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寂耶
算不上熟悉,但絕對聽過的聲音。
算不上熟悉,但絕對見過的人。
聽見這在湖畔突兀響起的聲音,見愁第一反應是控制不住的悚然,下意識立刻轉了目光看向自己身前,於是陷入了一種奇妙難言的怔忡。
果真是他。
當年在聖殿後面、聖湖之畔,遞給她一朵雪花蓮的少年。
身量依舊不是很高,二十多年來彷彿根本沒有長高半點一般,看起來還是十六七的年紀,面容裏帶著幾分青澀,兩隻眼睛眯起來好似天邊兩彎明亮的月牙兒,蒼白的手指執著那一小束藍翠雀,姿態與神情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彷彿能與周遭融為一體的自然之感。
見愁望著他,他也望著見愁。
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這一時間,化作藍紫色的妖異湖底,那一雙澄淨而滄桑的眼眸,只是溫靜平和地凝睇著他們,既不催促,也不焦躁。
Y慘慘的夜裏,是喧囂的一片。
暫時還沒有人察覺聖殿後這一片平日死寂到極點的聖湖的異樣,從上到下,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頭頂上那一座驚天動地的大陣上。
多少年沒見過這樣奇詭宏大的場面了?
空行母央金隱匿著身形,悄然從兩列巡邏的僧人中間經過,在藏到聖殿最邊緣上一座大殿的圓柱後面之後,便抬起頭來注視著天際高空中那一座驟然變化的磅礴陣法。
人力彙聚於天,天力下降於人。
這一座聖祭陣法儼然是已經開始了最關鍵的變化,要將從聖祭之中吸收來的力量進行轉移了!
只是她攤開掌中靈珠一看,依舊是晶瑩雪白的一顆,沒有半點動靜,也不知前去聖湖尋找聖子的那一位見愁小友,如今是什麼進展。
兩道秀眉,暗暗皺得緊了一些。
央金一翻手便將這一枚靈珠,重新握回了掌心,待停留在這圓柱後看看附近的情況,再找合適的時機繼續往主殿聖者殿靠近。
可沒想到,不觀察則已,一觀察直接嚇了個目瞪口呆!
她竟然看見了了空!
且不是在什麼就角落裏Y暗隱蔽處,而是大搖大擺,披著一身紅色的僧袍,脖子上換了一串佛珠,手中持著一隻不知打哪里來的淺藍色的法螺,就這麼明目張膽地走在一隊密宗僧人裏面,向著聖殿的方向去!
怎、怎麼可能?
是她認錯了人嗎?
可是了空小和尚那一張臉她還是認得的,一模一樣不說,連眼角眉梢的神態都沒有半點變化,只是因為換上了一身密宗僧人的裝束,所以看上去有些怪異罷了。
人,還是那個人。
一時之間,央金有些傻眼,修煉這麼多年,頭一次看見這樣不講道理的場面,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倒是了空那邊,忽然察覺到一點什麼。
他原本是裝模作樣地走在這二十余名密宗僧人之間,從前面這座大殿經過,可在經過那一根巨大的圓柱時,竟然直接轉過目光來,一眼就看向了央金。
央金簡直毛骨悚然!
這一瞬間她險些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直接暴露出來,就要先殺這個看起來與了空一模一樣的僧人了。
可下一刻,對方便向她眨了眨眼。
神情間有些無奈,還有一點“我也沒想到竟然還能這樣”的小興奮,當然也有向央金表明自己身份的意思。
是了空,絕對沒錯。
可越是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央金越覺得腦袋裏面一團漿糊:開什麼玩笑,就這麼明目張膽地混進去?就這麼明目張膽地跟密宗的僧人們走在一起?而且自己可是返虛期的大能了,別說是一個才出竅的了空,就是同是返虛大能的見愁也未必能準確發現她藏身的方位,可了空一眼就看了過來,半點猶豫與疑惑都沒有,好像早知道她藏在這裏一樣……
一定是是禪宗那幾位高僧暗中給了幾道玄異法寶吧……
嗯。
一定是這樣。
藏身在這圓柱後面,央金又想了半天。
但了空卻是不敢說一句話的,他能混進這一隊僧人之中,本就是機緣巧合,所以這當口上只給央金遞了個眼神,便隨著那二十來名密宗僧人向前面走遠了。
聖者殿便在整座大陣最中心位置正下方,那一道從天而降的細細金色光柱,已然變得粗壯了不少,連著聖山下壇城中的梵唄,也洪亮了許多。
信眾們平日何曾見過這等奇象?
只在陣法變化這片刻間便激動了起來,心中的虔誠更添上幾分,加劇了那陣法的運轉,也讓陣中那一道光柱變得更為純粹。
央金望著了空的背影,情知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雖然怎麼也沒想明白了空到底是怎麼混進密宗僧人之中還不被發現的,但反正歸結於他三世善人積攢下來的好氣運就行了。
關鍵時刻,管不了那麼多。
她沒了空這麼好的運氣,當然也沒有這樣的傻大膽,所以依舊是按照自己原來的老方法朝著陣法的中心靠近。
已經沒有幾個人能看清楚此刻的聖者殿了,這雪域聖山上最高、最宏偉的一座大殿,完全為那從天而降的金光所籠罩,像是這佛國最觸不可及的神與聖的居所。
寶印法王,便端坐在這居所之間。
聖者殿地面上勾畫著的陣法,也已經變成了完全的赤金色,甚至在陣法運轉之間從地面上浮了起來,線條與線條相連,很快竟然彎曲成了一盞巨大的金色佛蓮。
地上的金色與天上的金色,交相輝映。
地上的金蓮成為寶印法王座下的蓮台,天上垂落的金瀑則墜入他眉心那一隻睜開的黑眼中!
