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山海市
上古有異蟲名“蜃”,吐氣為蜃氣,則成“海市蜃樓”。
如今見愁眼前所見,竟與上古之傳說一般無二。
唯一的不同是,傳言之中的“海市蜃樓”皆為虛幻,眼前出現的這一片“山海市”卻是實實地存在著。
在這連片的屋宇高樓出現的刹那,整個天也跟著漸漸亮了起來。
此刻見愁視野之中,一半是昏黃未明的天色,一半是恢弘的山海市,其景奇幻莫測,實在叫人難以置信。
寂靜的枉死城,也轉眼喧鬧了起來。
無數緊閉的大門,紛紛打開,形態各異的鬼族們,也都從屋裏走了出來。
有的長著兩隻黑色的牛角,也有的穿著一身純黑或者一身純白,還有的明明是一張人面卻長著一張鳥嘴,更別說腮部覆蓋著鱗片,怎麼看怎麼不對勁的那些了……
當然,更多的還是與見愁一般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人。
這裏畢竟是枉死城,即便有十大鬼族駐紮在此,也不會比源源不斷永遠都在增加的“枉死鬼”要多。
見愁的注意力,刹時便從那懸浮在上空的山海市上收了回來,藏著隱晦的打量,看著周圍。
他們此刻距離城中心很近,這種人潮瞬間都走上街的熱鬧是她從不曾體會過的。
就像是回到了人間,打開門看到了熱鬧的集市一樣。
奇形怪狀的建築裏面都有了人在走動,甚至有不少人直接上了街,大多數人對頭頂的山海市都已經習以為常,也有一些應該是第一次見,很是興奮。
“山海市出來了,你們去不?”
“嗐,沒錢去什麼啊?喝杯酒都得賣身!”
“老趙你呢?”
“徒子徒孫才孝敬了不少東西,上去走走?”
“哈哈,走走!”
這是要去山海市?
見愁聽見聲音,就回頭朝他們看了一眼。
那是幾個認識的人,就從張湯宅邸旁邊走出來。
一個鬚髮盡白,佝僂著身子,不過滿面紅光,顯得很有中氣,便是開口說徒子徒孫孝敬東西的那個;另一個胖子,長了一副酒糟鼻,看著似乎永遠都在喝醉的狀態,便是呼朋引伴的那個。
此刻站在大街上的人太多了,他們哪里能注意到見愁跟兩個小鬼?
即便是看見了也不當是一回事,大大咧咧就走了過去。
小頭鬼連忙戳了戳見愁,壓低聲音,緊張道:“天亮了,我們得走了,見愁大尊,你趕緊跟上他們!他們知道怎麼上去!”
山海市漂浮在天上,不跟著旁人,見愁的確不知道該怎麼上去。
只是……
“那你們?”
“沒事,以後我們都在老張手底下混飯吃了,枉死城有新鬼我們就會押解過來。這一枚符,你拿著,回頭我們來還可以找你。”
小頭鬼機靈地從自己袖子裏摸出了一枚暗淡的黃色符紙,上面有著暗紅色的符文,但很陳舊,一副破破爛爛的模樣。
可小頭鬼動作很輕,極為珍視,生怕碰碎了。
——沒辦法,誰叫他窮呢?
見愁伸手將這符紙接了過來,從小頭鬼的話裏已經猜到了符紙的用途,當下點了點頭。
小頭鬼見她收下,立刻眉開眼笑起來:“那我們就先走了,大頭,大頭?”
使勁兒地一腳踹在大頭鬼身上,大頭鬼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誰,誰踹我?”
“豬腦子,別睡了,該走了!趕緊的,回頭到接引司又要被罵了!”
小頭鬼氣不打一處來。
大頭鬼還沒反應過來,剛抬手給見愁擺了擺,目光已轉,才看到山海市,眼睛頓時睜大了:“小頭,小頭,你看,你看!是山海市誒!”
小頭鬼翻白眼。
剛才他就看見了。
像他們這種不住在枉死城裏的小鬼,只有晚上趁著押解新鬼的時候才能進來,山海市再怎麼厲害,他們也就是看看,根本沒機會進去。
所以,與其眼饞,不如直接拽走。
小頭鬼不理會大頭鬼的抗議,一路把人往城門口拽。
大頭鬼頗不捨得,回頭看了一眼,扶著自己那大大的腦袋,不大懂地問了一句:“你怎麼把符給她了?那不是你的寶貝嗎?”
