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黃泉
妖本是妖性,若要擁有人情,便需經歷人所經歷的一切,觀人之所觀,感人之所感,甚至痛人之所痛。
這幾者,缺一不可。
于傅朝生而言,凡俗世間乃至於修界的一切,他看了很多,卻從不曾真正經歷過。且本聞道而生,意識裏全無情愛念欲,便如南人不知有北枳,是以即使見之也不能識,更不會知。
但其本鐘蜉蝣一族願力而成,托天地靈秀之氣而生,既為妖邪,便對這世間所有之一切擁有天然超絕的天賦。
領悟,不過一個契機。
而當日誤吞的那半顆赤子之心,便是這個契機,能在天然的淡漠裏帶出幾許凡人才有煙火氣。
只是……
於生本無情無欲的妖邪而言,這未必是什麼好事。
一夜過去了。
依照昨日對眾鬼修的通知,今日一大早,三位鬼族長老並大判官“厲寒”,已經將眾人聚集在了彀中樓樓前,準備出發,趕赴黃泉。
見愁便平靜地立在其中。
寬鬆的黑袍裹著纖穠合度的身軀,腰肢的曲線格外柔軟,如畫而眉眼,豔麗的唇色,讓她即便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也像是一幅靜止而誘人的畫。
徵召入選的鬼修,男多女少。
所以見愁便顯得格外扎眼。
站在高處的傅朝生一眼就看見了她。
昨日議事廳中發生的那些,好像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就彷彿沒有發生過一般。
這讓他更加茫然了。
他本以為是自己吃了仵官王半顆心,吃壞了。
可鯤在聽完了他的話之後卻告訴他,並不算是吃壞了,但總歸即便現在要剜出來也已經遲了,不若順其自然。
然後又嘀咕一句,看不懂。
傅朝生便想,鯤說的“看不懂”,到底是看不懂他如今面臨的古怪情況,還是……
看不懂他的故友呢?
但他並沒有再追問下去,因為好像有個聲音告訴他:不要問,不要想,有的事情就可以不發生。
“出發吧。”
旁邊的三位長老已經清點好了人數,確認過了所有人的身份,來向他稟報。
傅朝生這才回神,點了點頭。
於是,彀中樓前百餘名精銳鬼修,皆整肅了精神,跟隨著幾位長老,與“厲寒”一道出了城。
酆都城乃是極域的重城。
除了深在極域內圍,又毗鄰八方城外,更重要的一點,是它修築在黃泉河畔,乃是黃泉流域內規模最大的一座城。
黃泉之於極域,猶九頭江之於十九洲。
其自鬼門關附近發源,自極域的一方流淌至另一方,斜斜貫穿著整座極域。
黃泉水渾濁,連片羽毛都會沉下去。
能浮在水中者,唯有大塊吞風石所打造的渡魂船。材質上雖有許許多多的空隙,卻能通風通水,借風水之力前行。
在他們抵達城外黃泉河畔的時候,一艘巨大的渡魂船,在渡口等候已久。
黑色船身,漂浮在暗紅的河水上。
寬闊的白色船帆,在極域陰霾的天空下,顯得突兀。
傅朝生先上了船,隨後是三位長老,接下來才是徵召來一百零三名精銳鬼修。
人從船頭站到了船尾。
根本不需要誰去駕船,河面上一陣腥風吹來,船帆鼓蕩,船身便破開了漣漪蕩漾的水面,向著下游駛去。
兩岸大多是平坦的河灘。
酆都城巍峨的影子在身後漸漸遠去。
船上一片壓抑的安靜。
並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一艘大船會在什麼時候停下,又會停在何處。會是黃泉的盡頭嗎?
站在行船之上,望著兩岸或陰慘或奇麗的景致從眼前劃過,見愁的目光,變得幽深了一些。
分明不該分心的時候,她卻想起了很多。
想起了人間孤島,與謝不臣寄身江河時平凡的點滴;
想起了浩瀚西海,仙路十三島所見的廣闊與壯麗;
想起了崔巍崖山,九頭江奔騰的江水穿過沉默的千修塚……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過去總會過去,時光永不回首。
只是舊日的傷痛,若不能雖遠去的時光漸漸癒合,便會永久地刻在人心頭,時光每流逝一分,便如一柄刻刀,又在這傷痕上刻得深上一分。
日久天長,終至透骨。
船行越久,天便越黑。
好似在向長夜駛去。
黑暗裏,有一些微弱的螢光閃爍,黃泉水也變得血紅一片。平坦的河灘上,開始出現了零星的白骨,然後隨著船行越深,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它們似乎已經存在很久了,經過了黃泉之水經年累月的沖刷,都堆積到下游的河灘上。
有的距離很遠,有的陷在污泥之中……
曠野荒原,淤泥血河,白骨森森!
那是何等一種撲面而來的悲愴?
陳骨戰場,不得返鄉!
垂在身側的手指,在看見河岸上那一片片白骨的瞬間,便攥在了一起。見愁嘴唇微微顫抖,抿緊了,想要閉上眼,驅散心頭那忽然上湧的的一片荒涼與沉痛,可眼前的畫面卻像是鋒利的刀劍一般,戳進她眼底!
如何閉得上?
如何能視而不見?!
濃重得有如實質的黑暗,將船上的每個人包裹,也將見愁包裹,讓眼底忽然壓不住的淚意,隱沒在光無法到達的地方。
除了自己,沒人看見。
包括,那忽然抵達心底深處的黑暗……
*
極域第二層防禦線卯城,已在連日來的戰事下毀去大半,除了半段高佇的城牆,再找不出一塊完整的磚瓦。
黃雲千里,天色陰霾。
十九洲修士聚在一起的影子,投在了地面上,天上地下,一片慘烈的混亂!
