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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就是這樣的鳥兒》第3章
第3章 魚戲葉(三)

  季玉山當頭一蒙,從人的角度幾乎難以理解他這句話,費勁的想明白後,艱難的稱讚道:“少俠真是……志向遠大,鳥心勃勃。”

  再穿過一片山林就能到萬海峰了,靈江顧慮著爪爪上的筒子,有心想加快速度,奈何季玉山凡人一個,跑兩步就喘息,根本沒法指望,他想一隻鳥自己走,又怕在家門口也迷路,將已經耽誤了時辰的信再耽誤時辰,只好表情更加冰冷,盯著癱死在路旁石頭上的季玉山。

  大白天的,季玉山被他平白看出一身倒立的汗毛,搓著手臂趴在石塊上,又哀怨又委屈,一瞥眼,看見手裏還捏著的江湖異事錄,心裏忽然抖了個激靈,拿眼睛看了眼一旁散發寒意的青年,緩慢道:“我們再多休息一會兒吧?”

  寒意似狂風驟然席捲季玉山。

  他咽了咽口水,忙接住下一句:“聽說殷閣主也曾在這塊石頭上歇息過。”

  如刀刃刮在身上的寒意一滯,隨後竟然緩緩消退了。

  季玉山心裏樂道:“此鳥果然有貓膩。”

  不等他想完,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腕抓住他的後衣領,將他整個拎起來丟到了一旁。

  季玉山揉著屁股爬起來,以為此招不好使,正打算出聲給被編排了的殷閣主道歉,就看見靈江盤腿坐到了他剛剛趴著的石塊上,雙手搭上膝蓋,閉上了眼,歇息起來。

  “……”

  果然,殷成瀾三個字陰魂不散的好使。

  後面的路走的無比順暢,基本就在‘這是殷閣主吃過的面’‘殷閣主喝過的小河’‘殷閣主午睡過的大樹’下舒坦度過,轉眼就到了孤絕萬仞的萬海峰。

  萬海峰拔地而起,高聳入雲,山勢陡峭起伏,近乎直上直下,山腳下是數十丈光滑的崖壁,崖壁四周被蒼茫大海包圍環繞,海水將崖壁洗刷的無路可走,當真如此峰名所喚的那般,是盤踞萬海之中央的陡峰峭壁。

  山峰佇立在蔚藍的海中央,尚且不知海面下還有多深,峰頂之上雲霧繚繞,馭鳳閣就在那片朦朧白雲間,如鳥入雲海,遠離凡塵。

  季玉山望著巍峨的萬海峰瞠目結舌:“我怎麼上去?”

  靈江目光一轉,季玉山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望見雲海之間竟有數十條粗壯的玄黑色鐵鏈從峰上射下,另一端釘在岸上相對山勢較矮的山林間,就好像有人用鐵鏈將萬海峰栓在了凡塵俗世,將那孤絕飄渺的山峰在人間煙火中沾了個邊。

  如若是輕功卓絕,順著那玄鐵鎖鏈也能攀上萬海峰上。

  不過季玉山的話,就只能望鏈興歎。

  靈江幻成小黃鳥,翅膀扇動著從海面刮過來的海風,波瀾不驚道:“原地等候,每日午後會有人下峰接人。”

  “哦,好。”季玉山見他在海風中飛的搖搖晃晃,似乎稍不留意,就能被海風卷走,便道:“你不與我一同等了?”

  靈江看他一眼,算是默認,留給季玉山一個圓滾滾的小屁股,撲棱著小翅膀飛走了。

  飛的無比乾脆俐落、搖搖欲墜。

  季玉山望著他逐漸渺小的背影,想到一事,忙大喊起來:“少俠——哎,內小鳥——”

  岸上驚起一群落地啄食的小麻雀,大眼瞪小眼,一個比一個小。

  季玉山:“……”

  他垂下肩膀,失落的抱著包袱。

  這時,沖進海上的小黃鳥又撲撲棱棱飛了過來,懸空停在季玉山眼前。

  靈江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季玉山一笑:“我突然想起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在下姓季名玉山。”

  靈江漠然道:“靈江。”

  季玉山道:“馭鳳閣裏是不是只有一隻像靈江公子這種鳥……人,鳥人?”

