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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第10章
第九章

  鴻漸讚美他夫人柔順,是在報告訂婚的家信裏。方遯翁看完信,叫得像母雞下了蛋,一分鐘內全家知道這消息。老夫婦驚異之後,繼以懊惱。方老太太尤其怪兒子冒失,怎麼不先徵求父母的同意就訂婚了。遯翁道:「咱們盡了做父母的責任了,替他攀過周家的女兒。這次他自己作主,好呢再好沒有,壞呢將來不會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們?」方老太太道:「不知道那位孫小姐是個什麼樣子,鴻漸真糊塗,照片也不寄一張!」遯翁向二媳婦手裏要過信來看道:「他信上說她『性情柔順』。」像一切教育程度不高的人,方老太太對於白紙上寫的黑字非常迷信,可是她起了一個人文地理的疑問:「她是不是外省人?外省人的脾氣總帶點兒蠻,跟咱們合不來的。」二奶奶道:「不是外省人,是外縣人。」遯翁道:「只要鴻漸覺得她柔順,就好了。唉,現在的媳婦,你還希望她對你孝順麼?這不會有的了。」二奶奶三奶奶彼此做個眼色,臉上的和悅表情同時收斂。方老太太道:「不知道孫家有沒有錢?」遯翁笑道:「她父親在報館裏做事,報館裏的人會敲竹槓,應當有錢罷,呵呵!我看老大這個孩子,癡人多福。第一次訂婚的周家很有錢,後來看中蘇鴻業的女兒,也是有錢有勢的人家。這次的孫家,我想不會太糟。無論如何,這位小姐是大學畢業,也在外面做事,看來能夠自立的。」遯翁這幾句話無意中替柔嘉樹了二個仇敵;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況平常,她們只在中學念過書。

  鴻漸在香港來信報告結婚,要父親寄錢,遯翁看後,又驚又怒,立刻非常沉默。他跟方老太太關了房門,把信研究半天。方老太太怪柔嘉引誘兒子,遯翁也對自由戀愛和新式女人發表了不恭敬的意見。但他是一家之主,覺得家裏任何人丟臉,就是自己丟臉,家醜不但不能外揚,而且不能內揚,要替大兒子大媳婦在他們兄弟妯娌之間遮隱。他叮囑方老太太別對二媳婦三媳婦提起這件事,嘆氣道:「兒女真是孽債,一輩子要為他們操心。娘,你何必生氣?他們還知道要結婚,這就是了。」

  吃晚飯時,遯翁笑得相當自然,說:「老大今天有信來,他們到了香港了。同走的幾位朋友裏,有人要在香港結婚,老大看了眼紅,也要同時跟孫小姐舉行婚禮。年輕人做事總是一窩蜂似的,喜歡湊熱鬧。他信上還說省我的錢,省我的事呢,這也算他體恤咱們了,娘,是不是?」等大家驚嘆完畢,他繼續說:「鵬圖鳳儀結婚的費用,全是我負擔的。現在結婚還要像從前在家鄉那樣的排場,我開支不起了。鴻漸省得我掏腰包,我何樂而不為?可是,鵬圖,你明天替我電匯給他一筆錢,表示我對你們三兄弟一視同仁,免得將來老大怪父母不公平。」

  晚飯吃完,遯翁出坐時,又說:「他這個辦法很好。每逢結婚,兩個當事人無所謂,倒是旁人替他們忙。假如他在上海結婚,我跟娘不用說,就是你們夫婦也要忙得焦頭爛額。現在大家都方便。」他自信這幾句語,點明利害,兒子媳婦們不會起疑了。他當天日記上寫道:「漸兒香港來書,云將在港與孫柔嘉女士完姻,蓋軫念時艱家毀,所以節用省事也。其意可嘉,當寄款玉成其事。」三奶奶回房正在洗臉,二奶奶來了,低聲說:「聽見沒有?我想這事不妙呀。從香港到上海這三四天的工夫都等不及了麼?」三奶奶不願意輸給她,便道:「他們忽然在內地訂婚,我那時候就覺得太突兀,這裏面早有毛病。」二奶奶道:「對了!我那時候也這樣想。他們幾月裏訂婚的?」兩人屈指算了一下,相視而笑。鳳儀是老實人,嚇得目瞪口呆,二奶奶笑道:「三叔,咱們這位大嫂,恐怕是方家媳婦裏破記錄的人了。」

  過了幾天,結婚照片寄到。柔嘉照上的臉差不多是她理想中自己的臉,遯翁見了喜歡,方老太太也幾次三回戴上做活的眼鏡細看。鳳儀私下對他夫人說:「孫柔嘉還漂亮,比死掉的周家女兒好得多。」三奶奶冷笑道:「照片靠不住的,要見了面才作準。有人上照,有人不上照,很難看的人往往照相很好,你別上當。為什麼只照個半身?一定是全身不能照,披的紗,抱的花都遮蓋不了,我跟你打賭。嚇!我是你家明媒正娶的,現在要叫這女人『大嫂嫂』,倒盡了楣!我真不甘心。你瞧,這就是大學畢業生!」二奶奶對丈夫發表感想如下:「你留心沒有?孫柔嘉臉上一股妖氣,一看就是個邪道女人,所以會幹那種無恥的事。你父親母親一對老糊塗,倒讚她美!不是我吹牛,我家的姊妹多少正經乾淨,別說從來沒有男朋友,就是訂了婚,跟未婚夫通信爹都不許的。」鵬圖道:「老大這個岳家恐怕比不上周家。周厚卿很會投機做生意,他的點金銀行發達得很,老大跟他鬧翻,真是傻瓜!我前天碰見周厚卿的兒子,從前跟老大念過書,年紀十七八歲,已經做點金銀行的襄理了,會開汽車。我想結交他父親,把周方兩家的關係恢復,將來可以合股投資。這話你別漏出去。」

  柔嘉不願意一下船就到婆家去,要先回娘家。鴻漸了解她怕生的心理,也不勉強。他知道家裏分不出屋子來給自己住,脫離周家以後住的那間房,又黑又狹,只能擱張小床。柔嘉也聲明過,她不會在大家庭裏做媳婦的,暫時兩人各住在自己家裏,一面找房子。他們上了岸,向大法蘭西共和國上海租界維持治安的巡警偵探們付了買路錢,贖出行李。鴻漸先送夫人到孫家,因為汽車等著,每秒鐘都要算錢,謁見丈人丈母的禮節簡略至於極點。他獨自回家,方遯翁夫婦瞧新娘沒同來,很不高興,同時又放了心:鴻漸住的那間小屋,現在給兩個老媽子睡,還沒讓出來,新娘真來了,連換衣服的地方都沒有。老夫婦問了兒子許多話,關於新婦以外,還有下半年的職業。鴻漸撐場面,說報館請他做資料室主任。遯翁道:「那麼,你要長住在上海了。家裏擠得很,又要費我的心,為你就近找間房子。唉!」至親不謝,鴻漸說不出話。

  遯翁吩咐兒子晚上去請柔嘉明天過來吃午飯,同時問丈人丈母什麼日子方便,他要挑個飯店好好的請親家。他自負精通人情世故,笑對方老太太說:「照老式結婚的辦法,一頂轎子就把新娘抬來了,管她怕生不怕生。現在不成了,我想叫二奶奶或者三奶奶陪老大到孫家去請她,表示歡迎。這樣一來,她可以比較不陌生。」三奶奶沉著臉,二奶奶歡笑道:「好極了!咱們是要去歡迎大嫂的。明天我陪你去得了,大哥。」鴻漸忙一口謝絕。人散以後,三奶奶對二奶奶說:「姐姐,你真是好脾氣!孫柔嘉是什麼東西,擺臭架子,要我們去迎接她!我才不肯呢。」二奶奶說:「她今天不肯來,是不會來的了。我猜準她快要生產了,沒有臉到婆家來,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咱們索性等著雙喜進門罷。我知道老大決不讓我去的,你瞧他那時候多少著急。」三奶奶自愧不如,說:「老大雖然是長子,方家的長孫總是你們阿醜了。孫柔嘉趕快生個兒子也沒用。」二奶奶指頭點她一下道:「唷!他們方家有什麼大家私可以分,這個年頭兒還講長子長孫麼?阿醜跟你們阿凶不是一樣的方家孫子。老頭子幾個錢快完了,往常田裏的那筆進賬現在都落了空。老大也三四個月不貼家用了,我看以後還要老頭子替他養家呢。」三奶奶嘆氣道:「他們做父母的心全偏到夾肢窩裏的!老大一個人大學畢業留洋,錢花得不少了,現在還要用老頭的錢。我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麼用,別說比不上二哥了,比我們老三都不如。」二奶奶道:「咱們瞧女大學生『自立』罷。」二人舊嫌盡釋,親熱得有如結義姐妹(因為親生姐妹倒彼此嫉妒的),孫柔嘉做夢也沒想到她做了妯娌間的和平使者。

  午飯後,遯翁睡午覺,老太太押著兩個滿不願意的老媽子騰房間,二奶奶三奶奶各陪小孩子睡覺。阿醜阿凶沒人照顧,便到客堂裏纏住鴻漸。阿醜問大伯伯討大伯母看,又頑皮地問:「大伯伯,誰是孫柔嘉?」阿凶距離鴻漸幾步,光著眼吃指頭,聽了這話,拔出指頭,刁嘴咬舌道:「『孫柔嘉』不可以說的,要說『大娘』。大伯伯,我沒有說『孫柔嘉』。」鴻漸心不在焉道:「你好。」阿醜討喜酒吃,鴻漸說:「別吵,明天爺爺給你吃。」阿醜道:「那麼你現在給我吃塊糖。」鴻漸說:「你剛吃過飯,吃什麼糖,你沒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頭道:「我也要吃塊糖。」鴻漸搖頭道:「討厭死了,沒有糖吃。」

  阿醜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鴻漸忙著算賬,不理他,他就哭喪著臉,嚷要撒尿,鴻漸沒做過父親,毫無辦法,放下鉛筆,說:「你熬住了。我攙你上樓去找張媽,可是你上了樓不許再下來。」阿凶不願意上去,指桌子旁邊的痰盂,鴻漸說:「隨你便。」阿醜回過臉來說:「剛走過一個人,他一隻手裏拿一根棒冰,他有兩根棒冰,舐了一根,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兩根棒冰。阿凶聽得忘了撒尿,說:「我也要看那個人,讓我上去看。」阿醜得意道:「他走到不知哪兒去了,你看不見──大伯伯,你吃過棒冰沒有?」阿凶老實說:「我要吃棒冰,」阿醜忙從桌上跳下來,也老實說:「我要吃棒冰。」鴻漸說,等張媽或孫媽收拾好房間差她去買,這時候不准吵,誰吵誰罰掉冰。阿醜問,收拾房間要多少時候。鴻漸說,至少等半個鐘頭。阿醜說:「我不吵,我看你寫字。」阿凶吃夠了右手的食指,換個左手的無名指嘗新。鴻漸寫不上十個字,阿醜道:「大伯伯,半個鐘頭到了沒有?」鴻漸不耐煩道:「胡說,早得很呢!」阿醜熬了一會,說:「大伯伯,你這枝鉛筆好看得很。你讓我寫個字。」鴻漸知道鉛筆到他手裏,準處死刑斷頭,不肯給他。

