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劍皇隕落
才向諸天大殿奔去的昆吾眾人,在這一刻齊齊停住了腳步,竟不敢再往前一步,只眼睜睜看著那一道自高處倒落下來的屍首,心生出一種莫大的恍惚之感。
這是橫虛真人啊……
舊日一言一行,從未有人能詬病,更曾令天下修士折服,到如今引劍自戕,身後之名盡毀!
那長流的鮮血,淌過了地面上那一片鐵銹,如同一條小小的河流,順著殿上的臺階,一級一級往下去。
熾烈的天光朗照,晃得人眼前發暈。
所有修士,不管來自何門何派,這一時間竟都生出幾分震撼與歎惋來……
生死之事,說來簡單,看透卻難。
橫虛真人一生風雲,可言談間拔劍自戕,竟是半分猶豫也無!
縱他生前有諸多存疑之惡行,到這份兒上也都消解了。
曲正風只遙遙望著橫虛真人那倒下的殘軀,也感受到了他意識在這天地間的消無,這一時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千般仇,萬般恨……
就這麼了卻了。
反復在他腦海,回蕩在他心底的,卻是見愁現身時那久久的一眼,還有方才那斬釘截鐵的誓言……
“阿彌陀佛……”
佛門三位高僧見此情形,皆一聲長歎,佛門眾生也於此時吟誦起往生咒來。
但誰都知道,橫虛真人不會有往生了。
縱使極域輪回恢復,也需人死時魂魄猶在,於時刻面臨魂飛魄散之危險的修士而言,實沒有多大的意義。
玄月仙姬等人亦是滿面黯然。
但在這時,誰也不敢出聲。
唯有扶道山人,身形晃了幾晃,竟然在默立良久之後,走上前去,到了橫虛真人那倒落的身軀之旁。
沒有人能看清,這一刻的他,是何等神情。
也只有他自己清楚,心底是如何荒冷一片。
修士一生漫漫,歲月走過,知交能得幾人?他與橫虛,到底是曾交過心的。看他高樓起,又看他大廈傾。只覺世間一切浮華皆是虛假,功名利欲害盡人心。
他彎下身,只慢慢地抬手,覆在橫虛真人那絕滅了生機的面上,將他一雙未閉的眼合上。
清風吹來,卷起了那一片沾血的鐵銹。
扶道便忽然憶起,多年前扶桑神木之下,橫虛目見滿地劍鏽時,那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
此時此刻,竟覺愴然。
他這一生,都在籌謀之中,從來不甘平凡,也因著一口不甘之氣,釀成一樁接一樁的慘事,終至今日殺身之禍。
便是臨死,都未曾放下那一顆算計之心。
以昆吾再不追究曲正風為籌碼,逼見愁立誓;見愁一旦立誓,他也就保住了謝不臣;而以謝不臣的天賦與能力,必能帶著昆吾,從今日這血腥的困境中走出,讓昆吾恢復舊日的輝煌……
為昆吾生,為昆吾死!
今日身死道消,不過一個橫虛,而天下的爭鬥永無止休。
“恩怨一朝了卻,萬事皆成空無……”
他只一聲長歎,收回手來,望著橫虛這一張染血的臉,周身氣息竟劇烈變動起來。
那是一種全然放下的感覺……
無有這天下爭鬥,消滅了往日執念。
仇不在,恨不在,連這數百年來對橫虛、對昆吾的怨懟,也都散去了。
身心澄明,念頭通達,塵俗皆放!
其修為竟然節節攀升!
卻並不給人半分陡峭之感,彷彿水到渠成一般,自然流淌而成,出竅,返虛,有界,直至通天!
雲海之上,所有大能修士,盡皆駭然!
但扶道山人自己,卻似一無所覺,又或許是一點也不在意了,只起身來,轉向見愁,將那一枚皇天鑒拋給了她,歎道:“崖山便交給你了。”
“師尊……”
見愁將皇天鑒接在手中,只覺入手沉重,已隱隱意識到了什麼,喉嚨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聲音喑啞。
她有千言萬語,最終卻說不出一句。
扶道山人將她神情收入眼底,想起自己在人間孤島收她為徒時的種種,竟好似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於是道一聲“該去也”。
天穹上有五色的霞光墜落,罩在他身上,他只輕輕一拂手,道袍上再不見半分污穢,身形已乘光而起,飄搖間。漸漸轉薄,消失在此界之中。
竟然是“一步通天,白日飛升”!
無數修士,望見此幕,心馳神往。
但轉而念及扶道山人這一朝看破的契機,又覺心中戚戚,實在有說不出的沉重。
想來,山人與真人曾為摯交。
今朝看破飛升,未必沒有幾分心灰意冷吧?
舊日昆吾崖山兩大巨擘,並立於世,如今一個拔劍謝罪天下,一個悟道白日飛升,隱隱然間,竟好似一個時代的落幕。
而舊時代的落幕,則往往伴隨新時代的到來。
多少人的目光落在了見愁身上,落在了謝不臣的身上?
