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無名小卒
拔劍——
崖山,拔劍派!
在白寅此話出口的一瞬間,所有對崖山稍有瞭解的人,腦海中幾乎齊齊冒出了這些字眼,同時忍不住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作為左三千巨擘級的宗門,崖山享譽十九洲已久。
但是,但凡對崖山有那麼一點瞭解的人,在提到崖山的時候,都不得不提到崖山門下弟子之中一個重要的派別,那就是傳說中的“拔劍派”!
一言不合,拔劍相向!
沒有什麼問題,是一場戰鬥解決不了的。
他們永遠是崖山最好戰的一撥人,也是崖山戰力最強大的一撥人。彷彿不知道什麼是退縮,也從不畏懼,堅守著自己心中的信條,但也堅信著自己手中的劍。
崖山的歷代掌門,歷代長老,少有幾個不是拔劍派出身。
就是如今頗受左三千詬病的中域執法長老扶道山人,當年也是拔劍派出身。一把“無”劍,挑遍崖山,虐遍昆吾,幾乎全無敵手!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智林叟,曾與人玩笑:崖山門下,十有七八都是“拔劍派”,剩下的那“二三”,只是還沒跟你拔劍罷了。
誰也不知道,白寅原本到底算那“七八”還是那“二三”。
但在他口中這般輕描淡寫地道出“拔劍”二字之時,所有人幾乎都已經相信了:如此拔劍,唯有崖山!
又一個拔劍派啊!
活生生的,在眼前的“拔劍派”!
這一刻,所有人都期待了起來:期待著看到傳說中“拔劍派”的風采,期待著窺探到白寅實力幾何,期待著一場……
精彩的戰鬥!
每一個人的目光,都是灼然而有光彩的。
離火間內的見愁,卻一下有些恍惚。那“拔劍”二字,竟似擁有一種奇異的魔力,竟一下將她拉回了當初剛入門的時候,面臨著來自剪燭派的刁難和挑釁……
拔劍臺上,悍然拔劍。
那時候,她才剛突破築基期,對一切懵懵懂懂;那時候,還沒擁有任何一把劍,當然現在也沒有;那時候,“拔劍”二字,到底意味著什麼,她其實還不很明白……
如今麼。
見愁望著隔岸臺上的白寅,唇邊的笑弧,終於抑制不住地飄蕩了開去,暈染出一片久違親切的慨歎來。
現在,就來看看這一位五師弟,算不算一位合格的“拔劍派”好了。
“奪命鏢冷光,向來是星海亡命之徒裏一流的人物,如今竟也為夜航船效力了。真是有些令人意外……”
一旁的澹台修,在看見崖山插手後也輕鬆了下來,還詢問見愁。
“仙子覺得,這個白寅,能贏嗎?”
白寅畢竟不是曲正風。
他在外雲遊多年,也甚少參與崖山的一應事務,所以雖然修為不低,但並未與曲正風一般,早早就揚名十九洲。
場中所有人,也只能看到他的修為,無法評判他的戰力。
但要說能不能贏?
見愁自然想起了當日夜航船地牢之中所見:修為深厚,精於劍道,而且反應速度絕對的一流,要對戰此刻臺上的冷光,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她微微地一笑,口中卻道:“打架的事情,我不很精通,澹台公子可算是問錯人了。”
“哈哈,是嗎?”澹台修卻也不惱,笑了一聲,也歎了一聲,“我倒是覺得,他一個,至少應該能打兩個的。”
評價這麼高嗎?
見愁眉梢一挑,也不發表什麼更多的意見,只道:“那我可要好好看看,澹台公子猜得是對還是不對了。”
所有人,拭目以待。
寬闊的隔岸台中央,已經空了出來。
白銀樓的震道人、夜航船祭酒梁聽雨、惡僧善行三人,都已經退到了隔岸台的最邊緣看著。一同被移到邊緣的,還有困著左流的那黑鐵囚籠。
白寅掌劍,豐神俊朗,與枯瘦似骨的冷光相對而立,是一種鮮明的對比。
他的修為不算高,如今也就是元嬰中期。但這些年一個人遊歷在外,曆過了不知多少危險,加上早些年早崖山困獸場被完虐積累下來的慘痛教訓,白寅的戰力,絕對是高過一般的同級修士的。
此刻他略略一掃,也就輕而易舉地發現了冷光的修為。
這一位在星海凶名赫赫的“奪命鏢”,從修為的境界上看,與他倒是一模一樣,也是元嬰中期。
單單看這個的話,也許會是一場勢均力敵之戰。
只不過……
白寅微微眯了眯眼,掌劍的五指悄然握緊,在這一個蓄滿勢的刹那,瞬間拔劍!
“錚——”
丹青劍出鞘!
“呼啦!”
這一瞬間,竟然有成百上千道水痕墨氣隨劍而出,有如被狂風吹卷的綢緞,淹沒了小半個隔岸台。
不必說,又是名劍一口,絕非凡品!
樓中無數人見之,心生震懾,無比豔羨;但此刻位於白寅對面的冷光,就沒有功夫再去思考那麼多了。
冷光綽號“奪命鏢”,是星海很有名的殺手。
很多人喜歡他,也有很多人害怕他。因為他雖然僅有元嬰中期的修為,卻往往能夠暗殺修為比自己更高的人,最強的戰績,莫過於當年刺殺了一位出竅期的老怪。
潛伏,陰毒如蛇,伺機而動,一擊必殺……
這都是他的優點。
所以,很多時候冷光喜歡稱自己為“刺客”,一名絕佳的刺客。
今天這樣光明正大的場合,四下都沒有任何的遮擋,無疑,絕非利於他發揮的場合。
但冷光不認為自己會輸。
在沒有達到目的之前,他的謹慎,足以逼瘋每一個對手,即便對面是崖山門下。
只可惜,今天這種自信,並沒有能維持哪怕片刻!
