻漸想同船那批法國警察,都是鄉下人初出門,沒一個不寒窘可憐。曾幾何時,適才看見的一個已經著色放大了。本來蒼白的臉色現在紅得像生牛肉,兩眼裏新織滿紅絲,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氣,法國人在國際上的綽號是「蝦蟆」,真正名副其實,可驚的是添了一團凶橫的獸相。上海這地方比得上希臘神話裏的魔女島,好好一個人來了就會變成畜生。至於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東方民族沒有像安南人那樣形狀委瑣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掛指揮刀。安南人鳩形鵠面,皮焦齒黑,天生的鴉片鬼相,手裏的警棍,更像一支鴉片槍。鴻漸這些思想,安南巡彷彿全猜到,他攔住落後的鳳儀那輛車子,報復地搜檢個不了。他把餅乾匣子,肉鬆罐頭全劃破了,還偷偷伸手要了三塊錢,終算鋪蓋袋保持完整。鴻漸管著大小兩個箱子,路上不便回頭,到碼頭下車,找不見鳳儀,倒發了好一會的急。

  鴻漸辛楣是同艙,孫小姐也碰見了,只找不著李顧兩人。船開了還不見他們蹤跡,辛楣急得滿頭大汗,鴻漸孫小姐也幫著他慌。正在煩惱,茶房跑來說,三等艙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談話,不能上頭等艙來,只可以請辛楣下去。鴻漸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顧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們下來。兩人忙問:「李先生呢?」顧先生道:「他和我同艙,在洗臉。李先生的朋友只買到三張大菜間,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讓給你們,改坐房艙。」兩人聽了,很過意不去。顧先生道:「房艙也夠舒服了,我領兩位去參觀參觀。」兩人跟他進艙,滿艙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腳。辛楣和鴻漸為艙位的事,向他鄭重道謝。顧先生插口道:「本來只有兩張大菜間,李先生再三懇求他那位朋友,總算弄到第三張。」辛楣道:「其實那兩張,你們兩位老先生一人一張,我們年輕人應當苦一點。」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個鐘點的事,算不得什麼。大菜間我也坐過,並不比房艙舒服多少。」

  晚飯後,船有點晃。鴻漸和辛楣並坐在釘牢甲板上的長椅子上。鴻漸聽風聲水聲,望著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國船上好多跟今夜彷彿一胎孿生的景色,感慨無窮。辛楣抽著鴻漸送他的大煙斗,忽然說:「鴻漸,我有一個猜疑。可是這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對,反而證明我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人。」

  「你說──只要猜疑的不是我。」

  「我覺得李和顧都在撒謊。五張大菜間一定全買得到,他們要省錢,所以憑空造出這許多話來。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攔著要去辦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沒提起票子難買的事。假如他提起,我就會派人去辦。這中間準有鬼。我氣的是,他們搗了鬼,還要賺我們的感激。」

  「我想你猜得很對。要省錢為什麼不老實說?我們也可以坐房艙。並且,學校不是匯來每人旅費一百元麼?高松年來信說旅費綽乎有餘,省什麼小錢?」

  辛楣道:「那倒不然。咱們倆沒有家累;他們都是上了年紀,有小孩子的人,也許家用需要安排。高松年的話也做不得準。現在走路不比太平時候,費用是估計不定的,寧可多帶些錢好。你帶多少?」

  鴻漸道:「我把口袋裏用剩的錢全帶在身邊,加上匯來的旅費,有一百六七十元。」

  辛楣道:「夠了。我帶了二百元。我只怕李和顧把學校旅費大部分留在家裏,帶的行李又那麼大一堆,萬一路上錢不夠起來,豈不耽誤大家的事。」

  鴻漸笑道:「我看他們把全家都裝在行李裏了,老婆、兒子、甚至住的房子。你看李梅亭的鐵箱不是有一個人那麼高麼?他們不必留錢在家裏。」

  辛楣也笑了一笑,說:「鴻漸,我在路上要改變作風了。我比你會花錢,貪嘴,貪舒服。在李和顧的眼睛裏,咱們倆也許是一對無知小子,不識物力艱難,不體諒旁人。從今以後,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聽他們支配。免得我們挑了貴的旅館飯館,勉強他們陪著花錢。這次買船票,是個好教訓。」

  「老趙,你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將來準做大總統。這次買船票咱們已經帶累了孫小姐,她是臉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話說不出口,你做『叔叔』的更該替她設想。」

  「是呀。並且孫小姐是學校沒有給旅費的,我忘掉告訴你。」

  「為什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高松年信上明說要她去,可是匯款只給我們四個人分。也許助教的職位太小了,學校覺得不配津貼旅費,反正這種人才有的是。」

  「這太豈有此理了。我們已經在賺錢,倒可以不貼旅費,孫小姐第一次出來做事,哪裏可以叫她賠本?你到了學校,一定要為她向當局去爭。」

  「我也這樣想,補領總不成問題。」

  「辛楣,我有句笑話,你別生氣。這條路我們第一次走,交通並不方便。我們這種毫無旅行經驗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來,你為什麼帶一個嬌弱的上海小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來,半路病倒,不是添個累贅麼?除非你別有用意,那就──」

  「胡鬧,胡鬧!我何嘗不知道路上麻煩,只是情面難卻呀!她是外國語文系,我是政治系,將來到了學校,她是旁人的office 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並且我事先告訴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講她吃得起苦。」

  【註釋】

  註:office wife─辦公室的妻子。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勢把煙燙鴻漸的臉道:「你要我替你介紹,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鴻漸手護著臉笑道:「老實對你說,我沒有正眼瞧過她,她臉圓臉扁都沒看清楚呢。真是,我們太無禮了!吃飯的時候,我們講我們的話,沒去理她,吃了飯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個人。她第一次離開家庭,冷清清的更覺得難受了。」

  「我們新吃過女人的虧,都是驚弓之鳥,看見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這一念溫柔,已經心裏下了情種。讓我去報告孫小姐,說:『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心,我決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孫小姐喜酒的時候再灌。」

  「別胡說!人家聽見了好意思麼?我近來覺悟了,決不再愛大學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蘇文紈夠苦了,以後要女人來侍候我。我寧可娶一個老實、簡單的鄉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體健康、脾氣服從,讓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我覺得不必讓戀愛在人生裏佔據那麼重要的地位。許多人沒有戀愛,也一樣的生活。」

  【註釋】

  註:Lord and Master─主人。

  「你這話給我父親聽見,該說『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將來要做官,這種鄉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夠料的,她不會幫你應酬,替你拉攏。」

  「寧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貪官不可。譬如娶了蘇文紈,我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閭大學去了,她要強著我到她愛去的地方去。」

  「你真愛到三閭大學去麼?」鴻漸不由驚奇地問,「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對結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還記得那一次褚慎明還是蘇小姐講的什麼『圍城』。我近來對人生萬事,有這個感想。譬如我當初很希望到三閭大學去,所以接了聘書,近來愈想愈乏味,這時候自恨沒有勇氣原船退回上海。我經過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會結婚,不過我想你真娶了蘇小姐,滋味也不過爾爾。狗為著追求水裏肉骨頭的影子,喪失了到嘴的肉骨頭!跟愛人如願以償結了婚,恐怕那時候肉骨頭下肚,倒要對水悵惜這不可再見的影子了。我問你,曹元朗結婚以後,他太太勉強他做什麼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戰時物資委員會』當處長,是新丈人替他謀的差使,這算得女兒嫁妝的一部分。」

  「好哇!國家,國家,國即是家!你娶了蘇小姐,這體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帶得意,那人算沒有骨氣了。」

  「也許人家講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我一點兒不嫉妒。我告訴你罷,蘇小姐結婚那一天,我去觀禮的──」鴻漸只會說:「啊?」──「蘇家有請帖來,我送了禮──」

  「送的什麼禮?」

  「送的大花籃。」

  「什麼花?」

  「反正吩咐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麼花。」

  「應當是杏花,表示你愛她,她不愛你;還有水仙,表示她心腸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為了她終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來加重這涵意的力量。」

  「胡說!夏天哪裏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紙上談兵。好,你既然內行,你自己──將來這樣送人結婚罷。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試驗我有沒有勇氣,去看十幾年心愛的女人跟旁人結婚。咦!去了之後,我並不觸目傷心。我沒見過曹元朗,最初以為蘇小姐賞識他,一定他比我強;我給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難過。那天看見這樣一個怪東西,蘇小姐竟會看中他!老實說,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趙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鴻漸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們倆訂婚了不多幾天,蘇老太太來看家母,說了許多好話,說文紈這孩子脾氣執拗,她自己勸過女兒沒用,還說不要因為這事壞了蘇家跟趙家兩代交情。更妙的是──我說出來你要笑的──她以後每天早晨在菩薩前面點香的時候,替我默禱幸福──」鴻漸忍不住笑了──「我對我母親說,她為什麼不念幾卷經超度我呢?我母親以為我很關心,還打聽了好些無聊的事告訴我。這次蘇鴻業在重慶有事,不能趕回來,寫信說一切由女兒作主,只要她稱心。這一對新人都洋氣得很,反對舊式結婚的挑黃道吉日,主張挑洋日子。說陽曆五月最不利結婚,陽曆六月最宜結婚,可是他們訂婚已經在六月裏,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結婚。據說日子也大有講究,星期一二三是結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壞似一天,結果他們挑的是星期三──」

  鴻漸笑道:「這準是曹元朗那傢伙想出來的花樣。」

  辛楣笑道:「總而言之,你們這些歐洲留學生最討厭,花樣名目最多。偏偏結婚的那個星期三,天氣是秋老虎,熱得厲害。我在路上就想,邀天之幸,今天不是我做新郎。禮堂裏雖然有冷氣,曹元朗穿了黑呢禮服,忙得滿頭是汗,我看他戴的白硬領圈,給汗浸得又黃又軟。我只怕他整個胖身體全化在汗裏,像洋蠟燭化成一灘油。蘇小姐也緊張難看。行婚禮的時候,新郎新娘臉哭不出笑不出的表情,全不像在幹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斷頭台,是了,是了,像公共場所『謹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積犯的相片裏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結婚行禮,在萬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個被破獲的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種眉花眼笑的美滿結婚照相,全不是當時照的。」

  「大發現!大發現!我有興趣的是,蘇小姐當天看你怎麼樣。」

  「我躲著沒給她看見,只跟唐小姐講幾句話──」鴻漸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就好像貨車卸貨時把包裹向地下一摜,只奇怪辛楣會沒聽見──「她那天是女儐相,看見了我,問我是不是來打架的,還說行完儀式,大家往新人身上撒五色紙條的時候,只有我不准動手,怕我藉機會擲手榴彈、灑硝鏹水。她問我將來的計劃,我告訴她到三閭大學去。我想她也許不願意聽見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話沒提到你。」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鴻漸嘴裏機械地說著,心裏彷彿黑牢裏的禁錮者摸索著一根火柴,剛劃亮,火柴就熄了,眼角沒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裏。譬如黑夜裏兩條船相迎擦過,一個在這條船上,瞥見對面船艙的燈光裏正是自己夢寐不忘的臉,沒來得及叫喚,彼此早距離遠了。這一剎那的逼近,反見得暌隔的渺茫。鴻漸這時只暗恨辛楣糊塗。

  「我也沒跟她多說話。那個做男儐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纏住她一刻不放鬆,我看他對唐曉芙很有意思。」

  鴻漸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刺上的痛,抑止著聲音裏的戰慄說:「關於這種人的事,我不愛聽,別去講他們。」

  辛楣聽這話來得突兀,呆了一呆,忽然明白,手按鴻漸肩上道:「咱們坐得夠了。這時候海風大得很,回艙睡罷,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說時,打個呵欠。鴻漸跟著他,剛轉彎,孫小姐從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嚇了一大跳,忙問她一個人在甲板上多少時候了,風大得很,不怕冷麼。孫小姐說,同艙女人帶的孩子哭吵得心煩,所以她出來換換空氣。辛楣說:「這時候有點風浪,你暈船不暈船?」孫小姐道:「還好。趙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見的風浪一定比這個厲害得多。」辛楣道:「厲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條路,」說時把手碰鴻漸一下,暗示他開口,不要這樣無禮貌地啞默。鴻漸這時候,心像和心裏的痛在賽跑,要跑得快,不讓這痛趕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話,彷彿拋擲些障礙物,能暫時攔阻這痛的追趕,所以講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講到飛魚,孫小姐聞所未聞,問見過大鯨魚沒有。辛楣覺得這問題無可猜疑的幼稚。鴻漸道:「看見,多的是。有一次,我們坐的船險的嵌在鯨魚的牙齒縫裏。」燈光照著孫小姐驚奇的眼睛,張得像吉沃吐(Giotto)畫的「○」一樣圓,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層,說:「你聽他胡說!」鴻漸道:「我講的話千真萬確。這條魚吃了中飯在睡午覺。孫小姐,你知道有人聽說話跟看東西全用嘴的,他們張開了嘴聽,張開了嘴看,並且張開了嘴睡覺。這條魚傷風塞鼻子,所以睡覺的時候,嘴是張開的。虧得它牙縫裏塞得結結實實的都是肉屑,否則我們這條船真危險了。」孫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趙叔叔,是不是?」辛楣鼻子裏做出鄙夷的聲音。鴻漸道:「魚的牙齒縫裏溜得進一條大海船,真有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辛楣道:「別胡鬧了,咱們該下去睡了。孫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給我的,我要強追你回艙了,別著了涼──」鴻漸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孫小姐沒留意,狠狠地在鴻漸背上打一下道:「這位方先生最愛撒謊,把童話裏的故事來哄你。」

