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備好棺材
“你們說,他們到底在聊什麼啊?”
遠遠地,傳送陣這邊,左流摸著自己的下巴,終於沒忍住問了一句。
他們站在這邊,只能看見見愁的背影。
眼見得兩人對話個三兩句之後,吳端臉上竟然露出了那種見鬼的表情,還多看了謝不臣兩眼,幾個人著實覺得心裏癢癢。
只是,不管他們怎麼把耳朵豎起來,也聽不見他們到底說了什麼。
手指靈活地一轉,如花公子瞅了旁邊面不改色的謝不臣一眼,又重新看向還在與見愁交流的吳端,只哼了一聲:“與昆吾之人說兩句話,都還要布下傳音陣法。嘖,我看見愁道友這桃花也是太多了……”
“……”
就你還好意思說別人?
左流瞥了一眼如花公子衣襟上那一片盛開的粉紅色桃花,活生生地惡寒了一遍。
陸香冷也覺得方才那場面似乎有些難以想像。
早聽聞昆吾橫虛真人座下十二子,個個天縱奇才,即便是後來有了謝不臣,他們十二人的光芒也從未被完全掩蓋過。吳端修行據聞已有五百二十年,一個實打實的“元嬰老怪”,竟然會露出那樣的表情?還是與謝不臣有關。
腦海之中一下回憶起見愁與謝不臣之間迷霧一樣的關係,陸香冷心中的隱憂,又漸漸升了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見愁終於與吳端說完,相互抱拳告辭了,便朝著這邊走來。
轉頭剛一走近,見愁就發現大家看自己的眼神不對了。
左流眼底閃爍著好奇的光芒,陸香冷則是有微微的憂愁,如花公子酸溜溜地上下打量她,夏侯赦則是漠然看她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當然,還有謝不臣。
他的目光才從吳端的身上收回,慢慢落了回來,正好與見愁對上。
平靜,深邃,於淡漠無情裏面蘊蓄著幾分溫潤,不過也有幾分莫測的神光在裏面。
想必人人都好奇自己問了什麼吧?
其實也沒問什麼。
見愁腦海之中回蕩起吳端的話來:“謝師弟天賦卓絕,師尊對他殊為看中。早在三百多年前,師尊便不親自教人了,如今卻親自指點了他。師尊教了他什麼,沒人清楚,只知道他從趙卓師兄處習得了卓然劍意,從岳河師兄處習得了江流劍意,從王卻師弟處學得了隱者劍意。這人不同於我昆吾其他師兄弟,冷心冷情,我看之不透。”
唇邊的笑意深了些許,見愁隨意地站到了傳送陣當中,道:“我只與吳端師兄說了幾件私事,倒與此行無關。”
眾人齊齊露出一種難言的表情:你扯淡呢。
見愁沒管眾人到底是何神情,只笑道:“時辰不早,我們這就去登天島吧。”
說到這裏,她忽然一停,回過頭去,看向謝不臣:“是登天島沒錯吧,謝師弟?”
橫虛真人可是說了,謝不臣乃是去過隱界之人,對事情頗為熟悉,所以見愁有此一問。
只是……
這一句問話裏,帶著一種只有謝不臣能聽出的輕嘲味道。
不過他並未生氣,只點了點頭,也看不出有什麼架子,道:“青峰庵隱界有傳送陣傳送去登天島,乃是見愁師姐的師尊留下的陣法,不過損毀嚴重。我從隱界回來之時,猜到或恐還有後來人,所以修繕過了在隱界門前的陣法,現在只要前往登天島,待得修繕好登天島的陣法,與隱界相連,便可直接傳送去隱界,省去渡海的麻煩了。”
“你能修繕傳送陣?”
如花公子聞言,眉毛微微一揚,立時看向了他。
謝不臣略一頷首:“略通一二。”
“……”
略通一二?