冷光的臉頰,已經瘦得好似骷髏,彷彿只剩一層皮貼在骨頭上。所以那一雙嵌在眼眶裏的眼睛,也就顯得格外大,大得讓人害怕。
平日裏,這一雙眼底,總是令人心悸的死寂。
但在此刻,卻閃過了幾分難以掩飾的駭然!
這拔劍!
場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體會他的感覺。
沒有拔劍之前,他眼前站的不過是一個氣勢沉凝且很強大的對手;但在對方拔劍之後,一切卻都消失了。
眼前的白寅,明明還站在那邊,可當他的靈識卻無法鎖定對方的位置。
一切都是虛無!
彷彿,在劍出鞘的一瞬間,他已經化作了那千百道墨氣!
一個……
無法鎖定的敵人?
不好!
腦海中冒出這念頭的瞬間,一種強大的危機感,瞬間襲來。多年刺客生涯養成習慣的警惕和經驗,讓他在這一刻,毫不猶豫選擇了退避!
下一刻,那千百道墨氣,便化作了一條一條游龍,勢如破竹一般朝著他原本落腳之地撞來!
“轟!”
墨氣著地,仿若潮水來襲,雄豪至極。
但轉眼又雲霧一般散去。
待天朗氣重清時,冷光抬眼一看:白寅又重新出現在了他靈識的感知中,手持著那一柄劍身純白滿布玄黑色圖紋的長劍,朝著他露出了一個說不上是笑的笑容。
“劍名,丹青!”
以劍為筆,畫紙丹青,畫我丹心!
白寅無疑是個很有“文氣”的人。
劍因氣而選,氣因劍而生,彼此之間相輔相成,修煉至如今,其身上下已有一股渾然天成的筆墨山水意境。
他的劍,是獨一無二的;他的筆墨,也是獨一無二的。
在之前長久的修煉歲月裏,十九洲上幾乎少有人聽聞過他的名姓。但見愁相信,在今日白銀樓一戰之後,他的名字,必定為千千萬萬人傳揚!
只為了這樣驚豔的人,這般驚豔的劍!
相比起當日夜航船地牢內的小心謹慎,此刻隔岸臺上的白寅,沒有了當時面對神秘強敵和突發情況的狼狽,顯得更為揮灑自如。
劍尖一挑,是墨線綿延;劍刃一劃,是墨氣氤氳;長劍倒垂,則恍惚間九天的銀河墜入凡塵,匯成畫卷上一派淡墨的山水……
冷光的攻擊,自是奇異詭譎。
他以“鏢”聞名,尤其是手中似乎沒有盡頭的“金錢鏢”,其形制大致與凡俗的銅錢一般,統共三十六枚,但色澤卻是深紅。當這樣的金錢鏢,被冷光握在手中的時候,就彷彿一條有生命的血線。
金錢鏢在場中穿梭,遊弋,只帶給人一種毒蛇一般冰冷刺骨之感。
換了尋常人在他對面,此刻只怕是早已經後腦勺發冷,心驚膽戰,疲于應付了。可此時此刻,他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白寅!
那是何等遊刃有餘的感覺?
一鏢飛出,帶著一點靈光,又悄無聲息地靠近,但還未能近白寅的身,就會被一道游龍似的墨氣擊落,甚至順著金錢鏢的軌跡向著冷光反擊!
伺機而動的所謂“偷襲”,竟不能對白寅產生任何的影響!
相反,白寅這丹青劍奇異的隱匿氣息的特性,卻屢屢讓冷光無法捕捉對方的動作,並且有好幾次差點被對方劍尖挑中。
你來我往之間,已然是一場劍客與刺客的頂級較量!
“叮!”
“叮!”
“轟隆!”
……
交手之聲,不絕於耳。
白銀樓中無數的修士,已經看得讚歎連連。
冷光是個高手,他們再清楚不過。但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崖山門下白寅,竟能與冷光勢均力敵,甚至隱隱之間還有一種即將要蓋過去的感覺。
不愧是崖山啊!
敢直接開價百萬,終結這一場懸價的前半場環節,就不可能沒有實力解決這後半場。否則,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出價排在第二的沈問醒?
“好強!”
就是一開始就判斷過了白寅實力的澹台修,在此刻也不由得發出了這樣的一聲感慨。
顯然,白寅的實力,還超出了他一開始的判斷。
見愁倒是沒覺得有什麼意外:“澹台公子不都說了,覺得他能贏的嗎?”
“話是這麼說,但打得這麼輕鬆,卻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澹台修搖了搖頭,目光始終緊緊地鎖在戰局上,又道,“畢竟,冷光絕不是個好惹的善茬兒,也有不少人是在最要緊的關頭——什麼!”
話才說到一半,澹台修雙目卻一下放大,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幾乎是同時,白銀樓中也是一片一般無二的驚呼,甚至透過竹簾,能看見不少人在這一瞬間站了起來,彷彿看到了什麼驚險至極的場面。
見愁頓時為之一驚,向隔岸臺上看去。
就在這兩句話的功夫裏,場中局勢竟已生變!
先前一直是白寅略占上風,眼見著冷光攻勢漸漸頹下來,便穩步壓上,一步步加重自己的攻勢,企圖以此擊敗冷光。
但沒想到,似乎是因為攻勢過急,他左肋處留下了一個極其微小的破綻!
對旁人來說,這一點破綻什麼也不算。
但對於“不動則已,一動殺人”的冷光來說,如果發現不了這樣的破綻,抓不住這樣的機會,就絕不是一個合格的刺客!
可以說,這個破綻,可能是他本局唯一一個翻盤的機會!
