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鯤海
昔年翻遍典籍, 得知世存綠葉老祖所留之殺紅小界, 中有帝江之骨, 推算能得一風雷翼之道印, 便允顧青眉入界一探。當時只知界中有強敵, 卻未知是誰。知道聽聞崖山新收的女弟子有風雷翼之道印, 才知界中同自己作對之人的身份。
但到如今, 這道印已無關緊要了。
不管是對他來說,還是對見愁來說,修為攀升至能喚一聲“大能”的境界後, 帝江風雷翼的威力,實在差了一些。
謝不臣毀印後,亦無動手的意思。
見愁與他在過往的時間裏, 不管是人間歲月, 還是修界寒暑,都在相互猜忌, 同時也不斷熟悉著對方的變化。
最強的宿敵, 最深的瞭解。
她聽了此言之後, 目光微微地閃爍了一下, 但依舊如先前聽聞謝不臣說她“關心則亂”時一般, 不置任何評價, 只問道:“謝道友似乎欲有指教?”
謝不臣只尋常地垂眸,聲音毫無波動:“無情便無弱點,有情便受人掣肘。見愁道友此後, 恐怕是萬事都要留心了。”
聽上去, 竟透著幾分極似良言的勸告。
是他最切身的體會吧?
可見愁,終不是他。
她未再回應謝不臣半句,只是在此刻回望去,在方才這實在算不上很長的交手之間,昆吾那幫人已從她設下的空間裂縫屏障繞過,浩浩蕩蕩追至。
王卻、吳端等人皆在。
遠遠見著見愁與謝不臣這隔著龐大天坑相對峙的局面,眾人皆是心生戒備。
唯王卻看了見愁背後的傷一眼,微微蹙眉。
昆吾眾弟子自然是落到了謝不臣那頭。
還不待旁人開口,白骨龍劍吳端已念與見愁頗有幾分舊日相識之交,勸她道:“見愁師姐,我等今次是奉命而來,若師姐強要阻攔,實怕我昆吾崖山兩門傷了和氣……”
“昆吾崖山兩門,原還有什麼和氣在嗎?”
雖看出吳端是不願向自己舉劍,可她這一次無論如何都站在傅朝生那邊,對橫虛真人之所為,實在無法苟同。
“生死不論,只管動手。”
到這地步,是無法善了了。
吳端想勸,可見愁這模樣實在不像是能勸回的,白骨龍劍在手,竟頭一次覺得不大好拔。
事實上橫虛真人之舉,也出乎他們的意料。
但師命難違,況傅朝生身上確有古怪之處……
眾人雖知眼前是崖山的大師姐,但在八方城時她已近乎向橫虛真人並昆吾宣戰,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再不動手怎麼也說不過去了。
是以只聽得昂然拔劍聲起!
這半數昆吾弟子已是要作勢再結劍陣,畢竟憑他們任何一人的修為,都無法同見愁相抗。
可也就是在這時,天際忽然傳來一道驚雷!
“劈啪!”
赤紅色的電光驟然劃破長空,自十八層地獄的頂上沖入地底,直向昆吾眾人而來!
竟是一道雷信!
如今陰陽界戰已罷,不管內中爭鬥如何,十九洲已握住了大局,似風雷之信的手段自也可在此界施展。
可從來只見藍白之雷信,何曾見過赤色?
見愁未便出這雷信深淺,但昆吾眾人一見雷信,已駭然色變!
王卻眉頭頓時擰得更深,只一抬手,將這一道赤紅的雷電攏在五指之間,沉了神念去看。
面容上,乍現驚怒之色。
神情間更有幾分不敢相信!
“怎樣?”
赤雷之信乃是昆吾萬般危急之時的傳召之信,吳端一清二楚,見王卻讀信後這般神態,已著了急。
王卻喉嚨裏的聲音都有幾分嘶啞,也不知為何,深深望了見愁一眼,回道:“出事了……”
這突然來的變化,實是連見愁也未料到。
出事?
她不由轉眸看謝不臣。
看上去謝不臣眉梢微微一動,眉心一皺,似乎也有幾分驚訝。但不知怎的,見愁竟覺得他心裏沒有半分波動,像是早知道會有這一出一般。
昆吾眾弟子,頓時一陣悚然。
王卻並未明說出了什麼事,但情況儼然不妙。
他略知謝不臣與見愁間頗有幾分恩怨,只轉過頭來,想向謝不臣說些什麼。
但沒想,謝不臣卻在他開口前開口了,好似知道他要說什麼一般,道:“已跑了一個少棘,再放一傅朝生亦無不可。事,當以昆吾為要。我與見愁道友一番切磋,已點到即止,當與諸位師兄回山門。”
未出口的話壓了回去,王卻只覺得這一位謝師弟的心思終究不淺,雖說不上到底是哪里,但總有那麼一絲一毫隱隱的不對勁。
然而此刻也不是深究的時候了。
他令眾人收了劍,退去,只以一種比來時更快的度,撤離了這才匆匆到達不過片刻的第七層地獄!
劍光一道連著一道,投向天穹頂上那裂縫處。
謝不臣也未多做停留,只看了見愁一眼,便已飛身踏雲而去。
反倒是王卻,多駐足了片刻。
見愁眉頭深深皺了起來,她以為王卻是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但對方最終什麼都沒有說,返身間已以一種決然之態,追上自己前方昆吾諸位同門,眨眼便消失在渺渺層雲之間。
到底,是出了什麼大事?
