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道與術
早已經過了子夜,整個明日星海都沉睡在這一片巨大的盆地之中,幾乎沒有什麼聲響。
見愁從那酒樓走回來,花了許久。
出門的時候她心裏都是迷惑,待得回來時卻是清明一片:傅朝生視她如摯交好友,先前那一番已經算得上是“爭執”了,該找他重新說清楚這件事,順便,比起爭執不休,怎麼解決問題才是最要緊的。
她身上帶著崖山的權杖,輕而易舉地進了設下防護陣法的莊子,回到院落之中,本想要找傅朝生談一談,但沒想到,他竟不在院中。
見愁放出靈識去查探,也無蹤跡。
眉頭一下就皺了起來,她心裏無奈地歎了一聲,倒是第一次為宙目並不在自己手中感到可惜,否則現在就能用來查探傅朝生的所在了。
眼下卻是無法。
傅朝生本為天地所生之至邪大妖,更不用身邊還帶著一隻深不可測的鯤,他在哪里,見愁是半點查探不到。
只好乾脆坐在庭院的石亭中等待。
她倒是不擔心傅朝生是因與她之間產生矛盾徹底離開這裏。一則來都來了,二則他還想要查探極域輪回之秘與蜉蝣一族命運之謎,一般來講不會輕易離開,更不用說明日一早就要議事。
天亮之前,他應該會回來。
抱著這樣的猜想,見愁雖然還是有幾分隱隱的擔心,但也沒有太過慌亂,只是注視著天邊在陰霾下朦朧的星月,一直到天邊微微亮起來。
院落外面果然傳來了腳步聲。
還有兩個人的對話。
一個透著點苦口婆心,一個則顯然有些不耐煩。
“吾早曾好言相勸,告訴過你,人不是這樣做的。便是起了爭執也不能一走了之,在人的世界裏,這可是十分失禮的事情,不如你……”
“閉嘴!”
“不聽老人言……”
“你再多說一句我立馬把你燉了!”
化形為一根魚形木簪的鯤陡然無言,這一瞬間竟然只想質問一句:你區區一隻蜉蝣多大點,便是燉了吾,你吃得下嗎你?
但最終還是沒問出來。
因為在推開院門說出要燉了它這句話之後,傅朝生整個人便停了下來,看著靜坐在院落中的那一道月白身影,微微僵硬起來。
見愁坐在他院子裏等他,當然是隱匿了自己氣息的。而與崖山門下同住在一莊中的傅朝生當然入鄉隨俗,進了莊門後便自然地走進來,一則在同鯤說話,二則心思浮動,並未散開妖識,所以竟然沒提前察覺到見愁。
待他看見見愁時,見愁當然也看見了他。
這一時間,天還沒亮開,周遭的黑暗都影影綽綽的,看不分明;清風撩動著庭院間的霧氣,亭旁挖了一座小小的蓮池,只是這時節並未栽種蓮花,僅能看得見些許飄萍浮在水面。
傅朝生還是穿著那一身古舊的長袍。
陳年苔痕似的花紋爬了滿身,蒼白的面色間卻透出一點天然的妖邪,他深墨綠的瞳孔裏則藏著歲月的流轉,可此時卻因看見見愁,添了幾許輕微的錯愕,站在那邊便沒動了。
於是見愁便笑了起來:“今日今時,倒是難得與彼時彼日初始你的情景有些相似了。”
是很相似。
夜盡天明之時,有水的小石潭邊,空氣裏帶著些微的潮濕,她轉過眼來,便看見他。
每一日的清晨,都是他的生辰。
傅朝生實在難以言說這一刻的感覺,在他本該短暫的生命裏,他認識她實在是太久了。
這一刻竟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看了她半晌,也看見了她唇邊淺淡而平和的笑意,到底還是走了過去,站到她身旁:“是很相似。”
見愁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所言的相似,與你以為的相似,或許不同。登天島上剛認識你時,我還只是一介尚未登上十九洲的凡俗之人,聽你一席話,心有所觸,雖然懵懂,卻也算由此初識光怪陸離之世界;昨夜你的一番話,又與我本來的立場與原則截然不同,讓我無法不再一次思考自己、思考此方天地。”
對傅朝生來說,她可能是一位機緣巧合下結識的一個人一生所能結識最久的朋友;對她來說,傅朝生的存在,卻近乎於一片無窮的全新世界。
“昨夜朝生道友走後,我想了許多。”
見愁不再稱他為“傅道友”,而是改稱一聲“朝生道友”,一時讓傅朝生怔住,轉頭來看她,她卻沒什麼多餘的反應。
“不知一夜過去,朝生道友還想不想一論是非與究竟?”
“……”
傅朝生其實並未想到今日一早回來的時候會看到見愁在這裏等他,更不用說她忽然改換的稱呼,還有此刻平和的話語。
這一瞬,想起來的竟然是自己裝模作樣在人間孤島假裝國師的時候,所耳濡目染的一些凡人的習慣。
直呼一人的名,意味什麼?
他定定地看著她,忽然便笑了出來,眉眼間妖邪之氣滋長,但竟沒半點凶戾之意,篤定地道:“故友不生我氣了。”
……該說他很敏銳嗎?
