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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契合(ABO)》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燕寧來的第九天,落曇鎮的曇花開了。

  素雪白瓣,隱在寂靜的黑暗之中,悄然、肆意地舒展開來,如同少女纖長的十指捧出了一簇鵝黃的香蕊。

  燕寧只訂了十天房,明天便是歸程的日子。曇花挑在最後一夜綻放,時機妙不可言,算得上圓滿。

  卻並不是無憾。

  燕寧這一趟來落曇鎮,除了太過思念鈴蘭之外,確實也帶了一點私心。

  他想找合適的時機與何岸談談,懇請他回到鄭飛鸞身邊,如果這樣太強人所難,那麼,再給予一線挽回的希望也是好的——燕寧孤獨了大半輩子,真正在乎的只有飛奕飛鸞這兩個孩子。到底是親生骨肉,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鄭飛鸞一天天衰弱下去,直至被信息素掐斷喉嚨。

  可是來了以後,跟何岸相處得越久,他越開不了口。

  何岸這樣恬淡的性格,天然就融於山清水秀的小城鎮。留在這兒,他和鈴蘭能一直過著簡單安逸的生活,而淵江呢?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即便有鄭飛鸞無微不至的寵愛,淵江也未必是一個能給何岸快樂的地方。況且,天底下Alpha那麼多,誰能保證鄭飛鸞才是何岸最好的歸宿?

  打攪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燕寧於心不忍。

  對他來說,以遊客的身份小住幾天,抱一抱無法相認的孫女,知道他們一切平安,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

  燕寧一個人收拾完行李,換好了睡衣卻無心睡眠,於是沏了壺紫筍茶,坐在陽台上消磨時光。就在這時,房門被「篤篤」敲響了。

  開門一看,是何岸。

  鈴蘭偎靠在爸爸胸口,摟著胖雞崽,又甜又糯地叫了聲爺爺。

  燕寧在她酒窩上輕輕一戳:「鈴蘭好。」

  又問何岸:「這麼晚了還不睡?」

  何岸有些不好意思:「您明天就要走了,我……我想再陪陪您。」

  聽到這句話,燕寧心裡的小缺憾就像被什麼補上了。他溫和地笑起來,說:「來得正好,我剛沏了茶,還熱著,進屋坐吧。」

  -

  露天陽台上一張小案,兩杯清茶,頭頂無遮無蓋,看得到深遠的夜空。滿天星斗布灑其上,顆顆璀璨明亮。

  燕寧靠在躺椅上看了一會兒,歎道:「還是小鎮上舒坦。城裡到處都蒙著灰,已經很久看不到這麼漂亮的星星了。」

  「那……您多留幾天,不就可以多看幾天了?」

  何岸捧著茶,慧黠地接了話茬。說完又覺得冒犯,彷彿強迫人家留下來似的,連忙打補丁:「還是不要了,您出來這麼久,家人一定都很想念您,都等著您回去呢。」

  「不不不,沒有的事。我家那倆小兔崽子,忙起來人影都見不著,天南海北到處飛,一個月能進一回家門就算給面子了。」

  燕寧一臉嫌棄。

  何岸訝然:「這麼忙嗎?」

  燕寧點了點頭:「兩個男孩,還都是Alpha,天生不知道『安分』怎麼寫,從會爬那天起心就是野的,繩子都栓不住。」

  何岸不禁「撲哧」笑出了聲:「那您家裡豈不是鬧騰幾十年了?」

  「對,鬧騰幾十年了,個個都不是讓人省心的料,還皮得各有千秋。」燕寧低頭呷了口茶,回憶著說道,「小的那個受寵些,天賦高,好勝心也強,像只莽撞的小獅子,看誰都凶凶的。大的那個不甘心,憋著一口氣,也想弄出點名堂來證明自己。兄弟倆之間永遠繃著一根弦,不算緊,但也松不到哪裡去,明爭暗鬥從來沒消停過。」

  說到這裡,燕寧想起了一件特別有趣的事。

  「我的小兒子,六歲那年學擊劍,就因為我誇了句『跟哥哥當年做得一樣好』,氣壞了,兩天兩夜沒理我,一個人卯足勁練了半個多月,練完了拉我去看,悶聲不響的,也不提要我誇他,非得我主動說一句『還是弟弟更厲害』才算完。」

  「Alpha的自尊心都這、這麼恐怖的嗎?」

  何岸目瞪口呆,心想,這奶凶奶凶的模樣,活脫脫就是一個幼年版的鄭飛鸞啊。

  -

  「那……孩子不在家,您的Alpha肯定在家吧?」何岸又說,「他一天打三四個電話,連您吃什麼、穿什麼都關心,就差沒跟著一起來了。我猜,他一定天天在家數日子等您回去呢。」

