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他心她心
香爐裏,一縷青煙嫋嫋而上。
只是沒有了前兩日閉關於無常族蓮照閨閣中的甜膩,取而代之的是隱約的清苦。
能鑽進人心底,讓人平靜。
東側的窗開了一條窄縫,一片天光從外面照落進來。透過窗縫向外面望去,能看見的卻是一片巍峨的高樓。
不是無常族,是彀中樓。
長長的書案上還端端放著一枚黑色的玉簡,一根修長白皙的手指就搭在玉簡的邊緣,久久沒有動一下。
落在這玉簡上的,是見愁出神的目光。
她已經想了很久了。
今天是依靠與“厲寒”的特殊關係被選入彀中樓的第六天,十大鬼族精銳鬼修統共一百零三人,至今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被選中到底是要去幹什麼,只收到了這樣的一枚玉簡,被要求按著這玉簡上的功法來修煉。
見愁當然也練了。
憑藉她如今的領悟力與天賦才能,根本用不著六天,只用一天就已經能施展這術法了。
是控制類的魂術。
初初練成後,就能操縱一些意識模糊或者修為不夠的遊魂野鬼。
對她來說,這絕對算不上什麼好消息。
而且……
不好的消息,似乎並不只這一個。
“啪嗒。”
塗著豔紅蔻丹的圓潤指甲輕輕一動,便碰著了案上這一枚玉簡。
見愁看著它,從思考中回過神來,面上卻沒有表情,一雙平靜的眼瞳下,藏著一點難解的、並不確定的猶豫。
“傅、朝生……”
“傅”字來源於其本體“蜉蝣”,取了首字的諧音;“朝生”之名則是她方踏入仙途時隨意的建議,取“雖朝生,不暮死”之意。
聞她道生,名因她起。
自生時便識——
於她而言,便是天地至邪之大妖蜉蝣,也不過是人生路上遭逢的過客,後來才成為了朋友;于對方而言,她卻是這天地間他最熟悉之人,是與他最親近的故友,可以全心全意的信任。
打從一開始,見愁其實沒覺得他們這般迥異的存在會有什麼過多的交集,即便後來因為種種的事由頗有了點莫逆之交的感情,她也從未想過,在這之後可能還會發生一點更奇妙的變化。
畢竟傅朝生是不同人情人心的大妖。
畢竟她的性情也並非完全如她表現給世人的那般和善可親。
某種程度上講,謝不臣對她的評價並沒有太大的錯誤。
與外人相處甚為親善,人對我好,我便同好報之於人。投契之人,很容易便成為她的熟識,甚而朋友。
但若要再進一步,卻難如登天。
所以謝不臣愛她,也恨她。
可,這蜉蝣是怎麼回事?
見愁眉尖微蹙。
直覺告訴她,事情起了一些變化。只是她並不很敢確定,更不用說,傅朝生自己對這樣的變化和端倪,好像半點沒有察覺。
“厲寒大人有令!凡進入徵召者一百零三人,立刻前往正樓!大人同長老們有事交代!”
屋外面,忽然傳來了嚴厲的聲音。
所有住在周遭院落中的鬼修都聽了個清清楚楚,立刻就有人從自己的房中走了出去,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向前面彀中樓三層正樓去。
見愁猜,八方閻殿這邊是要查驗他們那控魂的功法修煉得如何了。
僅僅半刻後,所有人便重新聚集在了樓中。
一百零三人,一個不少。
上首坐的還是“厲寒”,還是那三位長老。
這幾天來,見愁都沒有見過傅朝生。奇怪的是,她沒有去找傅朝生,傅朝生也沒有趁此機會來找她,同她溝通後續的事情。她能理解自己有些東西需要厘清,可傅朝生……
興許事忙?
她抬眸,一眼就對上了上首傅朝生向她投來的視線。
今日的傅朝生,還是一身藏藍的衣袍,那屬於厲寒的陰鬱冷沉半點沒有消減,面上似乎與往日沒有什麼不同。
但視線交匯的瞬間,見愁竟覺他有些躲閃。
這躲閃並不出於任何私人的感情,而是出於另一種不大願意言說的顧忌……
心底忽然沉了一下。
見愁沒表現出什麼異樣來,同眾人一道行禮。
鬼王族長老厲岩便叫他們免禮,隨後果然如見愁來時所猜想的一般,開始校驗眾人對那玉簡上所載之控魂術法的修煉。
大多數人都練得很好。
即便是受限於修為和天賦,沒有練到爐火純青之境,可大體上的施展都沒有半點問題。
一路從修為最高的查下來,三位長老都非常滿意。
見愁本以為自己也要接受一番查驗,誰料想,好不容易輪到排在最後的她時,那鬼王族的長老厲岩竟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直接從她面前走了過去!
