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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成仙》第537章
第537章 垂天之翼

  就這麼沒了。

  突然且迅疾。

  沒有任何的徵召, 更沒有任何的準備。

  對傅朝生來說,鯤的存在, 僅次於見愁,或者從某一種意義上來講, 鯤的意義更甚於見愁。

  他從未與見愁朝夕相處, 但身旁總是有鯤。

  祂隨著心情, 以各種不同的形態出現在他的身邊, 偶爾在他與見愁說話時,還會插嘴拆他的台, 又或者是對他說一些他往日並不很能聽得懂的話。

  但此刻, 都沒了……

  一切的一切,隨著那一片海洋的墜落, 在連天潮水的湧動中,如浮沙一般飄散。

  連見愁都無法形容這一刻, 心底到底是怎樣空蕩蕩的感覺。她久久地站在岩洞的邊緣, 聽著傅朝生那沖進了風裏的嘶喊, 卻發現自己完全聽不清到底是什麼。

  只有那種濃重的,壓抑不住的痛苦……

  從一個人的身上, 傳遞到另一個人的身上。

  橫虛真人動用的乃是昆吾的殺手鐧, 其力足以引來深藏於極域的元始劫罰, 能輕而易舉斷去實力與傅朝生相差無幾的少棘之尾, 亦讓本為上古妖神的鯤鵬重傷殞命。

  那第二記誅邪印的威力, 似乎要比第一記更強, 也更瘋狂。

  即便是為鯤鵬擋住了大半, 但剩下的部分,落到本就承受了四成元始劫罰之力的傅朝生身上,無疑是雪上加霜。

  但比起此刻胸膛內燒灼到讓人無法忍受的痛苦,這體內相互衝撞著的幾股力量,又能算得了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昆吾橫虛真人,會突然間將誅邪印轉向他?

  是因為少棘最後那句話?

  又為什麼,他竟會感受到這種非人的痛苦?

  彷彿在眼睜睜看著見愁墜入那地心的時候,胸膛裏就有什麼東西,被轟然打開;如今又眼睜睜見著鯤墜向第八層地獄,但從他這半顆心裏,沖出來的,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

  “生死簿呢?”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一下轉身,向著見愁踉蹌地撲了過來,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聲嘶力竭地喊,“見愁,見愁,生死簿呢?”

  見愁的眼底,浮出了一層悲哀。

  她望著他,沒有答話。

  傅朝生於是覺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懼,可他不願意相信,近乎執拗一般,向她嘶吼:“生死簿呢?!給我!!!”

  他未能控制的力量,壓得她直撞在身後洞壁之上,肩胛上還未來得及復原完全的傷處,被洞壁上一塊突出的岩石刺入,驟然的痛楚便從後背傳遍全身。

  可一聲沒吭。

  見愁只是抬起了眼眸,望見他眼底那瘋狂掩蓋下的脆弱,於是便也覺得自己心底,汨汨地淌出血來。

  她終究還是把生死簿給了他。

  手掌有些失了力氣,生死簿才從袖中取出,便從手中滑落,滾到了傅朝生腳邊。

  他一下放開了她,將之拾起。

  生死簿乍一落進他手中,熾烈的金光便如火焰一般冒了出來,似乎極度排斥著他的靠近,甚至灼燒著他的手掌。

  可他渾然不知痛一般,將它打開了。

  無數遺留自遠古的古拙金字,瞬間從卷中冒出。

  盤古創立輪回,輪回覆蓋六道。

  人族獨聚天地鐘靈之氣,被賦予最強的靈智,雖有輪回法則規定之壽數,但一旦踏入修途,壽數則累而加之;其餘各族,命數皆在簿中,亦由輪回法則賦予,或一日,或一月,或一年,論壽數,鮮有勝於人者;或有勝於人者,靈智亦不如人。

  人道中惡者、弱者、無能者,後世打入地獄道、餓鬼道、傍生道;

  各道中善者、強者、拔俗者,後世升入人道,得而為人。

  魂散人死,命不得改。

  什麼都有……

  從人祖盤古創立輪回到輪回的每一條法則甚至於凡人的生死,都記述於上,可唯獨沒有如何逆轉乾坤,聚魂救人!