  靈江扇著翅膀,默默無語:“妖。”

  季玉山笑的更歡:“與我猜想沒差多少,在下相信靈江公子即便是妖,也一定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這樣的話,我會替你保守秘密,不會告訴其他人。”

  靈江不傻,聽出他言下之意是如果他且做了傷天害理的事,那身份就要曝光了,小圓眼將季玉山掃了一圈,輕飄飄的完全沒當回事,理都不理的又飛入了雲海裏。

  季玉山在他身後搖頭直笑,把江湖異事錄塞進懷裏,抱著包袱仰頭望著遠處巍峨的山峰,慢慢的,臉上的笑容淡去了。

  靈江這一趟路迷的七葷八素,比規定的時間晚了五六日,他撲棱著翅膀剛飛到自己的鳥舍,就聽舍中傳來訓斥聲,

  被訓斥的那人縮脖子縮肩,形容猥瑣,腰上別了個髒兮兮的酒囊,手裏握著根鞭子,戰戰兢兢低著頭,時不時點頭哈腰,卑躬屈膝——那人正是靈江所在鳥舍的訓鳥人,人稱老賴子,做事也是無賴至極,人前搖尾巴討好裝可憐,人後污言穢語什麼都罵,而且常常用鞭子抽打舍中的信鳥,罵它們沒一個好東西。

  馭鳳閣有三萬多隻信鳥,良莠不齊,種類雜多,閣中有非常詳細的等級、品種分類,按信鳥優良來分的話,共分為‘天地玄黃’四大舍,天字舍中的信鳥品行最好,古有雲“飛放論骨,論神,凡睛有光彩,目光如電,翅有骨力,六事翮剛勁者,即為佳品”。反之,則黃字舍的信鳥品質最差,多為老弱病殘,斷翅殘爪。

  四大舍中又有細分,每字捨下又分為天壹、天貳……黃壹、黃貳等,以此類推又有十舍。

  靈江非常清楚自己是個什麼貨色,於是在黃字舍裏混吃混喝,活的沒心沒肺。

  訓斥的上級剛一走,老賴子便就著他的背影吐了口吐沫,解開腰間的酒囊灌了一口,罵了兩句娘,眼睛一斜,看到他那鳥舍裏唯一一只能管點用的小黃鳥拖拖拉拉回來了。

  “你娘的,你怎麼不溺死了,還知道回來,白吃老子的,不幹活。”老賴說著,揚起鞭子朝靈江抽去。

  靈江站在房檐邊上,低頭往下瞧,眼見鞭子過來也不動彈,挾裹著灰塵的鞭尾哐哐當當橫掃過一大片磚瓦,下一刻,靈江抬起小爪爪,將手指粗的鞭子踩住了。

  他這一坨還沒鞭繩重,踩住鞭子的力氣卻讓訓鳥人怎麼都抽不出來。

  老賴喝酒喝傻了腦子,以為鞭子是掛在了什麼地方,怒駡一句,抓緊鞭柄用力往後猛地一扯。

  靈江突然飛起,鞭尾驟然失去重量,化作一條小蛇迅速回抽,精准的抽到了老賴的臉上。

  老賴子哇的一聲捂著臉大叫起來,手裏的酒囊掉下來灑了一地,靈江把爪爪上的小竹筒甩到訓鳥人的臉上,落在地上啄了幾口傾灑的濁酒,然後心滿意足的飛進了自己的鳥窩,任由訓鳥人在外嘰裏呱啦哇哇大罵,他將屁股對外,腦袋藏進翅膀下面,借著那點酒意睡了。

  萬海峰有萬仞之高,夜裏漲潮時,仍舊能聽見崖壁下的海浪翻攪的聲音,半夜,靈江竟然失眠了。

  他坐在籠前,將腦袋歪在竹制的欄杆上,望著皎潔的玉盤從森林裏升起,高高懸在蔚藍的夜空,縱然是深夜,馭鳳閣上也能見滑翔的飛鳥從朗朗明月上一閃而過,鑽進了漆黑的夜色中。

  靈江本來有些昏昏欲睡,忽然聽見遠處一聲尖銳的鷹嗥,眸子立刻清明起來,緊緊盯著背對月色朝馭鳳閣飛來的黑影。

  黑影顯然也是一隻鳥,但張開的兩翅足有兩丈長,整翅張開,將身後銀月遮住了大半,腹下腳爪如鐵鉤一般,被月光一照,折射出寒鐵的冷光,它飛的極快,似電閃雷鳴,劃過樹梢時帶起一陣疾風。

  那是一隻海東青,是世間飛的最快和飛的最高的鷹,傳說十萬隻神鷹才能出一隻海東青,所以,它又被稱為“萬鷹之神”。

  馭鳳閣,乃至整個大荊王國就只有這一隻海東青,靈江冷冷的盯著它的影子在馭鳳閣的高空盤旋鷹嗥,然後向峰頂的一個地方飛去。

  雖然靈江不怎麼認路,但他知道那只鷹的去處——殷成瀾的住處。這只萬鷹之神是他的座下寵物。

  殷成瀾只有這一隻飛鵠,卻一只能抵閣中三萬信鳥。

  靈江的眼裏倒影著海東青銀月如鉤的身影,漆黑的瞳仁中彷彿有寒光,他渾身的羽毛都無意識炸了起來,周身散發著如臨大敵的凜冽和肅殺。

  海東青在夜空一閃而過,只留下月下樹梢晃動,靈江望著它的影子消失在山頭,直到連它身後的風都散盡,靈江這才緩緩收回了視線,垂眼望著自己耷拉在籠子邊上的爪爪。

  鳥爪上代表身份的鐵環鏽跡斑斑,在夜裏晦暗不明,但他仍舊能感覺到鐵環粗糙的質地剮磨著爪上細嫩的皮膚,訓鳥人等級底下,所配備的腳環也好不到哪里去,靈江嫌棄的抖了抖爪爪,那上面不僅刻著信鳥的編號,還有訓鳥人的姓名,代表著信鳥與訓鳥人榮辱與共。