但誰也沒有說話。
此時此刻,唯沉默,才能感覺到那浩浩遠去、不可回溯的歲月……
曲正風便在這樣一個時刻轉過了身去。
在這種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所發生的一切中時,這樣的一個轉身,顯得何其突兀?
昆吾那頭幾名弟子幾乎一眼就看到了。
今日一番浩劫,滿山血染,往昔多少熟悉的同門都殞命於他的劍下?若無曲正風,自也沒有今日的浩劫,橫虛真人也不至拔劍自戕!
仇恨深重于每個人心中。
他們赤紅著雙眼,幾乎立刻狠聲高喝:“血洗我昆吾後,竟還想要一走了之嗎?站住!”
這充斥滿恨意的聲音,幾乎立刻將所有人從方才的沉湎中驚醒,也包括此刻拿著皇天鑒的見愁!
她皺了眉,轉身望去。
只見在場所有昆吾修士已齊齊拔劍而出,攔住了曲正風的去路,完全沒有要善了之意!
眾大能方才都聽了個清清楚楚,橫虛真人已應允,只要見愁立誓不向昆吾、向謝不臣尋仇,則今日一切恩怨既往不咎。
此刻昆吾眾人再拔劍,其情雖可憐,但到底不對了。
眾人跟著眉頭一皺,便欲出言制止。
可誰也沒有料到,就是在這樣劍拔弩張的一刻,曲正風竟然再次舉起了崖山巨劍!
那浩浩蕩蕩的威勢,頃刻席捲雲海!
所有大能修士都吃了一驚。
昆吾眾修士更是想起他方才持劍馳騁殺人如麻的模樣,只一聲高喝,已自動結了劍陣,向他攻去!
謝不臣人在殿外,望見曲正風拔劍那一幕,幾乎與王卻同時疾呼一聲:“住手——”
但比他們這聲音更快的,是見愁的身影!
昆吾劍陣的厲害,在十九洲戰場上她已深有體會,更何況是眼下這眾多修士含恨含怒的一擊?!
想也不想,她便擋在了曲正風身前!
“轟隆”的一聲,如萬頃滄海倒襲而上,千道劍光在雲海之上交織成一道恐怖的光柱,向見愁,向見愁身後的曲正風,打落而來!
可根本還不及靠近,天際劍雨已下!
是見愁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催動了一線天的劍意,凝這天上雲作雨化劍,向對面昆吾修士掃蕩!
縱然千修聯手,可竟依舊不是她對手!
一劍執掌,人莫能敵!
無數還未來得及出手阻攔的大能修士已然怔住,方才動手的眾多昆吾修士更是劍光崩散,幾乎被見愁這一劍反擊之力打得吐血!
這般強勢的回護,簡直稱得上是不問青紅皂白!
昆吾眾修頓時已怒目而視。
但僅僅是下一刻,他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轉開了,甚至還帶上了一分難以置信的驚駭,望向了見愁身後!
那是一種極其不祥的目光……
落在見愁眼中,便是所有人都忘了責斥她,也忘了方才到底為什麼拔劍,舉起的劍盡皆頓住,一張張怔住的臉,讓她心底充滿了不安。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好似在這一刻消失。
靜止了那麼一個刹那,又轟然向她耳中撞來。
“大師兄!!!”
“劍皇陛下……”
“曲道友!”
“大師兄——”
……
此起彼伏的聲音,交織成了一片,竟是分不清從何處響起,更分不清是何人發出。
見愁忽然就意識到了什麼。
但腦海中只有一片的靜寂的空茫。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周遭所有人或驚或恐或不解的面孔,都從她眼前劃過,沒留下半點痕跡。
吹過的風甚至讓她想起了某一日的傍晚……
初到崖山,剛過了險峻的崖山道,便見著摘星台旁,立了一道昂藏的人影。
那時的風,好像也是這般。
曲正風的劍,竟不是向著前方那昆吾的眾多修士,而是深深地貫穿了自己的胸膛……
在見愁為他擋去前方一切攻擊之時!
鈍極的劍鋒,穿透人身體,偏容易得像是刺穿一塊豆腐,好似根本不費什麼力氣。
從前胸入,自後背出。
“滴答,滴答……”
鮮血順著劍鋒滑落,點到地上,漸漸洶湧。
這一劍,太決然了。
似乎根本沒想過留給誰挽回的餘地。
整個劍身都穿透過去,只餘一截劍柄,還握在手中……
真像是一場噩夢。
見愁看見了他翻飛的織金長袍,看見了他染血的雙手,也看見了他那一張平靜的面容。
但這一瞬,唯獨讀不懂那複雜的目光。
她張口便欲呼喊什麼,可天地間驟然淒厲的冷風卻呼嘯著灌了來,將她的聲音散入風中,眨眼不聞。
“噗通”,曲正風倒入那翻湧的雲海間,層雲托住了他血染的身軀,那海光劍亦落在雲間,光芒漸淡。
裏裏外外,所有修士都愣住了!