  睡在床上,鴻漸覺得心裏的痛直逼上來,急救地找話來說:「辛楣,你打得我到這時候還痛!」

  辛楣道:「你這人沒良心!方才我旁觀者看得清清楚楚,孫小姐──唉!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帶她來,上了大當──孫小姐就像那條鯨魚,張開了口,你這糊塗蟲就像送上門去的那條船。」

  鴻漸笑得打滾道:「神經過敏!神經過敏!」真笑完了,繼以假笑,好把心裏的痛嚇退。

  「我相信我們講的話,全給這女孩子聽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麼高──」

  「你自己,我可沒有。」

  「你想,一個大學畢業生會那樣天真幼稚麼?『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辛楣逼尖喉嚨,自信模仿得維妙維肖──「我才不上她當呢!只有你這傻瓜!我告訴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說你講的全是童話麼?假使我不說這句話,她一定要問你借書看──」

  「要借我也沒有。」

  「不是這麼說。女人不肯花錢買書,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買糖、衣料、化妝品,送給女人,而對於書只肯借給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麼道理?借了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藉口,而且不著痕跡。這是男女戀愛必然的初步,一借書,問題就大了。」

  鴻漸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講孫小姐的話完全是癡人說夢。」

  辛楣對艙頂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見得。好了,不要再講話了,我要睡了。」鴻漸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曉芙那樣的不可追求,想著這難度的長夜,感到一種深宵曠野獨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尋出話來跟辛楣說,辛楣不理他,鴻漸無抵抗、無救援地讓痛苦蠶食蟲蝕著他的心。

  明天一清早,船沒進港就老遠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兩條汽船來,擺渡客人上岸。頭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條船。這船的甲板比大輪船三等艙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蕩漾,兩船間就距離著尺把的海,像張了口等人掉進去。乘客同聲罵船公司混帳,可是人人都奮不顧身地跳了,居然沒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來不少,都手按肚子,眉頭皺著,一聲不響。鴻漸只擔心自己要生盲腸炎。船小人擠,一路上只聽見嚷:「船側了,左面的人到右面去幾個。」「不好了!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話全船傳喊著,雪球似的在各人嘴邊滾過,輪廓愈滾愈臃腫。鴻漸和人攀談,知道上了岸旅館難找,十家九家客滿。辛楣說,同船來的有好幾百個客人,李和顧在第二條船上,要等齊了他們再去找旅館,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孫小姐帶著行李去找旅館,鴻漸留在碼頭上等李顧兩位,辛楣住定了旅館會來接他們。辛楣等剛走,忽然發出空襲警報,鴻漸著急起來,想壞運氣是結了伴來的,自己正在倒楣,難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顧擔憂。轉念一想,這船是日本盟邦義大利人的財產,不會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緊。後來瞧碼頭上的人並不逃,鴻漸就留下來,僥倖沒放緊急警報。一個多鐘頭後,警報解除了,辛楣也趕來。不多一會,第二條船黑壓壓、鬧哄哄地近岸。鴻漸一眼瞧見李先生的大鐵箱,襯了狹小的船首,彷彿大鼻子闊嘴生在小臉上,使人起局部大於全體的驚奇,似乎推翻了幾何學上的原則。那大箱子能從大船上運下,更是物理學的奇蹟。李先生臉上少了那副黑眼鏡,兩隻大白眼睛像剝掉殼的煮熟雞蛋。辛楣忙問眼鏡哪裏去了,李先生從口袋裏掏出戴上,說防跳船的時候,萬一眼鏡從鼻子上滑下來摔破了。

  李先生們因為行李累贅,沒趕上第一條船。可是李梅亭語氣裏,儼然方才船上遭遇空襲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沒把大菜間讓給辛楣們,他也有上擺渡船的優先權,不會夾在水火中間,「神經受打擊」了。辛楣倆假裝和應酬的本領到此簡直破產,竟沒法表示感謝。顧爾謙的興致倒沒減低,嚷成一片道:「今天好運氣,真是死裏逃生哪!那時候就想不到還會跟你們兩位相見。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飛機沒光顧。這話並不荒謬,我相信命運的。曾文正公說:『不信天,信運氣。』」李先生本來像冬蟄的冷血動物,給顧先生當眾恭維得春氣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賞臉一笑道:「做大事業的人都相信命運的。我這次出門前,有朋友跟我排過八字,說現在正轉運,一路逢凶化吉。」顧先生拍手道:「可不是麼?我一點兒沒有錯。」鴻漸忍不住道:「我也算過命,今年運氣壞得很,各位不怕連累麼?」顧先生頭擺得像小孩子手裏的搖鼓道:「哪裏的話!哪裏的話!唉!今天太運氣!他們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夢死,怎知道出門有這樣的危險。內地是不可不來的。咱們今兒晚上得找個館子慶祝一下,兄弟作小東。」大家在旅館休息一會,便出去聚餐。李梅亭多喝了幾杯酒,人全活過來,適才不過是立春時的爬蟲,現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蟲了。他向孫小姐問長問短,講了許多風話。

  辛楣跟鴻漸同房間,回旅館後,兩人躺在床上閒話。鴻漸問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對孫小姐的醜態沒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個色鬼。他上岸時沒戴墨晶眼鏡,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個淫邪之相,我小時候聽我老太爺講過好多。」鴻漸道:「我寧可他好色,總算還有點人氣,否則他簡直沒有人味兒。」正說著,忽聽見隔壁李顧房裏有女人沙嗓子的聲音;原來一般中國旅館的壁,又薄又漏,身體雖住在這間房裏,耳朵像住在隔壁房裏的。旅館裏照例有瞎眼抽大煙的女人,排房間兜攬生意,請客人點唱紹興戲。李先生在跟她們講價錢,顧先生敲板壁,請辛楣鴻漸過去聽戲。辛楣說隔了板壁一樣聽得見,不過來了。顧先生笑道:「這太便宜了你們,也得出錢哪。啊啊!兩位先生,這是句笑話。」辛楣跟鴻漸同時努嘴做個鬼臉,沒說什麼。鴻漸昨晚沒睡好,今天又累了,鄰室雖然絃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團,當頭罩下來,他一忽睡到天明,覺得身體裏纖屑蜷伏的疲倦,都給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皺紋摺痕經過烙鐵一樣。他忽然想,要做個地道的失戀者,失眠絕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厲害得把遭損傷的情感痛絕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來了,現在他頑鈍軟弱,沒餘力再為唐曉芙心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紹興戲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厲害!屋頂沒給你鼻子吹掉就算運氣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鴻漸一向自以為睡得很文靜,害羞道:「真的麼?我不信,我從來不打鼾的。也許是隔壁人打鼾,你誤會我了。你知道,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氣道:「你這人真無賴!你倒不說是我自己打鼾,賴在你身上?我只恨當時沒法請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聲音灌成片子。」假使真灌成片子,那聲氣嘩啦嘩啦,又像風濤澎湃,又像狼吞虎嚥,中間還夾著一絲又尖又細的聲音,忽高忽低,裊裊不絕。有時這一條絲高上去、高上去,細得、細得像放足的風箏線要斷了,不知怎麼像過一峰尖,又降落安穩下來。趙辛楣刺激得像給它吊上去,掉下來,這時候追想起還恨得要扭斷鴻漸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小心。鴻漸道:「好了,別再算賬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這樣不饒人,天罰你將來娶一個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頭邊吹喇叭。」辛楣笑道:「老實告訴你,我昨天聽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講的擇配標準裏,該添一條:睡時不得打鼾。」鴻漸笑道:「這在結婚以前倒沒法試驗出來,──」辛楣道:「請你別說了。我想一個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來。」鴻漸道:「那當然。娶一個爛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問題了。」辛楣從床上跳起來,要擰鴻漸的鼻子。

  那天的路程是從寧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後換坐洋車。他們上了船,天就微雨。時而一點兩點,像不是頭頂這方天下的,到定睛細看,又沒有了。一會兒,雨點密起來,可是還不像下雨,只彷彿許多小水珠在半空裏頑皮,滾著跳著,頑皮得夠了,然後趁勢落地。鴻漸等都擠在船頭上看守行李,紛紛拿出雨衣來穿,除掉李先生,他說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開箱子取雨衣。這雨愈下愈老成,水點貫串作絲,河面上像出了痘,無數麻瘢似的水渦,隨生隨滅,息息不停,到雨線更密,又彷彿光滑的水面上在長毛。李先生愛惜新買的雨衣,捨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塗,說不該把雨衣擱在箱底,這時候開箱,衣服全會淋濕的。孫小姐知趣得很,說自己有雨帽,把手裏的綠綢小傘借給他。這原是把有天沒日頭的傘,孫小姐用來遮太陽的,怕打在行李裏壓斷了骨子,所以手裏常提著。上了岸,李先生進茶館,把傘收起,大家嚇了一跳,又忍不住笑。這綠綢給雨淋得脫色,李先生的臉也回黃轉綠,胸口白襯衫上一灘綠漬,彷彿水彩畫的殘稿。孫小姐紅了臉,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強說沒有關係,顧先生一連聲叫跑堂打洗臉水。辛楣跟洋車夫講價錢,鴻漸替孫小姐愛惜這頂傘,吩咐茶房拿去擠了水,放在茶爐前面烘。李先生望著灰色的天,說雨停了,路上不用撐傘了。

  吃完點心,大家上車。茶房把傘交還孫小姐,濕漉漉加了熱氣騰騰。這時候已經下午兩點鐘,一行人催洋車夫趕路。走不上半點鐘,有一個很陡的石子坡,拉李先生那隻大鐵箱的車夫,載重路滑,下坡收腳不住,摔了一跤,車子翻了。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車,嚷:「箱子給你摔壞了,」又罵那車夫是飯桶。車夫指著血淋淋的膝蓋請他看,他才不說話。好容易打發了這車夫,叫到另一輛車。走到那頂籐條紮的長橋,大家都下車步行。那橋沒有欄杆,兩邊向下塌,是瘦長的馬鞍形。辛楣搶先上橋,走了兩步,便縮回來,說腿都軟了。車夫們笑他,鼓勵他。顧先生道:「讓我走個樣子給你們看,」從容不迫過了橋,站在橋堍,叫他們過來。李先生就抖擻精神,脫了眼鏡,步步小心,到了那一頭,叫:「趙先生,快過來,不要怕。孫小姐,要不要我回來攙你過橋?」辛楣自從船上那一夜以後,對孫小姐疏遠得很。這時候,他深恐濟危扶困,做「叔叔」的責無旁貸,這俠骨柔腸的好差使讓給鴻漸罷,便提心吊膽地先過去了。鴻漸知道辛楣的用意,急得暗罵自己膽小,攙她怕反而誤事,只好對孫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們兩個膽子小的人了。」孫小姐道:「方先生怕麼?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著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蕩蕩地,愈覺得這橋走不完,膽子愈小。」鴻漸只有感佩,想女人這怪東西,要體貼起人來,真是無微不至。汗毛孔的摺疊裏都給她溫存到。跟了上橋,這滑滑的橋面隨足微沉復起,數不清的籐縫裏露出深深在下墨綠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視著孫小姐旗袍的後襟,不敢瞧旁處。幸而這橋也有走完的時候,孫小姐回臉,勝利地微笑,鴻漸跳下橋堍,嚷道:「沒進地獄,已經罰走奈何橋了!前面還有這種橋沒有?」顧爾謙正待說:「你們出洋的人走不慣中國路的,」李梅亭用劇臺上的低聲問他看過《文章遊戲》麼,裏面有篇「扶小娘兒過橋」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說:「孫小姐,是你在前面領著他?還是他在後面照顧你?」鴻漸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弱懦無用,跟在孫小姐後面可以有兩種解釋,忙搶說:「是孫小姐領我過橋的。」這對孫小姐是老實話,不好辯駁,而旁人聽來,只覺得鴻漸在客氣。鴻漸的虛榮心支使他把真話來掩飾事實;孫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說什麼。

