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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契合(ABO)》第4章
第四章

  你到底撒了多少謊。

  何岸怎麼都想不到鄭飛鸞會這麼問。他花了很長時間、回憶了無數遍鄭飛鸞的口型,才困難地理解了這個問題,以及問題背後赤裸的質疑。

  「沒有,我沒有撒謊!」

  他連連搖頭,抓起鄭飛鸞的手覆在自己腕間。蒼白的皮膚之下,一根根淡紫色血管凌亂鼓動著,那是幾乎煮沸他通體血液的脈搏:「你看,這是我的、我的心跳,才十秒鐘,心跳就這麼快了,這說明……我是真的喜歡你……」

  鄭飛鸞一把抽回手,嫌髒似的甩了甩,當著何岸的面插進了西裝褲兜,並不掩飾這一串動作所表露的厭惡。

  「提醒你一個生物學常識。」他居高臨下立在何岸跟前,「為了提高繁衍效率,信息素吸引力從來都是雙向的,連最狗血的肥皂劇也不愛演什麼癡情且痛苦的單相思了。你有反應,我沒有,這足以說明問題。我是否可以認為,你所謂的最佳契合可信度非常值得懷疑。或者,讓我們再直接一點,這份檢測報告……」

  他伸手抄起桌上的報告單,逕直捅到何岸臉上:「乾脆就是偽造的?」

  「不是的!」何岸急了,高聲否認,緊張得甚至破了音,「每個數字都是真的,沒人動過手腳!」

  但鄭飛鸞根本不信:「我對你毫無感覺,這怎麼解釋?」

  何岸不說話了。

  他仰頭望著自己的Alpha,良久沒作聲。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慢斂下眼眸,伸出微顫的手,接過了那張離鼻子極近的、還殘留著一點醫院消毒水氣味的報告單:「飛鸞,要是你清醒的時候能對我有感覺,哪怕一點點,你的尋偶症……就不會發作了。」

  鄭飛鸞驀地蹙眉:「什麼意思?」

  何岸深深吸入一口氣,又緩慢地從胸腔裡呼出來,手指撫過紙頁,摩挲著那個鉛印的「100%」。

  「你一定不相信吧,你失去意識的時候,喜歡我勝過任何人,就好像……好像只要有了我,別的什麼都不重要了。看到我的時候,你會立刻勃起;撫摸我的時候,你會顫抖得很厲害;我們做的時候,你亢奮得就像一匹狼。你是一個佔有慾特別強烈的人,有一回你過來,我碰巧在招待一位朋友,那是個未成年的Beta。按理說,成年Alpha不該對未成年Beta抱有敵意,可你什麼話也沒說,一個巴掌就上去了,害我向他道了好幾回歉。但是……但是等我們做完了,你的脾氣就會緩和下來,每分每秒都纏著我,要我哄你睡覺,像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子。」

  說到這裡,何岸苦澀地笑了起來:「這些事情,你大概一點印象也沒有吧?連我這個人,在你清醒的記憶裡都是不存在的。」

  鄭飛鸞不置一詞,轉頭望向了窗外。

  何岸又說:「後來,我去了好幾家醫院,見了好幾個醫生。我問他們,天底下那麼多Alpha,為什麼只有我的Alpha不一樣,明明契合度那麼高,卻不肯在清醒的狀態下愛我。我站在他面前,兩三米距離,陽光照在我身上,真的再顯眼不過了,可他就像看不到一樣。醫生說,這是因為……Alpha的潛意識在抗拒我,不願意承認被我吸引。」

  何岸的嗓音開始打顫,他捧起杯子,畏寒般地灌下了大半杯熱可可,一時吞嚥太急,猛烈地嗆了起來。

  鄭飛鸞冷眼旁觀,由他狼狽地嗆完。

  何岸按著胸口緩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醫生告訴我,因為你潛意識裡抗拒我,所以你的下丘腦,或者別的什麼地方,會分泌一種抑制物質,隔斷信息素流通,壓抑你的感情和慾望。可是,每個人都是需要釋放情感的。正常的情侶會住在一起,擁抱,接吻,平衡兩邊的信息素,可我們沒有。時間一久,你的身體壓抑到極限,就不受理智控制了。信息素會催你來找我,和我上床,直到獲得足夠的慰藉為止。」