如花公子抿了嘴唇,竟不知為何冷笑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這十九洲精通陣法之人少有,除非是北域陰陽兩宗之人。
一百個修士裏能有一個知道陣法皮毛,便是不錯了,至於能修繕傳送陣之人,更是鳳毛菱角,多半都是修為甚高,鑽研甚苦的老怪級人物。
謝不臣雖出於昆吾門下,卻不過只有金丹期的修為,竟然也會修繕陣法?
如花公子倒不會以為他在吹牛,畢竟同行之人都不是瞎子。
他冷笑,只為謝不臣這看似謙遜的“略通一二”!
能修繕傳送陣,還只說自己“略通一二”,何等虛偽?倒襯得其他人什麼也不知道了。
場面一時有些冷了下來。
面對如花公子的冷笑,謝不臣臉上卻沒有半點生氣的表情,始終淡淡,竟似乎根本沒聽見一樣。
見愁心裏樂開了花。
她瞭解謝不臣,於他而言,這“略通一二”還真就是實話,蓋因天下陣法良多,謝不臣怎麼算踏上修行之路也沒三年,所瞭解的也頂多只能算“一二”。
只是誰叫他並不得人喜歡呢?
早在出發之前,見愁已經從聶小晚處得到了另一份青峰庵隱界的地圖,眾人又知謝不臣在大殿之上出於種種原因有所隱瞞,所以一開始就不可能對他毫無防備。
如此一來,即便謝不臣說的話再正常,落在眾人耳中,味道也不很對了。
不可否認,見愁早先那樣策劃,未必沒有心機在內。
只是她手裏有另一份地圖,又怎麼能將熟識的朋友單獨置於危險之地?
一切只能怪謝不臣自己倒楣了。
見愁一笑,從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枚傳送符,只捏在手裏,道:“既然如此,我們便先去登天島吧。”
“啪”地一聲。
話一說完,見愁便直接捏碎了傳送符。
整座傳送陣當中,立時散發出一片濛濛的光亮,眨眼之間,幾個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秋日的天空,帶著一種透徹的深藍。
十三座島嶼,滿載著仙路的傳說,不少法寶的毫光,從天空之上一掠而過,或者投向遠處蔚藍的海面,或者投向那近處一片巍峨的十九洲大地。
第十三島名登天,取“一步登天”之意。
傳聞從人間孤島來求道的修士,一旦過了此島,便可得道成仙。
傳送陣發出幾道光芒來,見愁等六人出現在了陣法之中。
左流一步邁出,還有幾分小興奮:“這還是我第一次出十九洲大地啊!”
如花公子站在後面翻了個白眼。
除卻左流之外,剩下的幾個都是見過世面的,見愁也算是從人間孤島而來,早見過了登天島的模樣,所以神色平和。
她看向了謝不臣:“當初師尊的傳送陣出了差錯,我們只被傳送到了斬業島,登天島上的陣法到底是哪一座我並不清楚。”
謝不臣並未看她,聞言只是點了點頭。
這周圍鐫刻著的陣法不少,一半是從西海廣場上來,小半是從望江樓、望海樓之中出,還有極少數的一部分來自于大能修士,多半屬於建好了只用過一次就荒廢掉的那種。
如果沒有他們這一行人的話,扶道山人留下的陣法也在此列。
一身青袍,手持長劍,謝不臣在幾座陣法當中走看了一下,便停在了一座已經被泥土蓋掉一半的陣法前面,道:“這一座便是了。此傳送陣損毀不算很嚴重,半個時辰就能修繕好。”
“這麼久啊?”
左流頓時咋舌。
謝不臣並不介意他的無禮,只笑道:“若有大能修士在此,或許一刻便能修復好,不過我修為微末,只好花上加倍的時間了。”
他這樣一說,端的是禮貌又大度。
這一來,左流倒是一下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好歹是個流氓,沒想到這一會兒就被忽悠住了。
見愁心底哂笑一聲,只覺得左流雖自詡流氓,可心思還太單純,便要開口為他結尾,沒成想,遠遠地,竟然有一聲悲憤的叫喊聲隱約傳來:“竟然是你!”
