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大白於天下
這、這話是什麼意思?
曲正風此言一出,真是震暈了在場所有人,就連昆吾自己的修士都一臉茫然,完全不知道這話從哪里說起。
但也有人已心生疑慮。
軒轅劍啊!
此劍乃是昆吾名劍,正是曲正風要找的申九寒所持。而這乾屍乍一眼看不出身份,但舊日曾與申九寒有過接觸的修士,只消探出靈識一查,便能清楚地辨認出這具屍首便是申九寒本人!
原說是自上一次陰陽界戰後便閉關不出,如今竟然死了?
而且看這模樣,死的時間絕對不短了。
可似這樣厲害的修士,門中都存有命牌,若他早就死了,緣何所有人都不知道這消息?
而且……
插在他胸口的,可是他自己所用的軒轅劍啊!
昆吾修士如何作想,尚不得知,但其他門派中人已是生出了萬般的疑惑,更不用說方才曲正風那一番話裏的意思,實在讓人忍不住思考,這件事與橫虛真人到底有什麼關係。
莫非……
真是他殺的?
幾位昆吾真傳弟子,先前眼見嶽河殞命于曲正風劍下,恨不能將其殺之,眼下亦根本不相信曲正風說的話。
趙卓冷聲叱問:“劍皇陛下說要公道,便是這般不明不白丟出一具死屍,便要來誣賴我師尊,含血噴人嗎?!”
曲正風看他一眼,卻不搭理,只打量橫虛真人神情。
場中的議論聲,不知為何忽然小了下去。
謝不臣當然也跟隨諸位師兄回來了。只是他站在幾位師兄身旁,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說話,就這麼冷眼看著。
在聽見趙卓說那“誣賴”兩字時,他清雋的眉便微不可察地一挑。
心裏面,並無多少驚訝。
對旁人來說,此事是一場迷局,怎麼也看不透,可待在昆吾這些年,他早猜了個七七八八了。
閉關閉了六百多年這種話,也就從橫虛真人口中說出來沒人懷疑了,尤其還是在那閉關之人修為無所進的情況下。
除非他這六百年修為沒有寸進。
但不管進不進,都實在值得玩味。
若這一位“申師叔”道心堅定,六百年閉關修為也高飛漲;他若修為無所進,則必然是困於心魔,好端端的,又怎麼會出現心魔呢?
往日旁人或許下意識地相信橫虛真人,可眼下這一具屍體都已經躺在眾人眼前了,再往前想那麼一些,便覺得疑點重重了。
幾位大能對望了一眼,皆走上前去查看。
片刻後,玄月仙姬便將那軒轅劍捧了起來,道:“此人確是申道友,此劍也確系軒轅劍,可……”
秀美的面容上出現了帶著幾分猶豫的疑惑。
剩下的話她沒說,卻也是望向了橫虛真人。
曲正風既是為著申九寒而來,自然是才到昆吾便直取後山閉關之所,破陣法入洞府後,果然沒見著申九寒,只見著了他的屍體。
於是舊日一切猜測都在此刻對上了。
此時此刻,才將這屍首拋出,便是要將橫虛這一張虛偽的面皮徹底撕開!
他都根本不向旁人解釋,只依舊問橫虛道:“真人,你昆吾聲稱申九寒是閉關,可他怎麼就死了呢?且這身上就一處傷口,還是為你昆吾至尊之利器軒轅劍所殺,而兇手殺人之後竟也未曾取走此劍。要知道,他當年在世之時,無論天賦還是風頭,可都要壓過真人一頭。您說,到底是誰有這個本事,悄無聲息殺了他,竟還能不被昆吾、不被真人您察覺呢?”
“……”
橫虛真人垂在袖袍中的手掌,已然握緊。
他並未有半分退讓,或者心虛,只是抬眸,平靜地注視著曲正風,眼底卻似思索醞釀著什麼。
但旁邊的昆吾長老卻忍不住了,聽不得曲正風如此意有所指的“污蔑”,氣得漲紅了臉,大聲責斥道:“你是懷疑真人殺了申師弟嗎?當真是笑話!當年陰陽界戰,昆吾、崖山與佛門通力合作,可在我昆吾趕往黃泉的半道上竟然遭遇極域鬼修的伏擊!那一回的作戰計畫連佛門都不知道,只知道是要去黃泉會合,而我昆吾的行進路線也只有崖山得知,怎會遇伏?我等尚未懷疑你崖山有鬼,還派申師弟先去通傳你等,豈料崖山出言不遜,還與申師弟起了爭執,如今申師弟慘死,屍首卻從你處出,分明是你曲正風心懷不軌,竟還要構陷我昆吾首座?!”