“我還當你睡死了呢,沒想到你還聽到了幾分啊?”小頭鬼佯裝驚訝,下一刻卻得意洋洋地笑起來,“你懂什麼?寶貝,再寶貝能寶貝過這只大肥羊,啊不,見愁大尊!這就是我們的搖錢樹,我還怕她跑了呢!”
“……”
大頭鬼腦袋轉了幾圈,終於在出城門的時候,給了小頭鬼一個大拇指:聰明!
那邊張湯宅邸外面。
見愁瞧著掌心躺著的這一枚舊符,眼底了然,唇邊掛了抹笑意。
就小頭鬼這一點道行,她還能不知道他心裏想什麼?
只是這點心機無傷大雅。
見愁收了這一枚符起來,略一整有些發皺的衣襟,這才抬起頭去找先前那結伴離開的兩人。
佝僂老者與酒糟鼻胖子,已經一路走到了那一片幻影的正下方。
但見兩人同時從自己腰上解下一塊玉牌,抬手朝著那一片山海市幻影裏一扔——
玉牌之上發出一道青光,如同光柱一樣射去。
那包裹著山海市的飄飄渺渺霧氣,竟與這一道自下而上的光柱交纏到一起。
只三五個呼吸的時間過去,便有兩座霧氣與青光交纏的長橋,出現在了那兩人面前。
與此同時,四面八方,無數個方向,其他枉死城中人,也都有不少準備進入山海市。
無數枚玉牌飛出,無數道青光射出。
漂浮在上空的龐大山海市,就像是一個可怕的怪物,架空的長橋像是它延伸出來的無數觸角,吸引著所有人的進入。
見愁遙遙看著,已經是讚歎不已。
一座漂浮在極域上空的巨大城池,迴圈停靠在地府七十二城的上空,天明出現,夜晚趕路?
就好像一座大船。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船”上應該還有做生意的人,而那便是她的目標所在。
張湯敢提,這山海市便必定于她有用。
心思稍定,見愁也與周圍許多枉死城住民一起,朝著山海市走去。
在走到下方的時候,她掏出了夜裏才從錄籍處拿到的錄籍玉牌,這便是之前那兩人拿出的通行玉牌,想必有這東西便可以進入。
果然,在她將玉牌扔向山海市時,同樣的一幕出現了。
見愁便踏著這出現的長橋,穿過了重重迷霧,一路往裏走。
灰色霧氣長橋的盡頭,淩空懸掛著見愁的玉牌。
見愁伸手就要收回玉牌,一轉頭卻看見旁邊一座長橋上,那牛頭族的人直接從玉牌旁邊穿過了,而長橋也沒有消失。
略一思索,見愁一下就明白過來了。
這玉牌乃是形成長橋的主要器物,一旦玉牌收起,長橋也就不復存在,只怕等他們再從長橋離開,這玉牌才該被收起。
於是,見愁收回手來,從那玉牌旁邊經過。
一步邁出。
山海市已至。
入市的人們來自四面八方,有的從屋頂上下來,有的從牆壁裏鑽出,也有的從地上冒出來……
蓋因長橋搭建的方位不一,所以眾人出現的方位也不相同。
見愁雙腳已經落在了那飄蕩著霧氣的石板地面上,回頭一看,一個大大的赤紅色“味”字,鬼畫符一樣,佔據了她整個視野。
見愁微驚,退了兩步,才看清那是一面大大的旌旗。
此刻她正站在一座四五層的高樓前面,移過目光來一看,她才瞧見這高樓正門上的牌匾。
“知味樓”。
門口幾個小鬼穿著小二的衣服,揚著笑臉迎接今日新進來的客人。
不少華服打扮的人,從見愁身邊走過,笑著走了進去。
“終於又能嘗嘗知味樓的知味酒了,不容易,不容易啊!”
竟是先前見愁看見的那酒糟鼻。
想來真是個酒鬼。
見愁心裏哂然,有心要進去一探究竟,可她又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女,囊中羞澀,如何邁得動腳步?
所以腳步一轉,她很快順著長街走去。
就像是十九洲西海岸那林立的修界商鋪一樣,這山海市之中竟然也不例外。
賣丹藥,賣法器,賣石頭,甚至賣長袍……
應有盡有。
“山海市,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買不到!”
