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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崖》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我陷入一個很深很長的夢境裡。

 我睜開眼,熟悉的傢俱映入眼簾。純白的衣櫃,深藍色的窗簾,米色沙發椅,電視機上方兩米長的藝術畫,我拾起床頭櫃上的相框,是季清。

 那是我們某次旅遊時戚文晏拍的,照片裡季清背靠喧鬧的廣場,晚風吹起他前額的碎發,露出精緻的眉眼,橘紅色的夕陽照映著琥珀色的瞳仁,他圍著戚文晏的圍巾,看鏡頭的目光認真又溫柔。

 美好的不像話。

 我放下相框,光腳踩在地板上,沁涼的冷意從腳底一直傳到了大腦,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打開了臥室的門。

 廚房裡傳來響聲,男人穿著貼身的毛衣低頭切著菜,我慢慢走到他身後,抱住了他。

 男人的身形略微一僵,熱度透過薄薄的毛衣熨帖到心口,一瞬間我有落淚的衝動。

 「季清……」男人放下手裡的菜刀無奈地說,「你別耍賴好不好?」

 「我做了一個夢。」

 「什麼夢?」戚文晏打量著我,旋即責備道:「怎麼不穿鞋?」

 「你能不能抱抱我?」

 戚文晏最終像是被我打敗,他攬著我的腰輕鬆把我抱到了餐桌邊,他自己先坐在了椅子上,然後把我放在了他的腿上。

 我抬手遮住了他的臉,戚文晏抬眼看著我,一雙微翹的桃花眼裡雲霧繚繞。

 即使遮得只剩下這雙眉眼,也仍舊無比深情。

 我摟住他的脖子,戚文晏像小孩子一樣拍打著我的背,「現在可以說了嗎?」

 「我夢見我出車禍死了,重生到了另一個人身上,那個人又窮又醜,還是個孤兒,我拚死拚活打工給他掙學費。」

 戚文晏一臉好笑,「然後呢?」

 「然後我打了三年工,掙了三年的學費,最後在王國富那個破酒吧裡遇見你了。」

 「你說要包養我,我答應了,後來我才知道你心裡還有其他人。」

 戚文晏煞有介事地問:「那個人是誰?」

 我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沮喪地答:「我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他長得又漂亮又聽話,後來我們兩個同時被一個壞人抓走了,那個壞人拿著槍讓你二選一,你只能帶走一個人。」

 「所以最終我選了誰?」

 「我沒給你選擇的機會,我自己上前堵住了槍口,最後槍走火了,我死了。」

 戚文晏挑眉,「為什麼不讓我選?」

 「你肯定會選那個人啊!」我抬頭洩憤似地咬了一口他的下巴,「又漂亮又聽話!怎麼可能會選又窮又醜的我!」

 戚文晏哈哈大笑,捏了捏我的鼻子,「季老師編故事能力越來越強了。」

 他佯裝生氣地說:「所以你在臥室裡悶了一下午就憋出了這麼一個故事?別忘了我們還在冷戰,我可沒原諒你。」

 「戚文晏。」我喊他的名字。

 「如果有一天你醒來真找不到我了,周圍人都不記得世界上存在過季清這個人了,你還會來找我嗎?」

 戚文晏無法理解為什麼總有人喜歡做這種如果可能的假設,沒有發生過的事情變數太多了,但看著面前男友頗為嚴肅的小臉,他還是認真思索起來。

 「你說周圍人都不記得你了,那不是我也不記得你了嗎?」

 「如果只有你記得呢?」

 「那我肯定會找你。」

 「可世上沒有季清這個人了啊……」

 「那並不妨礙我找你啊,說不準我還會找幾個跟你長得像的人養在身邊。」

 「你……!」

 「你可不能怪我,你一言不合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留我孤苦伶仃一個人,人生漫漫幾十年,你連個念想都不留給我,還不允許我養幾個替身?」

 戚文晏一邊說一邊覺得有道理,「這個問題不錯,果然只有我們的季老師才能想出如此薄情寡義的假設。」

 我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什麼,但太快了我抓不住,周圍越來越吵鬧,我知道時間快到了。