  阿醜在客堂裏東找西找,發現鉛筆半寸,舊請客貼子一個,把鉛筆頭在嘴裏吮了一吮,力透紙背,寫了「大」字和「方」字,像一根根火柴搭起來的。鴻漸說:「好,好。你上去瞧瞧張媽收拾好沒有。」阿醜去了下來,說還沒呢,鴻漸道:「你只能再等一下了。」阿醜道:「大伯伯,新娘來了,是不是住在那間房裏?」鴻漸道:「不用你管。」阿醜道:「大伯伯,什麼叫『關係』?」鴻漸不懂,阿醜道:「你是不是跟大娘在學堂裏有『關係』的?」鴻漸拍桌跳起來道:「什麼話?誰教你說這種話的?」阿醜嚇得臉漲得比鴻漸還紅,道:「我──我聽見媽媽跟爸爸說的。」鴻漸憤恨道:「你媽媽混帳!你沒有冰吃,罰掉你的冰。」

  阿醜瞧鴻漸認真,知道冰不會到嘴,來個精神戰勝,退到比較安全的距離,說:「我不要你的冰,我媽媽會買給我吃。大伯伯最壞,壞大伯伯,死大伯伯。」鴻漸作勢道:「你再胡說,我打你。」阿醜歪著頭,鼓著嘴,表示倔強不服。阿凶走近桌子說:「大伯伯我乖,我沒有說。」鴻漸道:「你有冰吃的。別像他那樣。」阿醜聽說阿凶依然有冰吃,走上來一手拉住他手臂,一手攤掌,說:「你昨天把我的皮球丟了,快賠給我,我要我的皮球,這時候我要拍。」阿凶慌得叫大伯伯解圍。鴻漸拉阿醜,阿醜就打阿凶一下耳光,阿凶大哭,撒得一地是尿。鴻漸正罵阿醜,二奶奶下來了責備道:「小弟弟都給你們吵醒了!」三奶奶聽見兒子的哭聲也趕下來。兩個孩子都給自己的母親拉上去,阿醜一路上聲辯說:「為什麼大伯伯給他吃冰,不給我吃冰。」鴻漸掏手帕擦汗,嘆口氣。想這種家庭裏,柔嘉如何住得慣。想不到弟媳背後這樣糟蹋人,她當然還有許多不堪入耳的話,自己簡直不願意知道,阿醜那句話現在知道了都懊悔。一向和家庭習而相忘,不覺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現在為了柔嘉,稍能從局外人的立場來觀察,才恍然明白這幾年來兄弟妯娌甚至父子之間的真情實相,自己有如蒙在鼓裏。

  方老太太當夜翻箱倒篋,要找兩件劫餘的首飾,明天給大媳婦作見面禮。遯翁笑她說:「她們新式女人還要戴你那些老古董麼?我看算了罷。『贈人以車,不如贈人以言』;我明天倒要勸她幾句話。」方老太太結婚三十餘年,對丈夫掉的書袋,早失去索解的好奇心,只懂最後一句,忙說:「你明天說話留神。他們過去的事,千萬別提。」遯翁怫然道:「除非我像你這樣笨!我在社會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這一點人情世故還不懂麼?」明天上午鴻漸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裏比我們古板,今天去了,有什麼禮節?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鴻漸說,今天是彼此認識一下,毫無禮節,不過父親的意思,要咱們對祖宗行個禮。柔嘉撒嬌道:「算你們方家有祖宗,我們是天上掉下來的,沒有祖宗!你為什麼不對我們孫家的祖宗行禮?明天我教爸爸罰你對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我要報仇。」鴻漸聽她口氣鬆動,賠笑說:「一切瞧我面上,受點委屈。」柔嘉道:「不是為了你,我今天真不願意去。我又不是新進門的小狗小貓,要人抱了去拜灶!」到了方家,老太太瞧柔嘉沒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嫌她衣服不夠紅,不像個新娘,尤其不贊成她腳上顏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盡致,天氣熱,出了汗,像半溶化的奶油喜字蛋糕。她們見了大嫂的相貌,放心釋慮,但對她的身材,不無失望。柔嘉雖然沒有沙拉.貝恩哈脫(Sarah Bernhardt)年輕時的纖細腰身,不至於吞下一粒奎寧丸肚子就像懷孕,但她的瘦削是不能否認的。「雙喜進門」的預言沒有落實。遯翁一團高興,問長問短,笑說:「以後鴻漸這孩子我跟他母親管不到他了,全交託給你了──」方老太太插口說:「是呀!鴻漸從小不能幹的,七歲還不會穿衣服。到現在我看他穿衣服不知冷暖,東西甜的鹹的亂吃,完全像個孩子,少奶奶,你要留心他。鴻漸,你不聽我的話,娶了媳婦,她說的話,你總應該聽了。」柔嘉道:「他也不聽我的話的──鴻漸,你聽見沒有?以後你不聽我的話,我就告訴婆婆。」鴻漸傻笑。二奶奶和三奶奶偷偷做個鄙薄的眼色。遯翁聽柔嘉要做事,就說:「我有句話勸你。做事固然很好,不過夫婦倆同在外面做事,『家無主,掃帚倒豎』,亂七八糟,家庭就有名無實了。我並不是頑固的人,我總覺得女人的責任是管家。現在要你們孝順我們,我沒有這個夢想了,你們對你們的丈夫總要服侍得他們稱心的。可惜我在此地是逃難的局面,房子擠得很,你們住不下,否則你可以跟你婆婆學學管家了。」柔嘉勉強點頭。

  行禮的時候,祭桌前鋪了紅毯,顯然要鴻漸夫婦向空中過往祖先靈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子,毫無下拜的趨勢,鴻漸跟她並肩三鞠躬完事。旁觀的人說不出心裏驚駭和反對,阿醜嘴快,問父親母親道:「大伯伯大娘為什麼不跪下去拜?」這句話像空房子裏的電話鈴響,無人接口。鴻漸窘得無地自容,虧得阿醜阿凶兩人搶到紅毯上去跪拜,險些打架,轉移了大家的注意。方老太太滿以為他們倆拜完了祖先,會向自己跟遯翁正式行跪見禮的。鴻漸全不知道這些儀節,他想一進門已經算見面了,不必多事。所以這頓飯吃得並不融洽。阿醜硬要坐在柔嘉旁邊,叫大娘夾這樣菜那樣菜,差喚個不了。菜上到一半,柔嘉不耐煩敷衍這位討厭侄兒了,阿醜便跪在椅子上,伸長手臂,自己去夾菜。一不小心,他把柔嘉的酒杯碰翻,柔嘉「啊呀」一聲,快起身躲,新衣服早染了一道酒痕。遯翁夫婦罵阿醜,柔嘉忙說沒有關係。鵬圖跟二奶奶也痛罵兒子,不許他再吃,阿醜哭喪了臉,賴著不肯下椅子。他們希望鴻漸夫婦會說句好話,替兒子留面子。誰知道鴻漸只關切地問柔嘉:「酒漬洗得掉麼?虧得他夾的肉丸子沒滾在你的衣服上,險得很!」二奶奶板著臉,一把拉住阿醜上樓,大家勸都來不及,只聽到阿醜半樓梯就尖聲嚷痛,厲而長像特別快車經過小站不停時的汽笛,跟著號啕大哭。鵬圖聽了心痛,咬牙切齒道:「這孩子是該打,回頭我上去也要打他呢。」

  下午柔嘉臨走,二奶奶還滿臉堆笑說:「別走了,今天就住這兒罷──三妹妹,咱們把她扣下來──大哥,只有你,還會送她回家!你就不要留住她麼?」阿醜哭腫了眼,人也不理。方老太太因為兒子媳婦沒對自己叩頭,首飾也沒給他們,送他們出了門,回房向遯翁嘰咕。遯翁道:「孫柔嘉禮貌是不周到,這也難怪。學校裏出來的人全野蠻不懂規矩,她家裏我也不清楚,看來沒有家教。」方老太太道:「我十月懷胎養大了他,到現在娶了媳婦,受他們兩個頭都不該麼?孫柔嘉就算不懂禮貌,老大應當教教她。我愈想愈氣。」遯翁勸道:「你不用氣,回頭老大回來,我會教訓他。鴻漸真是糊塗蟲,我看他將來要怕老婆的。不過孫柔嘉還像個明白懂道理的女人,我方才教她不要出去做事,你看她倒點頭服從的。」

  柔嘉出了門,就說:「好好一件衣服,就算毀了,不知道洗得掉洗不掉。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沒管教的孩子。」鴻漸道:「我也真討厭他們,好在將來不會一起住。我知道今天這頓飯把你的胃口全吃倒了。說到孩子,我倒想起來了,好像你應該給他們見面錢的,還有兩個用人的賞錢。」柔嘉頓足道:「你為什麼不早跟我說?我家裏沒有這一套,我自己剛脫離學校,全不知道這些奶奶經!麻煩死了,我不高興做你們方家的媳婦了!」鴻漸安慰道:「沒有關係,我去買幾個紅封套,替你給他們得了。」柔嘉道:「隨你去辦罷,反正我不會討你家好的。你那兩位弟媳婦,都不好對付。你父親說的話也離奇;我孫柔嘉一個大學畢業生到你們方家來當沒工錢的老媽子!哼,你們家裏沒有那麼闊呢。」鴻漸忍不住回護遯翁道:「他也沒有叫你當老媽子,他不過勸你不必出去做事。」柔嘉道:「在家裏享福,誰不願意?我並不喜歡出去做事呀!我問你,你賺多少錢一個月可以把我供在家裏?還是你方家有祖傳的家當?你自己下半年的職業,八字還未見一撇呢!我掙我的錢,還不好麼?倒說風涼話!」鴻漸生氣道:「這是另一件事。他的話也有點道理。」柔嘉冷笑道:「你跟你父親的頭腦都是幾千年前的古董,虧你還是個留學生。」鴻漸也冷笑道:「你懂什麼古董不古董!我告訴你,我父親的意見在外國時髦得很呢,你吃的虧就是沒留過學。我在德國,就知道德國婦女的三K運動:Kirche,Kneche,Kinder──」柔嘉道:「我不要聽,隨你去說。不過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位孝子,對你父親的話這樣聽從──」這吵架沒變嚴重,因為不能到孫家去吵,不能回方家去吵,不宜在路上吵,所以舌劍唇槍無用之地。無家可歸有時簡直是樁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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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Kirche─教堂;Kneche─廚房;Kinder─保育室。

  兩親家見過面,彼此請過客,往來拜訪過,心裏還交換過鄙視。誰也不滿意誰,方家恨孫家簡慢,孫家厭方家陳腐,雙方背後都嫌對方不闊。遯翁一天聽太太批評親家母,靈感忽來,日記上添上了精采的一條,說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兩家攀親要叫「結為秦晉」:「夫春秋之時,秦晉二國,世締婚姻,而世尋干戈。親家相惡,於今為烈,號曰秦晉,亦固其宜。」寫完了,得意非凡,只恨不能送給親翁孫先生賞鑒。

  鴻漸跟柔嘉左右為難,受足了氣,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氣。鴻漸為太太而受氣,同時也發現受了氣而有個太太的方便。從前受了氣,只好悶在心裏,不能隨意發洩,誰都不是自己的出氣筒。現在可不同了,對任何人發脾氣,都不能夠像對太太那樣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說,朋友要絕交,用人要罷工,只有太太像荷馬史詩裏風神的皮袋,受氣的容量最大,離婚畢竟不容易。柔嘉也發現對丈夫不必像對父母那樣有顧忌。但她比鴻漸有涵養,每逢鴻漸動了真氣,她就不再開口。她彷彿跟鴻漸搶一條繩子,盡力各拉一頭,繩子迸直欲斷的時候,她就湊上幾步,這繩子又鬆軟下來。氣頭上雖然以吵嘴為快,吵完了,他們都覺得疲乏和空虛,像戲散場和酒醒後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隨吵隨好,宛如富人家的飯菜,不留過夜的。漸漸的吵架的餘仇,要隔一天才會消釋,甚至不了了之,沒講和就講話。有一次鬥口以後,柔嘉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你發起脾氣來就像野獸咬人,不但不講理,並且沒有情份。你雖然是大兒子,我看你父親母親並不怎麼溺愛你,為什麼這樣任性?」鴻漸抱愧地笑。他剛才相罵贏了,勝利使他寬大,不必還敬說:「丈人丈母重男輕女,並不寶貝你,可是你也夠難服侍。」