根本不檢驗她的修煉情況!
他只轉過身去向坐上首的“厲寒”拱手:“厲寒大人,已經查驗完畢,皆算合格。”
“好。”
傅朝生點了點頭,看了下面眾人一眼。
“既然都合格,倒也不必再大費周章了,今日查驗完都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啟程。想必你等都好奇此次徵召到底所謂何事,不過秦廣王殿下有嚴令,如今還不能說,屆時你等便一清二楚了。都退下吧。”
“是!”
眾人原以為徵召之後就能出發,知道這一次的事情是為什麼,哪里想到這都六天過去了,才說出發的事情?
眼下雖聽“厲寒”這般說,但心裏都有疑慮。
所有人都齊聲答應,又恭敬地躬身告退。
見愁也在眾人之中,作勢欲退。
這時傅朝生便淡淡發話:“蓮照留下。”
見愁的腳步頓時頓住。
周遭離開的鬼修們則都在這一刻用異樣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早在彀中樓前厲寒突然現身說出那四個字的時候,他們就覺得自己對厲寒也好、對見愁也罷,印象都完全顛覆了。連日來種種傳言飛遍了酆都城大街小巷,成了眾多鬼修茶餘飯後不得不談之事。現在誰不知道厲寒跟蓮照有一腿?
單獨把人留下……
這不明擺著要那啥那啥了嗎?
眾人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多看,紛紛退了出去。
三位長老相互一望,也都老狐狸似的笑了起來。
先前意味深長看了見愁一眼的鬼王族長老更是兩眼都彎得眯縫了起來:“咳,年輕人的事,我等老骨頭便不摻和了,蓮照姑娘修煉控魂術的情況,就勞厲寒大人自己檢驗吧。我等告退。”
三位長老也都走了。
自覺極了。
偌大的堂上,頓時變得空空蕩蕩,只留下站在堂中的見愁和坐在上首的傅朝生。
兩人對望了一眼。
誰也沒笑。
見愁向自己身後看了一眼,確認外頭一個人都沒有了,才轉回頭來,蹙眉問道:“這幾日來朝生道友都不見影蹤,可是八方閻殿那邊有了什麼變故?”
“並無變故,只是……”
所謂的欲言又止,其實並不應該出現在傅朝生的身上,只是在從座中起身走到見愁面前時,他卻多了幾分猶豫。
注視了她半晌,到底還是說了出來。
“在徵召結束的那一日,我收到了秦廣王發自八方閻殿的密令,由此得知了此次徵召所為何事,去向各方,又要做些什麼。我與鯤都以為,故友不該去。”
“……”
從看明白那控魂術開始,就隱隱在心頭升起的不祥預感,終於還是在這一刻落了下來。
見愁望著傅朝生,沒有說話。
她是個聰明人,又怎麼可能猜不出傅朝生沒有說出來的話?如今這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是能讓傅朝生忌憚,且又使他覺得自己不該去的呢?
鐘蘭陵……
到底是不止一個啊。
見愁握緊了手指,慢慢地閉了閉眼,好半晌才重新睜開,聲音裏已是濃濃的陰鬱沙啞:“是魂傀嗎?”
或者說……
崖山魂傀。
傅朝生無法回答。
自打知道了一點確切的消息和情況以後,他腦海中便會不斷地浮現出當日鬼門關一役崖山人斬崖山魂的一幕,而他的故友卻在那一刻逆著人潮而去。
下意識地,他並不想讓見愁知道。
所以連著幾日來,他都沒有主動去找見愁,只想著除非見愁來找他問,否則想好了再說。
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而敏銳如見愁,其實根本不需他再說什麼,只從這隻言片語和蛛絲馬跡裏,就能推知接下來他們將要面對什麼了。
他頂著的那一張臉,悄然無聲地化回了原本的模樣。微有蒼白的面容上,一雙幽深的眸底泛著一點見愁熟悉的、陳舊暗冷似青苔的顏色,把浩蕩流淌的時光都鎖進了裏面。
雖有妖邪氣,卻只淡淡。
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道:“自十一甲子前那一場陰陽界戰以來,受八方閻殿之命,鬼王族一直在研究魂傀之術,利用極域可操縱輪回,強行將六百餘年前殞身的十九洲修士散碎魂魄聚集起來,拼接修補,重融為魂,乃謂之‘魂中傀,鬼中鬼’,欲要以此來對付你們。此次徵召,便是要趕赴黃泉,喚醒最後一批魂傀。”
最後一批。
也就是說,前面的都已經完成了。
見愁突然就覺出了一種壓抑的難受,喘不過氣來,只一轉瞬,便想到了十九洲正面前線那頭:“卯城那邊怎麼樣了?”
