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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就是這樣的鳥兒》第4章
第4章 魚戲葉(四)

  馭鳳閣中每年都有成千上百幼鳥出生,亦有年老垂暮病弱的鳥逝去,日新月異,新舊交替,周而往復,以複閣中生機。

  逝去的信鳥就不提了,而那剛剛破殼誕生的鳥崽子還有一番天地可作為,甄選大會選的便是這些幼鳥。

  先挑外形佼佼者,論龍骨形狀,翅有骨力,眸煥神采,六事翮剛勁者,即為佳品。再挑血緣,觀其種鳥神采,飛行能力,查其行信史優異。行信時,用時最短,飛的疾、高、勇的種鳥,則生下來的幼鳥大多也會遺傳其優點。

  根據此二則為幼鳥評分,擇五百有餘送入訓練用的鳥舍,選拔尖的訓鳥人親自訓練幼鳥,這便是甄選大會。鳥舍中若有幼鳥被選中,訓鳥人會得到極其豐厚的獎賞,所以大會才令各字舍訓鳥人如此看重。

  而等幼鳥能獨自行信傳信時,便再一次根據行信能力、風姿神采評選,既而根據成績重新分進‘天地玄黃’四大舍中。

  靈江破殼已有多年,縱然圓圓滾滾白白嫩嫩,模樣俊俏,但也早就不屬於幼鳥一列,所以首當其衝死在了年紀上。

  他年幼那會兒,本來有一次機會入選的,不過那一段時間他正長身子,餓的快,飯量又大,喂給他那點飼料不頂屁用,以至於他總是饑腸轆轆,經常偷摸出了鳥舍,去別的小鳥那裏搶飼料吃,日日沉迷搶食打架不可自拔,到了甄選大會那天,他剛好去其他字舍偷吃的,和一群鷹打的不可開交,等他吃飽喝足,撲棱著掛彩的小翅膀飛到大會場時,甄選大會已經結束了。

  前途被年幼無知愛貪吃又弄死了一回。

  老賴子險些被氣的七竅流血而亡,拎著鞭子在後面追著要揍他,靈江啄掉了他的酒壺,趁機喝了幾口酒,尋了個人上不去的樹梢,蹲在上面憑藉著那一丁點濁酒,迎著清風吹散了他莫名其妙來的又莫名其妙失去的機遇。

  那感覺大概就是,少鳥不知愁滋味,為失機遇強說愁。

  靈江從回憶裏抽回思緒,這才發現晨飛已經結束了,鳥兒已經各自回鳥舍吃食了。

  他張開翅膀慢吞吞起飛,從兩個訓鳥人頭上飛過去,聽見他們的對話。

  其中一個年紀輕輕,生的眉清目秀,腰間別著五色旗,身上穿的衣裳卻繡著天字舍的字樣,驚訝道:“今年甄選大會閣主會親自到場?”

  另一個道:“對,甄選選的不單有鳥,還有飼主,阿齊不妨試試,以你的天份,定能被選為這次幼鳥的訓鳥人。我還聽說,這回閣主也會親自參與訓練幼鳥。”

  被稱作阿齊的年輕人道:“你聽誰說的?閣主以前沒參與過訓練幼鳥,這回怎麼會?聽錯了吧。”

  那人和阿齊往膳堂走去,搖頭道:“這回不同,大家都傳開了。”他抬眼望向森郁林木遮擋的峰頂,那裏隱約還能聽見神鷹海東青的低嗥,他四下看了看,見沒人注意他們,便壓低了聲音道:“閣主不是身子不大好嗎,以前聽海樓還能聞見酸苦的藥味飄出來,你沒發現這半年藥苦味幾乎沒有了。”

  飛在他們頭頂的靈江眯起小眼,漆黑的小圓眸中若有所思。

  阿齊道:“那就是閣主病好了唄。”

  那人搖頭,將聲音壓的更低,說:“沒有藥味了,可以說是病好了,也可以說是……治不好,放棄了。”

  阿齊臉色一沉:“有些話別亂說。”

  那人忙道:“我們自然是盼著閣主病好的,只不過我聽說這麼多年了,都沒……”

  阿齊眉頭狠狠一皺,將那人未說完的話掐斷在了喉嚨裏:“別說了,去吃飯吧。”說著,將那人甩在身後,不願再理會。

  樹梢上的靈江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石壁旁的回字廊中,他慢慢抬起眼皮,盯著掩藏在萬海峰懸崖峭壁的峰頂——那裏有一處紅柱撐起的精緻樓閣,聽海樓。