  他到了孫家兩次以後,就看出來柔嘉從前口口聲聲「爸爸、媽媽」,而孫先生孫太太對女兒的事淡漠得等於放任。孫先生是個惡意義的所謂好人──無用之人,在報館當會計主任,毫無勢力。孫太太老來得子,孫家是三代單傳,把兒子的撫養作為宗教。他們供給女兒大學畢業,已經盡了責任,沒心思再料理她的事。假如女婿闊得很,也許他們對柔嘉的興趣會增加些。跟柔嘉親密的是她的姑母,美國留學生,一位叫人家小孩子「你的Baby」,人家太太「你的Mrs」那種女留學生。這位姑母,柔嘉當然叫她Auntie。她年輕時出過風頭,到現在不能忘記,對後起的女學生批判甚為嚴厲。柔嘉最喜歡聽她的回憶,所以獨蒙憐愛。孫先生夫婦很怕這位姑太太,家裏的事大半要請她過問。她丈夫陸先生,一臉不可饒恕的得意之色,好談論時事。因為他兩耳微聾,人家沒氣力跟他辯,他心裏只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愈加不可理喻。夫婦倆同在一家大紗廠裏任要職,先生是總工程師,太太是人事科科長。所以柔嘉也在人事科裏找到位置。姑太太認為侄女兒配錯了人,對鴻漸的能力和資格坦白地瞧不起。鴻漸也每見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戰時物價又高漲一次。姑太太沒有孩子,養一條小哈巴狗,取名Bobby,視為性命。那條狗見了鴻漸就咬;它女主人常說的話:「狗最靈,能夠辨別好壞,」更使他聽了生氣。無奈狗以主貴,正如夫以妻貴,他不敢打它。柔嘉要姑母喜歡自己的丈夫,常教鴻漸替陸太太牽狗出去撒尿拉屎,這並不能改善鴻漸對狗的感情。

  鴻漸曾經惡意地對柔嘉說:「你姑母愛狗勝於愛你。」柔嘉道:「別胡鬧」──又加上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她就是這個脾氣。」鴻漸道:「她這樣喜歡跟狗做伴侶,表示她不配跟人在一起。」柔嘉瞪眼道:「我看狗有時比人都好,至少Bobby比你好,它倒很有情義的,不亂咬人。碰見你這種人,是該咬。」鴻漸道:「你將來準像你姑母,也會養條狗。唉,像我這個倒楣人,倒應該養條狗。親戚瞧不起,朋友沒有,太太──呃──太太容易生氣不理人,有條狗對我搖搖尾巴,總算世界上還有件東西比我都低,要討我的好。你那位姑母在廠裏有男女職工趨奉她,在家裏旁人不用說,就是侄女兒對她多少千依百順!她應當滿意了,還要養條走狗對她搖頭擺尾!可見一個人受馬屁的容量,是沒有底的。」柔嘉管制住自己的聲音道:「請你少說一句,好不好?不能有三天安靜的!剛要好了不多幾天,又來無事尋事了。」鴻漸扯淡笑道:「好凶!好凶!」

  鴻漸為哈巴狗而發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內地,他現在懊悔聽了柔嘉的話回上海。在小鄉鎮時,他怕人家傾軋,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覺得傾軋還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條微生蟲,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擱它在顯微鏡下放大了看的。擁擠裏的孤寂,熱鬧裏的淒涼,使他像許多住在這孤島上的人,心靈也彷彿一個無湊畔的孤島。

  這一年的上海跟去年大不相同了。歐洲的局勢急轉直下,日本人因此在兩大租界裏一天天的放肆。後來跟中國「並肩作戰」的英美兩國,那時候只想保守中立;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結果這「中立」變成只求在中國有個立足之地,此外全讓給日本人。「約翰牛」(John Bull)一味吹牛;「山姆大叔」(Uncle Sam)原來只是「冰山」(Uncle Sham),不是泰山;至於「法蘭西雄雞」(Gallic cock)呢,它確有雄雞的本能──迎著東方引吭長啼,只可惜把太陽旗誤認為真的太陽。美國一船船的廢鐵運到日本,英國在考慮封鎖滇湎公路,法國雖然還沒有切斷滇越邊界,已扣留了一批中國的軍火。物價像吹斷線的風箏,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飛昇。公用事業的工人一再罷工,電車和汽車只恨不能像戲院子和旅館掛牌客滿。銅元鎳幣全搜刮完了,郵票有了新用處,暫作輔幣,可惜人不能當信寄,否則擠車的困難可以避免。生存競爭漸漸脫去文飾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恥並不廉,許多人維持它不起。發國難財和破國難產的人同時增加,各不相犯;因為窮人只在大街鬧市行乞,不會到財主的幽靜住宅區去,只會跟著步行的人要錢,財主坐的流線型汽車是趕不上的。貧民區逐漸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塊癬。政治性的恐怖事件,幾乎天天發生。有志之士被壓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線,向地下發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陰毒曖昧的人形爬蟲,攀附了他們自增身價。鼓吹「中日和平」的報紙每天發表新參加的同志名單,而這些「和奸」往往同時在另外的報紙上聲明「不問政治」。

  鴻漸回家第五天,就上華美新聞社拜見總編輯,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約定了。他不願找丈人做引導,一個人到報館所在的大樓。報館在三層樓,電梯外面掛的牌子寫明到四樓才停。他雖然知道唐人「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好詩,並沒有乘電梯,走完兩層樓早已氣餒心怯,希望樓梯多添幾級,可以拖延時間。推進彈簧門,一排長櫃台把館內人跟館外人隔開;假使這櫃台上裝置銅欄,光景就跟銀行、當鋪、郵局無別。報館分裏外兩大間,外間對門的寫字桌畔,坐個年輕女人,翹起戴鑽戒的無名指,在修染紅指甲。有人推門進來,她頭也不抬。在平時,鴻漸也許會詫異何以辦公室裏的人,指頭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紅油,可是匆遽中無心有此,隔了櫃脫帽問訊。她抬起頭來,滿臉莊嚴不可侵犯之色,彷彿前生吃了男人的虧,今生還蓄著戒心似的。她打量他一下,尖了紅嘴唇向左一歪,又低頭修指甲。鴻漸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見一個像火車站買票的小方洞,上寫「傳達」,忙上一看,裏面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喚起他注意道:「對不住,我要找總編輯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隨口答道:「他沒有來。」他用最經濟的口部肌肉運動說這四個字,恰夠鴻漸聽見而止,沒多動一條神經,多用一絲聲氣。鴻漸發慌得腿都軟了,說:「咦,他怎麼沒有來!不會罷?請你進去瞧一瞧。」那孩子做了兩年的傳達,老於世故,明白來客分兩類:低聲下氣請求「對不住,請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聲大氣命令「小孩兒,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這一位是屬於前類的,自己這時候正忙,沒工夫理他。鴻漸暗想,假使這事謀成了,準想方法開除這小鬼,再鼓勇說:「王先生約我這時候來的。」那孩子聽了這句話,才開口問那個女人道:「蔣小姐,王先生來了沒有?」她不耐煩搖頭道:「誰知道他!」那孩子嘆口氣,懶洋洋站起來,問鴻漸要片子。鴻漸沒有片子,只報了姓方。那孩子正要盡傳達的責任,一個人走來,孩子順便問道:「王先生來了沒有?」那人道:「好像沒有來,今天沒看見他,恐怕要到下午來了。」孩子攤著兩手,表示自己變不出王先生。

  鴻漸忽然望見丈人在遠遠靠窗的桌上辦公,像異鄉落難遇見故知。立刻由丈人陪了進去,見到王先生,談得很投機。王先生因為他第一次來,堅持要送他出櫃台。那女人不修指甲了,忙著運用中文打字機呢,依然翹著帶鑽戒的無名指。王先生教鴻漸上四層樓乘電梯下去,明天來辦公也乘電梯到四層樓再下來,這樣省走一層樓梯。鴻漸學了乖,甚為高興,覺得已經是報館老內行了。當夜寫信給辛楣,感謝他介紹之恩,附筆開玩笑說,據自己今天在傳達處的經驗,恐怕本報其他報導和消息都不會準確。

  房子比職業更難找。滿街是屋,可是輪不到他們住。上海彷彿希望每個新來的人都像隻戴殼的蝸牛,隨身帶著宿舍。他們倆為找房子,心灰力竭,還貼上無謂的口舌。最後,靠遯翁的面子,在親屬家裏租到兩間小房,沒出房費。這親戚一部分眷屬要回鄉去,因為方家的大宅子空著沒被佔領,願意借住。遯翁提議,把這兩間房作為交換條件。這事一說就成,遯翁有理由向兒子媳婦表功。兒子當然服貼,媳婦回娘家一說,孫太太道:「笑話!他早該給你房子住了。為什麼鴻漸的弟媳好好的有房子住?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應該給你房子。方家沒有房子,害你們新婚夫婦拆散,他們對你不住,現在算找到兩間房,有什麼大不了得!我常說,結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這個人家裏有沒有住宅,就應該打聽打聽。」幸而柔嘉不把這些話跟丈夫說,否則準有一場吵。她發現鴻漸雖然很不喜歡他的家,決不讓旁人對它有何批評。

  為了買家具,兩人也爭執過。鴻漸認為只要向老家裏借些來用用,將就得過就算了。柔嘉道地是個女人,對於自己管轄的領土比他看得重,要掙點家私。鴻漸陪她上木器店,看見一張桌子就想買,柔嘉只問了價錢,把桌子周身內外看個仔細,記在心裏,要另外走好幾家木器店,比較貨色和價錢。鴻漸不耐煩,一次以後,不再肯陪她,她也不要他陪,自去請教她的姑母。

  家具粗備,陸先生夫婦來看侄女婿的新居。陸先生說樓梯太黑,該教房東裝盞電燈。陸太太嫌兩間房都太小,說鴻漸父親當初該要求至少兩間裏有一間大房。陸先生聽太太的話耳朵不聾,也說:「這話很對。鴻漸,我想你府上那所房子不會很大。否則,他們租你的大房子,你租他們的小房間,這太吃虧了,呵呵。」他一笑,Bobby也跟著叫。他又問鴻漸這兩天報館裏有什麼新聞。鴻漸道:「沒有什麼消息。」他沒有聽清,問:「什麼?」鴻漸湊近他耳朵高聲說:「沒有什麼──」他跳起來皺眉搓耳道:「嚇,你嘴裏的氣直鑽進我的耳朵,癢得我要死!」

  陸太太送侄女一房家具,而瞧侄女婿對自己丈夫的態度並不遜順,便說:「他們的『華美新聞』我從來不看,銷路好不好?我中文報不看的,只看英文報。」鴻漸道:「這兩天,波蘭完了,德國和俄國聲勢厲害得很,英國壓下去了,將來也許大家沒有英文報看,姑母還是學學俄文和德文罷。」陸太太動了氣,說她不要學什麼德文,雜貨鋪子裏的伙計都懂俄文的。陸先生明白了爭點,也大發議論,說有美國,怕些什麼,英國本來不算數。他們去了,柔嘉埋怨鴻漸。鴻漸道:「這是我的房子,我不歡迎他們來。」柔嘉道:「你這時候坐的椅子,就是他們送的禮。」鴻漸忙站起來,四望椅子沙發全是陸太太送的,就坐在床上,說:「誰教他們送的?退還他們得了。我寧可坐在地板上的。」柔嘉又氣又笑道:「這種蠻不講禮的話,只可以小孩子說,你講了並不有趣。」男人或女人聽異性以「小孩子」相稱,無不馴服;柔嘉並非這樣稱呼鴻漸,可是這三個字的效力已經夠了。