“已攻下來大半,十拿九穩了。”
見愁在彀中樓中,所能獲知消息的管道有限,傅朝生在外面,卻是一清二楚的。
卯城這一場,是實打實的硬仗。
雙方在這極域的第二重防線上壓了極多的兵力,不管是十九洲還是極域,都是拼盡了全力地打。
只是他們又如何算得過謝不臣?
陣法有一座,就被破去一座;計謀有一重,就被解開一重。諸般陰謀陽謀,竟無一種能奏效,不管是進是退,是攻是守,全在十九洲一方算計之中。
極域一方又氣又急,偏苦無破解之法。
十九洲一方更對這一位昆吾天驕的本事有了全新的認知,只覺他算起來實不輸給當年的橫虛真人,擔得起“天眷道子”的名號,大局上,更有叫人膽寒的本事。
一來二去,也不知哪個好事者先傳了出來,竟言他乃天降紫微之相,是謂之“紫微道子”。
紫微者,北辰也。
眾星之主。
凡人世間歷朝歷代,多以喻帝皇,是為“帝星”。
“紫微道子……”見愁聽後,慢慢地念了一聲,也笑了一聲,“倒也算契合了他‘人皇之道’了。”
傅朝生並不待見謝不臣。
聽得見愁這話裏儼然有覺得謝不臣這“紫微道子”名副其實的意思,便微微皺了眉。
所以他沒接話。
見愁於是抬眸來看他,問道:“我記得,先前朝生道友誤吞了半顆心?”
算不上是誤吞……
傅朝生本就是妖,只要他想,不管是十九洲的修士,還是極域的魂魄,天下眾生,皆能一口吞吃。
只是見愁這麼問,也不算有錯。
他回望她,點了點頭:“是有此事。”
見愁又問:“此後可覺有何異樣不妥?”
這個問題,她好像已經問過一次了。
傅朝生記得,在鬼門關一役結束後,見愁養傷從駐地走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回答過一遍了。
為什麼還要問一次?
傅朝生有些不解,但還是搖了搖頭:“前幾日未覺異樣,這幾日雖有些怪異,但似乎與此無關。”
“……”
見愁的目光裏,頓時多了幾分審視。
她看了他有好半晌,眸底閃爍,卻沒說話,只抬步向他走去。
一步。
兩步。
三步。
兩人站得本就很不遠,見愁這幾步的步幅雖然不大,可卻讓兩人的距離迅速拉近。
而且,直到貼近了,她也還未停止。
這一個刹那,傅朝生忽然感覺到了一種撲面而來的壓抑和躁動,是那種讓他不自在的怪異之感。
面對著見愁的逼近,他下意識後退。
只三兩步已退回了上首擺著的那太師椅前,被她輕輕抬手一搭肩膀,便坐進了椅中。
見愁微一俯身,頃刻間蓮照浮豔的五官消失不見,距離傅朝生僅有咫尺的這一張面容,是她原本的面容。
溫和,平靜。
但此時此刻,過分的平靜,反好似蘊蓄著一股驚心動魄之感。
她淺淡的視線沒從傅朝生面上移開,只道:“扔祂出去。”
傅朝生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什麼。
雖然不明白緣由,但既然是故友發話,他便將腰間掛著的那一塊魚形的玉佩解了下來,從這議事廳中扔了出去。
“啪”一聲響,扔得很遠了。
見愁沒回頭看一眼。
她一手輕輕地搭著傅朝生的肩,藏藍衣袍上一片片精緻的繡紋,在掌下有微涼的觸感;另一手卻壓在了左側的扶手上,深紫的雕漆襯得她手指修長而白皙。
修長的脖頸低湊下來,是絕難讓人放鬆的姿態。
壓迫。
甚而侵略。
近。
太近了。
傅朝生覺得自己輕輕一眨眼,都能碰到她低垂的、濃長的眼睫。
口乾舌燥。
身體緊繃。
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屏住了呼吸,動也不敢亂動一下。
他試圖開口:“故友……”
然而聲音一出,竟有些喑啞發顫。
見愁慢慢眨了眨眼,因背對著外面的天光,所以眸底深暗的一片,什麼也未洩露。
搭在他肩上的右手,已抬了一些。
微涼的指尖,觸到他頸側,激起了一陣陌生的戰慄。
身體裏的妖力,又開始躁動。
即便是在彀中樓那一日,也未有此刻強烈!