眾人都聽見了,一下回過頭朝著遠處看去。
很遠很遠的一塊小礁石上,似乎站了幾名修士,似乎發生了什麼爭執。
天空之中遊弋著幾道法寶毫光,大約也是看熱鬧的。
不知怎地,見愁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卻又說不上到底是哪里聽過。
她的靈識還無法到達那麼遠的地方,只看向了其他人。
如花公子手一拍紙扇,竟然直接拔地而起,朝著那邊飛去。
“有好戲看了,反正謝道友修好傳送陣也需要半個時辰,我先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
左流眼前一亮,連忙一拍大腿,竟然也跟著去了。
夏侯赦看了那殘破的傳送陣一眼,一語不發地直接走到了遠處,找了塊還算乾淨的石頭,直接盤坐下來開始調息。
“封魔劍派慣出脾氣火爆之人,倒還沒見過這樣陰鬱的。”
陸香冷望著夏侯赦的身影,這麼念了一聲。
有關於夏侯赦的謠傳太多了,也沒誰知道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她不再多想,只對見愁道:“聽聞這附近多有修士采了新的東西,便在十三島上出售,我也正好趁此機會去周圍轉看轉看,說不準能收到幾味需要的藥材。見愁道友可要同去?”
半個時辰于修士而言,雖是一眨眼就過去,可畢竟去了人間孤島之後,便再不會有得到修界種種材料的機會。
他們雖已經在昆吾便做足了準備,可多一手準備總是無患。
只是見愁聽了陸香冷的話,卻搖了搖頭,看向了謝不臣。
此刻,他正一甩袖袍,引來一陣狂風,將填在陣法縫隙之中的泥土盡數除去,露出那些複雜的線條來。
“謝道友在此修復陣法,總要有人照看著,卻是不能走了。”
這話裏有深意。
陸香冷只一個閃念間,便已經明白了當中的利害關係。
她也看了謝不臣一眼,自也是想起了一鶴殿中被隱瞞的一些資訊,當下,她只對見愁微微一笑,略一頷首:“那香冷先去了。”
見愁點了點頭,目送陸香冷朝著登天島另一頭行去。
那邊有幾個修士站著,似乎正在交流,這是登天島上常見的情況,多半是新得了什麼東西,要售賣出去。
眾人都走了,原地也就剩下見愁與謝不臣兩個人。
看似不大的陣法,實則也有兩丈餘寬,涉及到空間傳送,其複雜程度更是超乎想像。
謝不臣從袖中取出了一把以靈犀角做成的匕首,匕首尖那小拇指蓋大小的地方上,乃是一塊深墨色。
見愁走了過去,仔細一看,那其實並不是一塊墨點,而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陣法!
複雜的線條勾勒在犀角匕首的尖端,細緻又密集,所以乍一看就像是一塊墨點,將犀角匕首的尖端也染黑。
製作陣法需要彙聚天地靈氣,但如果純以修士個人之力來佈陣,還沒布下陣法便已經累趴下了,所以修士們需要借助外物。
靈犀角鐫刻陣法凝聚靈氣,製成刀筆劍等物,都可代替修士向每根陣法線條之中灌注靈力。
旁人的靈犀角法器或許顏色深灰或者黑白不均,謝不臣手中的這一枚靈犀角匕首卻是顏色奇異的紫灰色,更別說尖端那鐫刻繁複到了極致的陣法。
雖不很通陣法之道,可見愁已經一眼看出這靈犀角匕首來歷不凡了。
謝不臣持著這一柄匕首,在陣法線條之上深深劃了一道。
他沒回頭,卻彷彿看穿了見愁在想什麼,道:“此匕首名為白夜,乃是隱界之中所得,為陰宗陣法宗師白玄元嬰期刻陣所用之器。”
見愁挑了眉,垂眸便看見了他穩得沒有一絲顫抖的手掌,準確地在陣法之上拉出了更多的線條來。
偶爾,他會伸出手去,將白夜匕首劃出的石屑拂到一旁去。
她沒有說話,彷彿對謝不臣能看穿自己的想法,半點不驚訝。
謝不臣唇邊掛了幾分微笑,地面上有潮濕的泥土氣息,還有獨屬於海上礁石的那一種奇異的冷腥味。
“劃——”
又是一條,淡淡的靈光在匕首所劃過的地方流淌,又深深地隱沒入了地面之下。
“你不與他們同去,只在旁邊看著我,是怕我在傳送陣中動手腳嗎?”