  聽海樓依山壁而建,一半好像嵌在石壁和百年老樹中,一半高高懸在馭鳳閣的千丈萬仞的上空,平日裏雲霧繚繞,將聽海樓藏了大半,只能偶爾在極為晴朗的時候望見那殷紅的飛簷和樑柱從綠霧朦朧中露出驚鴻一角,然而藏在峰頂的一大半卻是看不見的。

  那裏是殷成瀾的住處,也是馭鳳閣信鳥和人的禁地。

  靈江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蹲在樹枝上,心想,殷成瀾住的這麼高,莫非是真的得了不可告鳥的病?如若不然,哪個人閑的蛋疼,比鳥住的還高。

  他在樹椏上把自己兩根丫形的鳥爪交疊在一起,拗成一個凡人蹺二郎腿的姿勢,十分冷酷的坐在樹杈上,抖著爪爪,心道:“不過不管他病好沒好,這次甄選大會,興許我就能見到此人了。”

  想到這一點,靈江因為早起晨飛的幽怨變淡了一點,拍了兩下翅膀,心情愉悅的飛回鳥舍搶自己的飼料去了。

  甄選大會在即,各字舍的訓鳥人都卯足了力氣,其表現在平日裏晨飛越來越早,時間越來越長,山地之間往返通信訓練越來越頻繁。

  靈江那位訓鳥人嘴裏罵罵咧咧,暗地裏也較勁,黃字舍中也有幼鳥,只不過大多數都是虛弱多病的小崽子,老賴子拎著鞭子,抽到一排鳥籠上,將小鳥崽子嚇得嚶嚶直叫,強迫它們跟著老鳥訓練,飛不動的話就掉到地上摔死,或者不給飯吃一直餓肚子。

  靈江早上本來就起不來,睡的正舒服時總能被一群柔柔弱弱的嚶嚶鳥叫給吵醒,他一屁股從鳥窩裏坐起來,頭上一撮細絨的小黃毛四楞八叉的豎著,起床氣達到了頂峰,小圓眼裏儘是殺意。

  老賴子抽醒了小鳥,自己出去準備訓鳥用的旗幟。靈江從籠中伸出小翅膀,翅膀尖往上一挑,靈活的就將籠子上的栓子撥開了,他大刀闊斧的炸著兩扇翅膀跳出來,把隔壁鳥籠裏害怕的小崽子抱出來,然後飛到老賴子忘帶的酒壺上,將小鳥崽子的屁股對準瓶口,輕輕一推它柔軟的肚子,小鳥崽子那一根直腸的肚子便憋不住鳥屎,‘噗嗤’一聲噴了進去。

  然後,靈江把拉過臭臭的小崽子丟進老賴子盛飼料的大缸裏,讓它吃飼料,接著再撥開第二個籠子,第三個籠子,以此類推,把酒囊給裝滿。

  做這一切時,靈江都面無表情,然而當他重新將吃飽的小鳥放進籠子時,動作卻溫柔的不可思議,甚至還用小翅膀拍了拍害怕的鳥崽子的腦袋,淡漠說:“怕個球,有我在。”

  老賴子腰間綁著五色旗,腳步不穩的走進來,用鞭子指著一排鳥籠惡狠狠道:“都給老子好好飛,不然晚上就把你們烤了。”

  說著,拎起酒壺往喉嚨裏灌了一大口。

  濃郁新鮮的鳥屎瞬間在口中在化開,老賴子意識到不對,頓時噴了出來,前有天女散花,後又惡人灑屎,靈江把一隻懵懂的小鳥崽子護在懷裏,向來冷冽的眸中掠過一抹轉瞬即逝的笑意。

