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黃雀在後
渡船一路返航,逆流而上。
八方城在整座極域的最中心,即便被十九洲攻破了兩道防線,週邊依舊還有更為堅固的兩道,更不用說最貼近的那一道還是作為十大鬼族駐地的酆都城,堪稱是固若金湯。
所以週邊的恐慌,在這裏了無影蹤。
傅朝生攜那一百魂傀抵達時,只見高聳空曠的城池上方,七座巨大的深黑色宮殿巍峨地懸浮在八方城的七個方位,而原本的楚江王殿已經因為楚江王的隕落而跌落,消失不見。
與舊日相比,此時的八方城看上去有些怪異。
大約是因為他“閉關”之前見過的八方城還有八座閻殿吧?
秦廣王殿最高,分明是一樣的形制,可看上去卻最為凜然。
傅朝生在城外驗過了身份,進了城中,隨後一躍而上,徑直落到了秦廣王殿外,躬身向內一拜。
“判官厲寒,奉命帶魂傀來拜。”
“進來吧。”
裏面傳出了秦廣王的聲音。
殿內的光線,一如既往地昏暗。
秦廣王高高地踞坐在寶座上,背後的畫壁上是陰暗的各式天魔圖紋,一身玄黑的袞服披在他身上,頭頂十二旒冠冕垂下的珠子輕晃,遮擋了他的目光,只能讓人看見他微微勾起的唇角。
從面上,半點看不出極域已經被攻破了第二道防線。
他太平靜了。
傅朝生從外面走進來,抬眼一看,便發現這大殿之中竟不只秦廣王一位閻君,還有四位閻君也在。
下首左右各列座兩位。
依次是:宋帝王、閻羅王、都市王、轉輪王。
宋帝王看上去是個垂垂的老者,但眯縫的眼底閃爍著精光,顯示著他並不好相與的本質;閻羅王卻是威嚴端正,面上的神情頗為和善,是八方閻殿專門和稀泥的“和事佬”;都市王江倀一身袞服外罩著織金輕紗,柔婉的眉眼間獨有一種淺淡的、霧氣似的憂鬱,正轉眸打量他;轉輪王卻是個英俊而邪氣的青年,頗有幾分氣勢,目光肅然而淩厲,乃是秦廣王真正信任的心腹。
有關這幾位閻君的一切,瞬間從心頭掠過。
但很快便意識到了不大一般的一件事:諸位閻君都到了,看來今日正好是在商議大事,可獨獨缺了兩位——
這大殿之上,沒有泰山王與仵官王!
“厲寒拜見諸位閻君,拜見秦廣王殿下。”傅朝生心中已經起了疑,卻沒有表現出來,只如常行禮,“閉關數十年乃出,未能為殿下效命,厲寒愧疚無內。承蒙殿下抬舉,以義莊魂傀之任委之,幸不辱命,百具魂傀已如期帶回。”
其他四位閻君都沒有說話。
只有秦廣王抬眼,透過冠冕上垂下的珠串打量眼前的“厲寒”,唇邊的笑意沒有絲毫變化,就好像他一如既往地信任這一位“得力幹將”,沒有半點懷疑一般,十分滿意。
“你恰在此刻出關,可算能救極域於危難了。想必你已經聽說了,昔日堪與你分庭抗禮的張湯已然失蹤,即便未曾投了十九洲,只怕也相去不遠。本殿手底下真正可用的大才,如今就剩下你一個。端看魂傀這件事,沒有半點差錯,辦得極為漂亮。本殿且問你,對這些魂傀,可算了解一二了?”
傅朝生來這一趟的目的,就是進一步查探極域的底細,看看對方到底有什麼樣的底牌。除了那神出鬼沒的神祇少棘,八方閻殿的動向,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所以這問題雖有些讓他意外,但他並未表露出半分。
只道:“略知一二。”
“能知一二便已經足夠了。”秦廣王笑了起來,似乎極為滿意,極為快慰,“十九洲此次重啟界戰,來勢洶洶,已經向我極域第三道防線上的崇陽城攻來。先前本殿同諸位閻君商議過,派了泰山王、仵官王兩位閻君前去住持防禦事宜。你來得正是時候,這一百魂傀留駐八方城,著令你再返回黃泉義莊,率剩下那九百魂傀,支援崇陽城。”
泰山王與仵官王已經去了崇陽城?
他則要率領剩下那九百魂傀前去支援?
秦廣王的話,聽起來再正常不過,可這一瞬間,傅朝生心底竟生出了一種下意識的懷疑:有這個必要嗎?