  天色漸昏,大雨欲來,車夫加勁趕路,說天要變了。天彷彿聽見了這句話,半空裏轟隆隆一聲回答,像天宮的地板上滾著幾十面銅鼓。從早晨起,空氣悶塞得像障礙著呼吸,忽然這時候天不知哪裏漏了個洞,天外的爽氣一陣陣衝進來,半黃半落的草木也自昏沉裏一時清醒,普遍地微微嘆息,瑟瑟顫動,大地像蒸籠揭去了蓋。雨跟著來了,清涼暢快,不比上午的雨只彷彿天空鬱熱出來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點要搶著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擠了你,你拚了我,合成整塊的冷水,沒頭沒腦澆下來。車夫們跑幾步把淋濕的衣襟拖臉上的水,跑路所生的熱度抵不過雨力,彼此打寒噤說,等會兒要好好喝點燒酒,又請乘客抬身子好從車座下拿衣服出來穿。坐車的縮作一團,只恨手邊沒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孫小姐借傘。這雨濃染著夜,水裏帶了昏黑下來,天色也陪著一刻暗似一刻。一行人眾像在一個機械畫所用的墨水瓶裏趕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在這種夜裏,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彎,貓會自恨牠的一嘴好鬍子當不了昆蟲的觸鬚。車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兩輛車有燈。密雨裏點燈大非易事,火柴都濕了,連劃幾根只引得心裏的火直冒。此時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鴻漸忙叫:「我有個小手電。」打開身上的提包掏它出來,向地面一射,手掌那麼大的一圈黃光,無數的雨線飛蛾見火似的匆忙撲向這光圈裏來。孫小姐的大手電雪亮地光射丈餘,從黑暗的心臟裏挖出一條隧道。於是辛楣下車向孫小姐要了手電,叫鴻漸也下車,兩人一左一右參差照著,那八輛車送出殯似的跟了田岸上的電光走。走了半天,李顧兩人下車替換。鴻漸回到車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睜眼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聽得李先生直聲嚷。車子都停下來。原來李先生左手撐傘,右手拿手電,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換手時,失足掉在田裏,掙扎不起。大家從泥水裏拉他上來,叫他坐車,仍由鴻漸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只覺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繼續機械地走,不敢停下來,因為一停下來,這兩條腿就再走不動。辛楣也替了顧先生。久而久之,到了鎮上,投了村店,開發了車夫,四個人脫下鞋子來,上面的泥就抵得貪官刮的地皮。李梅亭像洗了個泥澡,其餘三人褲子前後和背心上,縱橫斑點,全是泥淚。大家疲乏的眼睛給雨淋得粉紅,孫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頭腦裏還在颳風下雨,一片聲音。鴻漸吃些熱東西,給辛楣強著喝點燒酒,要熱水洗完腳,倒頭就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鴻漸鼾聲打攪,正在擔心,沒提防睡眠悶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濾清了夢,純粹、完整的睡眠。

  一覺醒來,天氣若無其事的晴朗,只是黃泥地表示夜來有雨,面黏心硬,像夏天熱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說,昨天走得累了,濕衣服還沒乾,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顧爾謙的興致像水裏浮的軟木塞,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議午後遊雪竇山。遊山回來,辛楣打聽公共汽車票的買法。旅店主人說,這車票難買得很,天沒亮就得上車站去擠,還搶買不到,除非有證件的機關人員,可以通融早買票子。五個人都沒有證件,因為他們根本沒想到旅行時需要這東西。那時候從上海深入內地的人,很少走這條路,大多數從香港轉昆明;所以他們動身以前,也沒有聽見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開的路程走。孫小姐帶著她的畢業文憑,那全無用處。李先生回房開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這不知道算得證件麼?」大家爭看,上面並列著三行銜頭:「國立三閭大學主任」、「新聞學研究所所長」,還有一條是一個什麼縣黨部的前任秘書。這片子紙質堅致,字體古雅,一點不含糊是中華書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體英文字:「Professor May Din 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釋,「新聞學研究所」是他跟幾位朋友在上海辦的補習學校;第一行頭銜省掉「中國語文系」五個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數相等。鴻漸問他,為什麼不用外國現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請教過精通英文的朋友,託他挑英文裏聲音相同而有意義的字。中國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義,把字母拼音出來,毫無道理,外國人看了,不容易記得。好比外國名字譯成中文,『喬治』沒有『佐治』好記,『芝加哥』沒有『詩家谷』好記;就因為一個專切音,一個切音而有意義。」顧先生點頭稱嘆。辛楣狠命把牙齒咬嘴唇,因為他想著「Matin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義。鴻漸說:「這片子準有效,會嚇倒這公路站長。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鴻漸一眼,笑道:「你這樣子去不得,還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換身衣服。」鴻漸兩天沒剃鬍子梳頭,昨天給雨淋透的頭髮,東結一團,西刺一尖,一個個崇山峻嶺,西裝濕了,身上穿件他父親的舊夾袍,短僅過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褲筒。大家看了鴻漸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麼要面子!我這身衣服更糟,我盡它去。」他的舊法蘭絨外套經過浸濕烤乾這兩重水深火熱的痛苦,疲軟肥腫,又添上風癱病;下身的褲管,肥粗圓滿,毫無摺痕,可以無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對空心的國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皺領帶」,給水洗得縮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辮子。辛楣換了衣履下來,李先生嘆惜他衣錦夜行,顧先生嘖嘖稱羨,還說:「有勞你們兩位,咱們這些隨員只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勞!希望兩位馬到成功。」辛楣頑皮地對鴻漸說:「好好陪著孫小姐,」鴻漸一時無詞可對。孫小姐的臉紅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國時飯上沖酒的涼水;自己不會喝酒,只在水裏沖一點點紅酒,常看這紅液體在白液體裏泛布靉靆,做出雲霧狀態,頓刻間整杯的水變成淡紅色。他想也許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沖了紅酒,說不上愛情,只是一種溫淡的興奮。

  【註釋】

  註:Professor May Din Lea─李梅亭教授,後三個字英文之文意分別為五月、吵鬧、草地;mating─交配;靉靆,ㄞˋ ㄉㄞˋ,雲多而昏暗的樣子。晉˙潘尼˙逸民吟:朝雲靉靆,行露未晞。唐˙鄭谷˙入閣詩:壽山晴靉靆,顥氣暖連延。

  辛楣倆去了一個多鐘點才回來。李梅亭繃著臉,辛楣笑容可掬,說明天站長特留兩張票,後天留三張票,五人裏誰先走。結果議決李顧兩位明天先到金華。吃晚飯時,梅亭喝了幾杯酒,臉色才平和下來。原來他們到車站去見站長,傳遞片子的人好一會才把站長找來。他跑得滿頭大汗,一來就趕著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長」,撇下李梅亭不理,還問辛楣是否也當「報館」主筆。辛楣據實告訴他,在《華美新聞》社當編輯。那站長說:「那也是張好報紙,我常看。我們這車站管理有未善之處,希望李先生指教。」說著,把自己姓名寫給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報上揄揚之意。辛楣講起這事,忍不住笑,說他為車票關係,不得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顧爾謙憤然道:「這種勢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人──當然趙先生也是位社會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沒有他那樣挺的西裝,所以吃了虧了。」李梅亭道:「我並不是沒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風塵僕僕,我覺得犯不著糟蹋。」辛楣忙說:「沒有李先生這張片子,衣服再新也沒有用。咱們敬李先生一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顧上車,梅亭只關心他的大鐵箱,車臨開,還從車窗裏伸頭叫辛楣鴻漸仔細看這箱子在車頂上沒有。腳夫只搖頭說,今天行李多,這狼犺傢伙擱不下了,明天準到,反正結行李票的,不會誤事。孫小姐忙向李先生報告,李先生皺了眉頭正有囑咐,這汽車頭轟隆隆掀動了好一會,突然鼓足了氣開發,李先生頭一晃,所說的話彷彿有手一把從他嘴邊奪去,向半空中扔了,孫小姐側著耳朵全沒聽到。鴻漸們看了乘客的擾亂擁擠,擔憂著明天,只說:「李顧今天也擠得上車,咱們不成問題。」明天三人領到車票,重賞管行李的腳夫,叮囑他務必把他們的大行李擱在這班車上,每人手提隻小箱子,在人堆裏等車,時時刻刻鼓勵自己,不要畏縮。第一輛新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那股蠻勁兒證明中國大有衝鋒敢死之士,只沒上前線去。鴻漸瞧人多擠不進,便想衝上這時候開來的第二輛車,誰知道總有人搶在前頭。總算三人都到得車上,有個立足之地,透了口氣,彼此會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還不斷的來。氣急敗壞的。帶笑軟商量的:「對不住,請擠一擠!」以大義曉諭的:「出門出路,大家方便,來,擠一擠!好了!好了!」眼前指點的:「朋友,讓一讓,裏面有的是地方,攔在門口好傻!」其勢洶洶的:「我有票子,為什麼不能上車?這車是你包的?哼!」結果,買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車,真料不到小車廂會像有彈性,容得下這許多人。這車廂彷彿沙丁魚罐,裏面的人緊緊的擠得身體都扁了。可是沙丁魚的骨頭,深藏在自己身裏,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體裏硬嵌。罐裝的沙丁魚條條挺直,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彎成幾何學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長,橫放不下,只能在左右兩行坐位中間的過道上豎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後是個小提籃,上面跨坐著抽香煙的女主人,辛楣回頭請她抽煙小心,別燒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說:「你背後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決不會抽煙抽到你褲子上,只要你小心別把屁股按我的煙頭。」那女人的同鄉都和著她歡笑。鴻漸擠得前,靠近汽車夫,坐在小提箱上。孫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長凳上有個坐位,不過也夠不舒服了,左右兩個男人各移大腿讓出來一角空隙,只容許猴子沒進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塊地方貼凳。在旅行的時候,人生的地平線移近;坐汽車只幾個鐘點,而乘客彷彿下半世全在車裏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歸宿,一勞永逸地看書、看報、抽煙、吃東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暫時等於身外的事。

  汽車夫把私帶的東西安置了,入坐開車。這輛車久歷風塵,該慶古稀高壽,可是抗戰時期,未便退休。機器是沒有脾氣癖性的,而這輛車倚老賣老,修煉成桀驁不馴、怪僻難測的性格,有時標勁像大官僚,有時彆扭像小女郎,汽車夫那些粗人休想駕馭了解。它開動之際,前頭咳嗽,後面洩氣,於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東倒西撞,齊聲叫喚,孫小姐從座位上滑下來,鴻漸碰痛了頭,辛楣差一點向後跌在那女人身上。這車聲威大震,一口氣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車夫強它繼續前進。如是者四五次,這車覺悟今天不是逍遙散步,可以隨意流連,原來真得走路,前面路還走不完呢!它生氣不肯走了,汽車夫只好下車,向車頭疏通了好一會,在路旁拾了一團爛泥,請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搖擺地緩行著。每逢它不肯走,汽車夫就破口臭罵,此刻罵得更厲害了。罵來罵去,只有一個意思:汽車夫願意跟汽車的母親和祖母發生肉體戀愛。罵的話雖然欠缺變化,罵的力氣愈來愈足。汽車夫身後坐的是個穿制服的公務人員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紀雖小,打扮得臉上顏色塞過雨後虹霓、三稜鏡下日光或者奼紫嫣紅開遍的花園。她擦的粉不是來路貨,似乎泥水匠粉飾牆壁用的,汽車顛動厲害,震得臉上粉粒一顆顆參加太陽光裏飛舞的灰塵。她聽汽車夫愈罵愈坦白了,天然戰勝人工,塗抹的紅色裏泛出羞惡的紅色來,低低跟老子說句話。公務員便叫汽車夫道:「朋友,說話請斯文點,這兒是女客,啊!」汽車夫變了臉,正待回嘴,和父女倆同凳坐的軍官夫婦也說:「你罵有什麼用?汽車還是要拋錨。你這粗話人家聽了刺耳朵。」汽車夫本想一撒手,說「老子不開了」!一轉念這公務員和軍官都是站長領到車房裏先上車佔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聽說上省政府公幹,自己鬥不過他們,只好忍著氣,自言自語說:「咱老子偏愛罵,不干你事!怕刺耳朵,塞了它做聾子!」