  燕寧立刻擺了擺手:「好好喝茶,不提他。」

  「唔……」

  果然在鬧彆扭。

  何岸笑盈盈湊上前:「你們吵架了呀?」

  「……算是吧。」

  何岸樂了:「我還以為只有年輕不懂事的小朋友才會吵架呢,沒想到你們也會啊。」

  燕寧哂笑道:「有些人,哪怕四五十了也照樣不懂事。」

  何岸聽他這麼說,頓時更好奇了。

  他總覺得燕寧是那種不染塵埃、不動喜怒的人,他想像不出什麼樣的Alpha能博得燕寧的青睞,更想像不出什麼樣的Alpha能把燕寧給惹急了。

  燕寧見他一臉等著聽八卦的模樣,就知道他誤會了:「你是不是以為,我前些天和他吵了架,心情不好,所以千里迢迢跑這兒來圖個清靜?」

  「不……不是嗎?」

  「當然不是了。」燕寧淡淡地笑起來,「我和他之間的裂痕已經存在幾十年了。」

  「幾十年?」

  何岸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怎、怎麼會呢,您明明是這麼好的人……」

  「我年輕時也很困惑,覺得自己哪兒都不差,也有很多人喜歡,為什麼單單就和自己的Alpha處不好?後來歲數大了,我才弄明白一件事:有些矛盾發生或者不發生,和我是不是一個足夠好的人,其實沒有關係。」

  燕寧低頭喝了口茶,望向綿延在月光下的青山白巒,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說話。

  何岸知道自己的「好奇」惹了事,害燕寧回憶起了不太美好的過往,心裡內疚極了。他安靜地陪在一旁,茶杯空了,就幫忙添至半滿,鈴蘭醒了,就溫聲細語地哄一哄。

  沉默過後,燕寧忽然問:「想聽故事嗎?幾十年前的故事。」

  「唔……」何岸點點頭,「如果、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別緊張,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我要是還放不下,那日子得多苦啊。」燕寧朝他笑了笑,站起身來,溫聲道,「你等我一會兒。」

  他留下這句話,轉身踏進了臥室。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張相片。

  -

  那是一張泛黃的舊相片,黑白色調,邊框是一圈曾經時髦過的波浪花紋,頗具年代感。相片雖然舊了,可表面依然光潔無垢,看得出主人保管之用心。

  相片的主角是兩個年輕人,約莫二十歲,正值青春耀眼的好年華。

  他們在一座臨湖而建的斗拱小亭裡,其中一個手捧詩集坐在欄杆上,面朝湖泊,雙足懸空,閉著眼,向初升的旭日揚起了下巴,臉上笑容明朗,帶著一點戀愛的羞怯——

  何岸認出來了,那是年輕時的燕寧。

  少了歲月添在眼尾的皺紋,少了漫漫幾十年的風霜與心事,二十歲的燕寧,整個人說不出地輕快自在,像一片踏風而行的雲,隨時要飛進日光裡。

  他眉目英氣的Alpha站在後面,雙手插兜,俯下身,吻住了他的額頭。

  大概是不習慣在人前秀恩愛,又拗不過戀人討吻的緣故,Alpha顯出了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唇角卻忍不住上揚起來。

  明明那麼喜歡。

  只這一剎那的定格,何岸就感受到了他們之間令人傾羨的愛意——這樣般配的一對璧人,為什麼會鬧了幾十年不愉快?

  何岸想不明白。

  -

  「他叫弘明,恢弘的弘,光明的明,我們是在大學裡認識的。」

  燕寧端詳著舊相片上的Alpha,回憶道:「那時候我才十八歲,讀文史,他高我兩屆,讀商科。有天晚上,學校詩社借了一間教室辦交流會,我提前去了,趁教室裡沒別人,把我準備分享的詩抄在了黑板上。剛抄完最後一句,弘明進來了,你猜怎麼著?」

  何岸托腮想了想,腦子裡冒出來一段電影般的情節:「他正巧讀過那首詩,也很喜歡,就對你動心了?」

  「哪兒有那麼浪漫啊……」燕寧被逗笑了,「弘明這個人,壓根就不讀詩。」

  「那發生什麼了?」何岸追問。

  燕寧道:「他拿起黑板擦,一句話不說,把我寫的詩全擦了,還很嚴肅地通知我,這間教室接下來要上經濟學討論課。他作為班長,有義務請無關人士盡快離開,不要在黑板上亂塗亂畫。我當然不服氣了,詩社走正規流程借來的教室,憑什麼你們說占就占?想上討論課,自己借一間去。所以,我又把詩抄了上去。