若說鬼門關一役還只是相互試探實力,雙方都未盡全力,極域落敗情有可原,那在經過日前卯城一役後,八方城便該知道,十九洲眾修士攻陷極域的決心與實力絕對不能小覷,更不是外面設下一重又一重防線就能輕易阻擋的。
極域想打消耗戰,不異癡人說夢。
將極域鬼修的實力分散開來,散成幾道防線,看似是在不斷消耗十九洲的力量,可實際上分散開的力量遠不如凝聚到一起的力量,可以形成質變。分開分批去抵禦極域,相當於放幾隻螞蟻出去撕咬大象,不痛不癢罷了,非但不能將其咬死,反而會被對方以強勝弱、一聚殲滅!
打到最後,便是極域的劣勢。
如此分防線作戰,看似穩妥,其實對極域十分不利,更不用說派這兩名曾在鬼門關一役落敗的兩位閻君去守第三道防線的決定了。
但這懷疑也只是一掠而過。
畢竟他是傅朝生,而提醒八方閻殿做出正確的決定與部署,是厲寒的事情。
所以一念閃過後,傅朝生並未出言反駁半句,那琉璃一般深墨藍的眼珠一轉,便已俯身:“厲寒領命!”
說話間,他眸底已染上一抹淡光。
龐大強橫的妖識,悄然以這一座懸浮在半空中的閻殿為中心,向著四面八方蔓延,也向著地底的深處蔓延。
這是同時開啟了宇宙雙目與妖識的感知。
在座的幾位閻君無一察覺。
就連寶座上正襟危坐的秦廣王都未覺出任何異樣,還抬手一指左下首第一張空著的椅子,笑道:“本殿向來器重你,原想抬舉那張湯,誰料他竟不識抬舉。楚江王不中用,竟隕落於區區十九洲修士之手,實在辱沒了我八方閻殿的名聲。你本是鬼王族這一代天賦最強之人,本座希望沒有看錯你。你該知道本座是什麼意思吧?”
這分明是要以閻君之位相許了!
其餘幾位閻君聽後,眼底都含了幾分驚色。
宋帝王坐於右下首第一張椅子上,卻憑藉自己老狐狸的直覺,聽出了幾分微妙的不尋常,但他並沒出聲,更沒有提醒“厲寒”。
傅朝生半點特別的反應都沒有。
他當然不是聽不懂秦廣王的暗示,但一則他實在看不上修士與鬼修之間這點東西,二則他所偽裝的厲寒原本也是個性情冷酷之人,有一種淡漠的囂張,即便聽了這種事,也不會特別激動。
所以他平淡回道:“厲寒當竭盡全力,不負所望!”
“好!”
秦廣王撫掌,似乎對他這樣的回應滿意至極。
“那本殿等便等你的好消息了,去吧。”
“是,厲寒告退。”
傅朝生躬身再拜,從殿中退出。
只是在從高處飛身而下落回八方城中地面之上時,他的眉頭卻是立刻皺了起來,強忍住了那種自心頭突然泛起的異樣不適與不安,沒有向方才的秦廣王殿回望。
不,是真的有哪里不對……
宇宙雙目,本是無所不看。
然而這一刻,他竟不大能看清八方城的地底。
在很深很深的地下,是支撐著整座極域存在的轉生池,像是地底一片巨大的湖泊,湖面上一片空曠。
除了霧氣,什麼都沒有。
看不出這霧氣從何而起,更不知這霧氣之中到底隱藏著什麼!
那完全是一種來自於直覺的危險感知!
傅朝生一下動了下去查探的念頭,抬步便欲先往城外去,打算先避開八方城明顯的耳目再悄然潛入。
然而才向那城門邁開一步,另一處的異樣便清楚傳入妖識!
——黃泉義莊!
宇目能觀四方上下,可竟然感覺不到黃泉義莊,就好像這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一般,更不用說是此刻本該進入義莊一探究竟的見愁!
全無影蹤!
一股戰慄之感陡然襲來,電光石火間,傅朝生已隱約明白了什麼,當下哪里還顧得上什麼神祇少棘、什麼轉生池,徑直拋下了這一切,往八方城外而去!
幾乎在他身影消失在城外的瞬間,另一道身影便飄然而下,落在了他先前所站之處,分毫不差!
不是旁人,正是方才殿中的秦廣王!
寬袍廣袖,他一身氣度威重非凡,只向著城門的方向望了一眼,便笑了一聲,但眼底實在感覺不出什麼人氣兒。
一朝被蛇咬,尚且要怕十年的井繩。極域因崖山一個見愁並一個張湯,壞了多少事?八方閻殿又豈能沒有半分的警惕。
更不用說,此界中超然之存在,何止蜉蝣!
勾起的唇畔,笑意漸冷,秦廣王一個轉身,身影便隱沒,再出現時已是在這八方城地底。
轉生池上,煙波浩渺。
淺紫的池水在這地底呈現出深深的暗紫,像是有飛絮浸在其中。一條棧道從池畔向中心的霧氣裏延伸,盡頭的水面上竟然出現了一道旋渦,與見愁失去了感應的鬼斧,就懸在這旋渦之中。
只是比起最初,它已然大變了模樣。
原本漆黑的斧身上滿布著血紅的圖案,如今那無數的惡鬼竟盡皆變作了枯骨似森然的雪白。
一道黑氣自天降下,一道白氣自地抽上。
兩道氣流,化自陰陽,自取此界天地陰陽二氣,竟在鬼斧的斧脊凹陷處盤旋聚集,不斷融合擠壓,漸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態勢,難以分解。
乍一看,像極了北域陰陽兩宗交界處的兩儀池!