  能看到的,只有最後這冷冰冰的八個字!

  魂散人死,命不得改!

  “哈哈,哈哈哈哈哈……”

  傅朝生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看著這滿卷的金字,大笑了起來,只覺每一字每一句寫的都是人,人,人!

  這輪回的法則,可比他想的還要冷酷!

  “人祖盤古,好一個人祖盤古!”

  天生萬物!

  人不過是其中之一!

  人祖盤古,亦不過是人族之祖!

  憑什麼,祂能創這六道輪回,強將天地其餘有生之靈納入輪回之生,分以善惡優劣,人中劣者,放逐於惡道;別道優者,選而入人道!

  萬物何辜?

  蜉蝣一族,朝生暮死……

  又有何辜?

  六道生死簿,一卷翻遍,卻是叫他知道,既無自救之法,亦無救人之法……

  傅朝生笑到末了,是滿腔的慘烈。

  他輕輕地鬆手,任由那生死簿落在地上,然後望向見愁,聲音像是秋風吹過了落葉,帶著難解的蕭瑟:“故友原來早就知道……”

  是啊。

  若這生死簿中,有能保鯤魂魄不散的解救之法,她又怎會與他一般,袖手坐視祂這般消散於天地間呢?

  傅朝生恍惚極了。

  見愁在他鬆手後,身子便慢慢滑了下來,跌坐到了地上,淋漓的血跡從她身後的岩壁上一路淌落。

  觸目驚心。

  她閉著眼,聽著他頹然的言語,心緒一陣湧動,終還是慢慢睜了眼,望著他。

  傅朝生被那洞壁上淌落的鮮血紮了眼,一下竟生出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懼來。

  他半跪下來,想要靠近她。

  可他的身軀已被如潮的黑氣淹沒,僅剩下殘破的人形,想伸手觸碰她,只顫著聲道:“不要怕,不要怕我,是我錯了,見愁……”

  那是何等孤獨而彷徨的眼神?

  見愁眼底的淚一下滾落。

  她紅著眼眶,只覺有那麼一柄利刃,兇狠地、不留半分餘地地,一下楔進了她的胸膛,紮了個血肉淋漓,也讓她在這一瞬間,變得狼狽不堪。

  “不,你沒有錯……”

  她閉上了眼,似乎想要止住眼底那湧動的淚意,可又如何忍得住?一時只覺愴然無比。

  “是我錯了。”

  打從雪域密宗開始,她便不該讓傅朝生涉足到這人與人之間的爭鬥中。縱他是至邪大妖,擁有絕強的本領,可這世間時到底從來只有耳聞,從未切身體驗。

  他又怎知,人心險惡?

  可他不知,她該是知的。

  況她本就在傅朝生身旁,原該將這人性的種種惡處告他知曉,也好對旁人有所防備。

  若她真做到了毫無紕漏,今日又怎會眼睜睜看著這一場慘劇的發生,而毫無阻止之力?

  鯤死了。

  不是傅朝生的錯,是她的錯……

  傅朝生卻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只是為自己方才犯下的過錯而惶恐,他失去了鯤,實在怕極了。

  他害怕自己連見愁也失去。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只能瘋了一般地去彌補。

  “不,沒有事,沒有事的……”

  目光在四下裏遊蕩,他尋找著什麼,慌張,又好似茫無目的,直到最後才看見自己的手。

  那沾滿了鯤血的手。

  明明是哭著的臉,卻在向她笑:“沒事,沒事,我們還會有更好的,不要怕,不要怕……”

  他將那幾乎要為所有黑氣都吞噬的五指緊緊握住,未幹的鮮血都凝聚到一起,眨眼竟聚成了一枚赤紅的道印!

  是半片羽翼的形狀!