“都說海市蜃樓,海市蜃樓,我們把這裏叫山海市,其實大人物們都把這種飄在天上的叫做‘蜃城’,虛虛實實,誰也分不清楚。”
“不過啊,但凡在這裏有座樓、有間鋪面的,可都是地府響噹噹的大人物,絕對招惹不得的。所以千萬別起什麼僥倖心思偷拿搶騙的,我怕你連鬼都做不成!”
一個身著青衫的書生,手裏持著摺扇,雙腳離地,漂浮在半空中,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正跟自己身邊的新鬼們炫耀自己所知。
山海市乃是浮城如船,漂流在整個地府,自不是每天都會出現。
來得晚些的小鬼,向來都是只聞其名,不見其形,今日看見了,又有人引路,紛紛好奇了起來。
一隻新鬼歎道:“我倒是想買很多東西,可我的錢都拿去孝敬給判官了……身上倒是還有幾個物件,可……四爺,我左看右看,怎麼沒看見當鋪啊?”
書生斜了他一眼:“這裏就是做生意的地方,當鋪是沒有,可每間鋪子都是當鋪。賣法器的必定買法器,賣丹藥的必定買丹藥,成色夠好還愁沒人要?不過德性跟當鋪一般無二就是了。”
這時候,見愁恰好從他們旁邊走過,聞言,忍不住看了書生一眼。
青衫雖簡單,卻以玉簪束發,腰上還掛了一隻小袋子,看上去鼓囊囊的,只怕有不少“好貨”。
面皮白淨,丹鳳眼頗有幾分風情,不過眉眼間卻流露出幾分不自覺的高高在上來。
這感覺……
像是紈絝子弟。
見愁看見書生的時候,書生也瞧見了見愁。
那一瞬間,他微微有些恍惚,那摺扇抬起來,似乎就要指著見愁。
不過這時候的見愁已經自覺冒犯,只不大好意思地點頭致歉,便順著人潮走去,轉過個拐角,沒了影子。
那書生站在原地,望著見愁離開的方向,人都不見了,卻依舊沒有撤回目光。
甚至,在經過了一番回想之後,書生慢慢地張大了嘴巴。
“不……不會吧……”
“四爺?”
“四爺?”
那幾個跟著他的小鬼,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紛紛問詢起來。
四爺,乃是他們對書生的稱呼。
人間孤島就那麼大,死的時間差不太遠的話,到底還是能碰到幾個熟人的。
這幾隻小鬼,便都認識書生。
陳廷硯,大夏太傅陳大人家的第四子,人稱一聲“陳四爺”。
這原本也算是遊遍京城,看遍群芳的浪蕩子一個,卻沒想一日從自家出來,竟被無緣無故掉下來的陳府匾額砸在頭上——
死了。
就這麼兒戲一樣地死了。
待得到了地府,陳廷硯才知道,自己竟是枉死的。
還好老爹陳太傅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平日也沒少搜刮民脂民膏,是以陳廷硯死了之後,收到了不少上面燒來的東西。
老頭子出手大方,陳廷硯在下面的日子也就逍遙。
今日本是準備帶這幾隻小鬼出去見見世面,可他沒想到,走在路上,竟然也看見了一張熟臉!
剛剛那經過的女人……
怎麼看怎麼眼熟!
陳廷硯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終於是想起來了!
他猛地攥著摺扇一拍大腿:“我的乖乖,這不是謝侯府那主兒嗎!”
“什麼謝侯府?”
“她是誰啊?”
“長得挺好看的……”
幾隻小鬼摸不著頭腦,只覺得陳廷硯這表現未免也太誇張了,半點不像是那個號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陳四爺了。
可他們哪里知道?
陳廷硯乃是太傅之子,京城風流圈子裏也算得一號人物,因著才華不錯,也與謝侯府三公子謝無名有幾分交集。
曾有一日,謝三公子請他們去府上吃茶。
茶是白芽奇蘭,新來的異種,可金貴,泡上三個呼吸便得倒出來,
當時謝無名剛把滾水注入盞中,其餘幾個人坐在旁邊閒聊,還沒等謝無名把茶倒出來,外面便有丫鬟通報,說是見愁姑娘來了。
謝無名那倒茶的手一頓,竟把茶盞放下,也不叫人進來,只讓人在外面候著,自己出去。
眾人都奇了怪:見愁姑娘是誰?怎地謝三公子連茶都不泡了就出去?