  遯翁夫婦一天上午也來看布置好的房間。柔嘉到辦公室去了,鴻漸常常飯後才上報館。他母親先上樓,說:「爸爸在門口,他帶給你一件東西,你快下去搬上來──別差女用人,粗手大腳,也許要碰碎玻璃的。」鴻漸忙下去迎接父親,捧了一只掛在壁上的老式自鳴鐘到房裏。遯翁問他記得這個鐘麼,鴻漸搖頭。遯翁慨然道:「要你們這一代保護祖澤,世傳下去,真是夢想了!這只鐘不是爺爺買的,掛在老家後廳裏的麼?」鴻漸記起來了。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鄉收拾劫餘,雇夜航船搬出來的東西之一。遯翁道:「你小的時候,喜歡聽這只鐘打的聲音,爺爺說,等你大了給你──唉,你全不記得了!我上禮拜花錢叫鐘錶店修理一下,機器全沒有壞;東西是從前的結實,現在的鐘錶哪裏有這樣經用!」方老太太也說:「我看柔嘉戴的錶,那樣小,裏面的機器都不會全的。」鴻漸笑道:「娘又說外行話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機器當應有盡有,就是不大牢。」他母親道:「我是說它不牢。」遯翁挑好掛鐘的地點,吩咐女用人向房東家借梯,看鴻漸上去掛,替鐘捏一把汗。梯子搬掉,他端詳著壁上的鐘,躊躇滿志,對兒子說:「其實還可以高一點──讓它去罷,別再動它了。這只鐘走得非常準,我昨天試過的,每點鐘只走慢七分鐘,記好,要走慢七分鐘。」方老太太看了家具說:「這種木器都不牢,家具是要紅木的好,多少錢買的?」她聽說是柔嘉姑丈送的,便問:「柔嘉家裏給她東西沒有?」鴻漸撒謊道:「那一間客室兼飯室的器具是她父母買的──」看母親臉上並不表示滿足──「還有灶下的一切用品也是丈人家辦的。」方老太太的表情依然不滿足,可是鴻漸一時想不起貴重的東西來替丈人家掙面子。方老太太指鐵床道:「這明明是你們自己買的,不是她姑母送的。」鴻漸不耐煩道:「床總不能教人家送。」方老太太忽然想起布置新房一半也是婆家的責任,便不說了。

  遯翁夫婦又問柔嘉每天什麼時候回來,平常吃些什麼菜,女用人做菜好不好,要多少開銷一天,一月要用幾擔煤球等等。鴻漸大半不能回答,遯翁搖頭,老太太說:「全家託一個用人,太粗心大意了。這個李媽靠得住靠不住?」鴻漸道:「她是柔嘉的奶媽,很忠實,不會揩油。遯翁「哼」一聲道:「你這糊塗人,知道什麼?」老太太說:「家裏沒有女主人總不行的。我要勸柔嘉別去做事了。她一個月會賺多少錢!管管家事,這幾個錢從柴米油鹽上全省下來了。」鴻漸忍不住說老實話:「她廠裏酬報好,賺的錢比我多一倍呢!」二老敵意地靜默,老太太覺得兒子偏袒媳婦,老先生覺得兒子坍盡了天下丈夫的台。回家之後,遯翁道:「老大準怕老婆。怎麼可以讓女人賺的錢比他多!這種丈夫還能振作乾綱麼?」方老太太道:「我就不信柔嘉有什麼本領,咱們老大留了洋倒不如她!她應當把廠裏的事讓給老大去做。」遯翁長嘆道:「兒子沒出息,讓他去罷!」

  柔嘉回家,剛進房,那只鐘表示歡迎,發條唏哩呼嚕轉了一會,噹噹打了五下。她詫異道:「這是什麼地方來的?呀,不對,我錶上快六點鐘了。」李媽一一報報告。柔嘉問:「老太太到灶下去看看沒有?」李媽說沒有。柔嘉又問她今天買的什麼菜,釋然道:「這些菜很好,倒沒請老太太看看,別以為咱們餓瘦了她兒子。」李媽道:「我只煎了一塊排骨給姑爺吃,留下好幾塊生的浸在醬油酒裏,等一會煎了給你吃晚飯。」柔嘉笑道:「我屢次教你別這樣,你改不好的。我怎吃得下那麼許多!你應當盡量給姑爺吃,他們男人吃量大,嘴又饞,吃不飽要發脾氣的。」李媽道:「可不是麼?我的男人老李也──」柔嘉沒想到她會把鴻漸跟老李相比,忙截住道:「我知道,從小就聽見你講,端午吃粽子,他把有赤豆的粽子尖兒全吃了,給你吃粽子跟兒,對不對?」李媽補充道:「粽子跟兒大,沒煎熟,我吃了生米,肚子脹了好幾天呢!」

  晚上鴻漸回來家,說明鐘的歷史,柔嘉說:「真是方家三代傳家之寶──咦,怎麼還是七點鐘?」鴻漸告訴她每點鐘走慢七分鐘的事實。柔嘉笑道:「照這樣說,恐怕它短針指的七點鐘,還是昨天甚至前天的七點鐘,要它有什麼用?」她又說鴻漸生氣的時候,拉長了臉,跟這只鐘的輪廓很相像。鴻漸這兩天傷風,嗓子給痰塞了。柔嘉拍手道:「我發現你說話以前嗓子裏唏哩呼嚕,跟它打的時候發條轉動的聲音非常之像。你是這鐘變出來的妖精。」兩人有說有笑,彷彿世界上沒有夫婦反目這一會事。

  一個星期六下午,二奶奶三奶奶同來作首次拜訪。鴻漸在報館裏沒回來,柔嘉忙做茶買點心款待,還說:「為什麼兩個孩子不帶來?回頭帶點糖果回去給他們吃。」三奶奶道:「阿凶吵著要跟我來,我怕他來了闖禍,沒帶他。」二奶奶道:「我對阿凶說,大娘的房子乾淨,不比在家裏可以隨地撒尿,大伯伯要打的。」柔嘉不誠實道:「哪裏的話!很好帶他來。」三奶奶覺得兒子失了面子,報復說:「我們的阿凶是沒有靈性的,阿醜比他大不了幾歲,就很有心思,別以為他是個孩子!譬如他那一次弄髒了你的衣服,吃了一頓打,從次他記在心裏,不敢跟你胡鬧。」兩人為了兒子暫時分裂,頃刻又合起來,同聲羨慕柔嘉小家庭的舒服,說她好福氣。

  三奶奶怨慕地說:「不知道何年何月我們也能夠分出來獨立門戶呢!當然現在住在一起,我也沾了二姐姐不少光。」二奶奶道:「他們方家只有一所房子跟人家交換,我們是輪不到的。」柔嘉忙說:「我也很願意住在大家庭裏,事省,開銷省。自開門戶有自開門戶的麻煩,柴米油鹽啦,水電啦,全要自己管。鴻漸又沒有二弟三弟能幹。」二奶奶道:「對了!我不像三妹,我知道自己是個飯桶,要自開門戶開不起來,還是混在大家庭裏過糊塗日子罷。像你這樣粗粗細細,內內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用人,大哥又會賺錢,我們要跟你比,差得太遠了。」柔嘉怕他們回去搬嘴,不敢太針鋒相對。

  她們把兩間房裏的器具細看,問了價錢,同聲推尊柔嘉能幹精明,會買東西,不過時時穿插說:「我在什麼地方也看見這樣一張桌子(或椅子),價錢好像便宜些,可惜我沒有買。」三奶奶問柔嘉道:「你有沒有擱箱子的房間?」柔嘉道:「沒有。我的箱子不多,全擱在臥室裏。」二奶奶道:「上海的弄堂房子太小,就有擱箱子的房間,也擱不下多少箱子。我嫁到方家的時候,新房背後算有個後房,我陪嫁的箱子啦,盆啦,桶啦、桌面啦,怎麼也放不下,弄得新房裏都擱滿了,看了真不痛快。」三奶奶道:「我還不是跟你一樣?死日本人把我們這些東西全搶光,想起來真傷心!現在要一件沒一件,都要重新買。我的皮衣服就七八套呢,從珍珠皮旗袍到灰背外套都全的,現在自己倒沒得穿!」二奶奶也開了自己嫁妝的虛賬,還說:「倒是大姐姐這樣好。外國在打仗啦,上海還不知道怎樣呢!說不定咱們再逃一次難。東西多了,到時候帶又帶不走,丟了又捨不得。三妹,你還有點東西,我是什麼都沒有,走個光身,倒也乾脆,哈哈!咱們該回去了。」柔嘉才明白她們倆來調查自己陪嫁的,氣憤得晚飯都沒胃口吃。

  鴻漸回家,瞧她愛理不理,打趣她道:「今天在辦公室碰了姑母的釘子,是不是?」她翻臉道:「我正在發火呢,開什麼玩笑!我家裏一切人對我好好的,只有你們家裏的人上門來給我氣受。」鴻漸發慌,想莫非母親來教訓她一頓,上次母親講的話,自己都瞞她的,忙說:「誰呢?」

  柔嘉道:「還有誰!你那兩位寶貝弟媳婦。」鴻漸連說「討厭!」放了心,柔嘉道:「這是你的房子,你家的人當然可以直出直進,我一點主權沒有的。我又不是你家裏的人,沒攆走就算客氣了。」鴻漸拍她頭道:「舊話別再提了。那句話算我說錯。你告訴我,她們怎樣欺負你。我看你也厲害得很,是不是一個人打不過她們兩個人?」柔嘉道:「我厲害?沒有你方家的人厲害!全是三頭六臂,比人家多個心,心裏多幾個竅,腸子都打結的。我睡著做夢給她們殺了,煮了,吃了,我夢還不醒呢。」鴻漸笑道:「何至於此!不過你睡得是死,我報館回來遲一點,叫你都不醒的。」柔嘉板臉道:「你扯淡,我就不理你。」鴻漸道歉,問清楚了緣故,發狠道:「假如我那時候在家,我真要不客氣揭破她們。她們有什麼東西陪過來,對你吹牛!」柔嘉道:「這倒不能冤枉她們,她們嫁過來,你已經出洋了,你又沒瞧見她們的排場。」鴻漸道:「我雖然當時沒有在場,她們的家境我很熟悉。老二的丈人家尤其窮,我在大學的時候,就想送女兒過門,倒是父親反對早婚,這事談了一陣,又一擱了好幾年。」柔嘉嘆氣道:「也算我倒楣!現在逼得跟她們這種人姐妹相稱,還要受她們的作踐。她們看了家具,話裏隱隱然咱們買貴了.她們一對能幹奶奶,又對我關切,為什麼不早來幫我買呀!」鴻漸急問:「那一間的器具你也說是買的沒有?」柔嘉道:「我說了,為什麼?」鴻漸拍自己的後腦道:「糟糕!糟透了!我懊悔那天沒告訴你。」就把方老太太問丈人家送些什麼的事說出來。柔嘉也跳腳道:「你為什麼不早說?我還有臉到你家去做人麼!她們回去準一五一十搬嘴對是非,連姑母送的家具都以為是咱們自己買的。你這人太糊塗,撒了謊當然也應該和我打個招呼。從結婚那一會事起,你總喜歡自作聰明,結果無不弄巧成拙。」鴻漸自知理屈,又不服罵,申辯說:「我撒這個謊出於好意。我後來沒告訴你,是怕你知道了生氣。」柔嘉道:「不錯,我知道了很生氣。謝謝你一片好意,撒謊替我娘家掙面子。你應當老實對母親說,這是我預支了廠裏的薪水買的。我們孫家窮,嫁女兒沒有什麼東西給她;你們方家為兒子娶媳婦花了聘金沒有?給了兒子媳婦東西沒有?嚇,這兩間房子,還是咱們出租金的──哦,我忘了,還有這只鐘──」她瞧鴻漸的臉拉長,──給他一面鏡子「你自己瞧瞧,不像鐘麼?我一點沒有說錯。」鴻漸忍不住笑了。