  老賴子吃了一頓鳥屎,齁住了,吐了好幾天,幾天沒下床,靈江剛好樂個自在,繼續帶領黃字舍裏排名老末的鳥舍一甘眾小鳥混吃混喝。

  三日後,甄選大會開始了。

  靈江這一日總算早睡早起,起了個大早,專門到水槽邊對著水面梳順了自己的羽毛,還把爪爪伸進水中涮了兩下,渾身上下都洗的黃黃嫩嫩,小模小樣能掐出水似的嫩。

  然而當他剛準備飛出鳥舍暗中混入參與甄選大會的幼鳥群裏,一出門卻發現訓練場上空空蕩蕩連根鳥毛都看不見。

  他原地溜溜達達飛了一圈,聽見幾個不夠資格參加大會的訓鳥人在樹下嚼舌根,說這次甄選大會在北峰的放飛崖舉行。

  放飛崖是天字舍訓幼鷹的場地,崖面從萬海峰腰上橫插出去,站在崖上能聽見山風從森郁的林中呼嘯而過,崖下有海,稍微一點風就能將海面卷起雪白的浪潮。

  尋常的信鴿、鶯鳥這種小型信鳥從不過放飛崖,也就只有飛鵠、鷹等凶禽才能受得了呼嘯的山風和大海的怒濤。

  雖然靈江是一坨圓滾滾的鳥,但他也並不畏懼狂風和海浪,聽聞這個消息,便立刻起飛往放飛崖去。

  不過靈江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件事,他篤定自己能抗的了風和浪,卻忘了自己先前並沒去過放飛崖,再加上他獨有一派無可比擬的路癡屬性,果不其然在森林裏迷路迷到了死,直到天色漸漸黯淡下來,放飛崖的邊邊角角靈江都沒找到。

  更別提見到神出鬼沒的殷閣主了。

  小黃鳥一臉煩躁的往回飛,回到鳥舍良久後,還懊惱的不行,只好又鑽出鳥籠,想去找點酒喝,以消心裏錯失良機的煩悶。

  老賴子的酒壺有股鳥屎味,靈江聞了一下就嫌棄的丟開了,晃悠悠飛出了黃字舍,落在一片小樹林裏。

  不遠處有人走動,炊煙從林中木屋裏冉冉升起,微風吹拂樹葉沙沙作響,鳥鳴聲若有若如,靈江臥在樹杈之間,借著黯淡的天光,仰頭望著藏在雲霧繚繞之間聽海樓,放空心思魂遊天外。

  這時,樹下傳來說話聲,聲音聽著有點熟悉。

  季玉山此刻有點後悔,問遍四處鳥舍後才發現原來這裏的信鳥並沒有名字,只是以編號稱呼,而他不知道靈江的編號,又不便透漏靈江能幻化成人的特點,只能憑藉其一身黃毛來尋,故而找的無比艱難。

  手裏的燈籠只能照亮腳下的一小片地方,季玉山向問路的人道了謝,自己往黃字舍中走去,心中思索著,若是再找不到,他就只能回去,等隔日天亮再說。

  黃字舍位於信鳥舍很偏僻的地方,倒不是說看不上黃字舍裏的老弱病殘,但總歸也不能一視同仁,所以黃字舍的地方就有點偏,不過偏也有偏的好處,四處都很安靜,沒什麼人來,有山壁相擋,吹不到山風,極其適合養老。

  天徹底黑了下來,只能看見遠近星星點點的燭光,四下無人,來自大海的風帶著微腥的潮濕刮在季玉山的臉上,他正專心致志的在漆黑中找路,忽然,一道黑影從他眼前閃過,季玉山猛地抬頭,就看見昏黃的燈籠自下而上照著一張毛茸茸的目光很冷的……鳥臉。

  季玉山瞪大眼睛,張開唇,就要發出一聲淒厲的喊叫,靈江迅速一翅膀扇過去,淡淡道:“閉嘴。”

  鳥臉發出人的聲音,成功讓季玉山驚悚的閉緊了嘴巴,站在夜風裏狂吞咽口水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找的不正是這個小東西嗎。

  他將燈籠抬高,昏黃的光暈將靈江整個籠罩進去,照的他一身絨毛泛著柔軟的杏黃色,那雙微冷的小圓眼倒影著燭火,好像泛著星光似的。季玉山心臟漸漸歸位,心道,這麼可愛,我怎麼會害怕。

  靈江掃了他一眼,沒什麼表情,轉了方向準備回鳥舍。

  季玉山跟在他身後,揉搓著被嚇的有點僵的臉,說:“少俠原來是黃字舍的啊,在下是特意來找靈江少俠的。”

  異地他鄉能見到個半生不熟的熟人,季玉山很是歡喜:“馭鳳閣可真大啊,找個人太不容易了,不過峰上風景一絕,有生之年能見到,當真是幸事。對了,那天我從鎖鏈上來時險些快被嚇死了,能在……”

  靈江愈飛愈快,在半空撲棱小翅膀的背影很是冷情。

  季玉山快走兩步沒追上,眼見他就要飛進漆黑如墨的深夜裏,眼珠子飛快轉了兩下,站住腳步,說:“那個殷成瀾——”

  他故意拖了個長長的尾音,音兒還沒落下,眼前忽的一花,剛剛那坨冷情冷性的小黃鳥已經迅雷不及掩耳的沖到了他面前,無動於衷的眸子燃起黑色的火焰,讓他的眼睛看起來格外炯炯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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