  然後他一下伸出手來,按住了她的肩膀。

  這一瞬間,見愁忽然就劇烈地掙扎了起來,她看清了這枚道印的形狀!

  也聽清了傅朝生那一句話!

  竟是與她當年一人臺上所聞,一般無二!

  “不,我不想要……”

  若這所謂更“更好的”的代價,是一名摯友的離去,她寧願不要!

  見愁淚湧,只想往後退。

  可後面只有冰冷堅硬的岩壁,切在這一刻,傅朝生體內的力量,好似在極度的衰弱過後,達到了另一種極致,只一隻手按在她肩上,竟鎖住了她所有的力量!

  躲不開,逃不了!

  “不會很痛,不會很痛的。”

  傅朝生呢喃著,並不知她為何不想要,只是感覺到了她的恐懼,於是伸出手去,擁住了她。

  他用自己貧乏而拙劣的言語安慰著她。

  可見愁並沒有半點被安慰到的感覺,她只是清晰地感受到那受傷的肩胛之上,有什麼冰冷又灼燙的東西落下了。

  極寒,極炎!

  在落下的那一刹那,便順著她肩胛處的骨骼,向全身蔓延開去!

  恐怖的痛楚,猶勝於當年初得帝江風雷翼道印之時!

  但僅僅片刻後,便有一股力量自眉心透了進來,護住了她靈台,隔絕了周身一切襲來的痛苦。

  模糊的視線裏,是傅朝生那惶然又傷悲的眼。

  “嗡”地一聲顫鳴,整個岩洞之內的空氣都震盪起來,下一刻,一片朦朧的虛影,便自她肩胛之上飛起!

  透出她軀殼,透出這岩洞!

  甚至透出了外面的天坑!

  一直投射到十八層地獄之外,那極域陰沉的天空之中——垂天之翼,扶搖九萬!

  無數匆匆撤離的修士與鬼修抬首而望,依稀間竟想起了不久前在這戰場上叱吒的鵬影……

  見愁心底,忽然就空蕩蕩的一片。

  來自上古妖神的本命道印,在這一刻充斥了她的身體,讓她動也動不了一下。

  外面風聲嗚咽。

  她望著傅朝生,眼底只有一種無言的哀戚。

  傅朝生忽然便覺得心痛如絞,她的一切神態與情緒,都牽動著他的所有。

  那半顆心……

  是那半顆心!

  他還記得,見愁說,因這一顆心,他才有了“欲”,可“欲”也會讓人這般痛不欲生嗎?

  太痛了。

  他整個人都要蜷縮起來。

  可他實在不想繼續痛下去了,於是用力地伸出手去,竟然直接剖開了自己的胸膛!

  血淋淋的半顆赤子心,便在裏面跳動。

  鮮血與妖血連接在一起,心上是紅的,周遭卻漸漸便成了藍。

  “嗤”地一聲,傅朝生將這半顆心剜了出來,鮮血並妖血從他胸膛淌落。

  “不痛了,該不痛了……”

  他這樣呢喃地念著,便將這半顆心擲在地上。

  它靜靜地躺在塵埃裏,停止了跳動。

  傅朝生以為那自吞下這半顆心後的折磨,到此便該結束了。然而僅僅是在那心落到地上的下一刻,更劇烈的痛苦便侵襲而來!

  沒有了心,便向整個胸膛擴散!

  甚至伴隨而來的還有一種重新變回了純粹妖邪的恐懼……

  為什麼?

  為什麼還會痛?

  沒了這半顆赤子之心,所有的痛苦不該都停止了嗎?

  為什麼,他還會痛?

  無盡的不解,都在這一刻湧上了腦海,衝擊著他固有的、懵懂的認知,他幾乎下意識地想向見愁求助。

  問她,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可他抬起頭來,只望見見愁那一雙含著痛苦與悲憫的淚眼……

  於是轟然一聲。

  還有什麼不清楚呢?