  車夫沒好氣,車開得更暴厲了,有一次險的撞在對面來的車上。那軍官的老婆怕聞汽油味兒,給車一顛,連打噁心,嘴裏一口口濃厚的氣息裏有作酸的紹興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蔥和蘿蔔味。鴻漸也在頭暈胃泛,聞到這味道,再忍不住了,衝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沒吃東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盡,手指縫裏汪出來,淋在衣服上,虧得自己抑住沒多吐。又感覺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體嵌在人堆裏,腳不能伸,背不能彎,不容易改變坐態,只有輪流地側重左右屁股坐著,以資調節,左傾坐了不到一分鐘,臀骨酸痛,忙換為右傾,百無是處。一刻難受似一刻,幾乎不相信會有到站的時候。然而拋錨三次以後,居然到了一個小站,汽車夫要吃午飯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飯店裏吃飯。鴻漸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車伸伸腰,活動活動腿,飯是沒胃口吃了,泡壺茶,吃幾片箱子裏的餅乾。休息一會,又有精力回車受罪,汽車夫說,這車機器壞了,得換輛車。大家忙上原車拿了隨身行李,搶上第二輛車。鴻漸等意外地在車梢佔有好座位。原車有座位而現在沒座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詞說:該照原車的位子坐,中華民國不是強盜世界,大家別搶。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體安穩,心理也佔優勢;他們可以冷眼端詳那些沒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只望著窗外,沒勇氣回看他們。這是輛病車,正害瘧疾,走的時候,門窗無不發抖,坐在車梢的人更給它震動得骨節鬆脫、腑臟顛倒,方才吃的粳米飯彷彿在胃裏琤琮跳碰,有如賭場中碗裏的骰子。天黑才到金華,結票的行李沒從原車上搬過來,要等明天的車運送。鴻漸等疲乏地出車站,就近一家小旅館裏過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還遠得很,這一夜的身心安適是向不屬今明兩天的中立時間裏的躲避。

  旅館名叫「歐亞大旅社」。雖然直到現在歐洲人沒來住過,但這名稱不失為一種預言,還不能斷定它是誇大之詞。後面兩進中國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間臥室,前面黃泥地上搭了一個席棚,算是飯堂,要憑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鍋響、跑堂們的叫嚷,來引誘過客進去投宿。席棚裏電燈輝煌,紮竹塗泥的壁上貼滿了紅綠紙條,寫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麼「清蒸甲魚」、「本地名腿」、「三鮮米線」、「牛奶咖啡」等等。十幾張飯桌子一大半有人佔了。掌櫃寫賬的桌子邊坐個胖女人,坦白地攤開白而不坦的胸膛,餵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飯,所以也該在飯堂吃,證明這旅館是科學管理的。她滿腔都是肥膩膩的營養,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豬油。她那樣肥碩,表示這店裏的飯菜也營養豐富;她靠掌櫃坐著,算得不落言詮的好廣告。鴻漸等看定房間,洗了臉,出來吃飯,找個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裏范進給胡屠戶打了耳光的臉,刮得下斤把豬油。大家點了菜,鴻漸和孫小姐都說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個米線。辛楣不愛米線,要一客三鮮糊塗麵。鴻漸忽然瞧見牛奶咖啡的粉紅紙條,詫異道:「想不到這裏會有這東西,真不愧『歐亞大旅社』了!咱們先來一杯醒醒胃口,飯後再來一杯,做它一次歐洲人,好不好?」孫小姐無可無不可,辛楣道:「我想不會好吃,叫跑堂來問問。」跑堂一口擔保是上海來的好東西,原封沒打開過。鴻漸問什麼牌子,跑堂不知道什麼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頂呱呱貨色,一紙包沖一杯。辛楣恍然大悟道:「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鴻漸高興頭上,說:「別講究了,來三杯試試再說,多少總有點咖啡香味兒。」跑堂應聲去了。孫小姐說:「這咖啡糖裏沒有牛奶成分,怎麼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調進去的。」鴻漸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麼都行。」孫小姐皺眉努嘴做個頗可愛的厭惡表情。辛楣紅了臉忍笑道:「該死!該死!你不說好話。」咖啡來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層白沫,鴻漸問跑堂是什麼,跑堂說是牛奶,問什麼牛奶,說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鴻漸正要喝,恨得推開杯子說:「我不要喝了!」孫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頑皮地向杯子裏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著的白沫。鴻漸罵他糟蹋東西,孫小姐只是笑,像母親旁觀孩子搗亂,寬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麵。麵燒得太爛了,又膩又黏,像一碗漿糊,麵上堆些雞頸骨、火腿皮。辛楣見了,大不高興,鴻漸笑道:「你講咖啡裏有唾沫,我看你這碗麵裏有人的鼻涕。」辛楣把麵碗推向他道:「請你吃。」叫跑堂來拿去換,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線來吃了。吃完算賬時,辛楣說:「咱們今天虧得沒有李梅亭跟顧爾謙,要了東西不吃,給他們罵死了。可是這麵我實在吃不下,這米線我也不敢仔細研究。」臥房裏點的是油燈,沒有外面亮,三人就坐著不進去,閒談一回。都有些疲乏過度的興奮,孫小姐也有說有笑,但比了辛楣鴻漸的胡鬧,倒是這女孩子老成。

  這時候,有個三四歲的女孩子兩手向頭髮裏亂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邊。胖女人一手拍懷裏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癢。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腸,靈敏得很,在頭髮裏抓一下就捉到個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攤開手掌受著,陳屍纍纍。女孩子把另一手指著死虱,口裏亂數:「一,二,五,八,十……」孫小姐看見了告訴辛楣鴻漸,大家都覺得身上癢起來,便回臥室睡覺。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們對床鋪起了戒心,孫小姐借手電給他們在床上照一次,偏偏電用完了,只好罷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會戰勝一切小痛癢,睡一晚再說。」鴻漸上床,好一會沒有什麼,正放心要睡去,忽然發癢,不能忽略的癢,一處癢,兩處癢,滿身癢,心窩裏奇癢。蒙馬脫爾(Monmartre)的「跳蚤市場」和耶路撒冷聖廟的「世界蚤虱大會」全像在這歐亞大旅社裏舉行。咬得體無完膚,抓得指無餘力。每一處新鮮明確的癢,手指迅雷閃電似的捺住,然後謹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並沒捉到那咬人的小東西,白費了許多力,手指間只是一小粒皮膚屑。好容易捺死一臭蟲,宛如報了仇那樣的舒暢,心安理得,可以入睡,誰知道殺一並未儆百,周身還是癢。到後來,疲乏不堪,自我意識愈縮愈小,身體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學我佛如來捨身餵虎的榜樣,盡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國人說聽覺敏銳的人能聽見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這副尖耳朵該聽得出跳蚤們吃飽了噫氣。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沒給蚤虱吃個精光,收拾殘骸剩肉還夠成個人,可是並沒有成佛。只聽辛楣在床上狠聲道:「好呀!又是一個!你吃得我舒服呀?」鴻漸道:「你在跟跳蚤談話,還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殺。我捉到兩個臭蟲、一個跳蚤,捺死了,一點一點紅,全是我自己的血,這不等於自殺──咦,又是一個!啊喲,給它溜了──鴻漸,我奇怪這家旅館裏有這許多吃血動物,而女掌櫃還會那樣肥胖。」鴻漸道:「也許這些蚤虱就是女掌櫃養著,叫它們吸客人的血來供給她的。我勸你不要捉了,回頭她叫你一一償命,怎麼得了!趕快起床,換家旅館罷。」兩人起床,把內衣脫個精光,赤身裸體,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縫掏著捺著,把衣服抖了又抖,然後穿上。出房碰見孫小姐,臉上有些紅點,撲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說癢了一夜。三人到汽車站「留言板」上看見李顧留的紙條,說住在火車站旁一家旅館內,便搬去了。跟女掌櫃算賬的時候,鴻漸說這店裏跳蚤太多,女掌櫃大不答應,說她店裏的床鋪最乾淨,這臭蟲跳蚤準是鴻漸們隨身帶來的。

  行李陸續運來,今天來個箱子,明天來個鋪蓋,他們每天下午,得上汽車站去領。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鐵箱還沒影蹤,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兩次長途電話,總算來了。李梅亭忙打開看裏面東西有沒有損失,大家替他高興,也湊著看。箱子內部像口櫥,一只只都是小抽屜,拉開抽屜,裏面是排得整齊的白卡片,像圖書館的目錄。他們失聲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這是我的隨身法寶。只要有它,中國書全燒完了,我還能照樣在中國文學系開課程。」這些卡片照四角號碼排列,分姓名題目兩種。鴻漸好奇,拉開一只抽屜,把卡片一撥,只見那張片子天頭上紅墨水橫寫著「杜甫」兩字,下面紫墨水寫的標題,標題以後,藍墨水細字的正文。鴻漸覺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鏡裏注視著自己的表情,便說:「精細了!了不得──」自知語氣欠強,哄不過李梅亭,忙加一句:「顧先生,辛楣,你們要不要來瞧瞧?真正是科學方法!」顧爾謙說:「我是要廣廣眼界,學是學不來的了!」不怕嘴酸舌乾地連聲讚嘆:「李先生,你的鋼筆書法也雄健得很,並且一手能寫好幾體字,變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寫得很糟,這些片子都是我指導我的學生寫的,有十幾個人的手筆在裏面。」顧先生搖頭道:「唉!名師必出高徒!名師必出高徒!」這樣上下左右打開了幾隻抽屜,李梅亭道:「下面全是一樣的,沒有什麼可看了。」顧爾謙道:「包羅萬象!我真恨不能偷了去──」李梅亭來不及阻止,他早拉開近箱底兩只抽屜──「咦!這不是卡片──」孫小姐湊上去瞧,不肯定地說:「這像是西藥。」李梅亭冰冷地說:「這是西藥,我備著路上用的。」顧爾謙這時候給好奇心支使得沒注意主人表情,又打開兩隻抽屜,一瓶瓶緊暖穩密地躺在棉花裏,露出軟木塞的,可不是西藥?李梅亭忍不住擠開顧爾謙道:「東西沒有損失,讓我合上箱子罷。」鴻漸惡意道:「東西是不會有人偷的,只怕腳夫手腳粗,扔箱子的時候,把玻璃瓶震碎了,你應該仔細檢點一下。」李梅亭嘴裏說:「我想不會,我棉花塞得好好的,」手本能地拉抽屜了。這箱裏一半是西藥,原瓶封口的消治龍、藥特靈、金雞納霜、福美明達片,應有盡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個人用不了這許多呀!是不是高松年託你替學校帶的?」梅亭像淹在水裏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不放鬆道:「對了!對了!內地買不到西藥,各位萬一生起病來,那時候才知道我李梅亭的功勞呢!」辛楣笑道:「預謝,預謝!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國書燒完了,李先生一個人可以教中國文學;有了下半箱的藥,中國人全病死了,李先生還可以活著。」顧爾謙道:「哪裏的話!李先生不但是學校的功臣,並且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亞當和夏娃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顧爾謙也為好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維都挽回不來了,跟著的幾句話險的使他進地獄──「我這兩天冷熱不調,嗓子有點兒痛──可是沒有關係,到厲害的時候,我問你要三五片福美明達來含。」

  辛楣說在金華耽誤這好幾天,錢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餘錢攤出來,看共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顧都沒有把學校給的旅費全數帶上。這時候兩人也許又留下幾元鎮守口袋的錢,作香煙費,只合交出來五十餘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餘元。所住的旅館賬還沒有付,無論如何,到不了學校。大家議決拍電報給高松年,請他匯筆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銀行裏。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錢在到吉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個子兒不得浪費。李先生問,香煙如何。辛楣道,以後香煙也不許買,大家得戒煙。鴻漸道:「我早戒了,孫小姐根本不抽煙。」辛楣道:「我抽煙斗,帶著煙草,路上不用買,可是我以後也不抽,免得你們瞧著眼紅。」李先生不響,忽然說:「我昨天剛買了兩罐煙,路上當然可以抽,只要不再買就是了。」當天晚上,一行五人買了三等臥車票在金華上火車,明天一早可到鷹潭,有幾個多情而肯遠遊的蚤虱一路陪著他們。