但冷光同時也很清楚:如果利用了對方的這個破綻,那麼自己就將動用自己的必殺技對對方發動奇襲。同時,也會因為接近對方,而將自己徹底暴露在對方的劍下,露出一個巨大的破綻……
這個機會,他會放掉嗎?
如果是像平時那樣,蟄伏在黑暗中,等待著獵物的靠近,等待著獵物的上鉤,冷光會更謹慎一些,一切有風險的事情都不會去做。
但此刻,是瞬息萬變的戰鬥!
面對白寅這個強大的對手,他根本不知道,類似於這樣一個極小的破綻,在之後的交戰中是不是還會出現。
也許還有,也許沒有!
以冷光對白寅實力的判斷來看,他不覺得對方頻繁露出破綻的可能性很大!
該賭的時候,終究是要賭一把的!
冷光毫無選擇!
他那一雙比女人還要纖細柔軟的手掌,十根修長的手指都彷彿浸在月光裏,如玉一般瑩潤。
指法連掐,恰似亂蝶穿花,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感。
但遊弋在其指間的,竟是十枚隱隱泛著金紅色光芒的金錢鏢!
這分明是已經催動到了極致!
一名“刺客”的必殺技,是絕不會留給人反應的時間的。
幾乎就在白寅注意到這一點刺眼金紅光芒的同時,致命的攻擊就已經朝著他襲來。十枚金錢鏢,分別朝著他各路要害奔來!
這絕不僅僅是數量上的變化!
白寅輕而易舉就能感覺到每一點金紅色光芒上附著著的毀滅力量。他毫不懷疑,一旦被這些氣息沾上,自己經脈之中流轉的靈氣,會立刻受到阻斷,並且一時半會兒不會恢復。
高手交戰,打的不過就是瞬息之間的變化。
而冷光的刺客,求的也是這微妙一瞬間的優勢。只要能將白寅打斷,哪怕是一息的時間,一切便可以宣佈告終——
以他的勝利告終!
冷光知道,場中所有人也都看出了這一刻的險惡,白寅又如何會不知?
可奇怪的是,此時此刻,面臨這兇險的、近乎以命相搏的一擊,他不僅連半點慌亂的姿態都沒有,甚至神情中沒有半點危急之態。
絕對不對!
這一瞬間,冷光的心中,忽然飛快地掠過了一個近乎不可能的想法:被算計了!這個露出來的破綻,是對方故意賣給自己的!
為的,就是引動自己的必殺技,讓自己暴露在對方的劍下!
可是……
這樣兇險,甚至孤注一擲的辦法,一不小心就可能丟掉性命啊!
這個來自崖山的修士,還是扶道山人座下的弟子,可以說身份高出此刻白銀樓中大部分人一大截。
為了救左流而打擂就算了,還能為此兵行險招甘冒性命危險?
冷光實在有些不敢信。
此刻箭已離弦,他也沒有再讓此箭回頭的本事,還不如搏上一搏。就算是對面白寅想要算計他,他也要將計就計,利用好對方露出的這個破綻,一擊必殺!
“呼啦!”
過快的速度,帶來呼嘯的風,眨眼就灌滿了冷光那因為身體枯瘦而顯得過於寬大的衣袍,整個人臃腫得好像一口麻袋。
但這一刻,沒有人能看清他的速度,更看不清那些鏢的速度!
咻咻咻!
尖銳的鳴響,幾乎就要刺破人的耳膜。
但下一刻,伴隨著一聲歎息一般的“你輸了”,天地間,一切的聲音,都止息了。
仿若白山黑水化成的丹青長劍,扶搖地飛上了天空。
劍尖上那最鋒銳的一點,凝聚了一枚深黑色的墨點,有如被濃縮到了極致的旋渦,瘋狂地旋轉中,將墨氣朝著下方揮灑。
“嗡!”
一座兩丈五尺方圓的鬥盤,幾乎同時,在白寅的腳下亮起,光華璀璨!
這一瞬間,無數人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
十九洲,鬥盤體現著一個人的天賦,也體現著一個人的實力。白寅才元嬰中期,竟然就已經擁有兩丈五的都怕,可以說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了,絕對遠超一般的同境界修士。
崖山門下,竟然這樣可怕?
無數人心中顫抖,但更令人震驚的,也不過才剛出現。
鬥盤既現,其上坤線便如經緯一般羅織起來,道子則星點似的散落在各個角落。
在白寅的靈力催動下,鬥盤旋轉越快,隱隱然與頭頂那旋轉的墨點相和。一枚又一枚道子,接連亮起,在坤線的勾連下,竟然形成了一副畫卷的圖案!
一枚,金色道印!
“錚!”
在這金色道印出現的刹那,原本扶搖指天的丹青長劍,竟然瞬間倒折而回,如同一支墜落的神筆,無巧不巧點在了道印之上。
於是,整座鬥盤,一下“活”了過來。
無數雪白的靈光,從道印之中激發而出,比之潮湧一般的墨氣,更多幾分輕靈,自然而然地朝著上方升騰而去。
雪白的靈光,漆黑的墨氣。
彷彿開天闢地時的清氣與濁氣一般,有著自己的流轉軌跡。瞬息間,它們便在半空中彙聚到了一起。
於是,近乎奇麗的一幕,便出現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墨氣一凝,靈光一勾。
都不用筆劃描摹,眨眼間竟然成了一幅橫在半空中的浮世圖卷——
清秀的山水之間,遠處是縱橫的阡陌農田,近處則是幾棵老樹。
樹下,一童子斜坐于老牛背上,手中握著的不是趕牛的鞭子,而是一管牧笛。靈光墨氣交織間,他竟然伸手,將牧笛靠在了唇邊。
這一刻,明明什麼聲音都沒有,但所有人卻彷彿聽見了那悠揚的牧笛聲。
“啪!”