“構陷?”
橫虛哪里需要人構陷呢。
曲正風聽得對方一番顛倒黑白的言語,更聽對方字字句句提及崖山,竟沒生氣,反倒笑了出來。
對方見他笑,只當他渾然沒將自己看在眼底,動了真怒,便要動手。
可那手掌才一抬,旁邊一道碧光已然打了過來!
“砰!”
重重的一聲,這一位長老竟被這碧綠光芒打得狠狠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來!
眾人頓時駭然。
但誰都看得清楚,這一道攻擊並不從對面而來,而是從在旁邊站立已久的扶道山人手中來!
蒼翠的九節竹上光芒未散,透射出一股危險的氣息。
扶道山人的臉上沒有表情,髒兮兮的道袍在雲海的雲氣裏飄擺。
昆吾這位長老簡直又驚又懼更十分不解:“扶道長老這是何意?難道是要包庇這惡徒嗎?!”
“輪得到你來說話?”
扶道山人的聲音並不見多少怒意,甚至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寡淡,他只看了那長老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橫虛真人看向了他。
他亦平淡地回視,只道:“真是我老糊塗了,竟不知當年昆吾是這般看我崖山。好,好得很。”
當年黃泉一役,崖山千修隕落。
佛門因密宗變亂,未能及時趕到;昆吾則自稱道中遇襲,誅滅對手後才匆匆趕來,然而那時崖山已不剩下幾個活人了。
申九寒在來報信之時與崖山大打出手,至今沒個交代。
他們本以為此事無論如何該是昆吾對崖山心懷愧疚,未料想他們道中遇伏,第一個懷疑的竟是崖山!
若非今日說破,還當真不知!
那昆吾長老這一下才知道自己是說錯了話,但說出去的話再要收回也難了,更有扶道山人這一句呵責在前,他哪里還敢再多嘴什麼?
倒是曲正風撫掌而笑。
他在橫虛真人目光注視之中,依舊泰然自若,只道:“可算是解答了曲某多年的疑惑了!真人不愧是昆吾當年極智之人,這般算計,實在叫人不得不服!”
聰明人且知道些許內情的人,不需提點,已隱隱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竅。
但也有人不明白。
比如章遠岱。
他現在簡直是一頭霧水,只覺得聽誰說話都像是在聽啞謎,十分不耐煩:“一個個的都在說些什麼?一會兒這一會兒那的,能不能把話說明白了?這申九寒道友死了固然可惜,可死就死了,有什麼大不了的?平白無故又說是真人殺的……真人,真人您說句話呀?”
他話說一半,想起了橫虛真人,忙轉頭去問。
但橫虛真人一語不發。
只有那一張已經枯槁的臉上,陰沉灰敗,透出一股將至盡頭的死寂暮氣。
昔日誰不見他仙風道骨?
如今這般模樣,卻著實讓人心驚。
可曲正風見了,心頭卻是快意至極,只笑回章遠岱:“真人怎麼敢回答你呢?畢竟殺害同門,即便在這一點也不乾淨的昆吾,都算得上是大罪!他若承認了,又怎麼能繼續坐這昆吾首座之位,繼續享受這天下正道的敬仰?”
周遭一片靜寂。
誰也不敢動手,誰也不敢說話。
唯有曲正風,用那嘲諷至極的口吻,道出了舊日樁樁件件!
“讓曲某猜一猜好了。”
“十一甲子前,你昆吾本依約趕赴黃泉,但半道遇襲。而你昆吾的行進路線,只有崖山知道。於是自然懷疑崖山,也許便有某個人在這時說了什麼。這本不足為奇,畢竟你昆吾這般懷疑,實無大錯。”
“但偏偏,你們卻派了申九寒前來通傳。”
“誰不知道,這一位是申師叔性情驕矜,自負天賦絕倫,又得師尊喜愛,更持昆吾至尊之軒轅劍,從來沒什麼容人之量?”