這一刻,身為大妖的傅朝生,竟好似被死死釘在了這一把太師椅上一樣,難以動彈半分,只能眼睜睜看著眼前的故友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唇瓣貼近了他的耳廓。
呼吸間的氣息伴著一縷清苦的冷香,飄蕩而出。
但並未徹底徹底貼住。
僅僅停留了片刻,便順著他耳廓往下遊移,從下頜,到頸側。霧裏看花一樣,若即若離……
戰慄在加劇。
陌生的感覺開始佔領他在整副軀殼。
傅朝生分明有足夠的力量推開她,可此時此刻竟好像有另一道潛藏的、不為他所知的意識,才魂靈的深處操縱著他,阻攔著他,讓他僵硬著、維持著眼下的姿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
直到……
那遊移到他頸側的唇瓣,一點一點地貼了下來,壓進著那翕張的柔軟唇瓣與他喉結的距離。
然後,慢慢貼在一起。
“轟!”
彷彿洪水衝垮了長堤!
傅朝生只覺腦海深處轟然的一片,身體裏所有的妖力,不管是深是淺又從何處得來,都好像在這一瞬失去了控制!
一種熾熱而滾燙的氣息,從胸膛某一處湧了出來,以一種令他陌生的速度與姿態,卷過了四肢百骸……
他喉結上下一陣湧動。
整副軀殼都好像要燒了起來!
失控的感覺,讓他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有的恐懼。
想要再退,卻已無處可退。
傅朝生甚至還根本不明白自己此刻一切的反應,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只是在這想退的刹那,望見了見愁那一雙眼。
半光半影,半明半魅。
精緻不輸蓮照的五官上,沾染著平靜的冰雪,眉間多一分寂寂。一雙眼眸,正注視著他,似與往日一般清透,可更深處卻是晦澀難明。
審視,深思。
隱約還有什麼更深、更隱晦的情緒飛快地劃過了,可傅朝生對人之情感的瞭解也就那麼一些,實在難以捕捉。
僅僅片刻,她已退了開。
壓迫的氣息遠離了,那攪得人心煩意亂的淡香也遠離了。
可傅朝生非但沒覺出半點的安心,反而覺得她方才的目光讓他不安,於是下意識伸出手去想要拉她從扶手旁撤開的手掌。
這一下,本該是握個正著的。
但無巧不巧,見愁低垂著眼眸,五指恰在此刻輕輕地回蜷,正正好避開,落回了身側。
傅朝生抓了個空。
“……”
微微的錯愕。
他抬首看她,忽然就覺出了一種奇怪的壓抑,讓他心裏很不舒服,好像此刻跟以往已經有了某一種微妙的改變。
見愁卻似並未察覺,看著他,平靜的目光裏,思索已隱沒,只道:“仵官王也非良善之輩,不過你與鯤都無甚頭緒,那還是等打進八方城,取這幾位閻君首級時,再問個究竟了。”
第一次,傅朝生不知該怎樣回答。
有個聲音在腦海裏對他叫喊:不,你們現在不應該談這種事!這也不是你想知道的事!
然而他終究沒說出口。
見愁淡笑,道一聲:“我先回,明日出發時再見了。”
說完,她收了目光,轉身出門。
傅朝生跟著起身,只站在廳中,看她又恢復了蓮照的模樣,從樓上下去,很快不見了影蹤。
這時候,先前被扔出去的那一枚魚形的玄色玉佩,才從外面飛了進來,笑聲裏透出幾分揶揄:“呀,這麼快?”
傅朝生眨眨眼,沒回應。
化形作玉佩的鯤,這才察覺出幾分不對勁:“你怎麼了?”
傅朝生有些恍惚地抬手,壓在自己胸膛的位置上,只覺先前那一股沖湧到他四肢百骸間、令他妖力都為之失控的滾燙與熾熱,都消失一空,只餘下灰燼似的冰冷。
一時茫然。
他攥緊了那處冰冷,竟覺有幾分隱痛,便慢慢道:“我好像,吃了不該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