“啪!”
“啪!”
“啪!”
……
整整十枚金紅色的金錢鏢,眼見著就要觸到白寅之身,只差那麼一線了!可在牧童橫吹牧笛的這一瞬間,竟像是為什麼巨力所阻,不僅不能進分毫,反而碎成了齏粉!
“噗!”
修煉多年的本命法器被破,冷光幾乎第一時間一口鮮血上湧,根本沒有忍住,就噴了出來。
隔岸臺上,舊日斑駁的痕跡上,頓時又添了一抹新紅。
“……”
整個白銀樓中,靜了有那麼一個刹那,下一刻便猛地喧囂了起來。
“天,這是什麼術法?”
“不,不對,這是劍法,這是劍法!”
“竟是以劍為筆寫丹青啊,妙極,妙極!”
“好厲害,好厲害……”
……
有不少人曾想過,白寅既然敢出來,就應該有勝過對方的實力。但誰也沒有想過,以出手迅速、算計深沉而聞名的冷光,竟然會這樣幾乎毫無反抗之力地敗在對方手下!
太強了!
而且不管是先前精妙的劍法,還是後來這憑空出現的水墨畫卷,都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議論聲,如潮席捲。
沈腰等人已經是目露異彩,顯然覺得白寅的實力,超出了他們的預期。
離火間內的見愁,就更是感慨莫名了。
注視著場中那已經開始消散的畫卷,澹台修懸起來的心這會兒才慢慢放了下去,鬆了口氣道:“這劍,實在是太奇太妙了……”
只是劍奇妙嗎?
見愁可不這樣以為。
曾被扶道山人稱讚過“戰鬥天賦頂尖”的她,自然能看出方才一戰諸多的玄奧之處。
丹青劍固然奇妙,但歸根到底不過是“器”。
不是誰來都能用到這種出神入化的境界,也不是誰來,都可以在冷光這般強大周密的攻擊之下遊刃有餘,甚至……
還有這一戰中那關鍵的一點“心機”。
“我倒是覺得,此人很出色。”
“他應該早對冷光有所瞭解,所以在前面的戰鬥中,一直窮盡各種手法壓制著冷光,讓冷光看到半分獲勝的希望。這個時候,他再賣出方才那個破綻來,冷光才會上鉤。因為若想要獲勝,這可能是他唯一的機會。”
“膽大,心細,不僅是修為高深,謀劃也不可謂不深。”
想了想,見愁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出言誇讚了一番。
這一番見解,自然是有些別出心裁。但只要細細一想,就會發現,她所言,才是真正切中了此戰的要害。
澹台修與眾人都被最後這一手丹青劍的奇妙震懾,而忽略了這一整個戰局的前後。
聞得見愁此言,澹台修細思之下,竟不由有些駭然。
這一次,不是對白寅,也不是對崖山,而是對此時此刻站在自己身邊的、貌似平凡的見愁!
這得是對戰鬥的理解有多深刻,才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辨明這一切?
今日星海,藏龍臥虎。
眼前這女修,跟隨著陌生的自己一道進入白銀樓,甚至還在這裏遇到了不知是敵是友的那個男修……
想也知道,不該是什麼池中之物。
澹台修看了她兩眼,終於還是略帶著幾分深意地一笑,一句沒有多問,只將注意力轉回了場中:“第一戰對陣冷光,勝負已然見了分曉。下一場,也應該要開始了吧。”
隔岸臺上的交戰,已經不需要進行下去了。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就算冷光強撐著繼續打下去,也不過是個“輸”字,最終說不定還會賠掉自己的性命。
白寅出身崖山,更不是欺人太甚之輩。
當下,只一個指訣一打,腳下萬象鬥盤一收,丹青劍便自動飛了回來,還於鞘中:“冷光道友,到此為止吧。你傷勢不重,不過白某丹青劍氣特殊,還請你兩日之內萬勿觸碰筆墨,否則墨氣勾連,將會加重傷勢。”
“……”
本就枯瘦的冷光,面上去了一層血氣之後,更像是一副搖搖欲墜的骷髏了。但他此刻沒有回答白寅的話,反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場邊。
那裏,默立著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的梁聽雨。
在她的身側,是一臉凶相的惡僧善行,更後面一些,才是隱隱有些戰戰兢兢神色的震道人。
方才這一場戰鬥,他們自然都看在眼中,對於眼下的局勢也再明白不過。
作為此刻隔岸臺上地位最高的夜航船修士,梁聽雨自然是那個執掌大局的人,尤其是此刻的擂臺戰。
冷光的目光,無疑是在詢問她要不要繼續。
梁聽雨心知此局必敗,且冷光的狀況已經十分不佳,即便是強撐著打下去也不能消耗白寅多少實力,繼續也沒有意義。
所以,她略一沉吟,便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冷光這才朝著白寅一抱拳:“此戰,冷光認輸。”
說罷,腳步隱隱有些踉蹌地退到了場邊,立刻就有白銀樓這邊的女修走過來,將他接了下去,想必是療傷去了。
“恭喜崖山白寅道友,獲得了擂臺第一戰的勝利。”震道人終於看准了時間走出來,強笑著道賀,“現在即將輪到第二場,不知您要請誰出戰?”
請誰出戰?
白寅一怔,下意識地朝著身後望去:那是他方才所在的雅間的位置。但此時此刻,裏面依舊沒有半點動靜,更看不到半個人影……
還是,沒有人來……
他忽然覺得,言語已經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唯有一聲苦笑,朝著震道人一拱手,如實道:“本是請了朋友來的,不過先前他正在迷路中,如今遲遲未到,想必還沒找到來白銀樓的正路。所以,第二場,權由白某繼續吧。”
“謔!”