誰也不明白曲正風為什麼要這樣做。
見愁分明已在橫虛真人自戕前立誓,舊日恩怨既往不咎,他這又是何必,又是何苦?!
崖山劍,崖山三劍之一。
化生自崖山山體之中,乃崖山最靈秀正氣之劍,雖為石質,卻削鐵如泥,摧魂毀魄,易如反掌。
便是此刻沒入其主之體,威力也未有半分消減。
只是那一腔赤子熱血,澆灌於劍身之上,到底令此劍感出了幾分深重的悲哀,顫顫地鳴響……
見愁周身已冷得沒有知覺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緊緊握著一線天,只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似乎很穩,也似乎很晃。
曲正風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只道一聲:“抱歉……”
終究是他辜負了。
為報這仇,將見愁往日本不欲人知的傷痛,在人前撕扯開來;如今又辜負她為自己棄仇立誓的心意,固執己見。
可他本也不是什麼苟活的人啊……
大丈夫立於世,生為人傑,死為鬼雄,敢做敢當!
明知是惡,偏要為之;
明知是錯,偏要強求!
只是他到底出身崖山,受盡師長教誨,明瞭天下公道,即便入魔,又如何捨得去這崖山門下的一身傲骨,一腔肝膽?
在決意犯下今日這無數殺孽之時,他就已經為自己劃好了既定的結局。縱然天下修士能容他今日離去,依舊在明日星海做自己的劍皇,他亦不能容自己背負這一切,毫無負疚地苟活於世……
那與昆吾鼠輩,與橫虛真人,有何區別?
過得了天下修士那關,也過不了自己的心關!
日月昭昭,乾坤朗朗……
當真是絕無僅有的好風日。
曲正風眨了眨眼,似乎覺得那天光太晃,可唇邊卻慢慢溢出了一分笑意。
崖山劍上純粹的劍力滌蕩著他的軀殼,穿梭過他四肢百骸,透進那元嬰與魂魄之中,不可逆轉,也讓他一身經脈紋理如水波一般乍現。
見愁忽然就看了個分明!
他這寬闊的胸膛裏,竟是空空蕩蕩……
於是這一刻,她忽然有一種整個人都被一隻巨手擒住的感覺,喘息不過來,慘烈到壓抑!
是那一顆崖山的赤子之心啊!
當年的曲正風,到底是懷著何等樣的決絕,生生將那一顆滾燙的心自胸膛剖出,拋入那噬骨的黃泉之中!
她在他身旁半跪下來,掌中透出一片水波似的金芒,只想在此刻護住他為崖山劍不斷摧毀的神魂。
可竟不能夠!
那是一種連輪回之力都無法挽回的偉力,如滾滾的江水,攜裹著曲正風,向那既定的命運而去,不能回首……
恍惚間,好似有歡聲笑語,回蕩在這昆吾的雲海之上。
是掌門鄭邀成日裏對紛繁事務的抱怨,是扶道師尊拿著雞腿時訓他們的喋喋不休;是見愁築基之日以翻天印在藏經閣上打出巨大的窟窿時,滿山上下駭然的咋舌,是欠打的沈咎捏著那一柄桃花扇四處招搖撞騙時,眾人玩笑般的起哄;是陳維山半天憋不出來的一句話,是寇謙之落拓間的笑聲;是白寅那平平鋪開的山水畫卷,是余知非雲遊前曆遍山河的豪言,也是姜賀那靦腆內斂的眼神……
還有……
那本該是他小師妹,卻成了他大師姐的女修,還鞘頂上不服氣的姿態。
崖山,崖山呵……
終究是不能回去。
不能再去那摘星台,入那攬月殿,上那拔劍台,登那還鞘頂……
可此生不悔!
不悔入此崖山!
萬般的不舍與留戀,只聚成眼底一片潮濕,曲正風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神魂的消散,也在最後這一眼間,看見那墜于雲海的海光劍顫顫地飛了起來。
淚落時,雙目已然模糊。
只憑著那一股深刻在骨血內的意志,伸出手去,似要將那一柄劍,遙遙抓住!
又似乎只是那麼一指……
見愁聽到他低沉的聲音,一刹間已淚如雨下!
“師姐,劍,回去了嗎……”
海光劍飄搖而起,從層雲間穿過,只化作一道疾馳的暗藍劍光,如這千百載來無數失主的崖山故劍一般,向西北而去。
見愁知道,它終將回到武庫。
去等待,自己的下一任劍主。
雲海之上,無數崖山弟子終於慟哭,一片悲戚,泣不成聲。
見愁半跪在他冰冷的身軀旁,淚痕模糊了視線,只恍惚地回答:“回去了,師兄,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