  「他呢,在旁邊拿著黑板擦,我抄一句,他擦一句,我抄一句,他擦一句……兩個人針鋒相對,誰也不肯先讓。那是一首葉芝的詩,叫《沉默已久》,總共八行,我到今天都還記得。

  「抄到第三遍的時候,教室裡終於有人來了,但不是我的同學,而是他的。我想不通,站在黑板前琢磨了半天,才發現,詩社的交流會好像是明天——我記錯日子了。」

  何岸忍俊不禁。

  原來溫文爾雅如燕寧,也曾有那麼幼稚的過往。

  燕寧也笑了起來:「我那時候脾氣倔,明明自己錯了,丟了臉,卻不想承認。他不是叫我走嗎?我偏不走,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愣是把他們的討論課聽完了。弘明上台發言的時候,我就死死盯著他看,想增加他的心理壓力。用他的話來形容,我當時就像一個苛刻到變態的論文答辯組組長,眼神都是帶著刀光的。他不甘示弱,也給我使絆子,每講一段就故意問一句:最後一排那個文科生,聽得懂嗎?弄得他們全班都在私底下笑我。

  「其實他不知道,我是能聽懂的。我父親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商人,耳濡目染之下,我雖然不讀商科,但多少也懂一些皮毛。而正因為我懂,我才沒辦法騙自己說,他很平庸,他一點也不優秀。相反,他是那個班裡最出色的,他說話的時候會散發出一種耀眼的自信,真的很吸引人。」

  何岸看著相片上的Alpha,點了點頭。

  有那麼一群Alpha,與生俱來就帶著強大的氣場和魅力,契合度低的Omega還好,契合度高的,幾乎連抵抗的機會都沒有就陷進去了。

  他體會過那樣的感覺。

  燕寧接著講了下去:「第二天,這間教室總算輪到詩社辦交流會了。我走上講台,往下一看,弘明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來了,就坐在最後一排我昨天坐過的位置上,用一種相當挑釁的眼神看著我,那意思好像是:我倒要看看你能扯些什麼。

  「很不幸,那一場的主題是愛情詩。愛詩的孩子們投入起來,氛圍往往會非常特別,但對融入不了的人來說,這種浪漫、真誠、百無禁忌的氛圍,其實是有一點尷尬的。弘明努力想表現出不屑的態度,可惜事與願違,還是成了全場最窘迫、最格格不入的人,半路就紅著耳根子落荒而逃了。」

  燕寧說到這兒,眼底漾開了極淡的笑意。

  「我以為一人一回合,打個平手,事情就結束了,沒想到第二周的交流會,他又來了,拿著本《計量經濟學》,坐在我旁邊讀了一節課。後來,慢慢的,他成了我們詩社的固定旁聽生,偶爾也跟我們一塊兒讀詩,還學著寫詩,雖然寫得實在不怎麼好。

  「我問他,既然每週都來,要不要乾脆填一份入社申請表,可以算學分。他冷著一張臉說,讀詩這麼無聊,說不定哪天就不想來了。可他嘴上抱怨著,人還是每週必到。」

  「口是心非的Alpha。」何岸眨了眨眼,吐槽道,「明明在追求你,還不承認。」

  燕寧笑了笑,閉著眼向後仰去,疏疏懶懶地靠在了椅背上:「他說,他喜歡我不切實際的浪漫,還喜歡我刺球一樣的小脾氣。我就問自己,那你喜歡他什麼呢?弘明有這麼多優點,你最喜歡哪一樣?後來我想明白了,我最喜歡的,是他的率真和輕狂。

  「他不是一個謙虛的人,向來有多少天分就展露多少傲氣。那些老氣橫秋的古訓,成天教人低頭、教人內斂的,束縛得了別人,卻奈何不了他。」

  「我和弘明的感情就像盛夏的山火,從一簇火苗燒到漫山遍野,只用了短短幾天。那段時間,他每天給我寫一首詩,比喻瞎用,抒情詭異,什麼亂七八糟的句子都往上寫。我也沒好到哪裡去,審美丟了個一乾二淨,讀得津津有味,甚至覺得……那是世上最妙的情詩。」

  燕寧閉目躺在那兒,嗓音輕緩,唇角泛起了柔和的笑意。

  就像快要入睡般安寧。

  然後,何岸聽見了燕寧一聲低低的歎息:「我以為緣分擺在這兒,我們可以一輩子安穩地走下去,但是沒有。在我畢業那年,也就是我和弘明戀愛的第四年,我……」

  他微微一頓:「我帶他見了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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