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2章 顛倒真人
飛升也有百餘年了,鄭邀的心情從未有現在這樣沉重過。
從傳送陣中出來,他望著眼前恢弘的殿閣默然無言。
這裏便是大羅天的中心之一。
綠葉老祖好華服美食,雖然飛升,可衣食住行從不虧待自己,在鬥法臺上擊敗碧璽仙君列名仙尊之後,便施展大術,憑空造出了偌大一座仙府,題名“殺紅界”,素日裏是白雲環繞,彩霞飄飛。
人站在地面望去,就好似海市蜃樓。
在元始界時,鄭邀已經聽聞過她大名。飛升來到上墟後,也曾因為扶道山人的關係,遠遠窺見過她幾分灑然風姿。可他從未自己來到過這裏,更與綠葉老祖沒有什麼真切的交集。
今日,卻是不得不來。
心裏面揣著事,鄭邀的腳步顯得有些沉重,自那白雲間的臺階一步步登上,隨後便將手中拜帖向那府門一投。
拜帖瞬間沒入門中,隨即大門打開。
仙人洞府,雲霧繚繞,異草碧樹植遍,卻不見鮮豔奇花。
滿目青綠,未有紅粉。
一條白石鋪就的小徑從草上延伸出去,又越過潺潺的溪流,隱入後面密林的深處。
鄭邀方才踏上小徑,剛走到那溪流石橋之上,正欲順著小徑往林中去,沒料一道身影竟從林中先走了出來。
淺灰的道袍,邊緣上卻繡了深藍。
是名青年。
看樣貌未見有多出色,眉目間頗有平淡,看起來好像不很起眼,但只要細細一感覺,便能知道他的修為已經是站在了這大羅天的頂端,乃是一位罕見的聖仙!
他腰間掛著一枚小小的石刀,手中卻執了一張拜帖。
鄭邀一看,正是自己方才所投。
拜帖是扶道山人雲遊前留下的。
自昆吾雲海上那一遭後,他好似堪破了許多東西,對許多東西都不在意起來,唯獨還記掛著崖山以及幾名弟子。
他走時候只說:“上墟不比十九洲,此界先輩皆有能之輩,無需我掛懷。見愁丫頭胸有丘壑,更不必擔心。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與綠葉到底還有幾分舊日交情在。這一張拜帖能進出她仙府,你且先存下。他日若遇到什麼事,持帖去拜便是。”
今日,鄭邀便是有事才來的。
可他沒想到,尚未見到綠葉老祖,這仙府中竟走出來一位讓他有些意想不到的人物。
眼前這一位聖仙不是旁人,正是不語上人!
舊日鄭邀可也是在元始界極域之中見過霧中仙的,更曾聽聞過有關這一位“不語上人”飛升的種種猜測,但飛升之後不語上人已成了一名聖仙,而扶道山人更從未對綠葉老祖提及過下界之事,所以縱使鄭邀心中有所疑惑,也都壓了下來,從未對外聲張。
眼下見得對方持拜帖上來,他也未動聲色。
當下只在橋上一停步,露出些許遲疑的神情,向對方拱手:“上人,鄭某投拜帖來拜老祖,不知這是?”
人人都知道,不語上人飛升後,便恢復了青年時的容貌。對修士來說,改變形貌實在是太容易了,且上墟之人都是一開始便見他以青年容貌出現,所以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妥。
他面容其實有幾分冷峻。
長眉有若刀裁,看人的時候並沒有下界霧中仙那種死灰一般的晦澀,反而顯出一種冰山似的凜冽。
幽暗的黑眸,猶如深潭。
也在石橋上停步,他道袍深藍的一角隨著他動作,也悄然靜止,這一時間目光已在鄭邀身上轉了一圈,只略一拱手還禮,道:“老祖如今不在府中,月前白帝邀約去飲酒,請老祖與仙君去他卯日宮中商議荒域之事,至今未還。不語亦在這府中候了她多時了,只是不知鄭掌門今日忽來拜訪,所為何事?”
被白鶴大帝請去了?
三位仙尊坐在一起商議,怕是荒域的事情該有一些眉目了。
鄭邀心底有自己的猜測。
只是聽著不語上人此問,他竟覺得說不出的不對勁:自他飛升上墟,便聽聞因當年隨手一舍《九曲河圖》之恩,不語上人一直歸在綠葉老祖這一派,又因為他迅速成為了寥寥無幾的聖仙之一,倒與綠葉老祖走得很近,有幾分羈絆的意味在。但無論如何,對方也不該直接問他今日來是為了什麼吧?