所有人都被這一番話給“嚇”到了!
一是因為白寅吐露的“內情”。這他娘的什麼朋友這麼不靠譜,都是修士了,找個白銀樓而已,怎麼可能迷路?
二是因為白寅接下來的選擇。在對戰過了冷光之後,竟然選擇繼續打第二場,難道真是瘋了想一挑三?
崖山修士,真的就這麼強?
眾人心中都冒出這樣的疑惑來,但與此同時,氣氛卻是更熱烈了一層。不少人都開始在周圍起哄,整個白銀樓竟彷彿變成了鬧市。
震道人自然也沒料到白寅竟然會這般回答。
按著擂臺對戰的規則,只要對方派出的人在三個及以下,都沒有問題。白寅當然也可以選擇繼續挑戰,但是……
這一次,他也將目光投向了梁聽雨。
梁聽雨的眉頭,已經死死地皺了起來。
這般有些嚴峻的神態,讓她臉上那一道疤又顯得猙獰了些許,凝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煞意。
她的目光,停留在白寅身上良久,才扭頭對惡僧善行說了一句話。
隔得太遠,誰也沒有聽清。
但就在她身邊的惡僧善行,卻是聽了個一清二楚,眼底異色一閃而過,便重重地點了點頭,提著那一根沉重的齊眉銅棍,昂首闊步地走了出來。
“當。”
沉重的銅棍,杵落到地面上,發出同樣沉重的聲響。整個動作,帶得他脖子上那一串老粗的佛珠,都跟著晃蕩了兩下。
“老子來跟你過過招!”
厚重粗啞的聲音,從喉嚨的深處滾出來,帶著一種與其長相符合的兇惡和粗鄙,在第一時間內便讓人心生反感。
不少人都在聽見這話的時候,悄悄皺了皺眉。
白寅倒是沒什麼反應。
這些年走南闖北,什麼人都見過了。單單是這樣不痛不癢的言語挑釁,已經很難讓他有半分心境的變化。
所以,縱使對著這般粗俗的禿頭和尚,他也依舊彬彬有禮:“請。”
新的一場戰鬥,一觸即發。
不同于頭場刺客作風的冷光,惡僧善行的風格,更像是一個蠻橫狂猛的強盜,一舉一動都是大開大合。
他只抬開一腳,往地上重重一跺,便在陳舊的巨石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
“看招!”
人借了這一跺腳的反坐之力,立刻拔地而起,同時棍隨人走,竟然毫不客氣地一棍朝白寅敲去!
這威勢!
配上善行的體型與外表,給了人一種十足的衝擊感。
白寅作為這一棍的目標所在,自然更能清晰感受到對方的實力。
左三千的宗門,除卻龍門之外,少有走力量和煉體路線的。即便是龍門,煉體之餘也有種種精妙的術法。
可以說,出身中域的修士,重“術”不重“力”。
白寅的丹青劍,更是“術”中一流,所以修行之時,自然就有側重。
如今對手驟然改換了個風格,白寅應付起來,自然沒有先前那般得心應手。畢竟,在用身法閃避的同時,還要注意招架,卸去對方的力量。
所以一時之間,長劍對上長棍,竟是誰也沒討著好去。
刷刷刷!
惡僧善行一連十三棍揮出去,逼退了白寅。但眨眼白寅長劍一圈,一招白鶴亮翅,眨眼就繞至了善行身後,一劍朝著善行後頸刺去。
這一刻,善行明明察覺到了危險,可竟然不閃不避,一口氣提上來便是吐氣開聲一聲大喝!
“哈!”
頓時只見善行龐大的身軀上,忽然墳起數條虯結的肌肉,更有一道道金色的符文自四肢開始流轉,轉瞬彙聚到後頸!
“當!”
竟是一聲金屬碰撞的尖銳刺響!
劍尖落下的那個瞬間,符文也彙聚完畢,正正好凝聚成一個不盈寸的金色符號,將鋒銳的劍勢擋住!
丹青劍怎麼說也是名劍一口,更不用說如今的持有者還是已經有元嬰中期修為的白寅!
竟然破之不開?
白寅大為訝異,目光幾經閃爍後,忽然變得凝重了幾分:“金剛不壞佛體?”
“嘿嘿,算你小子識貨!”
善行擋住了白寅這一招奇襲,頓時得意了幾分,毫不猶豫一個返身殺了上來。蒲扇似粗大的手掌,用力的掄起長棍,就是一頓亂揮!
“砰!”
“砰!”
“砰!”
……
場中的局勢,在短暫的驚險之後,再次重新陷入了膠著。
白銀樓中之人,一時只能看見棍影翻飛,劍氣四舞,直從隔岸台的這一頭打到了那一頭,依舊沒有半分停歇的意思。
每一次交手,都是一次電光石火的碰撞!
澹台修已經看得屏住了呼吸,抽得空了,才評價了一句:“這一場只怕勢均力敵,勝負難分了。”
勝負難分?
見愁來看,卻是未必。
她抄手站在窗前,觀察著白寅的每一次出招和抵擋,眉頭便漸漸皺了起來。
這一場,並沒有外人看起來那麼樂觀。
想必白寅自己也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只是現在他也沒有辦法吧?