橫虛真人對傅朝生分明是存了“寧殺錯不放過”之心,如今一道雷信疾來,竟又將這一幫昆吾弟子喚走,實在讓她心生幾分疑慮。
身上的傷已然
復原。
從頭算到尾也就失了一枚道印。
見愁回想謝不臣那一把奇詭至極的玄尺,實覺出了幾分深重的忌憚。縱她卻有分心不察,也不該為一返虛修士算計得手。歸根結底,連道印都剝離而下,是這尺有大古怪。
九疑鼎她尚且能推出其從何處得來,這把尺卻讓她毫無頭緒。
只是眼下也不是就此思考的時候,她只將這疑影先行存下,自忖與謝不臣之間是來日方長的宿仇,真不急在這一時。
修為是她高,再尋機殺他,易如反掌。
當下最要緊,是傅朝生。
確定昆吾眾人去後,見愁便毫不猶豫順天坑而下,巨大的斷裂處猶如一座懸崖,她緊貼崖壁而行,只依稀記得當年鼎爭中九頭鳥將自己抓去,便在這附近。
該有一處原本極隱秘的空間。
又往下半刻,果真見著。
似是岩石裏中空的溶洞,其實未見多大,就在天坑底部更深處。但此刻天坑已然塌陷,帶得這岩洞也垮塌了一半,如同被人一劍削去半邊,斜開在絕壁之上。
下方的第八層地獄冰山地獄,已能一眼看清。
見愁落在岩洞之中,一眼便看見洞中泉眼乾涸,河流隱匿,連當初總吹拂著無盡黑風的洞口,都沒了那九頭鳥殘魂所凝的雪白圖徽。
她到得此處,未見得傅朝生身影,只見得一大團黑氣盤踞在洞口,劇烈地顫動,彷彿在禁受著巨大的痛苦與折磨!
“朝生——”
“道友”二字,含在喉嚨裏,這一刹間,竟無論如何無法出口了。
因為在她開口的瞬間,傅朝生已察覺到了她的到來,那黑氣竭盡全力地聚了起來,但拼盡全力,也化不成舊日完整模樣。
他只凝出了半個身形,剩餘的一半卻籠在黑氣之中。
兩股強大的力量在體內噬咬撕扯,讓他蒼白的半張臉上透出無盡的猙獰!
“鯤呢……”
嘶啞的嗓音,完全聽不出是舊日之聲,像是有另一道迥異的聲音投進這聲音裏,混雜在一起。
他看向見愁,幾乎紅著眼問她。
見愁不及回答,低頭看向自己寬大的袖袍時,但見滿目的赤紅。
不知何時,血已染袖。
那被她藏於袖中的鯤,終支持不住,自她袖中滑出,小小的一尾黑魚,但卻失了一側的魚鰭,傷處鮮血淋漓。
祂本體是鯤鵬,本為這天地間最巨大之物,要保持化形的狀態亦需要心力。
如今落出,雨身便一陣顫動。
細弱的一聲哀鳴,艱難地擺動著魚尾,竟是虛弱地向岩洞外遊去!
“鯤!”
傅朝生伸了一隻手,想要將祂抓住,可卻只抓了滿手的血!
見愁心內一片愴然,已知這自西海大夢礁始便伴隨著傅朝生的上古妖神,走到了一生盡頭。
“嘩啦啦”,似有水流海湧之聲。
才一出岩洞,那一尾黑魚便現出了其龐大無匹的鯤身。
沒了一側魚鰭,卻依舊給人磅礴之感。
在外面的虛空中,祂漂浮在雲海裏,好似一座巨大的島嶼,漂浮在西海上。常年大夢,背上堆積著海沙與礁石,長著些珊瑚海草,依稀可見舊日叱吒海天間的壯闊。
“吾存世已久,去也無憾。”
祂似乎能察覺到岩洞中望著祂的二人的情緒,滄桑的聲音裏,藏著一抹深深的倦意。
“大夢礁上一夢醒,睡也無聊,活膩了看看這世間風景,亦算美事……”
修為近乎只剩下原本的一成,更莫說此刻體內正在天人交戰之時,若他在全盛時,未必不能逆天而為,可眼下卻無法施救於鯤!
竟只能這般眼睜睜看著!
看著這伴自己一路行來的朋友,越見虛弱,看著祂走向死亡,卻無能為力!
他心神波動越明顯,周身痛苦便越重,深墨綠的眼底一片暗銀如潮湧動,只向鯤嘶喊:“回來,回來——”
可又怎回得去呢?
鯤看這蜉蝣,乃是至大看至微,如今雖也知道祂似乎不僅是蜉蝣這麼簡單,但總歸是如長輩看晚輩一般。
既是大妖,怎連生死也看不破?
祂真想如往日一般諷他一句傻,但傷勢太重,實分不出力氣再勸,只慢慢地一笑,終不可免俗地染上幾許別離時的悲愁。
尾鰭拍打,沉重龐大的身體,已向下墜落。
撞破層雲前,慢慢一笑,只長歎道:“九頭鳥本與吾有故,然今日再見,實如不識,汝等萬該當心……”
末尾幾字,漸趨虛無。
話音散入虛空時,祂那遮天的身軀便再也支撐不住半分,徹底從見愁、傅朝生二人眼前劃過,向著下方第八層地獄落去!
“轟隆!”
一聲巨響,萬萬丈冰川碎裂!
傅朝生猛地向前撲去,可體內那一股極似少棘的力量卻控制不住地沖湧,將他身形吞沒一半。
劇烈的痛苦讓他跌倒在岩洞斷裂的邊緣!
妖血淌落!
他死死抓住那尖銳的碎石,向下方望去,哪里還有鯤的影蹤?
往昔,祂是天之主,海之宰。
水擊三千里,扶搖九萬里,背負青天,翼若垂天之雲!
如今,鯤死成海。
祂龐大如島嶼的身軀,在墜落于冰川之上時,便化作了無垠而蔚藍的海水,奔流間彙聚到第八層地獄的低處,映著無言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