他們就快要贏了。
只要攻下眼前這一座重要的城門,便能拿下卯城,打破極域的第二層防線,更進一步。
可方小邪,終於還是撐不住了。
他沒有受傷。
年紀輕輕就已經擁有元嬰境的修為,且秉承著崖山一貫的傳統,拔劍無悔,倔強好戰。
在這戰場上衝鋒,他就像是一把刀。
刁鑽而強悍,機警而驍勇,一腔少年滾沸的熱血,戰鬥起來彷彿不知疲倦為何物,不知後退為何物……
然而在這一刻,在看見城牆上又一次出現了那些身影的瞬間,方小邪誒終於還是退了一步。
踉蹌……
他再也忍不住了,提著那染血的劍,雙眼發紅,哭了出來。
在他身旁,是其他的崖山修士。
沒有人責斥這慣來好戰的少年于此刻表現出的懦弱,因為那種痛苦,他們無不感同身受,甚至更為強烈!
這世間,又有什麼折磨,能比得過讓他們親手斬殺昔日同門的亡魂呢?
站在城牆上那幾道身影,都透著親切的熟悉。
“他們”看起來,實在與活人無異,與修士無異,甚至與站在他們身邊的同門無異!
甚至還帶著平淡的笑容……
不少人都跟著紅了眼眶,手中的劍,沉得快要抬不起來。
誰能知曉他們的痛苦?
在攻打卯城這連日來的戰役中,同樣的情況,他們已經面臨過數次!
崖山事,崖山了。
崖山的舊魂,自有崖山門下來斬殺。
然而縱使在堅硬、在冰冷的鐵石心腸,在這一次又一次的舉劍相向後,又如何能避免千瘡百孔?
他們有血有肉,都是凡人而已。
連方小邪這樣入門極晚的,都在又一次看見城牆上這些魂傀時崩潰,他們又能好到哪里去?
戰場上,是燒灼的烈風。
魂力伴隨鮮血抛灑。
殘酷的戰鬥中,並沒有幾個人能有閒暇注意到這座城門前的痛苦與掙扎,磅礴的靈力在城池的上空彙聚,即將發動最後的進攻……
方小邪不想哭。
他抬起衣袖,用力地擦著臉上的淚水,想要重新攥緊劍,如往日一般仗劍戰鬥。
可又如何能忍住?
到底還是個小孩子罷了。
曲正風站在後面看著,終於還是將自己的手掌伸了出去,因常年練劍而長有薄繭的掌心,輕輕地搭在了方小邪的肩膀上。
然後微一用力,便將人提了回來。
方小邪紅著眼,轉頭看他。
可他卻沒看方小邪一眼,只是目視著前方,從他身旁走了過去,淡淡道:“你這樣,可當不了崖山的大師兄……”
玄黑織金的長袍,厚重極了,也壓抑極了。
曲正風越眾而出,只留給眾人一道沉穩的背影,寬闊的兩肩彷彿還是往昔一般可靠。
為身後的人……
擋住風,擋住雨,擋住那些所有本不該有卻偏偏出現的傷痛。
恍惚間,好像又是昔日崖山的大師兄……
可只有曲正風自己知道——
他也不過一介懦夫。
沒有選擇與見愁一道重新潛入極域,而選擇與所有人一道正面作戰,不過因為“不敢”二字罷了。
此時此地,是他站在了方小邪的面前,代替了他來面對。
可這一點痛苦,又算得了什麼?
此時彼地,真正直面最血腥、最殘酷之人,並不是他……
他曾頗不滿意的那名“小師妹”,終於還是肩負起了本不該屬於她的責任,像一位真正的“大師姐”一樣,站到整個崖山所有人的前面,為他們擋去風雨……
殺。
一個字。
戰。
一個字。
可無論“殺”還是“戰”,聽起來簡短,卻好像永無止境,連天幕都被染成暗紅。
黃泉水一如九頭江水,在極域的荒原上奔流不息,淌向黑暗的深處。
船,終於停下。
所有的鬼修都走了下來,站在岸邊的棧道上,只有見愁還立在船尾。
傅朝生向她走了過去,本想要提醒她該下船了,可注視著她此刻的神情,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見愁卻察覺到了。
她慢慢從那一片深重的黑暗中撤回目光,看向他,道:“知道了。”
然後她從船上走了下來。
傅朝生於是又想起鯤那一句“看不懂”,他跟在她後面,走在她身畔,明知不合時宜,卻還是問出了口。
“是吃了那顆心,便會生出情嗎?”
“……”
見愁腳步頓住,慢慢轉過眼眸來看他。
許是這一路行船之所見,讓她眉間多了幾分壓抑的沉凝,更添上一點心不在焉的恍惚,所以連聲音都有點飄忽。
但答案卻是否定。
“不是情。”
傅朝生看她。
她卻已淡漠地垂眸,重新邁開了腳步:“是欲。”
不是情,是欲。
只是有時候,這二者往往難分。
誰也不知道,在有了“欲”後,跟著生出來的,會是什麼。
帶著血腥味的風吹拂著傅朝生藏藍的衣袍而過。
河灣裏,已經沒有半根枯骨。
河岸上卻立了一座白骨砌成的義莊,一片恐怖的黑色瘴氣將其籠罩在內,也遮掩了莊內那一口又一口的暗紅血棺,陰森邪寒,數之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