分明是磅礴的力量,可進入那一隻無神的黑眼時,卻如同一粟進了滄海,根本不值一提般,半點多餘的反應都沒有。
寶瓶法王也是三寶法王之一,他心內知曉這一次聖祭的目的何在,所以Y沉的面目格外凝重,雙目之中更有一種難以壓抑的興奮與狂熱。
他乾瘦,且蒼老。
耷拉的面皮上滿布著皺紋,每一條皺紋都像是一道溝壑,溝壑裏隱隱藏著幾許髒汙痕跡;眯縫著的眼睛被垂下來的眼皮和兩道灰白的眉毛,重重壓著,好像看不見了似的;人雖然盤坐在這殿上,可一眼看去,依舊覺得他枯瘦得像是一隻細細的瓶子。
一串處子骨做成的佛珠掛在他手掌之間,每一粒佛珠都雕刻成惡鬼模樣,在他嘴唇翻閉吟誦佛經之時,隨著掐動的手指不斷轉動。
只是某一刹,忽然一頓。
像是隱約從周遭這喧囂嘈雜之中聽到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一般,寶瓶法王那慘澹的眉毛一抖,忽然就皺了起來。
已經返虛中期的他,幾乎擁有能覆蓋整個雪域的龐大靈識,平時雖然沒有放出來,且在這種敏感而關鍵的時刻也不敢放出來引起十九洲上其他宗門大能修士的注意,可在這種時候,靈識覆蓋著整座最關鍵的聖山,他還是能做到的。
聖殿後的聖湖已經沉寂了數百年,可剛才……
覆蓋在那一處的靈識分明是隱約動了一動,那待他仔細調整,重新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去感知的時候,那湖畔又一無所有。
不,不對勁……
寶瓶法王幾乎是立刻就向寶印法王看了過去,就要說點什麼,可陣中的寶印法王這時候哪里還察覺得到外界半點動靜?
他整個人都化作了雕塑,一動不動。
接受這一座聖祭最磅礴力量的,自然不是他本人。此時此刻,他的身體只像是一個容器,一條通道,以供這些力量傳遞到應該傳遞的地方去。只是饒是如此,也需要他竭盡自己全部的心力催持,甚至忍受著那種身體都要為之炸裂的痛苦!
黑氣金光,在他面上交錯浮動,一片詭譎。
寶瓶法王的眉頭,頓時皺得更緊。
自打他們將聖子從百世輪回之中喚出,已經過去了數百年。當初誰也沒想到聖子竟然會站在舊密那邊,甚至在雪域引發了一場恐怖的腥風血雨,而後大約從八十年前開始就不怎麼能看見了。這二十多年來,更是半點影蹤都沒露出來過。
這絕不正常,始終讓人如鯁在喉、芒刺在背!
在這種關鍵時刻,任何一點不尋常的變化,都有可能代表著不尋常的端倪,引發不尋常的後果。
而這一次,他們必須萬無一失。
如今的計畫本來是二十年前就應該推行的,可沒料想竟恰好遇到崖山那一名女修前來攪局,又與舊密、禪宗進行了一波爭鬥,所以才硬生生推後到了今日。
窄小的眼縫裏,濃重的Y鶩埋了上來。
寶瓶法王起身來,向這陣眼處護法的其餘幾位上師打了個手勢,便持著那一串佛珠,從同樣已經淹沒在金光中的佛像旁邊繞過,朝著後殿走去,也朝著殿後的聖湖走去。
幾乎同時,站在聖湖畔的少年,也抬起頭來朝著聖者殿後殿某一個方位看了一眼。
湖上一片冰冷,湖畔都是冰雪。
一身雪白的僧袍的少年,身上看不見任何矯飾的痕跡,天然與這天地融為一體般,赤足立著,風吹著他雪白的兜帽,仰頭看時,眸底卻透著幾分幽暗的深藍。
見愁一下就察覺到了他的舉動,卻沒與跟隨他的視線回頭,反而只是冷靜理智地看著他。
少年顯然覺得她這般的反應與他所料不同。
這一時便笑起來:“有人來了,你都不回頭看一眼嗎?”
“這聖山聖殿之上一直都有大能修士的靈識覆蓋,從未斷絕。若來人的靈識能察覺到我的侵入與聖子的出現,只怕現在來的必然是致命一擊,而不是這靈識的主人自己。”
見愁立在湖畔,打量少年。
“我沒有這樣大的本事能徹底隱匿在一名同等級修士最仔細的查探之下,所以想來聖子一定已經出手相助,何必我再回頭?”
寂耶回望著她,眼底那種信任與喜歡,幾乎是毫不掩飾,一下就湧了出來,讓他唇邊的笑意都變得真切了幾分。
藍翠雀在他指間輕顫,有一段隱約的暗香。
他看著她,又像是透過此刻的她,看著藏在她身後的無窮無盡個她,深墨藍的眸底透S出無數的玄奧:“你們人真是太奇妙了。此刻的你,比我從萬千未來碎片裏瞭解到的你,還要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