一般而言,擂臺戰,越強的修士會越往後放。
也就是說白寅此刻的對手善行,實力應該比先前的冷光更強橫。但相比起對戰冷光之時,白寅的狀態卻並不很好。
似丹青劍方才那一手畫卷神乎其技的術法,必定有極大的消耗。
但第一二場卻是連著的,站在白寅的角度來說,這就是一場實打實的“車輪戰”,不管是靈力還是精力,其實都是跟不上的。
本來只是微小的差距,但隨著戰鬥時間的延長,問題會越來越大。
現在的白寅也很注意這個問題。
見愁可以看得出,他每一次出招都很克制,並且在儘量控制自己少消耗靈力,同時不斷借助身法的騰挪,尋找對方的破綻,以求一個一舉擊潰的突破口。
只可惜,善行的“金剛不壞佛體”,讓白寅發起的多次進攻都打了水漂。
白寅應該是想要拖時間,就算贏不了,也要等那一位“迷路”的朋友來。
也不知道到底這所謂的“援兵”是什麼來頭,見愁看著忍不住狐疑起來。
聽白寅對這人的稱呼就可以判斷,這來的援兵應該不是崖山修士。現在還不來,有這麼不靠譜?
再這麼拖下去,情況可不是很妙了。
而且……
她最擔心的還不在這裏,而是站在一旁的梁聽雨——剛才梁聽雨對惡僧善行說話的那一幕,始終在她眼前重播。
那般有異色的神態,實在讓她不得不懷疑對方其實在謀劃著什麼,並且一定是針對白寅的。
只是現在還看不出是什麼端倪來。
場中的情況,已越發難解難分。
這個隱約跟佛門有些干係的惡僧,身上的力氣彷彿沒有窮盡一般。明明已經這樣與人纏鬥了許久,卻還未見分毫疲態。
銅棍,一棍重過一棍。
與之相對的,是白寅的劍勢。
輕靈的劍勢若與這般的沉重剛猛相對,討不了任何好處。所以白寅一改自己舊日的習慣,劍走偏鋒,劍勢淩厲,竟然暫時將善行壓制住了。
“嘩!”
情勢的驟然轉變,讓整個白銀樓都為之興奮了起來。
善行卻沒料想到這樣的變故,反應不及,收棍而回時,竟被白寅一劍敲在手背上。任是他皮糙肉厚,這一時也感覺到了一種鑽心的疼。
“當!”
劍刃撞擊棍身,又是一陣銳響。
但這一次,善行手中的長棍差點就脫手飛出,竟然沒有握穩!
這個白寅!
他明明感覺對方剛才已經力有不逮,怎麼忽然之間就?
這一驚非同小可。
善行一下就意識到,要對付白寅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於是,先前梁聽雨的那一句話,再次迴響在了他耳邊……
崖山修士,白寅的弱點。
下意識地,善行的目光,便朝著這隔岸臺上飄了飄:閒雜人等都已經退走,除卻交戰之中的他與白寅之外,也就是中間放著的那一隻囚禁著左流的黑鐵牢籠,格外顯眼了。
先前還無精打采模樣的左流,早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就已經睜大了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戰局,好像還看得很津津有味。
這個傢伙……
只一瞬間,善行就下定了決心。
“來,再打!”
一聲怒喝,全身的力量都被提了起來,他額頭上青筋頓時爆出,讓這一張本就滿是橫肉的臉,看起來更兇惡了幾分。
雙手緊握,將齊眉高的銅棍高高舉起。
這一瞬間,竟有無數長棍的虛影自棍身之中閃爍而出,有如旋風一樣環繞在長棍本體周圍,一齊朝著白寅襲去!
這樣的一棍,一看就知道,乃是善行含怒的一棍。
按著白寅這一戰的打法,自然是要暫避其鋒芒,待其勢衰竭再迎頭痛擊而上。所以此刻的白寅,心無旁騖,腳下步伐飛掠,帶得兩丈五鬥盤之中一串道印閃爍。
刷啦!
身形一晃,竟然在棍影籠罩之下,硬生生橫挪出去三丈。眨眼之間,已經逃離了這一棍的攻擊範圍。
但凡看見這一幕的修士,幾乎都在心中叫好!
何等靈敏的思維,何等迅疾的反應?
只怕是換了個元嬰後期的修士來,也不會做得比白寅更好了。
然而,也是這一瞬間,同樣將這一幕收入眼底的見愁,卻終於注意到了那一點並不明顯的異常之處……
位置!
這位置!
在善行敲出這一棍之前,善行本人、白寅、還有白寅後方一些的黑鐵囚籠,幾乎在一條直線上,沒有太多的偏移。
但這一刻,白寅為了避讓善行這一棍已經移開了身形!
於是,原本與善行隔著一個白寅的左流,轉瞬之間已經正正好暴露在了善行棍影籠罩之中!
不對!
這個善行的目的——
“你幹什麼?!”
隔岸臺上,一聲雷霆般的質問,陡然炸響。
先前已經避讓開的白寅,此刻已經發現了善行這一擊的詭異之處,一時境怒交加至極。
因為,善行這一棍,在他躲開之後,沒有半點收起的意思!
那一張兇惡的臉上,只露出了一個算計的笑容,竟然手腕一轉,略略調整方向——一棍,向著場中的囚籠揮去!
左流!
這一個瞬間,全場都愣住了。
身處於囚籠之中的左流,更是一萬個沒有想到。他幾乎下意識地想要閃避,怎奈全身上下的經脈都被下了禁制,又有這黑鐵囚籠困鎖,根本空有一身元嬰期的修為,卻沒有施展的地方!
一時間,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銅棍,奪命降臨!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死亡的威脅,瞬間籠罩在了頭頂。左流的心底,才升起來的那一點希望,忽然就湮滅了,一轉就變成了漸漸泛上來的絕望……
避不開!
逃不掉!
唯有一死!
他唇邊那自嘲的笑容,幾乎已經掛了起來,就要接受自己倒楣鬼的命運了。可沒想到……
“當!”
鋪天蓋地的黑白劍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猛然撞了過來!然而倉促之間的應對,哪里又敵得過善行蓄謀已久的一棍?
“噗嗤噗嗤!”