  理智失控,再一次,罪魁禍首依然是信息素。

  鄭飛鸞想起那個背叛他的Omega小演員,臉色越發陰沉了。他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何岸,青年垂著頭,身體抖得厲害,大約真的非常難受,額前一片劉海輕輕顫動著,杯中的液體泛出了一圈又一圈波紋。

  何岸輕聲說:「我問醫生,為什麼Alpha會在潛意識裡抗拒我。醫生說,案例太少,可能性又太多,也許是我的錯,也許是……是雙方的錯,或者都沒有錯。如果想找原因,我們最好共同生活一段時間,等相互瞭解了,可能就有辦法解開心結了。」

  同居,陪伴,熟悉,解開心結,再彼此相愛——聽上去自然而美好,可實際上,這條路的成功率低得駭人。

  接近於零。

  一年前,在得到了醫生的指導和鼓勵後,何岸開始著手研究案例,想找出一條喚醒鄭飛鸞的路,但研究得越深,真相就越讓他絕望——尋偶症極其罕見,能找到的案例記載僅有十二對,而這十二對無一善終。

  因為每個Alpha都拒絕向Omega妥協。

  Alpha是兩性關係中的主導者,有著不願受挫的自尊心和遠超Omega的強悍執行力。他們在潛意識中確立下來的排斥與反感,現實中根本無法逆轉。這意味著,可憐的Omega拋出了橄欖枝,卻連修復感情的機會都得不到。

  那些不被愛的Omega們最終是什麼下場,失去伴侶的Alpha們又是什麼下場,何岸比誰都清楚。

  上天從不心懷善意,把美好的瑰寶無私贈與。給了人人艷羨的契合度,必然也要設下圈套,多隨一份未知的黑白禮。拆開是蜜糖,那就百年好合,是毒藥,那就勞燕分飛,錯過一生一次的好運。

  何岸就是這樣,毫無防備地拆開了禮盒絲帶,然後手握玫瑰,天傾地覆。

  你問他怕嗎?

  其實沒那麼怕。

  鄭飛鸞的反應早已在噩夢裡預演過不知多少次,再悲傷的情緒重複千遍,也像一團嚼爛的口香糖,失去了最初的味道。可他依然不敢面對,生怕看到那雙熱切凝望過他的眼眸裡只剩下尖銳的、不含一分寵愛的質疑。

  何岸天生溫和,不好勝,不爭強,只想做一隻安寧度日的貓兒,得過且過,不去思考明天會怎樣。

  之前程修為他鳴不平,唾沫橫飛地分析了一下午利弊,要他告知鄭飛鸞真相。他就像躲在蚌殼裡的小白肉,蒙著眼睛自欺欺人,連聲說:等一等吧,再等一等吧,讓我再多陪陪他。

  一旦挑明關係,他和鄭飛鸞之間就要結束了——像那些不幸的Alpha和Omega們。

  可是……還不夠啊。

  他還愛得不夠久,還恨得不夠絕望,一個人深陷其中,忘不掉初遇鄭飛鸞的那場雨、那柄傘、那段並肩走了幾十米的路,以及假想中彷彿還能一直走下去的微小可能。

  「我們沒有一起生活的必要。」鄭飛鸞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沉思,「我潛意識裡抗拒你的理由,你不清楚,我清楚。」

  他回到原位,十指交叉墊於頜下,目光直視何岸,神情淡漠而倨傲:「何先生,依據這份報告,你的信息素與我百分之百契合,確實是一項不可多得的求偶優勢,但恕我直言,信息素不代表一切。學歷、眼界、家庭出身、社會階層……這些東西遠比信息素關鍵。綜合考量之後,我相信你也認同,我們根本算不上最佳伴侶,甚至不客氣地說,離合格伴侶也有相當一段距離。我偏愛熱情、張揚、有野心、床上千姿百態、床下人格獨立的Omega,他需要陪我頻繁出入社交場合,談吐得體,進退自如,還要和我有充足的共同話題。很顯然,你不符合其中任意一條。我潛意識裡對你產生抗拒,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的。」

  全方位的否定,句句見血,來自昨晚還迷醉於他身體的Alpha。

  是啊,他怎麼配得上光彩奪目的鄭飛鸞呢?