  火車一清早到鷹潭,等行李領出,公路汽車早開走了。這鎮上唯一像樣的旅館掛牌「客滿」,只好住在一家小店裏。這店樓上住人,樓下賣茶帶飯。窄街兩面是房屋,太陽輕易不會照進樓下的茶座。門口桌子上,一疊飯碗,大碟子裏幾塊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紅燒,現在像紅人倒運,又冷又黑。旁邊一碟饅頭,遠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閨女,全是黑斑點,走近了,這些黑點飛昇而消散於周遭的陰暗之中,原來是蒼蠅。這東西跟蚊子臭蟲算得小飯店裏的歲寒三友,現在剛是深秋天氣,還顯不出它們的後凋勁節。樓只擱著一張竹梯子,李先生的鐵箱無論如何運不上去,店主拍胸擔保說放在樓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這箱子給火車耽誤了沒運到,還不是一樣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東西不會走漏的。在金華不是過了好幾天才到麼?」大家讚他想得通。辛楣由伙計陪著先上樓去看臥室,樓板給他們踐踏得作不平之鳴,灰塵撲簌簌地掉下來,顧先生笑道:「趙先生的身體真重!」店主瞧孫小姐掏手帕出來拂灰,就說:「放心,這樓板牢得很。樓板要響的好,晚上賊來,客人會驚醒。我們這店裏賊從沒來過,他不敢來,就因為我們這樓板會響。嚇!耗子走動,我這樓板也報信的。」伙計下梯來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捨地把鐵箱託付給店主。樓上只有三間房還空著,都是單鋪,伙計在趙方兩人的房間裏添張竹榻,要算雙鋪的價錢。辛楣道:「咱們這間房最好,沿街,光線最足,床上還有帳子。可是,我不願睡店裏的被褥,回頭得另想辦法。」鴻漸道:「好房間為什麼不讓給孫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罷。」只見剝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寫著淡墨字:「路過鷹潭與王美玉女士恩愛雙雙 題此永久紀念 濟南許大隆題。」記著中華民國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寫的。後面也像許大隆的墨跡,是首詩:「酒不醉人人自醉 色不迷人人自迷 今朝有緣來相會 明日你東我向西。」又寫著:「大爺去也!」那感嘆記號使人想出這位許先生撇著京劇說白的調兒,揮著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氣。此外有些鉛筆小字,都是講王美玉的,想來是許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筆,因為許先生的詩就寫在「孤王酒醉鷹潭宮 王美玉生來好美容」那幾個鉛筆字身上。又有新式標點的鉛筆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戰時期,凡我同胞,均須衛生為健國之本,萬萬不可傳染!而且她只認洋錢沒有情!過來人題!」旁邊許大隆的淡墨批語道:「毀壞名譽該當何罪?」鴻漸笑道:「這位姓許的倒有情有義得很!」辛楣也笑道:「孫小姐這房間住得麼?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說著,聽得李顧那面嚷起來,顧先生在和伙計吵,兩人跑去瞧。那伙計因為店裏的竹榻全為添鋪用完了,替顧先生把一扇板門擱在兩張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顧爾謙看見辛楣和鴻漸,聲勢大振,張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惡不可惡?這是擱死人屍首用的,他不是欺負我麼?」伙計道:「店裏只有這塊板了,你們穿西裝的文明人,要講理。」顧爾謙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膩道:「我不穿西裝的就不講理?為什麼旁人有竹榻睡,我沒有?我不是照樣付錢的?我並不是迷信,可是出門出路,也討個利市,你這傢伙全不懂規矩。」李梅亭自從昨天西藥發現以後,對顧爾謙不甚庇護,冷眼瞧他們吵架,這時候插嘴道:「你把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麼!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來,那箱子可以當床,我請你抽支香煙,」伸出左手的食指搖動著彷彿是香煙的樣品。伙計看只是給煙熏黃的指頭,並非香煙,光著眼道:「香煙在哪裏?」李梅亭搖頭道:「哼,你這人笨死了!香煙我自然有,我還會騙你?你把我這鐵箱搬上來,我請你抽。」伙計道:「你有香煙就給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氣得只好笑,顧先生勝利地教大家注意這伙計蠻不講理。結果鴻漸睡的竹榻跟這扇門對換了。

  孫小姐來了,辛楣問到何處吃早點。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罷。省得上街去找,也許價錢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計恰上來沏茶,便問他店裏有什麼東西吃。伙計說有大白饅頭、四喜肉、雞蛋、風肉。鴻漸主張切一碟風肉夾了饅頭吃,李顧趙三人贊成,說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吩咐伙計下去準備。孫小姐說:「我進來的時候,看見這店裏都是蒼蠅,饅頭和肉盡蒼蠅叮著,恐怕不大衛生。」李梅亭笑道:「孫小姐畢竟是深閨嬌養的,不知道行路艱難,你要找一家沒有蒼蠅的旅館,只能到外國去了!我擔保你吃了不會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裏有的是藥,」說時做個鬼臉,倒比他本來的臉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裏新沏的開水,喝了一口,皺眉頭道:「這水愈喝愈渴,全是煙火氣,可以代替火油點燈的──我看這店裏的東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風肉,現在只是秋天,知道這風肉是什麼年深月久的古董。咱們別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決定。」伙計取下壁上掛的一塊烏黑油膩的東西,請他們賞鑒,嘴裏連說:「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經這幾位客人的饞眼睛一看,肥肉會減瘦了。肉上一條蛆蟲從膩睡裏驚醒,載蠕載裊,李梅亭眼快,見了噁心,向這條蛆遠遠地尖了嘴做個指示記號道:「這要不得!」伙計忙伸指頭按著這嫩肥軟白的東西,輕輕一捺,在肉面的塵垢上劃了一條烏光油潤的痕跡,像新澆的柏油路,一壁說:「沒有什麼呀!」顧爾謙冒火,連聲質問他:「難道我們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說:「豈有此理!」顧爾謙還嘮嘮叨叨地牽涉適才床板的事。這一吵吵得店主來了,肉裏另有兩條蛆也聞聲探頭出現。伙計再沒法毀屍滅跡,只反覆說:「你們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給你們看──」店主拔出嘴裏的旱煙筒,勸告道:「這不是蟲呀,沒有關係的,這叫『肉芽』──『肉』──『芽』。」方鴻漸引申說:「你們這店裏吃的東西都會發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見大家都笑,也生氣了,跟伙計用土話咕著。結果,五人出門上那家像樣旅館去吃飯。

  李梅亭的片子沒有多大效力,汽車站長說只有照規矩登記,按次序三天以後準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飯好一筆開銷,照這樣耽誤,怕身上的錢到不了吉安。大家沒精打采地走回客棧,只見對面一個女人倚門抽煙。這女人尖顴削臉,不知用什麼東西燙出來的一頭鬈髮,像中國寫意畫裏的滿樹梅花,頸裏一條白絲圍巾,身上綠綢旗袍,光華奪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襯旗袍裏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鴻漸的膊子道:「這恐怕就是『有美玉於斯』了。」鴻漸笑道:「我也這樣想。」顧爾謙聽他們背誦《論語》,不懂用意,問:「什麼?」李梅亭聰明,說:「爾謙,你想這種地方怎會有那樣打扮的女子──你們何以背《論語》?」鴻漸道:「你到我們房裏來看罷。」顧爾謙聽說是妓女,呆呆地觀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孫小姐從頭到腳的打量,忽然發現顧先生的注意,便對他一笑,滿嘴鮮紅的牙根肉,塊壘不平像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綴幾粒嬌羞不肯露出頭的黃牙齒。顧先生倒臊得臉紅,自幸沒人瞧見,忙跟孫小姐進店。辛楣和鴻漸一夜在火車裏沒睡好,回房躺著休息,李梅亭打門進來了,問有什麼好東西給他看。兩人懶起床,叫他自己看牆壁上的文獻。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頭直嚷道:「你們兩個年輕人不懷好意呀!怪不得你們要佔據這間房,對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臥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離,跳都跳得過去。你們起來瞧,床上是紅被,桌子上有大鏡子,還有香水瓶兒──唉!你們沒結婚的人太不老實。這事開不得玩笑的──咦,她上來了!」兩人從床上伸頭一瞧,果然適才倚門抽煙的女人對窗立著,慌忙縮頭睡下。李先生若無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煙,黑眼鏡裏欣賞對面的屋頂,兩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煩,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聽那女人說話了:「你們哪塊來的啥。」李先生如夢初醒地一跳道:「你問誰呀?我呀?我們是上海來的。」這話並不可笑,而兩人笑得把被蒙住頭,又趕快揭開被,要聽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來的,逃難來這塊的──你們幹什麼的?」李先生下意識地伸手到口袋裏去掏片子,省悟過來,尊嚴地道:「我們都是大學教授。」那女人道:「教書的?教書的沒有錢,為什麼不走私做買賣?」兩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子裏應一聲。那女人道:「我爹也教書的──」兩人笑得蒙著頭叫痛──「那個跟你們一起的女人是誰?她也是教書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也過進學堂──她賺多少錢啥?」辛楣怕這女人笑孫小姐賺的錢沒有她多,大聲咳嗽,李先生只說:「很多,很多──抽支煙罷?哪,接好──」兩人緊張得不敢吐氣,李先生下面的話更使他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你,公共汽車的票子難買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沒有法想一個?我們好好的謝你。」那女人講了一大串話,又快又脆,像鋼刀削蘿蔔片,大意是:公路車票買不到,可以搭軍用運貨汽車,她認識一位侯營長,一會兒來看她,到時李先生過去當面接洽。李先生千謝萬謝。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趙方二人得意地把頭轉個圈兒,一言不發,望著他們。二人欽佩他異想天開,真有本領。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著自己肩膀,說:「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謙虛說:「我知道這種女人路數多,有時用得著她們,這就是孟嘗君結交雞鳴狗盜的用意。」

  李先生去後,辛楣和鴻漸睡熟了。鴻漸睡夢裏,覺得有東西在撞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個小孔,而整個睡都退散了,像被一道滾水注射的冰面,醒過來只聽見:「噲!噲!」昏頭昏腦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這面叫,正要關窗不理她,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驚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鏡的呢?侯營長來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壓在褥子下的西裝褲子和領帶取出,早刮過臉,皮破了好幾處,倒也紅光滿面。臨走時,李梅亭說妓女家裏不能白去的,去了要開銷,這筆交際費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經賠了一支香煙。大家擔保他,只要交涉順利,不但費用公擔,還有酬勞。李梅亭問他們要不要到辛楣房間裏去隔窗旁聽,「反正沒有什麼秘密的事。」餘人無此雅興,說現在四點鐘,上街蹓躂,六點鐘在吃早點那館子裏聚會。到時候,李梅亭興沖沖來了。大家忙問事情怎樣,李梅亭道:「明天正午開車。」大家還問長問短,李梅亭說這位侯營長晚上九點鐘要來看行李,有問題可以面詢。這些軍用貨車每輛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兩件,開向韶關去的,到了韶關再坐火車進湖南。一算費用比坐公共汽車貴一倍,「可是,」李梅亭說,「到處等汽車票,一等就是幾天,這房飯錢全省下來了。」辛楣躊躇說:「好是很好,可是學校匯到吉安的錢怎麼辦?」李梅亭道:「那很容易,去個電報請高校長匯到韶關得了。」鴻漸道:「到韶關折回湖南,那不是兜遠路麼?」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辦到這樣。方先生有面子,也許侯營長為你派專車直放學校。」顧爾謙忙說:「李先生辦事不會錯。明天一早拍個電報,中午上車走它媽的,要教我在這個鬼地方等五天,頭髮都白了。」李梅亭還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圍的錢將來歸我一個人出得了。」鴻漸忍著氣道:「就是不坐軍車,交際費也該大家出的,這是絕對兩回事。」辛楣桌下踢鴻漸一腳,嘴裏胡扯一陣,總算雙方沒有吵起來,孫小姐睜大的眼睛也恢復了常態。

  回旅館不多一會,伙計在梯子下口裏含著飯嚷:「侯營長來了!」大家趕下來。侯營長有個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帶一張臉,臉上應有盡有,並未給鼻子擠去眉眼,鼻尖生幾個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聲說笑,一望而知是位豪傑。侯營長瞧見李梅亭,笑說:「怎麼我回到小王那裏,你已經溜了?什麼時候走的?」李梅亭支吾著忙把同行三人介紹,孫小姐還沒下來。侯營長演說道:「我們這貨車不能私帶客人的,帶客人違犯軍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們在國立學校教書,總算也是公務機關人員,所以冒險行個方便,懂不懂?我一個錢不要你們的,你們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這幾個錢,懂不懂?可是我手下開車的、押車的弟兄要幾個香煙錢,錢少了你們拿不出去,懂不懂?我並不要錢,你們行李不多罷?裏面沒有上海帶來的私貨罷?哈哈,你們念書人有時候很貪小便宜的!」笑得兩頰肌肉把鼻孔牽得更大了。大家同聲說不帶私貨,李梅亭指著自己的鐵箱道:「這是一件行李,樓上還有──」侯營長的眼睛忽然變成近視,努目注視了好一會才似乎看清了,放機關鎗似的說:「好傢伙!這是誰的?裏面什麼東西?這不能帶──」忽然又近視了,睜眼望著剛下梯來的孫小姐──「這也是你們同走的?這──這我也不能帶。方才跟你講不到幾句話,我就給人叫走了,沒交代清楚,女人不帶。要是女人可以帶,我早帶小王一二一,開步走了,哈哈。」孫小姐氣得嚶然作聲,鴻漸等候營長進了對門,向他已消滅的闊背出聲罵:「渾蛋!」辛楣和顧先生勸孫小姐不要介意,「這種人嘴裏沒有好話。」孫小姐道:「都是我一個人妨礙了你們搭車──」鴻漸道:「還有李先生這隻八寶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孫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沒辦好,帶累你受侮辱。」這樣一說,鴻漸倒沒法損他了。