無盡的劍影,只勉強支撐了瞬息,便被瘋狂的棍影撕裂。轉瞬間,無數劍氣崩散,再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殘餘的棍影。
“砰!”
威勢赫赫的一棍,結結實實地落在了持劍者的身上,彷彿要直接敲碎對方的胸腔。
一時間,左流只看見眼前一道白影撞來。
“砰咚”一聲巨響,身染鮮血的白雲,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身形,狼狽地撞在了黑鐵囚籠之上!
囚籠上尖銳的利刺,瞬間紮入了他身體,鉤出一條條刺目的血痕!
竟然是……
白寅!
明明已經成功避開了善行那一棍的他,竟然為了救左流,毫不猶豫返身而回,還硬生生擋在了前面,吃下了善行這強橫的一擊!
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跟他們想像之中的局面,完全不一樣。
左流再重要,說破了天,也不過就是崖山昆吾博弈的一顆棋子罷了。怎麼說,也不至於讓身為崖山門下的白寅,搭上自己的面子,甚至性命吧?
就是左流自己,這一時的感覺,也不知應該怎麼形容。
他注視著囚籠外那踉蹌著翻身而起的白寅,心底像打翻了五味瓶,複雜到了極點。准崖山門下的身份,他還未告訴任何人,也怕引來更多的麻煩。見愁師姐失蹤,就更不會有人通報崖山了……
白寅,為何還要這樣,捨命相護?
“白寅……師兄……”
左流的聲音,有些艱澀,開口卻根本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前方的白寅,此刻心中已經是一片的寒意。
他聽到了左流的聲音,卻沒有給任何回應,只是強忍著重傷的劇痛,強迫著自己站直了身體,目視著面前的惡僧善行,怒意滿腔!
“夜航船這是何意?!”
“哈哈哈,到底是梁祭酒料事如神,你果然中計,哈哈哈……”一擊得手的善行,此刻已經得意得不行,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怎麼樣,被逼來吃老子這一棍的感覺,不好受吧?”
這是一個明晃晃的詭計,但也是一個白寅無法拒絕的詭計。
在先前的一戰之中,梁聽雨便看見了白寅對左流的重視。否則,何必為這樣一個小角色兵行險招,故意賣破綻以騙出冷光的破綻呢?
所以,她在善行上場之前,就已經交代過了方法。
打到一定的時候,直取左流,引白寅來擋。
白寅若不來,他會真的一棍子敲下去,反正左流對夜航船來說不重要;若是白寅真的來擋,就正中下懷。
屆時的白寅,無論如何都處於被動,怎麼算都吃虧。
如此一來,勝負不就已經有了分曉了嗎?
這個計謀,算不上高明。
觀戰的很多人一想也就明白了過來,但心裏同時也歎息到了極點:這就是傳說中的投鼠忌器啊,可是能有什麼辦法呢?
誰也沒想到,夜航船竟能這樣無恥。
即便明日星海是個亡命之徒彙聚的地方,但這樣“髒”的心機與算計,也委實有些令人看不起,與白寅的高風亮節一比,就連他們也忍不住心生鄙夷了。
但場中的善行,尚且不知旁人的想法。
他看著狼狽的白寅,想起自己這一番成功的算計,想起自己竟然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擊敗了一名崖山門下,一時忍不住生出了一種全然的睥睨之感。
“什麼拔劍派不拔劍派,在老子棍下,統統都是廢物!”長棍往地上一杵,善行譏諷了一聲,笑得越發倡狂起來,狀極輕蔑,“還崖山呢?呸,什麼玩意兒!”
“……”
先前面對對手諸般挑釁都不曾色變的白寅,面上神情幾乎立刻封凍了起來。
“崖山”二字,乃是所有崖山門下的信仰!
怎容得下眼前這卑劣小人一張臭嘴肆意詆毀?
他僵硬的手指,驟然收緊,眼底的深處,也陡然冒出了一縷奇怪的血色。一種極致危險的感覺,瞬間從他身上散發了出來。
白寅伸手一翻,便要重新仗劍而起!
可這一刻,竟有人比他更快!
而且還不止一個!
“刷!”
“刷!”
電光石火間,只見得一枚掌影伴與一道刀影,分別從兩個不同的方向,一前一後襲來,齊齊拍向方才口出狂言的惡僧善行!
掌影雖先發,威勢不輕,但若論速度與氣勢,竟略輸後面的刀影一籌。
後發先至!
白寅甚至根本來不及再出手,只感覺那刀影似電光奔雷一般襲來,淩厲而且兇狠,悍然無匹,一刀背就直接拍在了惡僧善行的臉上!
“啪!”
響亮到極點的聲音,讓人懷疑善行整個碩大的腦袋都會被這一刀給拍碎!
尚且沉浸在倡狂與喜悅之中的善行,哪里反應得過來?
幾乎只感覺自己眼前一花,接著就暗了下來,整張臉皮都跟著麻了一下。然後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整個人都被抽飛了起來!
“轟!”
因為身形已經被巨力拋起,善行幸運地躲過了那後至的一掌。但整個龐大如小山的身軀,卻瞬間砸落在地。
“砰!”
塵土四濺!
先前還耀武揚威,片刻後竟然直接被人一刀背拍臉,抽飛在地!根本沒有給人留下半點的反應時間,自然更不存在什麼還手之力!
太強了!
太狠了!
也太不給人面子了!
白銀樓內,無數人看著此刻滿臉血肉模糊還躺在地上的善行,已經目瞪口呆。
隔岸臺上的白寅,更是一萬個錯愕。
他明明才是距離善行最近的那個人,可這一道掌影與一道刀影,卻比自己更快。這得是何等的修為?