“謝師弟本事通天,連地縛這等殘忍困殺之陣,都可隨意指點人布下。”微微一笑,見愁踱步來到他身邊,“現在難得有可親眼見謝師弟佈陣,而不是什麼冒牌傀儡,見愁又怎能不來觀摩一二?”
“……”
謝不臣手中匕首一停,終於還是慢慢抬起頭來,看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見愁。
她臉上帶著近乎雲淡風輕的笑意,彷彿說著一件不關己的事情。
左三千小會之時,謝不臣並不在場,所以未能親眼目睹帝江風雷翼之事。
只是小會是何等轟動之事?
謝不臣曾在西海邊停留一段時間療傷,早從旁人言語之中聽聞了有關於見愁的一些事情,近年來帝江骨玉的消息也就殺紅小界那一次有過。
前後一聯繫,他便知道,那在殺紅小界之中,與顧青眉針鋒相對、破去了地縛陣,且重傷顧青眉奪走帝江骨玉之人,到底是誰了。
“劃——”
沉默良久,謝不臣終於重新低下頭去,一匕首從陣法之上劃過。
光芒乍現,又暫態隱沒。
“當時我並不知你也在小界之中。”
見愁歪了頭瞧他,眉眼低垂,動作不疾不徐,儘管俯身朝著地面,可一舉一動都是貴氣天成。
人活成他這樣也是挺有意思。
見愁忍不住笑了,搖頭道:“幸好你不知。”
若他知道當時在隱界之中的乃是她,即便無法確認她身份,只怕也是寧殺錯,不放過。
區區地縛之陣哪里夠用?
他會用上周天三十六極殺陣,確保她在裏面死得乾乾淨淨。
幸好你不知。
看似平淡的話語裏,藏著難言的驚天動地。
謝不臣看向地面之上最後的一處斷缺的地方,只一匕首劃過去,匕首尖上的陣法旋轉起來,將周圍的靈氣凝練成一條線,隨著匕首劃動的軌跡將斷裂的陣法複合。
一道金光閃過,整座陣法都發出了嗡鳴之聲。
他收了匕首,起身來看她。
這熟悉的眉眼,依舊透著幾許溫婉之意,只是藏在溫婉之下的,卻是強大、強硬、乃至於強橫。
一顆強者的心。
這是他不曾認識的見愁。
幸好他不知……
淡淡一笑,謝不臣只道:“你說得不錯。”
見愁忍不住地一聲笑,歎道:“只可惜,現在知道,已經遲了。謝師弟挑東西的眼光著實不錯,下次若還有殺紅小界這等為我做嫁衣的好事,還請謝師弟務必知會于我,必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說到最後,她滿臉的誠懇與感激,良善到了極點。
若有下次……
謝不臣注視著見愁,目光從她月白衣袍銀色繡紋之上掠過,眼底一片溫潤,似有回憶之色。
他為她做嫁衣,並非第一次了。
只是此嫁衣非彼嫁衣。
“謝某只信見愁師姐會赴湯蹈火、不辭萬死來殺我,至於下一次……何必下一次?”
眼前不正好是個絕佳的機會嗎?
於她是。
於他是。
這一瞬間,見愁忽然沒有說話。
她望著謝不臣,也望著這熟悉的眉眼,若非他手中持的不是筆而是劍,只怕她要以為用這番近乎溫柔的言語對她說話的,乃是昔日那謝無名了。
“看來我得為謝師弟備上一口好棺材,免得死了還要漫山遍野去找合適的樹,現剖一口,想必不會是很愉快的經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