這念頭才從腦海中劃過,都還沒等他張口應對回答,站他對面的不語上人便似已察覺到自己方才的話不合適,改道:“是不語唐突了,只想著往日與你崖山扶道山人有些間接的交情,問得切了些。鄭掌門既是來找她,自當見了她的面說,方為妥當。”
鄭邀好歹也當過崖山那麼多年的掌門了,雖然飛升到這裏之後,不過一小小地仙,可背後畢竟是崖山。
進入上墟後,宗門的存在沒有那麼重要了。
畢竟仙尊們舉手投足便可破滅星辰,往往強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步,縱然是傾盡一個大宗們的力量,也未必能敵得過仙尊一根指頭。
可崖山修士的戰力,依舊不容小覷。
鄭邀看似閒散,心思卻很細密,尤其是在這種特殊的時候——
早在當初十死令剛發出的時候,崖山便已經得知了那十死令上必殺之人便是見愁,這數年來也一直在背後查找那一位“聖仙”到底何許人也。只可惜非邪天發佈十死令已經是輕車熟路,且保密極強,從未向外透露過幕後之人一星半點的消息,以致他們一無所獲。
到如今,昊天星域內已在傳見愁現身。
只怕周遭星域知道這消息的投機之輩,已蜂擁而去,只待取見愁項上人頭了。
崖山上下,自是無不震怒。
在他出發前來拜綠葉老祖時,崖山已經派了三十位金仙、三位聖仙前去昊天星域馳援。
而他此來,則是為了找那幕後之人。
若換了是綠葉老祖身邊的任何一人,鄭邀今日便將自己的來意毫無保留地吐露了,可偏偏,眼前之人是不語上人。
他們至今都不知道,到底飛升的是不是心魔。
舊日的一切只是猜測罷了。
鄭邀心電急轉間,竟是半分也不敢直言,只露出一抹尷尬的笑容來,掩飾了自己內心的忌憚:“上人言重了,鄭某來此卻沒什麼重要的事情,但還真不方便同上人敍說。實是扶道師叔前陣子雲遊去了,留了一番話,要托我呈遞給老祖,所以……”
不語上人忽然就抬了眸,注視著鄭邀。
鄭邀依舊尷尬地笑笑。
這一時間的氣氛,當真有一種說不出的微妙。
鄭邀當然能清楚地感覺到,只是他腹誹之餘,卻並不放在臉上,反而厚著臉皮就當全然不知,又拱手道:“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既然老祖不在,那鄭某改日再來。上人,這拜帖……”
“哦,鄭掌門收好。”
不語上人似乎才反應過來,在鄭邀那一聲提醒後,將方才捏在手中的拜帖遞了回去,面上也現出幾分笑容。
鄭邀將拜帖接過,收好。
然後便拜別了不語上人,道一聲“告辭”,又自洞開的府門離去。
整個過程中,不語上人都沒阻攔。
他只是站在那橋上,遠遠地注視著鄭邀那微胖沉穩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雲外。
先前的幾分笑意,亦隨之隱沒。
鄭邀當然看不見背後這些細小的變化,甚至從殺紅界中出來之後,都沒有回頭看上哪怕一眼。
直到踏入傳送陣離開的那一刻,他緊繃的身體才放鬆下來。
這時空間波動並著冷風一打,才覺背後冷汗淋漓!
*
昊天星域,昂宿星。
荒涼的一界,九成九都被黃沙覆蓋,有的地方冰寒,有的地方灼熱,然而在這一片荒蕪中,偏有那麼一處,體現著造物的神奇,在這一片焦灼的枯黃中,猶如被春風吹綠的草地。
萬里黃沙,一點綠洲。
彷彿丹青聖手細筆描摹的一座幽潭,又好似遷客騷人吟遊唱誦的半闕龍城。
江南岸,是個寫意的名字。
然而眼下聚集在此的,卻都不是詩人。
一條河流從沙漠的深處淌出,流經這低處,漸漸聚攏,滋養出碧草綠樹,算不上很繁茂,但在這大部分地方寸草不生的昂宿星已算得上是奇景。
一座城池便在這碧色之上修建。
城牆上立著一座高臺,高臺上插著一面黑色的龍旗,也不知代表的哪一支勢力。
城牆下卻是搭了座簡陋的木棚。
看得出那木頭都是修士們隨手施展術法揮來的新木,連枝幹上發綠的樹葉都還沒來得及去掉,就這麼湊成了一暫時歇腳的地方。
此刻得了孫誠那信趕來的無數修士,要麼在城中,要麼分散到外頭去找尋,要麼都坐在這裏了。
一開始來的人,修為都還不很高。
但隨著時間推移,地仙們已經沒有了待在這裏的資格,在接連看見幾位金仙殺機凜凜地出現在此地之後,便有不少人悄然離開,只留下幾個不知死活的。
在旁人眼中,見愁,便應當是其中之一。
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剛到這江南岸的時候人還不是很多,就挑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來。
改換過後的容貌,看上去豔冶至極。
但在上墟仙界,再好看也不過是皮囊,所以旁人即便是看到了她也不會在意,而且因為這長相太惹眼,反而讓別人很快就忽略了她。
因為不可能有人料得到她的膽量。
誰能相信一個剛到上墟就面臨追殺的人還敢大搖大擺出現在這種危險的地方呢?