心驚之下,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來,朝著最頂樓看去。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兩道攻擊,分別來自不同的方向……
這一個瞬間,白銀樓中,忽然安靜極了。
最高也最接近穹頂的那一層中,兩個雅間,幾乎是面對著面,窗前垂著的竹簾,都破損得不成樣子。
一者被過路的掌力碎成齏粉;
一者被途經的刀氣橫削走了大半截。
於是,那站在窗前的人,也就露出了他們的身形。
一側,是個身穿蒼色長袍的修士。
一掌打出的架勢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收回,此時此刻看見對面,他是滿臉的錯愕;
一側,則是一男一女。
男修華袍加身,儘管現在似乎一臉懵了的表情,但誰都認得他:貴公子澹台修。
另一旁的女修,滿面的霜寒尚未散去,眸底有殺機隱現,但在看見對面出手之人時,也是意外地一怔。
這一刻,兩個人的內心中,冒出了同樣一個念頭:
竟然是他!
竟然是她!
王卻的眉頭,頓時就皺了起來。
他只知道對面的見愁對昆吾似乎抱有一些敵意,卻一直沒有猜出對方的身份。如今對方展露出來的實力,實在讓他有些忌憚。
昆吾崖山自來齊名,再怎麼說,也輪不到區區一個惡僧善行來辱駡崖山。
王卻聽不下去,所以含怒出手。
但對方呢?
又是為了什麼?
隔著中間一整個寬闊的隔岸台,王卻沒有說話。
但對面的見愁,卻是認得他的。
在經過了最初那一刻的驚訝與錯愕之後,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猜到王卻出手應該是帶著幾分善意的。
只不過……
又有什麼緊要呢?
“崖山事,崖山了。此事,就不勞王卻道友插手了。”
淡淡地說了一聲,彷彿沒有看到身邊澹台修那震駭的表情,也沒看到王卻眼底那徹底的錯愕,更沒有看到同門師弟白寅臉上見鬼一樣的表情。
見愁只是從窗前,一躍而下,身形筆直,站到了隔岸臺上!
所有所有的視線,不管是震驚還是遲遲疑,這一刻,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某個雅間內,一隻執著酒盞的手,指腹略帶幾分薄繭的手指,忽然就顫了那麼幾顫,帶起了酒盞中一圈淺淡的漣漪……
她。
這就是紅蝶所說的“驚喜”嗎?
這一刻的見愁,無疑是全場的焦點。
在這裏,幾乎沒有人在此之前見過她;在這裏,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身份;在這裏,更沒有一個人能猜到,她到底要幹什麼。
白寅是茫然的。
但此刻依舊被困鎖在囚籠之中的左流,卻徹底愣住了。
早在看到那一柄飛來的刀影之時,他就彷彿被什麼定住了,一動不能動。一種難以形容過的酸澀,瞬間湧上了心頭……
割鹿刀。
這是當年在青峰庵隱界,見愁大師姐得到的那一把刀!
他不會認錯!
一種期待,在他心底瘋狂地生長。
然而伴隨而來的,則是龐大的恐懼——他很害怕,有刀,人卻不在。
可這一切一切的恐懼,在看見見愁現身窗前,看見她飄然而下,落在隔岸臺上的一瞬,都雲煙一樣消弭了。
一甲子,六十載啊。
危機環伺的白銀樓,一個白寅師兄,捨命相救;一個見愁師姐,犯險而來。
眼底,忽然有些發熱。
左流竟然控制不住自己。
然而,下一刻,一道鎮定人心的目光便遞了過來。
見愁距離他不算近,但下來的第一刻,已然注意到了左流的異樣,只朝著他露出了一個安撫一般的微笑。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六十年的磨難,也讓左流成長到了一個尋常修士都難以企及的高度。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一種別人求也求不來的幸運。
她不會為左流感到半分的傷悲,相反,願為他喝彩。
不過現在,畢竟不是想這些事情敍舊的時候。
見愁掃視了周圍一圈,目光在一旁梁聽雨的身上停留了許久,最終才慢慢地轉回了惡僧善行的身上。
她的一刀,是忍無可忍之下,含怒劈出去的。
出了力氣之外,沒有什麼巧妙的術法,更不含有特別毀天滅地的攻擊。所以善行的傷勢其實並不重。
被拍到地上去的他,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麻木和眩暈之後,終於重新感覺到了那種刺骨鑽心的疼痛,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意識。
被人偷襲!
刀背抽臉!
當著白銀樓這麼多人的面,落得如此狼狽境地,何等丟臉?!
善行脖子上粗大的佛珠,已經滾上了一層灰塵,臉上的血污沾染到了一身僧袍上,更添幾分猙獰。
他提了一口氣,從地上站了起來。
那持握著齊眉銅棍的手掌,已經握得死緊,手背之上的青筋與他額頭上的青筋一般突出。
“臭娘們兒!”
剛才一拍之下,只覺得一張嘴裏舌頭和牙齒都要粘連到一塊,滿嘴都是鮮血。善行惡狠狠地罵了一聲,性情中最殘暴的一面已經被激發了出來,一雙眼已是血紅一片。
“你又是什麼玩意兒?來給你爺爺我送死不成!”
張口“臭娘們兒”,閉口“你爺爺我”。
見愁見過出言不遜的,但嘴賤到這程度,還真是少有。該說他是實力到了自然狂呢,還是根本沒見過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呢?
一雙瀲灩的眼,微微眯了起來。
於是那狹長的眼尾,也如同往常一樣,斜斜地朝著上方拉長,獨獨增了三分奇特的冷豔。
“問我嗎?”
見愁彷彿自語一般呢喃了一聲,手上卻輕輕地一招,於是那一柄落在隔岸臺上的割鹿刀,便極有靈性地飛回了她掌中,被她握住。
一轉一翻之間,是起伏的殺機!
“我麼,崖山門下,一無名小卒耳。今日——”
“特來教你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