  靈江心想,那只海東青的腳環上刻著的毫無意外應該是個‘瀾’字。

  他百無聊賴的張開小翅膀,往後一栽,栽進稻草編成的鳥窩裏,心想,如果他也能換成那個人的腳環的話就好了。

  不,沒有‘也’,實際上,他更想成為殷成瀾獨一無二的信鳥。

  第二日,天才剛亮,萬海峰上白霧淡淡,群鳥自峰中飛出,繞崖頂盤旋,穿梭白雲淡霧之中,雛鳥展翅,百囀千聲,仰頭望如洗般的碧空,能看見百鳥朝鳳,群出仙山,大抵仙境便是如此了。

  晨飛是馭鳳閣裏在舍的信鳥每日清晨蘇醒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先繞山峰盤旋,讓信鳥舒展筋骨,鍛煉飛行的能力,然後才能降落入舍用餐。

  靈江恨死早操晨飛了,他憑空有一翻胸懷大志,誓要成為殷閣主獨一無二的信鳥,卻唯獨敗在早起上,常常夜裏不睡,早上崩潰,每日都要等到大多數小鳥都開始起飛,才磨磨蹭蹭眯著眼睛,炸著呆毛,帶領黃字舍的老弱病殘落在隊尾,又一下沒一下的撲棱著翅膀,晃晃悠悠的胡亂飛飛,敷衍應事,十分的不走心。

  然而今日他已經在裏面渾水摸魚了大半個時辰,早該降落進食了,這才發現天地玄黃四大鳥舍,和各字裏的十處小舍中竟沒有一個訓鳥人揮旗示意信鳥落地。

  若他先停下飛行,跑去吃飯的話,豈不是槍打出頭鳥,偷懶偷得太明顯了。

  靈江饑腸轆轆,默默降低了高度,打算尋一隻大鳥腹下來躲一躲,見訓練場的空地上,三五成群的訓鳥人正湊在一起談論著什麼,他那位爛泥扶不上牆的訓鳥人老賴子一手拿著訓鳥用的五色旗,一手拎著酒壺,搖搖晃晃的站著,一大清早酒就喝多了,大著舌頭嚷道:“什麼狗屁玩意大會,讓老子參加老子都不參加,哪天把老子逼急了,把你們的鳥兒都烤了下酒吃。”

  在場的人聞言,臉色皆是一變。

  馭鳳閣憑信鳥起家,每一隻信鴿,鶯鳥,鴻雁、鷹隼等等,不論種類,不分老幼,都是馭鳳閣下自奴僕,上至大總管的合作夥伴,鳥憑人餵食照顧,人靠鳥維持生計起家,有的訓鳥人會把籠中小鳥當成自家幼子般照顧,有的當老友榮辱相依,卻沒哪個敢說出把鳥當菜下這種不仁不義的話。

  其他訓鳥人又懼又恨老賴子,懼他真的哪天捉了自家舍裏的小鳥,恨他身為訓鳥人竟這般沒有良心。

  靈江聽了他這話,神色都沒變一下,目光掃到一隻鳥微微收起後翼,繃緊了腹部,他迅速飛到那只鳥旁,仰起小翅膀輕輕一撥那只鳥的一側羽翼,那鳥正專心致志收攏肚子,被靈江一撥,飛行方向猛地偏了弧度,剛剛醞釀的一腔屎意沒憋住,當即便噴了下去。

  靈江幾乎能掐會算,算的一分不差,鳥屎直上直下,剛好落到了老賴子的臉上,送給他了一臉溫熱新鮮的‘下酒菜’。

  其他人大笑起來,直說他活該受了報應。

  始作俑鳥靈江大俠看也不看他,在萬鳥群飛中留下一個胖滾滾黃橙橙的背影,隨其他信鳥繼續晨飛,頗有種‘事後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大俠風範。

  也不知道下面圍觀群鳥出山的諸位訓鳥人能否看得出來。

  靈江趁其他人不注意,悄咪咪落到了訓練場旁的一棵柳樹上,柳樹枝繁葉茂剛好能將他藏住。

  從月牙似的樹葉交錯縱橫間望著其他鳥盤旋之姿,聯想老賴子剛剛那句狗屁大會,靈江這才想起來為何今日晨飛會這麼久了——二年一度的甄選大會又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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