  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個說「僥倖」,還說:「失馬安知非福。帶槍桿的人不講理的,我們同走有孫小姐,一切該慎重。而且到韶關轉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錢也不合算,方先生說話對了。」在鷹潭這幾天裏,李梅亭對鴻漸刮目相看,特別慇勤,可是鴻漸愈嫌惡他,背後跟辛楣笑說:「為了打茶圍那幾塊錢,怕我挑眼,就就樣沒志氣。我做了他,寧可掏腰包的。」

  鴻漸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自惜自憐,愈想愈懊悔這次的來。與李梅亭顧爾謙等為伍,就是可恥的墮落。這十來天的旅行磨得一個人志氣消沉。一天他同辛楣散步,聽見一個賣花生的小販講家鄉話,問起來果然是同鄉,逃難流落在此的。這小販只淡淡說聲住在本縣城裏那條街,並不向他訴苦經,借同鄉盤纏,鴻漸又放心、又感慨道:「這人準碰過不知多少同鄉的釘子,所以不再開口了。我真不敢想要歷過多少挫折,才磨練到這種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頹喪,說:「你這樣經不起打擊,一輩子戀愛不會成功。」鴻漸道:「誰像你肯在蘇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這幾天來心裏也悶,昨天半夜醒來,忽然想蘇文紈會不會有時候想到我。」鴻漸想起唐曉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頭突跳起,說:「想到你還是想你?我們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親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見過面的人。真正想一個人,記掛著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總希望,你將來會分幾秒鐘給我。告訴你罷,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後,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釋地恨你,可惜我沒有看錶,計算時間。」鴻漸道:「你看,情敵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還要多──那時候也許蘇小姐真在夢見你,所以你會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裏有工夫夢見我們這種孤魂野鬼。並且她已經是曹元朗的人了,要夢見我就是對她丈夫不忠實。」鴻漸瞧他的正經樣兒,笑得打跌道:「你這位政治家真是獨裁的作風!誰做你的太太,做夢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務人員去偵察她的潛意識。」

  三天後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車照例是擠得僅可容足,五個人都站在人堆裏,交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會兒沒有關係。」一個穿短衣服、滿臉出油的漢子擺開兩膝,像打拳裏的四平勢,牢實地坐在位子上,彷彿他就是汽車配備的一部分,前面放個滾圓的麻袋,裏面想是米。這麻袋有坐位那麼高,剛在孫小姐身畔。辛楣對孫小姐道:「為什麼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孫小姐也覺得站著搖搖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臉漢道聲歉,要坐下去。那油臉漢子直跳起來,雙手攔著,翻眼嚷:「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孫小姐窘得說不出話,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麼樣?她這樣一個女人坐一下也不會壓碎你的米。」那漢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裏去的呀──」孫小姐羞憤頓足道:「我不要坐了!趙先生,別理他。」辛楣不答應,方李顧三人也參加吵嘴,罵這漢子蠻橫,自己佔了坐位,還把米袋妨礙人家,既然不許人家坐米袋,自己快把位子讓出來。那漢子看他們人多氣壯,態度軟下來了,說:「你們男人坐,可以,你們這位太太坐,那不行!這是米,吃到嘴裏去的。」孫小姐第二次申明願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說:「我們偏不要坐,是這位小姐要坐,你又怎樣?」那漢子沒法,怒目打量孫小姐一下,把墊坐的小衣包拿出來,撿一條半舊的棉褲,蓋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面具,厲聲道:「你坐罷!」孫小姐不要坐,但經不起汽車的顛簸和大家的勸告,便坐了。斜對著孫小姐有位子坐的是個年輕白淨的女人,帶著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紅紅的,纖眉細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熱手巾擦臉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說起話來,扭頭噘嘴。她本在看熱鬧,此時跟孫小姐攀談,一口蘇州話,問孫小姐是不是上海來的,罵內地人凶橫,和他們沒有理講。她說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當科員,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孫小姐有四個人同走,十分忻羨,自怨自憐說:「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個用人陪了我,沒有你福氣!」她還表示願意同走到衡陽,有個照應。正講得熱鬧,汽車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車吃早點。那女人不下車,打開提籃,強孫小姐吃她帶的米粉糕,趙方二人怕寡婦分糕為難,也下車散步去了。顧爾謙瞧他們下去,掏出半支香煙大吸。李梅亭四顧少人,對那寡婦道:「你那時候不應該講你是寡婦單身旅行的,路上壞人多,車子裏耳目眾多,聽了你的話要起邪念的。」那寡婦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倷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邊的二十多歲的男人道:「阿福,讓這位先生坐。」這男人油頭滑面,像浸油的枇杷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並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現在他給女人揭破身分,又要讓位子,嗗哚著嘴只好站起來。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孫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車去。到大家回車,汽車上路,李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婦和阿福在吸香煙。鴻漸用英文對辛楣道:「你猜一猜,這香煙是誰的?」辛楣笑道:「我有什麼不知道!這人是個撒謊精,他那兩罐煙到現在還沒抽完,我真不相信。」鴻漸道:「他的煙味難聞,現在三家同時抽,真受不了,得戴防毒口罩。請你抽一會煙斗罷,解解他的煙毒。」

  到了南城,那寡婦主僕兩人和他們五人住在一個旅館裏。依李梅亭的意思,孫小姐與寡婦同室,阿福獨睡一間。孫小姐口氣裏決不肯和那寡婦作伴,李梅亭卻再三示意,餘錢無多,旅館費可省則省。寡婦也沒請李梅亭批准,就主僕倆開了一個房間。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義憤填胸,背後咕了好一陣:「男女有別,尊卑有分。」顧爾謙借到一張當天的報,看不上幾行,直嚷:「不好了!趙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孫小姐。」原來日本人進攻長沙,形勢危急得很。五人商議一下,覺得身上盤費決不夠退回去,只有趕到吉安,領了匯款,看情形再作後圖。李梅亭忙把長沙緊急的消息告訴寡婦,加油加醬,如火如荼,就彷彿日本軍部給他一個人的機密情報,嚇得那女人不絕地嬌聲說:「啊呀!李先生,個末那亨呢!」李梅亭說自己這種上等人到處有辦法,會相機行事,絕處逢生,「用人們就靠不住了,沒有知識──他有知識也不做用人了!跟著他走,準闖禍。」李梅亭別了寡婦不多時,只聽她房裏阿福厲聲說話:「潘科長派我送你的,你路上見一個好一個,知道他是什麼人?潘科長那兒我將來怎樣交代?」那婦人道:「吃醋也輪得到你?我要你來管?給你點面子,你就封了王了!不識抬舉、忘恩負義的王八蛋!」阿福冷笑道:「王八是誰挑我做的?害了你那死鬼男人做王八不夠還要害我──啊呀呀──」一溜煙跑出房來。那女人在房裏狠聲道:「打了你耳光,還要教你向我燒路頭!你放肆,請你嘗嘗滋味,下次你別再想──」李先生聽他們話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婦問個明白,再痛打阿福一頓。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婦房外,左手撫摩著紅腫的臉頰,一眼瞥見李梅亭,自言自語:「不向尿缸裏照照自己的臉!想吊膀子揩油──」李先生再有涵養工夫也忍不住了,衝出房道:「豬玀,你罵誰?」阿福道:「罵你這豬玀。」李先生道:「豬玀罵我。」阿福道:「我罵豬玀。」兩人「雞生蛋」「蛋生雞」的句法練習沒有了期,反正誰嗓子高,誰的話就是真理。顧先生怕事,拉李先生,說:「這種小人跟他計較什麼呢?」阿福威風百倍道:「你有種出來!別像烏龜躲在洞裏,我怕了你──」李先生果然又要奪門而出,辛楣鴻漸聽不過了,也出來喝阿福道:「人家不理你了,你還嘴裏不清不楚幹什麼?」阿福有點氣餒,還嘴硬道:「笑話!我罵我的,不干你們的事。」辛楣嘴裏的煙斗高翹著像老式軍艦上一尊炮的形勢,對擦大手掌,響脆地拍一下,握著拳頭道:「我旁觀抱不平,又怎麼樣?」阿福眼睛裏全是恐懼,可是辛楣話沒說完,那寡婦從房裏跳出道:「誰敢欺負我的用人?兩欺一,不要臉!枉做了男人,欺負我寡婦,沒有出息!」辛楣鴻漸慌忙逃走。那寡婦得意地冷笑,海罵幾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訓了李梅亭一頓,鴻漸背後對辛楣道:「那雌老虎跳出來的時候,我們這方面該孫小姐出場,就抵得住了。」下半天寡婦碰見他們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顧墳起的臉,對李梅亭擠眼撇嘴。那寡婦有事叫「阿福」,聲音裏滴得下蜜糖。李梅亭嘆了半夜的氣。

  旅館又住了一天。在這一天裏,孫小姐碰到那寡婦還點頭微笑,假如辛楣等不在旁,也許彼此應酬幾句,說車票難買,旅館裏等得氣悶。可是辛楣等四人就像新學會了隱身法似的,那寡婦碰上了,眼睛裏沒有他們。明天上車,辛楣等把行李全結了票,手提的東西少,擠上去都搶到坐位。寡婦帶的是些不結票的小行李;阿福上車的時候,正像歡迎會上跟來賓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觀音菩薩分幾雙手來才夠用。辛楣瞧他們倆沒位子坐,笑說:「虧得昨天鬧翻了,否則這時候還要讓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說得有意義地重,李梅亭臉紅了,大家忍著笑。那寡婦遠遠地望著孫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馬的瞪眼向人請求,因為眼睛就是不會說話的動物的舌頭。孫小姐心軟了,低頭不看,可是覺得坐著不安,直到車開,偷眼望見那寡婦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車下午到寧都。辛楣們忙著領行李,大家一點,還有兩件沒運來,同聲說:「晦氣!這一等不知道又是幾天。」心裏都擔憂著錢。上車站對面的旅館一問,只剩兩間雙鋪房了。辛楣道:「這哪裏行?孫小姐一個人一間房,單鋪的就夠了,我們四個人,要有兩間房。」孫小姐不躊躇說:「我沒有關係,在趙先生方先生房裏添張竹鋪得了,不省事省錢麼?」看了房間,擱了東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賬,大家說晚飯只能將就吃些東西了,正要叫伙計,忽然一間房裏連嚷:「伙計!伙計!」帶咳帶嗆,正是那寡婦的聲音,跟著大吵起來。仔細一聽,那寡婦叫了旅館裏的飯,吃不到幾筷菜就噁心,這時候才知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這粗貨,沒理會味道,一口氣吞了兩碗飯,連飯連菜吐個乾淨,「隔夜吃的飯都吐出來了!」寡婦如是說,彷彿那頓在南城吃的飯該帶到桂林去的。李梅亭拍手說:「真是天罰他,瞧這渾蛋還要撒野不撒野。這旅館裏的飯不必請教了,他們倆已經替咱們做了試驗品。」五人出旅館的時候,寡婦房門大開,阿福在床上哼哼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吐,伙計一手拿杯開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她也吐了!」辛楣道:「嘔吐跟打呵欠一樣,有傳染性的。尤其暈船的時候,看不得人家嘔。」孫小姐彎著含笑的眼睛說:「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經的藥,送一片給她,她準──」李梅亭在街上裝腔跳嚷道:「孫小姐,你真壞!你也來開我的玩笑。我告訴你的趙叔叔。」