  這許多不如意的小事使柔嘉怕到婆家去。她常慨嘆說:「咱們還沒跟他們住在一起,已經惹了多少口舌。要過大家庭生活,需要訓練的。只要看你兩位弟婦訓練得多頭尖,眼快──嘴利,我真鬥不過她們,也沒有心思跟她們鬥,讓她們去做孝順媳婦罷。我只奇怪,你是在大家庭裏長大的,怎麼家裏這種詭計暗算,全不知道?」鴻漸道:「這些事沒結婚的男人不會知道,要結了婚,眼睛才張開。我有時想,家裏真跟三閭大學一樣是個是非窩,假使我結了婚幾年然後到三閭大學去,也許訓練有素,感覺靈敏些,不至於給人家暗算了。」柔嘉忙說:「這些話說它幹嗎?假如你早結了婚,我也不會嫁給你了──除非你娶了我懊悔。」鴻漸心境不好,沒情緒來迎合柔嘉,只自言自語道:「School for Scandal,全是School for Scandal,家庭罷,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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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School for Scandal─造謠學校。

  他們倆雖然把家裏當作「造謠學校」,逃學可不容易。遯翁那天帶著鐘來,交給兒子一張祖先忌辰單,表示這幾天家祭,兒子媳婦都該回去參加行禮。柔嘉看見了就噘嘴。虧得她有辦公做藉口,中飯時不能趕回來。可是有幾天忌日剛好是星期日,她要想故意忘掉,遯翁會吩咐二奶奶或三奶奶打電話到房東家裏來請。尤其可厭的是,方家每來個親戚,偶而說起沒看見過大奶奶,遯翁夫婦就立刻打電話招柔嘉去,不論是下午六點鐘她剛從辦公室回家,或者星期六她要出去玩兒,或者星期天她要到姑母家或她娘家去。死祖宗加上活親戚,弄得柔嘉疲於奔命,常怨鴻漸:「你們方家真是世家,有那麼多祖宗!為什麼不連黃帝的生日死日都算在裏面?」「你們方家真是大家!有了這許多親戚有什麼用?」她敷衍過幾次以後,顧不得了,叫李媽去接電話,說她不在家。不肯去了四五回,漸漸內怯不敢去,怕看他們的嘴臉。鴻漸同情太太,而又不敢得罪父母,只好一個人回家。不過家裏人的神情,彷彿怪他不「女起解」似的押了柔嘉來。他交不出人,也推三托四,不肯常回家。

  假使「中心為忠」那句唐宋相傳的定義沒有錯,李媽忠得不忠,因為她偏心。鴻漸叫她做的事,她常要先請柔嘉核准。譬如鴻漸叫她買青菜,她就說:「小姐愛吃菠菜的,我要先問問她,」柔嘉當然吩咐她照鴻漸的意思去辦。鴻漸對她說:「天氣冷了,我的夾衣服不會再穿了。今天太陽好,你替我拿出去曬一曬,回頭給小姐收起來。」她堅持說,柔嘉的夾衣服還沒有收起來,他不必急,天氣會回暖的,等柔嘉曬衣服一起曬。柔嘉已經出門了,他沒法使李媽了解年輕女人穿衣服跟男人不同,只要外套換厚的,夾衣服可以穿入冬季。李媽反說:「姑爺,曬衣服是娘兒們的事,您不用管。小姐大清早就出去辦事了,您為什麼不出去?這時候出去,晚上早點回來,不好麼?」諸如此類,使他又好氣又好笑。笑時稱她為「李老太太」或者Her Majesty,氣時恨不能請她走。夫婦倆吵架,給她聽見了,臉便繃得跟兩位主人一樣緊,正眼不瞧鴻漸,給他東西也只是一搡。他事後跟柔嘉嘰咕道:「這不像話!你們一主一僕連結起來,會把我虐待死的。」柔嘉笑道:「我勸過她好幾次了,她要幫我,我有什麼辦法?她說女人全吃丈夫的虧,她自己吃老李的虧──吃生米粽子。不過,我在你家裏孤掌難鳴,現在也教你嘗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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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Her Majesty─皇后陛下。

  柔嘉的父親跟女婿客氣得疏遠,她兄弟發現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網球,文不能修無線電開汽車,也覺得姐姐嫁錯了人。鴻漸勉盡半子之職,偶到孫家一去。幸而柔嘉不常回娘家,只三天兩天到姑母家去玩。搬進房子一個多月以後,鴻漸夫婦上陸家吃飯。兩人吃完臨走,陸太太生硬地笑道:「鴻漸,我要討你厭,勸你一句話,你以後不許欺負柔嘉──」彷彿本國話力量不夠,她訂外交條約似的,來個華洋兩份──「你再Bully她,我不答應的。」鴻漸先聽她有「討厭話」相勸,早像箭豬碰見仇敵,毛根根豎直,到她說完,倒不明白她的意思,正想發問,柔嘉忙說:「Auntie,他對我很好,誰說他欺負我,我也不是好欺負的。」陸太太道:「鴻漸,你聽聽柔嘉多好,她還迴護你呢!」鴻漸氣沖沖道:「你怎麼知道我欺負她?我──」柔嘉拉他道:「快走!快走!時間不早,電影要開場了。Auntie跟你說著玩兒的。」

  鴻漸出了門,說:「我沒有心思看電影,你一個人去罷。」柔嘉道:「咦!我又沒有得罪你。你總相信我不會告訴她什麼話。」鴻漸炸了:「我所以不願意跟你到陸家去。在自己家裏吃了虧不夠,還要挨上門去受人家教訓!我欺負你!哼,我不給你什麼姑母奶媽欺負死,就算長壽了!倒說我方家的人難說話呢!你們孫家的人從上到下全像那隻混帳王八蛋的哈巴狗。我名氣反正壞透了,今天索性欺負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去你的,看電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的勾住的手推脫了。柔嘉本來不看電影無所謂,但丈夫言動粗魯,甚至不顧生物學上的可能性,把狗作為甲殼類來比自己家裏的人,她也生氣了,在街上不好吵,便說:「我一個人去看電影,有什麼不好?不希罕你陪。」頭一扭,撇下丈夫,獨自過街到電車站去了。

  鴻漸一人站著,悵然若失,望柔嘉的背影在隔街人叢裏出沒,異常纖弱,不知哪兒來的憐惜和保護之心,也就趕過去。柔嘉正在走,肩上有人一拍,嚇得直跳,回頭瞧是鴻漸,驚喜交集,說:「你怎麼也來了?」鴻漸道:「我怕你跟人跑了,所以來監視你。」柔嘉笑道:「照你這樣會吵,總有一天吵得我跑了,可是我決不跟人跑,受了你的氣不夠麼?還要找男人,我真傻死了。」鴻漸道:「今天我不認錯的,是你姑母冤枉我。」柔嘉道:「好,算我家裏的人冤屈了你,我跟你賠罪。今天電影我請客。」

  鴻漸兩手到外套背心褲子的大小口袋去摸錢,柔嘉笑他道:「電車快來了,你別在街上捉虱。有了皮夾為什麼不把錢放在一起,錢又不多,替你理衣服的時候,東口袋一張鈔票,西口袋一張郵票。」鴻漸道:「結婚以前,請朋友吃飯,我把錢擱在皮夾裏,付帳的時候掏出來裝門面。現在皮夾子舊了,給我扔在不知什麼地方了。」柔嘉道:「講起來可氣。結婚以前,我就沒吃過你好好的一頓飯;現在做了你老婆,別想你再請我一個人像模像樣地吃了。」鴻漸道:「今天飯請不起,我前天把這個月的錢送給父親了。零用還夠請你吃頓點心,回頭看完電影,咱們找個地方喝茶。」柔嘉道:「今天中飯不在家裏吃,李媽等咱們回去吃晚飯的。吃了點心,就吃不下晚飯,東西剩下來全糟蹋了。不要吃點心罷──哈哈,你瞧我多賢慧,會作家;只有你老太太還說我不管家務呢。」

  電影看到一半,鴻漸忽然打攪她的注意,低聲道:「我明白了,準是李媽那老傢伙搬的嘴,你大前天不是差她送東西到陸家去的麼?」她早料到是這麼一回事,藏在心裏沒說,只說:「我回去問她。你千萬別跟她吵,我會教訓她,攆走了她,找不到替工的;像我們這種人家,單位小,不打牌,不請客,又出不起大工錢,用人用不牢的。姑媽方面,我自然會解釋。你這時候看電影,別去想那些事,我也不說話了,已經漏看了一段了。」

  等丈夫轉了背,柔嘉盤問李媽。李媽一否認道:「我什麼都沒有說,只說姑爺脾氣躁得很。」柔嘉道:「這就夠了,」警告她以後不許。那兩天裏,李媽對鴻漸言出令從。柔嘉想自己把方家種種全跟姑媽說談過,幸虧她沒漏出來,否則鴻漸更要吵得天翻地覆,他最要面子。至於自己家裏的瑣屑,她知道鴻漸決不會向方家去講,這一點她相信得過。自己嫁了鴻漸,心理上還是孫家的人;鴻漸娶了自己,跟方家漸漸隔離了。可見還是女孩子好,只有父親糊塗,袒護著兄弟。

  鴻漸從此不肯陪她到陸家去,柔嘉也不敢勉強。她每去了回來,說起這次碰到什麼人,聽到什麼新聞,鴻漸總心裏作酸,覺得自己冷落在一邊,就說幾句話含諷帶刺。一個星期日早晨,吃完早點,柔嘉道:「我要出去了,鴻漸,你許不許?」鴻漸道:「是不是到你姑母家去?哼,我不許你,你還不是一樣去,問我幹嗎?下半天去不好麼?」柔嘉道:「來去我有自由,給你面子問你一聲,倒惹你拿糖作醋。冬天日子短了,下午去沒有意思。這時候太陽好,我還要帶了絨線去替你結羊毛坎肩,跟她商量什麼樣子呢。」鴻漸冷笑道:「當然不回來吃飯了。好容易星期日兩人中午都在家,你還要撇下我一個人到外面去吃飯。」柔嘉道:「唷!說得多可憐!倒像一刻離不開我的!我在家裏,你跟我有話麼?一個人踱來踱去,唉聲嘆氣,問你有什麼心事,理也不理──今天星期天,大家別吵,好不好?我去了就回來,」不等他回答,回臥房換衣服去了。她換好衣服下來,鴻漸坐在椅子裏,報紙遮著臉,動也不動。她摸他頭髮說:「為什麼懶得這個樣子,早晨起來,頭也不梳。今天可以去理髮了。我走了。」鴻漸不理,柔嘉看他一眼,沒透過報紙,轉身走了。