  對人世的一切,他並非一無所知,只是有時候毫無保留的信任,讓他下意識地相信著身邊人的話,而不會去懷疑。

  蒼白的面容上,無有血色,只有一抹忽然生出的憤怒,甚至是……

  恨意。

  傅朝生凝望著她,茫然且無措。

  “你騙我,為什麼騙我?我對你,分明不止是欲……”

  見愁望著他,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無法回答……

  傅朝生等了她很久,也沒等到她開口,於是恍惚明白了什麼,慢慢慘笑起來。他不懂,為何先讓自己學會了情愛,又讓自己學會了仇恨?

  人,真的好難懂。

  不僅是十九洲那些修士他看不懂,便是眼前的故友,他也沒有看懂過。

  沒了那一顆赤子心,他周身為黑氣所吞沒的速度,突然便加快了,好似一下失去了原本的對手,沒有了一切與它衝撞的阻礙之力,眨眼連他那一張臉也淹沒。

  有什麼東西在裏面崩毀了。

  然後它們重新聚攏。

  一點一點。

  片刻後,便凝成先前傅朝生無論如何也未能凝出的人形。

  只是再無昔日登天島上,那少年青苔似陳舊的長袍了。

  沉沉的暗藍,像是厚重的夜色,壓在他身上。

  堅持很難,放棄卻很容易。

  一旦放棄之後,這世間事,好像也並沒有那麼難以接受,甚至連原本貫穿他周身的苦痛,都在這一刻消滅無蹤。

  傅朝生忽然能聽到滿世界的風聲,雨聲,水流聲,雲散聲……

  他的感知,無限地放大。

  好像根本不用費力,只需要動那麼一個念頭,天地宇宙,生生滅滅,便都在他心中,又彷彿他本身,便是宇宙的部分。

  蜉蝣深墨綠的瞳孔,竟然變成了晦暗的藍,那曾爬滿他脖頸的銀紋,此刻只深深地熔鑄在瞳孔的深處!

  不再有妖邪之氣,只有淺淡而純粹的戾氣!

  唯一讓見愁熟悉的,或許是那眸底,化不盡的傷……

  半顆赤子心,是死物。

  但它卻成為一枚鑰匙,打開了一扇封印的門,可以讓情愛湧出來,也可以讓仇恨湧出來。

  而這心生之物,並不因心去而消。

  這一刻,到底是該稱他為“他”,還是“祂”呢?

  傅朝生撿起了地上那散落的生死簿,放回了她身旁;又取出了昔日從她那兒借走的宙目,看了很久,才放在了生死簿旁。

  或許……

  少棘說的,未必都錯吧?

  他往見愁眉心注入了一股獨屬於神祇的力量,護住了她的神魂,也困住了她所有將要出口的話,只如當日在登天島上與她促膝時一般,慢慢道:“我曾以為,我乃蜉蝣,我之所生,便是為這一族的命數。我也以為,這輪回之道,我能改之。如今才知,我連蜉蝣都不是,而這輪回之道,亦比我所想更為冷酷。天地宇宙,浩浩無極,我有自己當赴的命數……”

  不要去——

  不要去!

  那是一種極度不安的預感,讓見愁渾身都顫抖起來,紅了眼眶,想要攔住他,可無論她心裏的聲音如何浩蕩,亦無法發出半點!

  “起於比目,終無比翼……”

  傅朝生喃喃地念了一聲,心裏空落落一片,轉身而去。只是才走到那岩洞邊緣,便走不動了。

  他默立良久,豁然回首,又回到她身旁。

  她睜著一雙紅了的眼看他,清冷的面容上沒了舊日不近人情的霜雪寒意,只有那種輕而易舉能讓他痛讓他苦的傷懷。

  不知情愛時,他尚敢胡為。

  待知情愛時,他卻只敢珍而重之地親吻她眉尖,愴然地道:“不要來找我……”

  不要來找我。

  我怕再見,刀劍相向,未必能再識得故友容顏……

  傅朝生終於還是退開了,決絕地轉身,一步消失在這天地之間,連此界都尋不著他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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