閱美無數的陳廷硯當時就懷疑了起來,抻著腦袋偷偷往外看。
謝無名出去,繞出了門,就站在走廊下面,那女子則在他前面兩步遠的地方,隔得很近,只雙手捧了一卷佛經遞給他。
聲音是不沾半分煙火氣的淡。
說是才抄好的,今日她有事,無法將佛經面呈給老夫人,所以只能交給謝三公子。
兩人在廊下,也頂多三兩句話的功夫。
謝無名走回來了,陳廷硯的魂兒卻還沒回來。
一直到一盞茶入口,他才慢慢按了按自己心口,一片口乾舌燥,忍不住開始旁敲側擊,想知道方才那“見愁姑娘”的身份。
誰料,素日待人尋不出半分差錯的謝三公子,無聲看了他一眼,半句話沒說,便把話題輕輕揭了過去。
陳廷硯也不是傻子,還能感覺不到他的不悅?
只是心裏到底有那麼一種奇怪的感覺。
美人兒見多了,方才卻只看見個模糊的輪廓,沒能看全,陳廷硯想到哪兒哪兒不舒服。
等他回了家,著人一打聽,原來是個為謝侯府做事的良家姑娘,現在為侯夫人抄佛經,是個蕙質蘭心的,獨獨身世悽楚了一些。
表面上看,什麼問題都沒有。
可陳廷硯老覺得謝三公子對這一位有那麼點什麼。
後來,他半真半假跟謝無名討要過“見愁姑娘”,左右不過是個丫鬟樣的人,還能委屈了她不成?沒想到,每一次提起,謝三公子都不冷不熱地給他擋了回來。
再後來……
陳廷硯就死了。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
這才過了多久,他竟然在這枉死城看見了見愁!
兩腳懸浮,整個人都像是沒有重量一樣。
如今的陳廷硯已混入了十大鬼族之中的日遊一族,過不多久還會去參加鼎爭,也算是小有頭臉的一號人了。
他沒聽見小鬼們的聒噪,只啃了半天的扇子,終於還是忍不住心癢癢。
一本正經地咳嗽了一聲,陳廷硯左右看了看,揮手便叫那幾個小鬼走開。
“都自己去逛著,你們四爺我還有事,別跟著我啊。”
小鬼們面面相覷,還沒來得及回答,陳廷硯已經翩翩君子一般向著見愁消失的方向飄了過去。
此刻的見愁,已經站在了一家很獨特的店面前。
樓高三層,外面一個招呼的小鬼都沒有,旌旗匾額更是沒有,只有那地面上鐫刻著一個大大的“品”字。
站在外面朝裏望,見愁看見了多寶格上琳琅的東西。
有刀劍,有鉤叉,也有一些看著很像藥材的東西,甚至一些小瓶瓶罐罐,約莫是丹藥。
竟是她一路走來,瞧見的最齊全的鋪面。
方才她已經在路過的時候,聽見了書生說的話,也知道現在自己能在什麼地方換到玄玉了。
現在見愁身上趁手的法器沒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就一把“人皇劍”,還怕樹大招風。
若要修煉魂魄境界,沒極域的一些功法只怕也不成。
所以,雖不知眼前這店鋪到底什麼來頭,可無疑,它是最符合見愁此刻需求的——
若換了玄玉,最好再買一些自己需要的東西,能一次搞定當然最好不過。
僅僅遲疑了片刻,見愁便邁開了腳步,向著裏面走去。
高樓很大,門扇全都大打開來,門檻很矮,卻雕刻成了一片骨龍的形狀。
在見愁邁過門檻的刹那,竟有一道淺藍色的光芒似匹練一樣,從她腳下鋪開。
店內第一層,鋪面掌櫃矮得跟只人參娃一樣,正在拿雞毛撣子四處掃著,百無聊賴之下,還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在那淺藍光芒鋪開的瞬間,他頓時哀歎:“這麼早的,又來生意了……”
見愁見了那藍光,尚在驚奇,聽見這聲音,不由抬頭看去。
只見斜對面高高的多寶格下方,很靠近地面的地方,竟有個圓乎乎的腦袋從其中一格之中探了出來。
一看見愁,他那兩隻綠豆大的眼睛裏頓時略過一絲不屑。
不就是個魂珠境嗎?
也敢來“品”?
真是……
額,不對。
藍光顯示魂珠境,可他怎麼沒看見這姑娘的魂珠呢?
掌櫃的傻眼了,仔仔細細盯著見愁看了半天,最終徹底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我、我的閻王老爺,還、還有這麼小的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