  她下午一進門就問李媽:「姑爺出去沒有?」李媽道:「姑爺剛理了髮回來,還沒有到報館去。」她上樓,道:「鴻漸,我回來了。今天爸爸,兄弟,還有姑夫兩個侄女兒都在。他們要拉我去買東西,我怕你等急了,所以趕早回來。」

  鴻漸意義深長地看壁上的鐘,又忙伸出手來看錶道:「也不早了,快四點鐘了。讓我想一想,早晨九點鐘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飯等到──」

  柔嘉笑道:「你這人不要臉,無賴!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回來吃飯的,並且我出門的時候,吩咐李媽十二點鐘開飯給你吃──不是你這只傳家寶鐘上十二點,是鬧鐘上十二點。」

  鴻漸無詞以對,輸了第一個回合,便改換目標道:「羊毛坎肩結好沒有?我這時候要穿了出去。」

  柔嘉不耐煩道:「沒有結!要穿,你自己去買。我沒見過像你這樣Nasty的人!我忙了六天,就不許我半天快樂,回來準看你的臉。」(註:Nasty的人─惡意找岔的人。)

  鴻漸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當然你忙了有代價,你本領大,有靠山,賺的錢比我多──」

  「虧得我會賺幾個錢,否則我真給你欺負死了。姑媽說你欺負我,一點兒沒有冤枉你。」

  鴻漸發狠拍桌道:「那麼你快去請你家庭駐外代表李老太太上來,叫她快去報告你的Auntie。」

  「總有那一天,我自己會報告。像你這種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沒有第二個。他們討你厭,不上你的門,那也夠了,你還不許我去看他們。你真要我斷絕六親?你那種孤獨脾氣不應當娶我的,只可惜泥裏不會迸出女人來,天上不會掉下個女人來,否則倒無爺無娘,最配你的脾胃。嚇,老實說,我看破了你。我孫家的人無權無勢,所以討你的厭;你碰見了什麼蘇文紈、唐曉芙的父親,你不四腳爬地去請安,我就不信。」

  鴻漸氣得發顫道:「你再胡說,我就打上來。」柔嘉瞧他臉青耳紅,自知說話過火,閉口不響。停一會,鴻漸道:「我倒給你害得自己家裏都不敢去!你辦公室裏天天碰見你的姑媽,還不夠麼?姑媽既然這樣好,你乾脆去了別回來。」

  柔嘉自言自語:「她是比你對我好,我家裏的人也比你家裏的人好。」

  鴻漸的回答是:「Sh──sh──sh──shaw。」

  柔嘉道:「隨你去噓。我家裏的人比你家裏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你管不住我。」

  鴻漸對太太的執拗毫無辦法,怒目注視她半天,憤然開門出去,直撞在李媽身上。他推得她險的摔下樓梯,一壁說:「你偷聽夠了沒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

  他報館回來,柔嘉已經睡了,兩人不講話。明天也復如是。第三天鴻漸忍不住了,吃早飯時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響,柔嘉依然不睬。鴻漸自認失敗,先開口道:「你死了沒有?」柔嘉道:「你跟我講話,是不是?我還不死呢,偏不讓你清淨!我在看你拍筷子,頓碗,有多少本領施展出來。」鴻漸嘆氣道:「有時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頓。」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動手打我的時候不遠了。」這樣,兩人算講了和。不過大吵架後講了和,往往還要追算,把吵架時的話重溫一遍:男人說:「我否則不會生氣的,因為你說了某句話;」女人說:「那麼你為什麼先說那句話呢?」追算不清,可能賠上小吵一次。

  鴻漸到報館後,發見一個熟人,同在蘇文紈家喝過茶的沈太太。她還是那時候趙辛楣介紹進館編《家庭與婦女》副刊的,現在兼編《文化與藝術》副刊。她丰采依然,氣味如舊,只是裝束不像初回國時那樣的法國化,談話裏的法文也減少了。她一年來見過的人太多,早忘記鴻漸,到鴻漸自我介紹過了,她嬌聲感慨道:「記得!記起來了!時間真快呀!你還是那時候的樣子,所以我覺得面熟。我呢,我這一年來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為了一切的一切心裏多少煩悶!」鴻漸照例說她沒有老。她問他最近碰見曹太太沒有,鴻漸說在香港見到的,她自打著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塗!我上禮拜收到文紈的信,信上說碰見你,跟你談得很痛快。她還託我替她辦件事,我忙得沒工夫替她辦,我一天雜七雜八的事真多!」鴻漸心中暗笑她撒謊,問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圓睜眼睛,一指按嘴,法國表情十足,四顧無人注意,然後湊近低聲道:「他躲起來了。他名氣太大,日本人跟南京偽政府全要他出來做事。你別講出去。」鴻漸閉住呼吸,險的窒息,忙退後幾步,連聲說「是」。

  他回去跟柔嘉談起,因說天下真小,碰見了蘇文紈以後,不料又會碰見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著罷,還會碰見一個呢。」鴻漸不懂,問碰見誰。柔嘉笑道:「還用我說麼?您心裏明白,喂,別燒盤。」他才會意是唐曉芙,笑罵道:「真胡鬧!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就算碰見她又怎麼樣?」柔嘉道:「問你自己。」他嘆口氣道:「只有你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記在心裏!我早忘了,她也許嫁了人,做了母親,也不會記得我了。現在想想結婚以前把戀愛看得那樣重,真是幼稚。老實說,不管你跟誰結婚,結婚以後,你總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一個。早知道這樣,結婚以前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省掉。談戀愛的時候,雙方本相全收斂起來,到結婚還沒有彼此認清,倒是老式婚姻乾脆,索性結婚以前,誰也不認得誰。」

  柔嘉道:「你議論發完沒有?我只有兩句話:第一,你這人全無心肝,我到現在還把戀愛看得很鄭重;第二,你真是你父親的兒子,愈來愈頑固。」鴻漸道:「怎麼『全無心肝』,我對你不是很好麼?並且,我這幾句話不過是泛論,你總是死心眼兒,喜歡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說,你結婚以前沒發現我的本來面目,現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說了半天廢話,就是這一句話中聽。」鴻漸道:「你年輕得很呢,到我的年齡,也會明白這道理了。」柔嘉道:「別賣老,還是剛過三十歲的人呢!賣老要活不長的。我只怕不到三十歲,早給你氣死了。」鴻漸笑道:「柔嘉,你這人什麼都很文明,這句話可落伍。還像舊式女人把死來要挾丈夫的作風,不過不用刀子、繩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氣』,這是不是精神文明?」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挾誰?嚇誰?不過你別樂,我不饒你的。」鴻漸道:「你又當真了!再講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罷,明天一早你要上辦公室的,快閉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夠,明天腫了,你姑母要來質問的,」說時,拍小孩睡覺似的拍她幾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現在想到重逢唐曉芙的可能性,木然無動於衷,真見了面,準也如此。緣故是一年前愛她的自己早死了,愛她,怕蘇文紈,給鮑小姐誘惑這許多自己,一個個全死了。有幾個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記憶裏,立碑誌墓,偶一憑弔,像對唐曉芙的一番情感,有幾個自己,彷彿是路斃的,不去收拾,讓它們爛掉化掉,給鳥獸吃掉──不過始終消滅不了,譬如向愛爾蘭人買文憑的自己。

  鴻漸進了報館兩個多月,一天早晨在報紙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筆名登的一條啟事,大概說她一向致力新聞事業,不問政治,外界關於她的傳說,全是捕風捉影云云。他驚疑不已,到報館一打聽,才知道她丈夫已受偽職,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話,便寫信把這事報告,問他結婚沒有,何以好久無信。他回家跟太太討論這件事,她也很惋惜。不過,她說:「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編的副刊並不精采。她自己寫的東西,今天明天,搬來搬去,老是那幾句話,倒也省事。看報的人看完就把報紙扔了,不會找出舊報紙來對的。想來她不要出集子,否則幾十篇文章其實只有一篇,那真是大笑話了。像她那樣,《家庭與婦女》,我也會編;你可以替她的缺,編《文化與藝術》。」鴻漸道:「我沒有你這樣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實招供給你聽罷:《家庭與婦女》裏《主婦須知》那一欄,什麼『醬油上澆了麻油就不會發霉』等等,就是我寫的。」柔嘉笑得肚子都痛了,說:「笑死我了!你懂得什麼醬油上澆麻油!是不是向李媽學的?我倒一向沒留心。」鴻漸道:「所以你這個家管不好呀。李媽好好的該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沒有稿子,跟我來訴苦,說我資料室應該供給資料。我怕聞她的味道,答應了她,可以讓她快點走。所以我找到一本舊的《主婦手冊》,每期抄七八條,不等她來就送給她。你沒有那種氣味,要拉稿子,我第一個就不理你。」柔嘉皺眉道:「你不說好話,聽得我噁心。你這話給她知道了,她準捉你到滬西七十六號(註:敵偽特務機構)去受拷打。」他夫人開的玩笑使他頓時嚴肅,說:

  「我想這兒不能再住下去。你現在明白為什麼我當初不願意來了。」

  三星期後一個星期六,鴻漸回家很早。柔嘉道:「趙辛楣有封航空快信,我以為有什麼要緊事,拆開看了。對不住。」

  鴻漸一壁換拖鞋道:「他有信來了!快給我看,講些什麼話?」

  「忙什麼?並沒有要緊的事。他寫了快信,要打回單,倒害我找你的圖章找了半天,信差在樓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後圖章別東擱西擱,放在一定的地方,找起來容易。這是咱們回上海以後,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罷?我以為不必發快信,多寫幾封書信,倒是真的。」

  鴻漸知道她對辛楣總有點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簡單,說歷次信都收到,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來渝為上,或能同在一機關中服務,可到上次轉運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辦事處見薛經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內子囑筆敬問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見燈光,心裏高興,但不敢露在臉上,只說:「這傢伙!結婚都不通知一聲,也不寄張結婚照來。我很願意你看看這位趙太太呢。」

  「我不看見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蘇小姐,我全瞻仰過了。想來也是那一派。」

  「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張照相來,給你看看。」

  「咱們結婚照送給他的。不是我離間,我看你這位好朋友並不放你在心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罷?他才潦潦草草來這麼一封信,結婚也不通知你。他闊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沒收到回信,決不再去第二封。」

  鴻漸給她說中了心事,支吾道:「你總喜歡過甚其詞,我前後不過給他三封信。他結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禮;他體諒我窮,知道咱們結婚受過他的厚禮,一定要還禮的。」

  柔嘉乾笑道:「哦,原來是這個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畢竟是好朋友,知己知彼!不過,喜事不比喪事,禮可以補送的,他應當信上乾脆不提『內子』兩個字。你要送禮,這時候盡來得及。」

  鴻漸被駁倒,只能敲詐道:「那麼你替我去辦。」

  柔嘉一壁刷著頭髮道:「我沒有工夫。」

  鴻漸道:「早晨出去還是個人,這時候怎麼變成刺蝟了!」

  柔嘉道:「我是刺蝟,你不要跟刺蝟說話。」

  沉默了一會,刺蝟自己說話了:「辛楣信上勸你到重慶去,你怎麼回覆他?」

  鴻漸囁嚅道:「我想是想去,不過還要仔細考慮一下。」

  「我呢?」柔嘉臉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葉窗的窗子。鴻漸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靜寂。

  「就是為了你,我很躊躇。上海呢,我很不願住下去。報館裏也沒有出路,這家庭一半還虧妳維持的──」鴻漸以為這句話可以溫和空氣──「辛楣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裏面去碰碰運氣。不過事體還沒有定,帶了家眷進去,許多不方便,咱們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當然記得。辛楣是結了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計劃我一個人先進去,有了辦法,再來接你。你以為何如?當然這要從長計議,我並沒有決定。你的意見不妨說給我聽聽。」鴻漸說這一篇話,隨時準備她截斷,不知道她一言不發,盡他說。這靜默使他愈說愈心慌。