 「戚文晏。」

 「怎麼了?」

 「我愛你。」

 戚文晏揉亂了我的發,笑意盈滿了眼睛,「我知道。」

 我低下頭用力親了親他的唇,「比愛自己更愛你。」

 夢裡最後的畫面停格在戚文晏怔愣住的臉,意識伴隨著胸口的劇痛慢慢回到我的身體。

 然後我睜開了眼睛。

 戚文晏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醫院的,他的大腦自上了救護車之後就一片空白,好像有人把他的記憶攔腰砍成了兩截,前半截是季清恣意妄為的笑,後半截是邵然蒼白無力的臉。

 三年前與季清分手後他硬氣了一個月,這一個月裡他沒有打過季清一個電話,沒有發過一條短信,沒有打聽過關於他的一點消息,他強行地把季清剝離出自己的世界。

 季清有時說出口的話太招人恨了,即便戚文晏再怎麼開解自己說這只是情侶吵架時的氣話,也免不了要生氣。

 季清瞭解他比自己更甚,他知道什麼時候說什麼能讓自己鳴金收兵,吵架冷戰的最後常常都是自己投降。

 這次他不想低頭了,他想等季清主動來跟他道歉。

 可一個月後他依然沒有等到季清的電話,工作的時候他常常盯著手機出神,想季清這麼嬌氣沒有自己給他做飯肯定又要抱怨,這麼冷的天他是不是又要感冒了,沒有自己給他捂腳他晚上睡覺一定不好受。

 戚文晏最終還是服軟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論心狠誰都比不過季清。

 他撥通了季清的電話,卻久久沒有人接聽,他看了看時間,確認這個時候季清應該沒有在上課,電話從接通到自動掛斷,戚文晏想了想,撥了一個電話給方靳。

 「喂戚少,什麼事?」

 「方靳,季清跟你在一起嗎?」

 「呃……戚少你說的誰?」

 「季清。」

 「他是誰?」

 戚文晏手裡轉著的筆飛了出去,他哼笑道:「別跟我玩這套,我知道季清還在生我的氣,你讓他聽電話。」

 「不是……」電話裡方靳的聲音真誠的疑惑,「戚少你說的人到底是誰?」

 戚文晏果斷結束了通話,方靳與季清從來都是沆瀣一氣,他信了方靳的話就等於把自己的智商拿出去餵狗。

 他驅車回到了他們的家,一個月沒回過家的他開門時察覺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冷氣,他轉了一圈,確定季清近期沒有住在家裡。

 他再次撥通了方靳的電話,「方靳,季清人呢?」

 方靳不知道戚文晏在發什麼瘋,問他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的去處,季清是誰?人?他怎麼知道在哪?!

 他大喊道:「戚少,我真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啊!」

 戚文晏不願意跟他多費口舌,方靳不告訴他他大不了自己去找,季清在上海認識的人不多,能去的也就這麼幾個地方。

 他來到G大踏進季清的辦公室,卻發現他的辦公桌上坐了其他人,戚文晏一愣,張老師曾經見過他幾次,熱情地問道:「戚先生找誰?」

 戚文晏抬手指了指季清的位置,「季清呢?他辭職了?」

 張老師被問得一臉懵,「季清是誰?我們中文繫好像沒有一個叫季清的老師。」

 戚文晏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走出辦公室接通了徐晟的電話。

 「徐二,季清呢?」

 「戚少,您是不是沒睡醒啊?您自己丟了人跑來我這裡找?再說,季清是哪位啊?」

 戚文晏差點沒拿住手機,「一個月前他還跟我一起來給你過生日。」

 徐二笑道:「戚少,您是不是酒還沒醒啊?一個月前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嗎?什麼時候還多了一個伴?」

 戚文晏隨後撥通了王國富的電話,甚至還打了一個給姚茜婷,得出的結論無一不是「季清是誰?」

 他最後托關係叫公安局的朋友幫忙找個人,朋友跟他說叫季清的人有很多,但沒有一個曾經到過上海。

 戚文晏坐在家裡的書桌前,桌上還有季清看了一半的書與他凌亂的備課本,他困惑,明明到處都是季清存在的痕跡,為什麼你們都要說沒見過他?

 他想,季清這次一定生了很大的氣,所以才躲起來不見他。

 於是,一個月,三個月,六個月,方靳他們覺得戚文晏瘋了,為什麼突然要問他們,要找一個從來都沒有出現過的人?