“而橫虛真人彼時雖未成為首座,卻是老成持重,思慮周全。”
“在彼時雙方都難信任甚至相互懷疑的情況下,若按常理,自該派遣與崖山修士交厚且更沉穩的人來,可偏偏派來的人是申九寒……”
“你昆吾當時竟無人提出異議嗎?”
話到這裏,已有幾位昆吾長老,驚疑不定地看向了橫虛真人。
無需言語,這目光已說明了很多。
雲海之上所有修士都覺得心底發寒,頭皮發麻,只悄悄打量橫虛真人神情。
橫虛真人卻終於笑了出來:“所以,你竟時懷疑,當年是我故意派了申師弟前去報信,讓他偷襲於你?”
“自然不會。真人老謀深算,心機深沉,怎會用這種蠢辦法?”
曲正風冷笑著,殺意已湧了滿眼。
“你對你這一位師弟的秉性,實在太瞭解了,自負且倨傲。在昆吾都懷疑崖山的情況下,申九寒自對崖山藏著幾分敵意,縱使並不明顯,可在其性情之下,若與人一言不合,必定爆發爭端!你根本不需唆使他,只需讓他出現在崖山眾修面前,便足以令其犯錯!更何況你昆吾馳援既晚,崖山亦必定心有怨氣,兩相交涉之下豈有善言?!”
諸位大能往日也是見過昆吾這一位申九寒的,細細想來,確如曲正風所言,性情有些倨傲,但大多數時候並不礙事。
只是……
若真將其放在彼情彼境之下……
眾人相互望了一眼,都沒插話。
曲正風嘲弄的神情,這時已變作了全然的冰冷。
舊日的仇恨盡數浮出,讓他一雙眼都變作駭人的暗紅!
就這麼盯著橫虛,彷彿隨時擇人而噬的猛獸!
“十九洲皆知,軒轅劍才是昆吾至器,可這一柄劍,清虛道人並未傳給你,而是傳給了你師弟申九寒!”
“他天賦比你高,也更得你師尊喜歡。”
“昆吾首座之位,本是懸而未決。”
“但在陰陽界戰後,清虛道人傷重隕落,申九寒亦因在向崖山通報之時犯下大錯,以閉關來逃脫崖山質問!你橫虛這昆吾首座之位,便是實至名歸,誰也無法取代,更無法質疑!”
“從頭到尾,不過都是一己私心!”
“既設計了申九寒犯錯,消去這師弟對你地位的威脅,又穩穩地坐上了昆吾首座之位,成這天下正道說一不二的領袖,更借此削弱了崖山的力量,讓你昆吾在這十一甲子的時間裏成為了毫無疑問的中域第一!”
“真真是美名傳揚,誰不敬佩!”
淩厲的言語,在這雲海之上回蕩,震動著所有人的心緒,可說到這裏,已透出幾分難言的愴然!
扶道山人聽著,已閉上了眼。
握住九節竹的手掌,輕輕顫抖。
而曲正風說著,卻是慘笑出聲,那一聲聲質問猶如從天頂上傳來,撞得人心驚膽寒!
“可是真人——”
“崖山何辜?那隕落的千修何辜?!”
“你為一己之私,機關算盡,可你卻沒有料到當時佛門亦出了變故,兩方馳援盡皆不及,竟令崖山為極域鬼修所圍,上千修士慘死黃泉之畔!”
“六百六十年了!”
“每每崖山主持小會時,你從索道上經過,看見河灘上那千修荒塚,不覺自己心中有愧,該以死謝罪嗎?!”
“以死謝罪”四個字,說得陰沉而殘酷。
絕不是什麼戲言!
曲正風今日屠戮昆吾,殺滅昆吾半數修士,其中甚至有許多才從戰場之上歸來的精銳,分明不會輕而易舉就善罷甘休!
從他開口要申九寒出面對質開始,接下來的一切都是設計好的。
橫虛真人道袍上的鮮血未幹,只問他道:“今日這一番話,你在心裏憋了很久吧?四百年困於元嬰,修為一無所進,便是心中有恨未消。今日雖然叛出,倒替崖山上門來討公道。到底是我千算萬算,算漏了一個你,倒叫你這妖魔,殺上昆吾,做下這不恕之罪,殺孽萬般!”
“好一個‘不恕之罪,殺孽萬般’!”