  「我在聽你做多少文章。儘管老實講得了,結了婚四個月,對家裏又醜又凶的老婆早已厭倦了──壓根兒就沒愛過她──有機會遠走高飛,為什麼不換換新鮮空氣。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結婚是他──我想著就恨──幫你恢復自由也是他。快寫罷!他提拔你做官呢,說不定還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我們是不配的。」

  鴻漸咄咄道:「那裏來的話!真是神經過敏。」

  「我一點兒不神經過敏。你儘管去,我決不扣留你。倒讓你的朋友說我『千方百計』嫁了個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鬆,倒讓你說家累耽誤了你的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飯,從來沒叫你養過,我不是你的家累,你這次去了,回來不回來,悉聽尊便。」

  鴻漸嘆氣道:「那麼──」柔嘉等他說:「我就不去,」不料他說──「我帶了你同進去,那總好了。」

  「我這兒好好的有職業,為什麼無緣無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裏面,萬一兩個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養咱們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沒有事,那時候你不知要怎樣欺負人呢!辛楣信上沒說提拔我,我進去幹麼?做花瓶?太醜,沒有資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媽子。」

  「活見鬼!活見鬼!我沒有欺負你,你自己動不動表示比我能幹,賺的錢比我多。你現在也知道你在這兒是靠親戚的面子,到了內地未必找到事罷。」

  「我是靠親戚,你呢?沒有親戚可靠,靠你的朋友,咱們倆還不是彼此彼此?並且我從來沒說我比你能幹,是你自己心地齷齪,嚥不下我賺的錢比你多。內地呢,我也到過。別忘了三閭大學停聘的不是我。我為誰犧牲了內地的事到上海來的?真沒有良心!」

  鴻漸氣得冷笑道:「提起三閭大學,我就要跟你算帳。我懊悔聽了你的話,在衡陽寫信給高松年謝他,準給他笑死了。以後我再不聽你的話。你以為高松年給你聘書,真要留你麼?別太得意,他是跟我搗亂哪!你這傻瓜!」

  「反正你對誰的話都聽,尤其趙辛楣的話比聖旨都靈,就是我的話不聽。我只知道我有聘書你沒有,管他『搗亂』不『搗亂』,高松年告訴你他在搗亂?你怎麼知道?不是自己一個指頭遮羞麼?」

  「是的。他真心要留住你,讓學生再來一次Beat down Miss Sung呢。」

  柔嘉臉紅得像鬥雞的冠,眼圈也紅了,定了定神,再說:「我是年輕女孩子,大學剛畢業,第一次做事,給那些狗男學生欺負,沒有什麼難為情。不像有人留學回來教書,給學生上公呈要攆走,還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飯碗。」

  鴻漸有幾百句話,同時奪口而出,反而一句說不出。柔嘉不等他開口,說:「我要睡了,」進浴室漱口洗臉去,隨手帶上了門。到她出來,鴻漸要繼續口角,她說:「我不跟你吵。感情壞到這個田地,多說話有什麼用?還是少說幾句,留點餘地罷。你要吵,隨你去吵;我漱過口,不再開口了。」說完,她跳上床,蓋上被,又起來開抽屜,找兩團棉花塞在耳朵裏,躺下去,閉眼靜睡,一會兒鼻息調勻,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來,逼她跟自己吵,只好對她的身體揮拳作勢。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氣又暗笑。

  明天晚上,鴻漸回來,她燒了橘子酪等他。鴻漸嘔氣不肯吃,熬不住嘴饞,一壁吃,一壁罵自己不爭氣。她說:「回辛楣的信你寫了罷?」他道:「沒有呢,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說:「我不是不許你去,我勸你不要鹵莽。辛楣人很熱心,我也知道。不過,他有個毛病,往往空口答應在前面,事實上辦不到。你有過經驗的。三閭大學直接拍電報給你,結果還打了個折扣,何況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過泛泛說句謀事有可能性呢?」鴻漸笑道:「你真是『千方百計』,足智多謀,層出不窮。幸而他是個男人,假使他是個女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樣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輕鬆地笑道:「為你吃醋,還不好麼?假使他是個女人,他會理你,他會跟你往來?你真在做夢!只有我哪,昨天挨了你的罵,今天還要討你好。」

  報館為了言論激烈,收到恐嚇信和租界當局的警告。辦公室裏有了傳說,什麼出面做發行人的美國律師不願意再借他的名字給報館了,什麼總編輯王先生和股東鬧翻了,什麼沈太太替敵偽牽線來收買了。鴻漸跟王先生還相處得來,聽見這許多風聲,便去問他,順便給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以為然,但勸鴻漸暫時別辭職,他自己正為了編輯方針以去就向管理方面力爭,不久必有分曉。鴻漸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先生道:「合則留,不合則去。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強你。不過,辛楣把你重託給我的,我有什麼舉動,一定告訴你,決不瞞你什麼。」鴻漸回去對柔嘉一字不提。他覺得半年以來,什麼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不痛快得很,這次偏偏自己單獨下個決心,大有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幹壞事的快樂。柔嘉知道他沒回辛楣的信,自以為感化勸服了他。

  舊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剛要出門。鴻漸道:「別忘了,今天咱們要到老家裏吃冬至晚飯。昨天老太爺親自打電話來叮囑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柔嘉鼻樑皺一皺,做個厭惡表情道:「去,去,去!『醜媳婦見公婆』!真跟你計較起來,我今天可以不去。前一晚姑母家裏宴會,你不肯陪我去,為什麼今天我要陪你去?」鴻漸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對你說說,否則,你佔了我的便宜還認為應該的呢。我回家來等你回來了同去,叫我一個去,我不肯的。」鴻漸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門,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柔嘉沒回答就出門了。她出門不久,王先生來電話,請他立刻去。他猜想出了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見了他,苦笑道:「董事會昨天晚上批准我辭職,隨我什麼時候離館,他們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辦交代,先通知你一聲。」鴻漸道:「那麼我今天向你辭職──我是你委任的──要不要書面辭職?」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鴻漸道:「這是我私人的事。」

  王先生是個正人,這次為正義被逼而走,喜歡走得熱鬧點,減少去職的淒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機關裏,人總有人可替,座位總有人來坐。嘔氣辭職只是辭的人吃虧,被辭的職位漠然不痛不癢;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著不會肚子餓,椅子立著不會腿酸的。不過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氣的印象。鴻漸雖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湊個數目。所以他跟著國內新聞、國外新聞、經濟新聞以及兩種副刊的編輯同時提出辭職。報館管理方面早準備到這一著,夾袋裏有的是人;並且知道這次辭職有政治性,希望他們快走,免得另生枝節,反正這月的薪水早發了。除掉經濟新聞的編者要挽留以外,其餘王先生送閱的辭職信都一一照准。資料室最不重要,隨時可以換人力,所以鴻漸失業最早,第一個准辭。當天下午,他丈人聽到消息,忙來問他,這事得柔嘉同意沒有,他隨口說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鴻漸想明天不來了,許多事要結束,打電話給柔嘉,說他今天沒工夫回家同去,請她也直接去罷,不必等。電話裏聽得出她很不高興,鴻漸因為丈人忽然又走來,不便解釋。

  他近七點鐘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沒打電話問柔嘉走了沒有,她很可能不肯單獨來。大家見了他,問怎麼又是一個人來,母親鐵青臉說:「你這位奶奶真是貴人不踏賤地,下帖子請都不來了。」鴻漸正在解釋,柔嘉進門。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說:「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強笑了笑,彷彿笑痛了臉皮似的。柔嘉藉口事忙。三奶奶說:「當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們忙多了。」二奶奶說:「辦公有一定時間的,大哥,三弟,我們老二也在外面做事,並沒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務,所以分不出工夫來看我們了。」

  鴻漸因為她們說話像參禪似的,都隱藏機鋒,聽著徒亂人意,便溜上樓去見父親。講不到三句話,柔嘉也來了,問了遯翁好,寒暄幾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現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緣故了。你為什麼向報館辭職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應該先到這兒來請教爹爹。」遯翁沒聽兒子說辭職,失聲驚問。鴻漸窘道:「我正要告訴爹呢──你──你怎麼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電話給我的,你還哄他!他都沒有辭職,你為什麼性急就辭,待下去看看風頭再說,不好麼?」鴻漸忙替自己辯護一番。遯翁心裏也怪兒子莽撞,但不肯當媳婦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無可挽回,便說:「既然如此,你辭了很好。咱們這種人,萬萬不可以貪小利而忘大義。我所以寧可逃出來做難民,不肯回鄉,也不過為了這一點點氣節。你當初進報館,我就不贊成,覺得比教書更不如了。明天你來,咱們爺兒倆討論討論,我替你找條出路。」

  柔嘉不再說話,板著臉。吃飯時,方老太太苦勸鴻漸吃菜,說:「你近來瘦了,臉上一點不滋潤。在家裏吃些什麼東西?柔嘉做事忙,沒工夫當心你,你為什麼不到這兒來吃飯?從小就吃我親手做的菜,也沒有把你毒死。」柔嘉低頭,盡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飯,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婦的臉不像好對付的,不敢再撩撥,只安慰自己總算媳婦沒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鴻漸再三代母親道歉。柔嘉只簡單地說:「你當時盡她說,沒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學了一個乖。」一到家,她說胃痛,叫李媽沖熱水袋來暖胃。李媽忙問:「小姐怎麼吃壞了?」她說,吃沒有吃壞,氣倒氣壞了。在平時,鴻漸準要怪她為什麼把主人的事告訴用人,今天他不敢說。當夜柔嘉沒再理他。明早夫婦間還是鴉雀無聲。吃早點時,李媽問鴻漸今天中飯要吃什麼。鴻漸說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許不回來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道:「李媽,以後你可以省事了。姑爺從此不在家吃飯,他們老太太說你做的菜裏放毒藥的。」

  鴻漸皺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講──」

  柔嘉重頓著右腳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講。李媽在這兒做見證,我要講講明白。從此以後你打死我,殺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們詩禮人家做羹飯祭我,我的鬼也不來的──」說到此處眼淚奪眶而出,鴻漸心痛,站起來撫慰,她推開他──「還有,咱們從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來說。我們全要做漢奸,只有你方家養的狗都深明大義的。」說完,回身就走,下樓時一路哼著英文歌調,表示她滿不在乎。

  鴻漸鬱悶不樂,老家也懶去。遯翁打電話來催。他去聽了遯翁半天議論,並沒有實際的指示和幫助。他對家裏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來了,到那家轉運公司去找它的經理,想問問旅費,沒碰見他,約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個空。這時候電車裏全是辦公室下班的人,他擠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樣消釋柔嘉的怨氣。在街口瞧見一部汽車,認識是陸家的,心裏就鯁一鯁。

  開後門經過跟房東合用的廚房,李媽不在,火爐上燉的罐頭喋喋自語個不了。他走到半樓,小客室門罅開,有陸太太高聲說話。他衝心的怒,不願進去,腳彷彿釘住。只聽她正說:「鴻漸這個人,本領沒有,脾氣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媽講。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樣,不能spoil的,你太依順他──」他血升上臉,恨不能大喝一聲,直撲進去,忽聽李媽腳步聲,向樓下來,怕給她看見,不好意思,悄悄又溜出門。火冒得忘了寒風砭肌,不知道這討厭的女人什麼時候滾蛋,索性不回去吃晚飯了,反正失業準備討飯,這幾個小錢不用省它。(註:spoil─此處指寵愛、驕縱。)