  晚上為誰睡竹榻的問題,辛楣等三人又謙讓了一陣。孫小姐給辛楣和鴻漸強逼著睡床,好像這不是女人應享的權利,而是她應盡的義務。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結果鴻漸睡了竹榻,剛夾在兩床之間,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來覆去,又拘謹得動都不敢動。不多時,他聽辛楣呼吸均勻,料已睡熟,想便宜了這傢伙,自己倒在這兩張不掛帳子的床中間,做了個屏風,替他隔離孫小姐。他又嫌桌上的燈太亮,忍了好一會,熬不住了,輕輕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滅燈再睡。沿床裏挨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孫小姐,只見睡眠把她的臉洗濯得明淨滋潤,一堆散髮不知怎樣會覆在她臉上,使她臉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髮梢跟著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臉癢,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燈光裏她睫毛彷彿微動,鴻漸一跳,想也許自己眼錯,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著不動的臉像在泛紅。慌忙吹滅了燈,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賬房的櫃台上看見昨天的報,第一道消息就是長沙燒成白地,嚇得聲音都遺失了,一分鐘後才找回來,說得出話。大家焦急得沒工夫覺得餓,倒省了一頓早點。鴻漸毫沒主意,但彷彿這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跟著人走,總有辦法。李梅亭唉聲嘆氣道:「倒楣!這一次出門,真是倒足了楣!上海好幾處留我的留我,請我的請我,我鬼迷昏了頭,卻不過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許多苦,還要半途而廢,走回頭路!這筆賬向誰去算?」辛楣道:「要走回頭路也沒有錢。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領了學校匯款再看情形,現在不用計劃得太早。」大家吐口氣,放了心。顧爾謙忽然聰明地說:「假如學校款子沒有匯,那就糟透了。」四人不耐煩地同聲說他過慮,可是意識裏都給他這話喚起了響應,彼此舉的理由,倒不是駁斥顧爾謙,而是安慰自己。顧爾謙忙想收回那句話,彷彿給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縮進洞,道:「我也知道這事不可能,我說一聲罷了。」鴻漸道:「我想這問題容易解決。我們先去一個人。吉安有錢,就打電報叫大家去;吉安沒有錢,也省得五個人全去撲個空,白費了許多車錢。」

  辛楣道:「著呀!咱們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領錢的領錢,行動靈活點,別大家拚在一起老等。這錢是匯給我的,我帶了行李先上吉安,鴻漸陪我走,多個幫手。」

  孫小姐溫柔而堅決道:「我也跟趙先生走,我行李也來了。」

  李梅亭尖利地給辛楣一個X光的透視道:「好,只剩我跟顧先生。可是我們的錢都充了公了,你們分多少錢給我們?」

  顧爾謙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們去,在這兒住下去沒有意義。」

  李梅亭臉上升火道:「你們全去了,撇下我一個人,好!我無所謂。什麼『同舟共濟』!事到臨頭,還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說老實話,你們到吉安領了錢,乾脆一個子兒不給我得了,難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裏的藥要在內地賣千把塊錢,很容易的事。你們瞧我討飯也討到了上海。」

  辛楣詫異說:「咦!李先生,你怎麼誤會到這個地步!」

  顧爾謙撫慰地說:「梅亭先生,我決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麼辦?我一個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總不疑心我會吞滅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說完加以一笑,減低語意的嚴重,可是這笑生硬倔強宛如乾漿糊黏上去的。

  李梅亭搖手連連道:「笑話!笑話!我也決不是以『小人之心』推測人的──」鴻漸自言自語道:「還說不是。」──「我覺得方先生的提議不切實際──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說話一向直率的。譬如趙先生,你一個人到吉安領了錢,還是向前進呢?向後轉呢?你一個人作不了主,還要大家就地打聽消息共同決定的──」鴻漸接嘴道:「所以我們四個人先去呀。服從大多數的決定,我們不是大多數麼?」李梅亭說不出話,趙顧兩人忙勸開了,說:「大家患難之交,一致行動。」

  午飯後,鴻漸回到房裏,埋怨辛楣太軟,處處讓著李梅亭:「你這委曲求全的氣量真不痛快!做領袖有時也得下辣手。」孫小姐笑道:「我那時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兩人睜了眼,我看著你,你看著我,氣呼呼的,真好玩兒!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鴻漸笑道:「糟糕!醜態全落在你眼裏了。我並不想吞他,李梅亭這種東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並且我氣呼呼了沒有?好像我沒有呀。」孫小姐道:「李先生是嘴裏的熱氣,你是鼻子裏的冷氣。」辛楣在孫小姐背後朝鴻漸翻白眼兒伸舌頭。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們都恨汽車又笨又慢,把他們躍躍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自由,同時又怕到了吉安一場空,願意這車走下去,走下去,永遠在開動,永遠不到達,替希望留著一線生機。住定旅館以後,一算只剩十來塊錢,笑說:「不要緊,一會兒就富了。」向旅館賬房打聽,知道銀行怕空襲,下午四點鐘後才開門,這時候正辦公。五個人上銀行,一路留心有沒有好館子,因為好久沒痛快吃了。銀行裏辦事人說,錢來了好幾天了,給他們一張表格去填。辛楣向辦事人討過一支毛筆來填寫,李顧兩位左右夾著他,怕他不會寫字似的。這支筆寫禿了頭,需要蘸的是生髮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寫一堆墨,李顧看得滿心不以為然。那辦事人說:「這筆不好寫,你帶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鋪保蓋圖章──可是,我告訴你,旅館不能當鋪保的。」這把五人嚇壞了,跟辦事員講了許多好話,說人地生疏,鋪保無從找起,可否通融一下。辦事員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辦,得照章程做,勸他們先去找。大家出了銀行,大罵這章程不通,罵完了,又互相安慰說:「無論如何,錢是來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幾顆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壺冷淡的茶,同出門找本地教育機關去了。下午兩點多鐘,兩人回來,垂頭氣喪,精疲力盡,說中小學校全疏散下鄉,什麼人都沒找到,「吃了飯再說罷,你們也餓暈了。」幾口飯吃下肚,五人精神頓振,忽想起那銀行辦事員倒很客氣,聽他口氣,好像真找不到鋪保,錢也許就給了,晚上去跟他軟商量罷。到五點鐘,孫小姐留在旅館,四人又到銀行。昨天那辦事員早忘記他們是誰了,問明白之後,依然要鋪保,教他們到教育局去想辦法,他聽說教育局沒有搬走。大家回旅館後,省錢,不吃東西就睡了。

  鴻漸餓得睡不熟,身子像沒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幾乎腹背相貼,才領略出法國人所謂「長而慢得像沒有麵包吃的日子(Long Commeum Jour Sans Pain)」還不夠親切;長得像沒有麵包吃的日子,長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沒有麵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樣漫漫難度。東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氣死我了,夢裏都沒有東西吃,別說醒的時候了。」他做夢在「都會飯店」的Grill Room裏吃中飯,點了漢Hamburger跟Feman Cake,老等不來,就餓醒了。鴻漸道:「請你不要說了,說得我更餓了。你這小氣傢伙,夢裏吃東西有我沒有?」辛楣笑道:「我來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沒有吃到!現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給你吃,你也不會嫌了罷!」鴻漸道:「李梅亭沒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工到了,蘸甜麵醬、椒鹽──」辛楣笑裏帶呻吟:「餓的時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傢伙!這餓像有牙齒似的從裏面咬出來,啊呀呀──」鴻漸道:「愈躺愈受罪,我起來了。上街蹓躂一下,活動活動,可以忘掉餓。早晨街上清靜,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辛楣道:「要不得!新鮮空氣是開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討苦吃。我省了氣力還要上教育局呢。我勸你──」說著又笑得嚷痛──「你別上毛廁,熬住了,留點東西維持肚子。」鴻漸出門前,辛楣問他要一大杯水喝了充實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轉側身體裏就有波濤洶湧的聲音。鴻漸拿了些公賬裏的餘錢,準備買代替早餐的帶殼花生回來,辛楣警告他不許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彷彿縮在被裏的人面,還沒露出來,賣花生的雜貨鋪也關著門。鴻漸走前幾步,聞到一陣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極喝水似的吸著,饑餓立刻把腸胃加緊地抽。烤山薯這東西,本來像中國諺語裏的私情男女,「偷著不如偷不著,」香味比滋味好;你聞的時候,覺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過爾爾。鴻漸看見一個烤山薯的攤子,想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買它罷。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這個攤子的生意,衣服體態活像李梅亭;仔細一瞧,不是他是誰,買了山薯臉對著牆壁在吃呢。鴻漸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裏躲了。等他去後,鴻漸才買了些回去,進旅館時,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櫃或伙計的勢利眼裏,給他們看破了寒窘,催算賬,趕搬場。辛楣見是烤山薯,大讚鴻漸的採辦本領,鴻漸把適才的事告訴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沒把錢全交出來。他慌慌張張地偷吃,別梗死了。烤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嚨,而且滾熱的,真虧他!」孫小姐李先生顧先生來了,都說:「咦!怎麼找到這東西?妙得很!」

  顧先生跟著上教育局,說添個人,聲勢壯些。鴻漸也要去,辛楣嫌他十幾天不梳頭剃鬍子,臉像刺蝟頭髮像準備母雞在裏面孵蛋,不許他去。近中午,孫小姐道:「他們還不回來,不知道有希望沒有?」鴻漸道:「這時候不回來,我想也許事情妥了。假如乾脆拒絕了,他們早會回來,教育局路又不遠。」辛楣到旅館,喝了半壺水,喘口氣,大罵那教育局長是糊塗雞子兒,李顧也說「豈有此理」。原來那局長到局很遲,好容易來了,還不就見,接見時口風比裝食品的洋鐵罐還緊,不但不肯作保,並且懷疑他們是騙子,兩個指頭拈著李梅亭的片子彷彿是撿的垃圾,眼睛瞟著片子上的字說:「我是老上海,上海灘上什麼玩意兒全懂,這種新聞學校都是掛空頭招牌的──諸位不要誤會,我是論個大概。『國立三閭大學』?這名字生得很,我從來沒聽見過。新立的?那我也該知道呀!」可憐他們這天飯都不敢多吃,吃的飯並不能使他們不餓,只滋養栽培了餓,使餓在他們身體裏長存,而他們不至於餓死了不再餓。辛楣道:「這樣下去,錢到手的時候,我們全死了,只能買棺材下殮了。」顧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你們兩位路上看見那『婦女協會』沒有?我看見的。我想女人心腸軟,請孫小姐去走一趟,也許有點門路──這當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孫小姐一諾無辭道:「我這時候就去。」辛楣滿臉不好意思,望著孫小姐道:「這怎麼行?你父親把你交託給我的,我事做不好,怎麼拖累你?」孫小姐道:「我一路上已經承趙先生照應──」辛楣不願意聽她感謝自己,忙說:「好,你試一試罷,希望你運氣比我們好。」孫小姐到婦女協會沒碰見人,說明早再去。鴻漸應用心理學的知識,道:「再去碰見人也沒有用。女人的性情最猜疑,最小氣。叫女人去求女人,準碰釘子。」辛楣因為旅館章程是三天一清賬,發愁明天付不出錢,李先生豪爽地說:「假使明天還沒有辦法,而旅館逼錢,我賣掉藥得了。」

  明天孫小姐去了不到一個鐘點,就帶一個灰布裝的女同志回來。在她房裏嘰嘰咕咕了一會兒,孫小姐出來請辛楣等進去。那女同志正細看孫小姐的畢業文憑──上面有孫小姐戴方帽子的漂亮照相。孫小姐一一介紹了,李先生又送上片子。她肅然起敬,說她有個朋友在公路局做事,可能幫些忙,她下半天來給回音。大家千恩萬謝,又不敢留她吃飯,恭送出門時,孫小姐跟她手勾手,尤其親熱。吃那頓中飯的時候,孫小姐給她的旅伴們恭維得臉像東方初出的太陽。

  直到下午五點鐘,那女同志影蹤全無,大家又餓又急,問了孫小姐好幾次,也問不出個道理。鴻漸覺得冥冥中有個預兆,這錢是拿不到的了,不乾不脆地拖下去,有勁使不出來,彷彿要把轉動彈簧門碰上似的無處用力。晚上八點鐘,大家等得心都發霉,安定地絕望,索性不再等了,準備睡覺。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詩人「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的妙句,忽然光顧,五個人歡喜得像遇見久別的情人,親熱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每問句話,大家慇勤搶答,引得他把手一攔道:「一個人講話夠了。」他向孫小姐要了文憑,細細把照相跟孫小姐本人認著,孫小姐微微疑心他不是對照相,是在鑒賞自己,倒難為情起來。他又盤問趙辛楣一下,怪他們不帶隨身證明文件。他女朋友在旁說了些好話,他才態度和緩,說他並非猜疑很願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義鋪保,是否有效,教他們先向銀行問明白了,通知他再蓋章。所以他們又多住了一天,多上了一次銀行。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還覺得餓,彷彿餓宣告獨立,具體化了,跟身子分開似的。