  何岸無從反駁,只能緊緊攥住圍巾,任由掌心不斷冒出滑膩的汗水。頸後一片陰寒,被虎齒咬穿的腺體傷口劇烈地刺痛起來。

  鄭飛鸞又道:「比起耗時耗力的同居遊戲,我更傾向於另一種解決方案——直接砍斷我們之間不倫不類的關係。你意下如何?」

  他用問句下了一道不容反駁的單方面旨意,姿態完滿得體。

  何岸聞言一僵,顫聲問:「怎麼砍斷?」

  「尋偶症類似重度成癮,對我的生活產生了惡劣的影響。權衡利弊,我認為最佳的治療方法不是放縱,而是戒斷。」鄭飛鸞回答,「戒斷的第一步是隔絕致癮源,也就是你。我需要消除和你的所有關聯,清空,重置,reset,隨你怎麼稱呼,總之,恢復到一開始我們還不認識的狀態,彼此毫無瓜葛。」

  出於Omega銘刻在天性裡的順從,何岸無法對鄭飛鸞說「不」。他呆坐在那兒,像一具關節僵壞的木偶,任由對方把清晰又薄情的話灌進耳朵裡:「何先生,我能理解你對Alpha的渴望。五位數編號,九開頭,這麼糟糕的先天條件,你恐怕一直沒有戀愛過吧——我是第一個?」

  何岸如實點頭。

  「很榮幸。」鄭飛鸞隨口說道,眼神裡卻不含半點愉悅之色,連偽裝的意圖也沒有,「我知道,錯過了我,你可能這輩子都遇不到第二個動心的Alpha了,但是很遺憾,你的苦難並非由我造成。我是一個有自由意志的人,沒有義務為了成全你而犧牲個人幸福。你剛才說,我們最好能住在一起,每天擁抱、親吻、平衡信息素。我沒理解錯的話,你指的應該是夫妻關係。何先生,容我提醒一句,想嫁進鄭家的Omega太多了,靠著天生的信息素就想成功,未免有點可笑。」

  何岸僵硬地低下了頭:「是……挺可笑的。」

  嗓音哽咽在喉嚨,堵住了呼吸。他發不出聲音,像針尖刺破手指,用力擠壓,擠到疼痛難忍,才能溢出那樣小小的一滴鮮血、一個音節。

  他聽見血管裡有什麼在快速凝固成冰,從遙遠的四肢開始,先變涼,再變寒,而後血液滯流,凝結的冰紋化作數不清的利箭,從四面八方齊齊逼近胸口,同時刺穿了心臟。

  在他的Alpha眼中,他就是這樣一個不擇手段的、骯髒的騙子。

  嚼了千百遍的口香糖,苦味竟分毫未淡。

  鄭飛鸞向咖啡廳服務員要來紙筆,平攤在前,寫下了一串蒼遒有力的字,邊寫邊說:「我們需要擬定一個戒斷協議,以免將來產生分歧。你和我之間的關聯主要有三樣:第一,我知道你的住宅地址;第二,你身上保留了我的標記;第三,你肚子裡有我的孩子。這三樣關聯我們逐一清除,有異議嗎?」

  何岸猛然抬頭,一張臉慘白如紙。

  是他聽錯了嗎?

  周圍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咖啡館不復安靜,點單、交談、收銀都要發出聲音,研磨機嗡嗡作響,輕快的民謠進行到了副歌部分。隔著玻璃,馬路上車來車往,偶有幾聲催促的鳴笛,行人經過窗前,也發出匆匆的腳步聲……

  環境太吵鬧了,蓋過了鄭飛鸞的嗓音。所以,何岸想,他一定是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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