  走了幾條馬路,氣憤稍平。經過一家外國麵包店,櫥窗裏電燈雪亮,照耀各式糕點。窗外站一個短衣襤褸的老頭子,目不轉睛地看窗裏的東西,臂上挽個籃,盛著粗拙的泥娃娃和蠟紙黏的風轉。鴻漸想現在都市裏的小孩子全不要這種笨樸的玩具了,講究的洋貨有的是,可憐這老頭子,不會有生意。忽然聯想到自己正像他籃裏的玩具,這個年頭沒人過問,所以找職業這樣困難。他嘆口氣,掏出柔嘉送的錢袋來,給老頭子兩張鈔票。麵包店門口候客人出來討錢的兩個小乞丐,就趕上來要錢,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餓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國館子,正要進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錢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風裏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汽。今天真是晦氣日子!只好回家,坐電車的錢也沒有,一股怨毒全結在柔嘉身上。假如陸太太不來,自己決不上街吃冷風,不上街就不會丟錢袋,而陸太太是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請上門的──柔嘉沒請也要冤枉她。並且自己的錢一向前後左右口袋裏零碎擱著,扒手至多摸空一個口袋,有了錢袋一股腦兒放進去,倒給扒手便利,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

  李媽在廚房洗碗,見他進來,說:「姑爺,你吃過晚飯了?」他只作沒聽見。李媽從沒有見過他這樣板著臉回家,擔心地目送他出廚房,柔嘉見是他,擱下手裏的報紙,站起來說:「你回來了!外面冷不冷?在什麼地方吃的晚飯?我們等等你不回來,就吃了。」

  鴻漸準備趕回家吃飯的,知道飯吃過了,失望中生出一種滿意,彷彿這事為自己的怒氣築了牢固的基礎,今天的吵架吵得響,沉著臉說:「我又沒有親戚家可以去吃白食,當然沒有吃飯。」

  柔嘉驚異道:「那麼,快叫李媽去買東西。真糟糕!家裏的餅乾前天吃完了我忘掉去買,要給你點點飢的東西也沒有!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叫我們好等!姑媽特來看你的。等等你不來,我就留她吃晚飯了!」

  鴻漸像落水的人,捉到繩子的一頭,全力掛住,道:「哦!原來她來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飯吃掉了,我自己倒沒得吃。承她情來看我,我沒請她來呀!我不上她的門,她為什麼上我的門?姑母要留住吃飯,丈夫是應該挨餓的。好,稱了你的心罷,我就餓一天,不要李媽去買東西。」

  柔嘉坐下去,拿起報紙,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這不識抬舉的傢伙。你願意挨餓,活該,跟我不相干。報館又不去了,深明大義的大老爺在外面忙些什麼國家大事呀?到這時候才回來!家裏的開銷,我負擔一半的,我有權利請客,你管不著。並且,李媽做的菜有毒,你還是少吃為妙。」

  鴻漸餓上加氣,胃裏刺痛,身邊零用一個子兒沒有了,要明天上銀行去拿,這時候又不肯向柔嘉要,說:「反正我餓死了你快樂,你的好姑母會替你找好丈夫。」

  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瘋了。餓不死的,餓了可以頭腦清楚點。」

  鴻漸的憤怒像第二陣潮水冒上來,說:「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傳授你的密訣?『柔嘉,男人不能太spoil的,要餓他,凍他,虐待他。』」

  柔嘉仔細研究他丈夫的臉道:「哦,所以房東家的老媽子說看見你回來的。為什麼不光明正大上樓呀?偷偷摸摸像個賊,躲在半樓梯偷聽人說話。這種事只配你的二位弟媳婦去幹,虧你是個大男人!羞不羞?」

  鴻漸道:「我是要聽聽,否則我真蒙在鼓裏,不知道人家在背後怎麼糟蹋我呢?」

  「我們怎樣糟蹋你?你何妨說?」

  鴻漸擺空城計道:「你心裏明白,不用我說。」

  柔嘉確曾把昨天吃冬至晚飯的事講給姑母聽,兩人一唱一和地笑罵,以為全落在鴻漸耳朵裏了,有點心慌,說:「本來不是說給你聽的,誰教你偷聽?我問你,姑母說要替你在廠裏找個位置,你的尖耳朵聽到沒有?」

  鴻漸跳起來大喝道:「誰要她替我找事?我討飯也不要向她討!她養了Bobby跟你孫柔嘉兩條狗還不夠麼?你對她說,方鴻漸『本領雖沒有,脾氣很大』,資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兩人對站著。柔嘉怒得眼睛異常明亮,說:「她那句話一個字兒沒有錯。人家倒可憐你,你不要飯碗,飯碗不會發霉。好罷,你父親會替你『找出路』。不過,靠老頭子不稀奇,有本領自己找出路。」

  「我誰都不靠。我告訴你,我今天已經拍電報給趙辛楣,方才跟轉運公司的人全講好了。我去了之後,你好清靜,不但留姑媽吃晚飯,還可以留她住夜呢。或者乾脆搬到她家去,索性讓她養了你罷,像Bobby一樣。」

  柔嘉上下唇微分,睜大了眼,聽完,咬牙說:「好,咱們算散伙。行李衣服,你自己去辦,別再來找我。去年你浪蕩在上海沒有事,跟著趙辛楣算到了內地,內地事丟了,靠趙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丟了,現在再到內地投奔趙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輩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狗是什麼?你不但本領沒有,連志氣都沒有,別跟我講什麼氣節了。小心別討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厭,一腳踢你出來,那時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麼臉見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鴻漸再熬不住,說:「那麼,請你別再開口,」伸右手猛推她的胸口。她踉蹌退後,撞在桌子邊,手臂把一個玻璃杯帶下地,玻璃屑混在水裏,她氣喘說:「你打我?你打我!」衣服厚實的李媽像爆進來一粒棉花彈,嚷:「姑爺,你怎麼動手打人?你要打,我就叫。讓樓下全聽見──小姐,他打你什麼地方,打傷沒有?別怕,我老命一條跟他拼。做男人打女人!老爺太太沒打過你,我從小餵你吃奶,用氣力拍你一下都沒有,他倒動手打你!」說著眼淚滾下來。柔嘉也倒在沙發裏心酸啜泣。鴻漸瞧她哭得可憐,而不願意可憐,恨她轉深。李媽在沙發邊庇護著柔嘉,道:「小姐,你別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說時又拉起圍裙擦眼淚──「瞧,你打得她這個樣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訴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

  鴻漸厲聲道:「你問你小姐,我打她沒有?你快去請姑太太,我不打你小姐得了!」半推半搡,把李媽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鐘,她又衝進來,說:「小姐,我請房東家大小姐替我打電話給姑太太,她馬上就來,咱們不怕他了。」鴻漸和柔嘉都沒想到她會當真,可是兩人這時候還是敵對狀態,不能一致聯合怪她多事。柔嘉忘了哭,鴻漸驚奇地望著李媽,彷彿小孩子見了一隻動物園裏的怪獸。沉默了一會,鴻漸道:「好,她來我就走,你們兩個女人結了黨不夠,還要添上一個,說起來倒是我男人欺負你們,等她走了我回來。」到衣架上取外套。

  柔嘉不願意姑母來把事鬧大,但瞧丈夫這樣退卻,鄙恨得不復傷心,嘶聲:「你是個Coward!Coward!Coward!我再不要看見你這個Coward!」每個字像鞭子打一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膽氣來,她還嫌不夠狠,順手抓起桌上一個象牙梳子盡力扔他。鴻漸正回頭要回答,躲閃不及,梳子重重地把左顴打個著,迸到地板上,折為兩段。柔嘉只聽見他「啊喲」叫痛,瞧梳子打處立刻血隱隱地紅腫,倒自悔過分,又怕起來,準備他還手。李媽忙在兩人間攔住。鴻漸驚駭她會這樣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淚漬的臉像死灰,兩眼全紅,鼻孔翕開,嘴嚥唾沫,又可憐又可怕,同時聽下面腳步聲上樓,不計較了,只說:「你狠,啊!你鬧得你家裏人知道不夠,還要鬧得鄰舍全知道,這時候房東家已經聽見了。你新學會潑辣不要面子,我還想做人,倒要面子的。我走了,你老師來了再學點新的本領,你真是個好學生,學會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饒她這一次。以後她再來教壞你,我會上門找她去,別以為我怕她。李媽,姑太太來,別專說我的錯,你親眼瞧見的是誰打誰。」走近門大聲說:「我出去了,」慢慢地轉門鈕,讓門外偷聽的人得訊走開然後出去。柔嘉眼睜睜看他出了房,癱倒在沙發裏,扶頭痛哭,這一陣淚不像只是眼裏流的,宛如心裏,整個身體裏都擠出了熱淚合在一起宣洩。(註:coward─懦夫。)

  鴻漸走出門,神經麻木、不感覺冷,意識裏只有左頰在發燙。頭腦裏,情思瀰漫紛亂像個北風飄雪片的天空。他信腳走著,徹夜不睡的路燈把他的影子一盞盞彼此遞交。他彷彿另外有一個自己在說:「完了!完了!」散雜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開始覺得傷心。左頰忽然星星作痛。他一摸濕膩膩的,以為是血,嚇得心倒定了,腳裏發軟。走到燈下,瞧手指上沒有痕跡,才知道流了眼淚。同時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飢餓。鴻漸本能地伸手進口袋,想等個叫賣的小販,買個麵包,恍然記起身上沒有錢。肚子餓的人會發火,不過這火像紙頭燒起來的,不會耐久。他無處可去,想還是回家睡,真碰見了陸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動手,柔嘉報復得這樣狠毒,兩下勾銷。他看錶上十點已過,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出來的,也許她早走了。至衖口沒見汽車,先放了心。

  他一進門,房東太太聽見聲音,趕出來說:「方先生,是你!你們少奶奶不舒服,帶了李媽到陸家去了,今天不回來了。這是你房門的鑰匙,留下來交給你的。你明天早飯到我家來吃,李媽跟我說好的。」鴻漸心直沉下去,撈不起來,機械地接鑰匙,道聲謝。房東太太像還有話說,他三腳兩步逃上樓。開了臥室的門,撥亮電燈,破杯子跟斷梳子仍在原處,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著,身心遲鈍得發不出急,生不出氣。柔嘉走了,可是這房裏還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聲、她的說話,在空氣裏沒有消失。他望見桌上一張片子,走近一看,是陸太太的。忽然怒起,撕為粉碎,狠聲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滾你媽的蛋,替我滾,你們全替我滾!」這簡短一怒把餘勁都使盡了,軟弱得要傻哭個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覺得房屋旋轉,想不得了,萬萬生不得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經理,說妥了再籌旅費,舊曆年可以在重慶過。心裏又生希望,像濕柴雖點不著火,而開始冒煙,似乎一切會有辦法。不知不覺中黑地昏天合攏、裹緊,像滅盡燈火的夜,他睡著了。最初睡得脆薄,飢餓像鑷子要鑷破他的昏迷,他潛意識擋住它。漸漸這鑷子鬆了、鈍了,他的睡也堅實得鑷不破了,沒有夢,沒有感覺,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

  那只祖傳的老鐘從容自在地打起來,彷彿積蓄了半天的時間,等夜深人靜,搬出來一一細數:「噹、噹、噹、噹、噹、噹」響了六下。六點鐘是五個鐘頭以前,那時候鴻漸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勸她別再為昨天的事弄得夫婦不歡;那時候,柔嘉在家裏等鴻漸回家來吃晚飯,希望他會跟姑母和好,到她廠裏做事。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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