他們見了見愁,頂多猜她來自非邪天罷了。
所以她就兩手空空,穿那一身寬鬆的玄黑長袍,半點也不心虛地盤坐在角落,聽著此間修士嘈雜的議論。
“孫誠飛升也好幾百年了吧?居然直接就死了……”
“那見愁什麼來頭啊?”
“聽說是崖山的。”
“嚇!”
“瞧你這樣子,早在數年前崖山就已經發了禁令,說這見愁乃是崖山門下,奉勸旁人不要輕舉妄動,否則便是與崖山為敵。你連這都不知道,還敢來這兒?”
“那這位道友你怎麼敢來?”
“我是來看熱鬧的。”
“可這女修若是真才飛升,修為未免有些嚇人了吧?我剛飛升的時候,真跟愣頭青一樣,方向都找不著呢。這個叫見愁的,竟然就這麼不見了。”
“興許已經離開了昂宿呢?”
“元始界裏飛升上來的,可真不是一般人啊。你們說,她該不會跟老祖、上人一樣吧?”
“什麼意思?”
“老祖就不用說了,後來飛升的不語上人,不也是剛到上墟,實力就很驚人嗎?這千餘年的時間裏,都修成聖仙了,速度雖趕不上老祖,可在上墟也算得上是一騎絕塵了。”
“對,元始界出來的,都邪門兒!”
“這就是你們孤陋寡聞了,元始界乃是盤古大尊開天闢地後的第一界,能跟別的界一樣嗎?”
“是啊,四百年前不還傳仙尊們在開大陣算元始界的事兒嗎?”
“算什麼?”
“這我哪兒知道啊,反正聽說是沒算出什麼結果來。”
“哎,我總覺著,這叫見愁的,說不見就不見,比當初老祖還邪門兒。這別是要出第二個老祖吧?”
“放屁!”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正半真半假地準備談起綠葉老祖當年那些駭人聽聞的事情,誰料想附會的話才一出,頭頂上便傳來輕蔑又斷然地一聲。
城牆下木棚內,頓時一靜。
包括幾名金仙在內,所有人的眉頭都是一皺,聽出了這兩個字裏的不屑。
見愁也是一怔。
她是初到此界,正好奇昔日主宰明日星海的綠葉老祖到了上墟仙界之後有何等傳奇的經歷,誰料想竟被人打斷。
還是這樣不客氣的一句……
眉頭微皺間,已感知到些許氣息。
她敏銳地抬首,與眾人一道,循聲望去。
是在那城牆的高臺上,翻飛的黑色龍旗,不知何時已經被人折了下來,此刻便墊在一身著黑白道袍的老者身下。
那老者道袍黑白,鬚髮也黑白。
黑與白都各占一半。
左邊頭髮白,右邊眉毛白,左邊頭髮黑,右邊鬍子黑,看著亂七八糟顛三倒四,懷裏偏抱了把柳葉琴,正拈須遠望,頗有種視眾人為無物的清高傲岸。
先才提及“第二個老祖”這話的是一名修為還算不錯的地仙,想自己不過隨口一說,怎麼就得了“放屁”兩個字?
他心中不服,對這不速之客亦十分不喜。
當下便拍案而起,皺眉道:“我等不過是信口胡言,說話解悶兒,尊駕若有相異之見,也不必口出如此惡言吧?”
“放屁!”
這男修說話已算得上是克制,誰料語畢,那高坐在城牆高臺上的老者依舊是這麼不屑的兩個字。
說的那叫一中氣十足、鏗鏘有力!
下方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被連罵了兩句“放屁”的男修更是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可竟然是不敢再說話了。
誰都知道,上墟多是人精。
一般來說,囂張的人必定有囂張的實力,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果然,片刻的寂靜後,那幾名金仙之中終於有人識了深淺,眼皮一跳,打座中起身,畢恭畢敬地向高處拱手躬身一拜,客客氣氣道:“早曾聽門中長輩提起大羅天中有一位聖仙,以柳琴為器,性情怪異,行走四方,已多年未曾現身人前,道號‘顛倒真人’,今日一見實在三生有幸。晚生金銀子,見過——”
那自稱金銀子的修士,穿得也是一身富貴。
金銀兩色的衣袍,看上去真個晃眼。
一口話說了個文縐縐,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個講究人。
只可惜那盤坐高牆上的前輩不愛聽,都懶得等他講完,便一聲冷笑,半點面子也不給:“放你娘的狗屁!”
別說是那金銀子了,就是暗中聽著的見愁都忍不住眉頭一跳:實在是從沒見過這種一共說了三句話卻偏偏三句話都不離放屁的道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