見愁看著他面上少見的笑意,一時竟有些無奈,道:“凡正邪善惡,皆關乎我原則,並不是用生氣或者不生氣來衡量的。你我二人從非族類,你視‘弱肉強食’為這天地間的至理,也無可厚非。可你視我為故友,我亦不願失去朝生道友這個朋友。若你我之間不在相互矛盾處有所妥協,這朋友便是做得一時,也做不得一世。”
“故友想與我做一世的朋友?”
傅朝生聽到這裏,昨夜所有的不快都消散了個一乾二淨,一雙眼有些明亮地看著她。
見愁忽然無言。
她這一位大妖朋友,關注的重點是不是有點不大對啊?
“知己難尋,朝生道友以誠摯之心待見愁,見愁又非鐵石心腸,自當以誠相報,自然不願將來有一日與道友反目成仇。只是道友所為之事,實在頗為過激,非見愁一時能接受。”
說的是陸松吧?
先前鯤也這樣說過,說他即便再厭惡那陸松多嘴多舌,也不該做出趁夜傷人之事,這樣非但不能解決問題,還會陷見愁於尷尬的陷地。
他倒不在乎那陸松的死活,只是在意見愁。
所以事實上,他表面上依舊不認同鯤所說的每一句話,但心裏面已經想過了很多,更何況她在他說出那一番正常人難以接受的話之後,還願意在這裏等他,坦然地與他交流呢?
傅朝生抿了抿唇,看她。
過了片刻,才道:“我不覺得我有錯,也不覺得故友有錯,所以想來想去,便是那姓陸的錯了。若故友覺得我不該這樣做,那我以後便不這樣做了。”
這一番話,可與他先前闡釋那一番弱肉強食之理時完全不同,簡直像是帶著一種無條件的信任與依從。
見愁無法不為之動容。
只是動容之後,理智便回來了。
她與傅朝生畢竟沒有在同一族類之中,若兩人當朋友,類似的事情還會不斷發生,她並不想每一次都發生這樣的爭執。
所以儘管傅朝生如此說,她也不置可否。
當下只搖了搖頭,道:“其實你說得沒有錯,人淩駕於萬物,萬物驅役於人,都是因為有強弱之別。朝生道友不必因我而過於改變行事的方法與原則,正如我行事的方法與原則也不會因朝生道友是妖邪便改變太多。世間人,各有各的道,吾之道汝不能習,汝之道吾不能習,可‘術’卻是相通的,也能令這世間無數人行的無數道,安平共處。”
“術?”
傅朝生不很明白這個字的意思。
“所謂‘道’,便是你對此方世界的根本認知與自己要走的道路;所謂‘術’,卻是你實現自己‘道’、與此方世界相處的方法。”見愁回眸看他,聲音還算得上輕鬆,“你站在自己的角度,覺得自己沒有錯;你站在我的角度,也能理解我,說我沒有錯;那麼,不妨請朝生道友再站在陸閣主的立場,想想陸閣主之前的作為有沒有錯。或者說,即便有不妥之處,罪是否至死,又是否該受到昨日所受到的懲罰?”
傅朝生根本就不想站在陸松的立場去思考什麼問題,他想說自己之所以認為見愁沒有錯,並不是因為他會站在別人的立場思考問題,而是因為她是見愁,是自己認識了一生的故友。
只是此刻,這話也說不出來。
他回望她,似乎是斟酌了片刻,才道:“故友的意思是,陸閣主情有可原,便是錯了,也不該受到這麼重的懲罰?”
“若以我的原則而論,的確如此。”見愁還是與他講“道”與“術”,“我與朝生道友之間,是‘道’不同,本該不相為謀。可若有合適的‘術’,亦能在各自不改其道的情況下相處。陸松之事你本不必多言,交給我我自能處理,且以崖山的威望與你通天徹地的本事,誰人又能將你拒之門外?”
道,術。
傅朝生兀自琢磨了一陣,竟然意會了:“故友的意思,我不必改變自己的‘道’,卻可改變自己的“術”,其實是讓我以‘術’來掩飾自己的道,從而避免最直白的表露,而被與我不同道之人排斥在外?”
雖然很不想承認,可這一刻見愁不得不點頭,笑了一聲歎氣:“或恐聽著有些卑鄙,但其實世間想法相異之人很多,大多數人都在克制自己,以‘術’來緩和不同道之間的矛盾。雖然知道朝生道友本事很大,可即便有萬一的可能,我也不願見道友成為十九洲上眾多修士的敵人。”
傅朝生便笑起來:“可我私心裏覺得,即便我學好了‘術’,以此來緩和本應該有的衝突與矛盾,你們人也未必就能容得下我。若真有這麼一日,故友會站在哪邊?”
“……”
為什麼她開始覺得她這一位大妖朋友的問題,越來越一言難盡?在他與十九洲的同道之間,該站在哪邊?這就跟問“你母親與妻子都掉進了水裏你先救哪個”一樣。
見愁看著他,無言了好半晌。
傅朝生以為她是覺得為難了,想到昨夜與她之間的爭執,還有白日裏那些修士卡他時懷疑而異樣的眼神,不免心中陰鬱了幾分,笑意也漸漸隱沒。
“這個問題,是不是不該問?”
他對人情世故,到底還是知道得太少了。
但見愁並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也沒有回答他上一個問題,只是忽然問他:“若真有這麼一日,你希望我站在哪一邊?”
這問題根本不用想。
傅朝生理所當然道:“當然是我這邊。”
見愁便望著他,在逐漸明亮的天光裏,淺淡地一勾唇,笑了出來:“那便請朝生道友,永遠不要給我站在旁人那邊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