  兩天後,他們領到錢;旅館與銀行間這條路徑,他們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腳而能自身來回了。銀行裏還交給他們一個高松年新拍來的電報,請他們放心到學校,長沙戰事並無影響。那天晚上,他們借酬謝和慶祝為名,請女同志和她朋友上館子放量大吃一頓。顧先生三杯酒下肚,嘻開嘴,千金一笑地金牙燦爛,酒烘得發亮的臉探海燈似的向全桌照一周,道:「我們這位李先生離開上海的時候,曾經算過命,說有貴人扶持,一路逢凶化吉,果然碰見了你們兩位,萍水相逢,做我們的保人,兩位將來大富大貴,未可限量──趙先生,李先生,咱們五個人恭敬他們兩位一杯,孫小姐,你,你,你也喝一口。」孫小姐滿以為「貴人」指的自己,早低著頭,一陣紅的消息在臉上透漏,後來聽見這話全不相干,這紅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氣,沒成暈就散了。那位女同志跟她的朋友雖然是民主國家的公民,知道民為貴的道理,可是受了這封建思想的恭維,也快樂得兩張酒臉像怒放的紅花。辛楣頑皮道:「要講貴人,咱們孫小姐也是貴人,沒有她──」李梅亭不等他說完,就敬孫小姐酒。鴻漸道:「我最慚愧了,這次我什麼事都沒有做,真是飯桶。」李梅亭道:「是呀!小方是真正的貴人,坐在旅館裏動也不動,我們替他跑腿。辛楣,咱們雖然一無結果,跑是跑得夠苦的,啊?」當晚臨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鴻漸,你看那位女同志長得真醜,喝了酒更嚇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愛她。」鴻漸道:「我知道她難看,可是因為她是我們的恩人,我不忍細看她。對於醜人,細看是一種殘忍──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懲罰他。」

  明天上午,他們到了界化隴,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車不開過去了,他們該換坐中午開的湖南公路車。他們一路來坐車,到站從沒有這樣快的,不計較路走得少,反覺得淨賺了半天,說休息一夜罷,今天不趕車了。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車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們投宿的店,廚房設在門口,前間白天是過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婦的洞房,後間隔為兩間暗不見日、漏雨透風、夏暖冬涼、順天應時的客房。店周圍濃烈的尿屎氣,彷彿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義務。店主當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裏大打噴嚏;鴻漸以為自己著了涼,李先生說:「誰在家裏惦記我呢!」到後來才明白是給菜裏的辣椒薰出來的。飯後,四個男人全睡午覺,孫小姐跟辛楣鴻漸同房,只說不睏,坐在外間的竹躺椅裏看書,也睡著了。她醒來頭痛,身上冷,晚飯時吃不下東西。這是暮秋天氣,山深日短,雲霧裏露出一線月亮,宛如一隻擠著的近視眼睛。少頃,這月亮圓滑得什麼都黏不上,輕盈得什麼都壓不住,從蓬鬆如絮的雲堆下無牽掛地浮出來,原來還有一邊沒滿,像被打耳光的臉腫著一邊。孫小姐覺得胃裏不舒服,提議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滿地枯草,不見樹木,成片像樣的黑影子也沒有,夜的文飾遮掩全給月亮剝光了,不留體面。

  那一晚,山裏的寒氣把旅客們的睡眠凍得收縮,不夠包裹整個身心,五人只支離零碎地睡到天明。照例辛楣和鴻漸一早溜出來,讓孫小姐房裏從容穿衣服。兩人回房拿手巾牙刷,看孫小姐還沒起床,被蒙著頭呻吟。他們忙問她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她說頭暈得身不敢轉側,眼不敢睜開。辛楣伸手按她前額道:「熱度像沒有。怕是累了,受了些涼。你放心好好休息一天,咱們三人明天走。」孫小姐嘴裏說不必,作勢抬頭,又是倒下去,良久吐口氣,請他們在她床前放個痰盂。鴻漸問店主要痰盂,店主說,這樣大的地方還不夠吐痰?要痰盂有什麼用?半天找出來一個洗腳的破木盆。孫小姐向盆裏直吐。吐完躺著。鴻漸出去要開水,辛楣說外間有太陽,並且竹躺椅的枕頭高,睡著舒服些,教她試穿衣服,自己抱條被先替她在躺椅上鋪好。孫小姐不肯讓他們扶,垂頭閉眼,摸著壁走到躺椅邊頹然倒下。鴻漸把辛楣的橡皮熱水袋沖滿了,給她暖胃,問她要不要喝水。她喝了一口又吐出來,兩人急了,想李梅亭帶的藥裏也許有仁丹,隔門問他討一包。李梅亭因為車到中午才開,正在床上懶著呢。他的藥是帶到學校去賣好價錢的,留著原封不動,準備十倍原價去賣給窮鄉僻壤的學校醫院。一包仁丹打開了不過吃幾粒,可是封皮一拆,餘下的便賣不了錢,又不好意思向孫小姐算賬。雖然仁丹值錢無幾,他以為孫小姐一路上對自己的態度也不夠一包仁丹的交情;而不給她藥呢,又顯出自己小氣。他在吉安的時候,三餐不全,擔心自己害營養不足的病,偷打開了一瓶日本牌子的魚肝油丸,每天一餐以後,吃三粒聊作滋補。魚肝油丸當然比仁丹貴,但已打開的藥瓶,好比嫁過的女人,減低了市價。李先生披衣出房一問,知道是胃裏受了冷,躺一下自然會好的,想魚肝油丸吃下去沒有關係,便說:「你們先用早點罷,我來服侍孫小姐吃藥。」辛楣鴻漸都避嫌疑,不願意李梅亭說他們冒他的功,真吃早點去了。李梅亭回房取一粒丸藥,討杯開水;孫小姐懶得張眼,隨他擺布嚥了下去。鴻漸吃完早點,去看孫小姐,只聞著一陣魚腥,想她又吐了,怎會有這樣怪味兒,正想問她,忽見她兩頰全是濕的,一部分淚水從緊閉的眼梢裏流過耳邊,滴濕枕頭。鴻漸慌得手足無措,彷彿無意中撞破了自己不該看的秘密,忙偷偷告訴辛楣。辛楣也想這種哭是不許給陌生人知道的,不敢向她問長問短。兩人參考生平關於女人的全部學問,來解釋她為什麼哭。結果英雄所見略同,說她的哭大半由於心理的痛苦;女孩子千里辭家,半途生病,舉目無親,自然要哭。兩人因為她哭得不敢出聲,尤其可憐她,都說要待她好一點,輕輕走去看她。她像睡著了,臉上淚漬和灰塵,結成幾道黑痕;幸虧年輕女人的眼淚還不是秋冬的雨點,不致把自己的臉摧毀得衰敗,只像清明時節的夢雨,浸腫了地面,添了些泥。

  從界化隴到邵陽這四五天裏,他們的旅行順溜得像緞子,他們把新發現的真理掛在嘴上說:「錢是非有不可的。」邵陽到學校全是山路,得換坐轎子。他們公共汽車坐膩了,換新鮮坐轎子,喜歡得很。坐了一會,才知道比汽車更難受,腳趾先凍得痛,寧可下轎走一段再坐。一路上崎嶇繚繞,走不盡的山和田,好像時間已經遺忘了這條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時間彷彿把他們收回去了,山霧漸起,陰轉為昏,昏凝為黑,黑得濃厚的一塊,就是他們今晚投宿的小村子。進了火鋪,轎夫和挑夫們生起火來,大家圍著取暖,一面燒菜做飯。火鋪裏晚上不點燈,把一長片木柴燒著了一頭,插在泥堆上,苗條的火焰搖擺伸縮,屋子裏東西的影子跟著活了。辛楣等睡在一個統間裏,沒有床鋪,只是五疊乾草。他們倒寧可睡稻草,勝於旅館裏那些床,或像凹凸地圖,或像肺病人的前胸。鴻漸倦極,迷迷糊糊要睡,心終放不平穩,睡四面聚近來,可是合不攏,彷彿兩半窗帘要接縫了,忽然拉鏈梗住,還漏進一線外面的世界。好容易睡熟了,夢深處一個小聲音帶哭嚷道:「別壓住我的紅棉襖!別壓住我的紅棉襖!」鴻漸本能地身子滾開,意識跳躍似的清醒過來,頭邊一聲嘆息,輕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感偷偷在呼吸。他嚇得汗毛直豎,黑暗裏什麼都瞧不見,想劃根火柴,又怕真照見了什麼東西,辛楣正打鼾,遠處一條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見鬼,又神經鬆懈要睡,似乎有什麼力量拒絕他睡,把他的身心撐起,撐起,不讓他安頓下去,半睡半醒間靉靆地感到醒的時候,一個人是輕鬆懸空的,一睡熟就沉重了。正掙扎著,他聽鄰近孫小姐呼吸顫促像欲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集中,睡又消散了,耳邊清清楚楚地一聲嘆息,彷彿工作完畢的嘆口氣,鴻漸頭一側,躲避那張嘆氣的嘴,喉舌都給恐怖乾結住了,叫不出「誰呀」兩字,只怕那張嘴會湊耳朵告訴自己他是誰,忙把被蒙著頭,心跳得像胸膛裏容不下。隔被聽見辛楣睡覺中咬牙,這聲音解除了他的恐怖,使他覺得回到人的世界,探出頭來,一件東西從他頭邊跑過,一陣老鼠叫。他劃根火柴,那神經質的火焰一跳就熄了,但他已瞥見錶上正是十二點鐘。孫小姐給火光耀醒翻身,鴻漸問她是不是夢魘,孫小姐告訴他,她夢裏像有一雙小孩子的手推開她的身體,不許她睡。鴻漸也說了自己的印象,勸她不要害怕。

  早晨不到五點鐘,轎夫們淘米煮飯。鴻漸和孫小姐兩人下半夜都沒有睡,也跟著起來,到屋外呼吸新鮮空氣。才發現這屋背後全是墳,看來這屋就是剷平墳墓造的。火鋪屋後不遠矗立一個破門框子,屋身燒掉了,只剩這個進出口,兩扇門也給人搬走了。鴻漸指著那些土饅頭問:「孫小姐,你相信不相信有鬼?」孫小姐自從夢魘以後,跟鴻漸熟多了,笑說:「這話很難回答。有時候,我相信有鬼;有時候,我決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覺得鬼真可怕。可是這時候雖然四周圍全是墳墓,我又覺得鬼絕對沒有這東西了。」鴻漸道:「這意思很新鮮。鬼的存在的確有時間性的,好像春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沒有。」孫小姐道:「你說你聽見的聲音像小孩子的,我夢裏的手也像是小孩子的,這太怪了。」鴻漸道:「也許我們睡的地方本來是小孩子的墳,你看這些墳都很小,不像是大人的。」孫小姐天真地問:「為什麼鬼不長大的?小孩子死了幾十年還是小孩子?」鴻漸道:「這就是生離死別比百年團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會長大,不見了好久的朋友,在我們的心目裏,還是當年的丰采,儘管我們自己已經老了──喂,辛楣。」辛楣呵呵大笑道:「你們兩人一清早到這鬼窩裏來談些什麼?」兩人把昨天晚的事告訴他,他冷笑道:「你們兩人真是魂夢相通,了不得!我一點沒感覺什麼;當然我是粗人,鬼不屑拜訪的──轎夫說今天下午可以到學校了。」

  方鴻漸在轎子裏想,今天到學校了,不知是什麼樣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適才火鋪屋後那個破門倒是好象徵。好像個進口,背後藏著深宮大廈,引得人進去了,原來什麼沒有,一無可進的進口、一無可去的去處。「撇下一切希望罷,你們這些進來的人!」雖然這麼說,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和希冀,像火爐上燒滾的水,勃勃地掀動壺蓋。只嫌轎子走得不爽氣,寧可下了轎自己走。辛楣也給鼓動得在轎子裏坐不定,下轎走著,說:「鴻漸,這次走路真添了不少經驗。總算功德圓滿,取經到了西天,至少以後跟李梅亭、顧爾謙可以敬而遠之了。李梅亭不用說,顧爾謙脅肩諂笑的醜態,也真叫人吃不消。」

  鴻漸道:「我發現拍馬屁跟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者冷眼旁觀。咱們以後恭維人起來,得小心旁邊沒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們這種旅行,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且慢,你聽我說──結婚以後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應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僕僕以後,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你這話為什麼不跟曹元朗夫婦去講?」

  「我這句話是專為你講的,sorry。孫小姐經過這次旅行並不使你討厭罷?」辛楣說著,回頭望望孫小姐的轎子,轉過臉來,呵呵大笑。

  「別胡鬧。我問你,你經過這次旅行,對我的感想怎麼樣?覺得我討厭不討厭?」

  「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

  鴻漸想不到辛楣會這樣乾脆的回答,氣得只好苦笑。興致掃盡,靜默地走了幾步,向辛楣一揮手說:「我坐轎子去了。」上了轎子,悶悶不樂,不懂為什麼說話坦白算是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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