曲正風聞言已是大笑,心底悲哀震怒之餘,竟是半點驚訝都沒有。橫虛真人若會輕易承認,輕易便覺得愧疚,當年也就做不出這等陰謀算計之事了!
只是心頭一腔怒恨,如何能平?!
“聽真人這意思,倒是我曲正風罪孽深重,難逃一死了?可今日當著這天下昭昭正道、眾目睽睽,你橫虛也敢否認自己舊日所為之種種惡行嗎?!”
橫虛真人的目光已是極冷,從頭到尾情緒都未有過明顯的波動,話音出口更是一片漠然:“申師弟之事乃我昆吾內務,不勞外人插手;當年半道遇襲未及增援崖山也是事實,半分不假。世事弄人,誰也無法料到佛門密宗作亂,壞了計畫。我昆吾絕無借機戕害崖山眾修性命之詭詐計謀!我橫虛自接掌昆吾以來,正道直行,自問更未有對不起這天下正道、對不起昆吾之事,無愧天地!”
雲海之上,又是一陣聳動。
顯然先前曲正風之言似乎不像作偽,可橫虛真人歷年來的種種也是眾人看在眼中,除卻先前在八方城毫無預兆向那蜉蝣大妖傅朝生下手之外,的確沒有什麼可詬病之處。
更何況那大妖確系妖邪,還與那神祇有些牽扯……
眾人實在不知事情真相到底如何。
可扶道山人在聽見這一番話時,終是看向橫虛,眼底已儘是恍惚之色。
曲正風更似聽見了什麼荒謬的笑話。
他簡直不敢相信到了這時候,橫虛竟還能滿口胡言:“你橫虛也只敢說自己無愧於昆吾了!正道直行,無愧於心!虧你也說得出口,真是連自己做過多少傷天害理之事都忘了!你既敢開這口,那曲某也不妨請真人與真人座下得意高徒,一塊兒來認認!”
“啪!”
竟是一塊不大的木牌被扔了下來,落在眾人前方!
看著像極了一塊簡陋的墓碑。
而那墓碑上所寫,赫然是——
吾妻謝氏見愁之墓!
“謝氏見愁?”
“見愁?”
“是崖山那個見愁嗎?”
“謝氏???”
“這字跡怎生透著幾分熟悉?”
“這……”
“不會吧?!!”
……
若說先前所有事情尚且還不明晰,眾人皆是心有猜測但不敢下斷言,那此刻曲正風所拋出的這一塊木牌,卻是瞬間點燃了所有的議論。
畢竟“見愁”二字,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而且曲正風話中點明瞭“真人座下高徒”,那十三位真傳弟子中可只有一個姓謝!
橫虛真人的眼皮頓時抖了一下,瞳孔劇縮!
便是一旁不顯不山不露水的謝不臣,見了那已在歲月裏顯出幾分陳舊的墓碑與碑上所寫之字,亦不由怔忡了片刻。
他從未想過,還有重見此碑的一日……
“怎麼,都不認得嗎?”
曲正風眼底凶戾之氣漸漸凝結,只想起自己在戰中尋機離開極域到人間孤島尋見那山間墳塚、看見這半埋土中的墓碑時,是何等的諷刺!
“無妨,無妨……”
他說著,一抖袖袍。
寬大的織金袖袍內,一縷深黑的煙氣冒出,迅速凝成了人形。
竟是位翩翩公子。
華服在身,手中還拿一柄摺扇,雖有曲正風力量庇護,但依舊厭惡這十九洲明亮的天光,只忙不迭展開那摺扇在腦袋上擋住。
他剛要開口抱怨,一抬眼竟瞧見人群裏的謝不臣。
但這一次,他卻不敢貿貿然開口了,畢竟上一回險遭滅口!
旁人不識得這鬼修,可幾位大能修士卻是在枉死城的時候就已經見過他,更清楚那當日被橫虛真人打斷的話,再念及謝不臣與見愁當時親口承認與對方曾有過什麼。如今再見,真真是吃了一驚,同時心底也已恍然:原來當初暗中救走這鬼修的,竟是曲正風!
曲正風卻未有向任何人解釋之意,只道:“八十餘年過去,時日已久,看來真人是連自己曾教唆凡人殺妻證道這種傷天害理之事都忘了!陳廷硯,今日天下自詡正道的修士皆在此處,你且來,幫他師徒二人想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