 慢慢的,戚文晏不再執著朋友們是否還記得他,他每晚睡在家裡的那張大床上,想著與季清相處時的點點滴滴。

 為什麼朋友們都認為他魔怔了?一個人怎麼可以說不見就不見了呢?為什麼你們都要否認他的存在?

 他枕著季清的枕頭,拚命回想著最後一次見到季清時的場景,他甚至沒有回頭多看他一眼。

 那晚回去的路上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自己不能送他一送?明知道季清是什麼脾性的人他竟然還是順著他的話說出了分手。

 太狠了,戚文晏想,季清太狠了,連讓他開口說後悔的機會都不給他。

 他表現得很平靜,也從來沒有停止過尋找季清的腳步,他堅信季清只是傷心了所以不願意見他,這只是季清跟他開的一個玩笑,即便這個玩笑並不好笑。

 直到一年後在某個餐廳遇見了楊易,聽到他說話時戚文晏內心湧上不可置信的狂喜,他抬頭卻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

 是一個很漂亮的男生,膚色白皙,看他的眼神躲閃,他仔細觀察著他的臉,確定他不是季清。

 即便眉梢眼角有點像他,但他一眼就能確定他不是他。

 太膽小了,季清這種刀抵著脖子也能笑出來的性格怎麼會這麼懦弱?

 可最後戚文晏還是包養了他,只因楊易說話時有七分像他。

 他這時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潛移默化裡他已經開始接受季清消失的現實,或許他要獨自揣著這一段感情經歷從銘記到遺忘的過程。

 太可悲了,他與季清這將近兩年的感情,連個見證人都沒有。

 他父親活了快三十年才遇見他母親,然後要花一倍甚至更長的時間去忘記她,那些眉眼與他母親有幾分相似的女人們,都成了他母親的替代品。

 戚文晏同樣步上了他爸的後塵。

 他不再像一年前那麼執拗,季清不想見他也沒關係,他只要在城市的某個角落過得好就可以。

 誰說戚家人薄情又無情?只不過沒遇見喜歡的而已。

 戚文晏喝醉了總喜歡跑去找楊易,只有在腦子不清醒時他或許還能把楊易當成季清,不同的是他對楊易的界限一直停留在擁抱上,戚文晏想,如果他親了楊易,季清一定會很不開心。

 他知道楊易喜歡他,第一眼他就知道,他也願意寵著他,楊易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了季清的替代品,他對這個單純如白紙一樣的男孩摻雜著莫名的愧疚。

 他可以給楊易一切他想要的,除了感情。

 白熾燈慘白的燈光照亮了手術室前的走廊,戚文晏的臉上和手上還沾染著邵然的血,邵然每次受傷他的大腦總先於理智作出反應,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胸口處的窒息感從何而來。

 與邵然不短的相處過程中他有好幾次把季清代入到他身上,畢竟脾氣愛好連同自己不為人得知的小習慣他都知道,一次兩次可以說巧合,次數多了難免會讓他懷疑。

 他也找人調查過邵然,邵然自小在福利院長大,從小成績優異,成年後就離開了福利院自力更生,這個調查結果簡潔的概括了他二十三年的生活。

 戚文晏看了一眼就篤定邵然不可能是季清,即使那晚真發生了怪力亂神的事情,季清也不會附身在邵然身上。

 季清連洗個碗都會喊累,怎麼可能自己給自己找苦頭吃?

 在徐從戎說出要求時他就很有把握能把邵然和楊易一起安全帶走,畢竟談判這種事情他最擅長,他沒想到的是邵然會在他先一步開口時替他做了選擇,更沒想到後來槍走了火。

 他回想著不久前如噩夢般的景象,邵然的冰冷手指摸上他眉間時,他那句「季清」就要脫口而出。

 暗沉色的血從邵然的胸口湧出,戚文晏與他一起上救護車時看見他整個人泡在了血水裡,一望無際的紅浸濕了所有人的眼,他那時甚至還很荒唐地想,邵然那麼瘦,為什麼身體裡可以流出這麼多的血?

 他會死嗎?

 戚文晏抬手摀住了臉,手術室前的紅燈刺眼得很,左胸口鈍鈍的疼。

 他怎麼可能是季清?他不可能是季清,季清這麼驕傲這麼怕疼,他怎麼可能會做出這種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事情?

 他怎麼可能愛得如此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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