一隻漆黑無光的巨目隱藏在那朦朧深重的霧氣之中,眨也不眨一下。其下方的轉生池水中卻有暗影如騰龍一般遊動,只是比起傳說中的龍來,這一圈暗影顯得更為堅硬、凶戾,透著一種幾欲吞噬一切的邪氣,偏又十分古老。
站在棧道盡頭,心神便全為這氣息所懾!
讓人忍不住地震顫,血脈奔湧,卻並非因為感應,而是因為恐懼!一種深埋於血液中的恐懼,因敵對而起,因殺伐而生!
秦廣王已是極域規則的化身,都尚且能有這樣清晰的感知,若換了尋常人站在此處,會發生什麼,又會感覺到什麼,可想而知。
他在棧道盡頭停步,看向鬼斧的斧脊。
“兩儀珠將成……”
誰能想得到呢?
只怕便是連上墟仙界之中最博聞強識之人也並不知道,盤古開天之斧的殘片竟然就在此界,還為北域陰陽兩宗精通煉器之道的修士拾得,以非常之法鍛造,強行為其潛入兩儀珠,以使其溝通陰陽兩界之威能發揮到最大。
可這麼一點,如何夠用?
他要的,不僅僅是溝通陰陽那麼簡單!
既是盤古開天留下的殘斧,便殘存著盤古一縷殘餘的意志。有了這一縷意志,他便能徹底地完成自己誕生於此界最初也最終的使命——
不是執掌輪回……
而是,毀滅輪回!
持著這一柄鬼斧,反轉輪回的法則,傾覆盤古所訂立的《輪回法典》,分散六道眾生,讓世間的一切,回歸到原本的模樣!
當初祭煉鬼斧的人只能以陰陽兩宗至寶兩儀珠鑲嵌,而他的能力遠勝於當初煉製鬼斧之人,何須兩儀珠?只需從這天地間抽取兩儀之氣,便可重新祭煉鬼斧!
從初得鬼斧至今,已有九九八十一載!
該成了,也該成了!
雙目中漸有火熱的瘋狂彌漫上來,秦廣王緊緊地盯著斧脊上那一枚漸漸成型的陰陽兩儀圖案,只問道:“你那宿敵已被調離,此斧,還有多久能成?”
那霧氣中的巨眼動也不動一下,只有那轉生池中的幻影悄然劃動,隱約露出兩排刀戟一般的黑色肢腳。
嘶啞難聽的聲音,從霧氣裏傳出。
“一個時辰,足矣!”
若傅朝生在此,親眼目睹,只怕立刻就能辨認出來,這轉生池霧氣之中不能被他探查到的存在,正是他與見愁想要找尋的荒古神祇,少棘!
可到底是錯過了。
此刻的傅朝生,哪里還顧得上其他?
自方才未能從宇目與妖識之中發現見愁的蹤跡,他便已覺不妙,只縱身飛馳,出八方城的速度,比來時快上何止十倍?
騰躍騰挪,瞬移瞬止!
沒用半刻時間,他的身影便已再一次出現在黃泉下游河畔上空!
站在半空中向下一望,在他離開此地時還平靜無比的義莊,哪里還是破敗陰森模樣?
週邊的瘴氣彷彿都被鮮血染紅!
堆砌成義莊的白骨牆壁更是顫動起來,散發出森然的光芒,可照在那血紅的瘴氣之上,又反將無數的白骨映成血色!
義莊內外,千口血棺,盡數打開!
但排列卻與原先不同了。
偽裝成蓮照、穿了一身黑袍的見愁便站在其中,竟是被這千口血棺重重包圍起來,不知是否已經鬥過幾場,此時只閉目盤膝坐于義莊正門口,好像隨時會被那義莊一口吞下!
傅朝生見此情狀,眼底那原本淺淡的妖邪戾氣,幾乎瞬間浮了上來,想也不想便要俯衝而下,欲直接憑藉強橫的力量將見愁拽出這黃泉血棺大陣。
可他才一動,下方的見愁便豁然睜眼。
她清亮冷靜的目光直接跨越了虛空,穿透那血紅的瘴氣,落到他身上,淡淡道:“不要過來。”
傅朝生身形頓時一止,停在那瘴氣之外,面上禁不住露出詫異之色。
他向她投以不解的目光。
但見愁現在顯然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她只是從那千口血棺大陣中站起身來,向她正前方瘴氣邊界處的某一個方位看去,陰沉沉笑了一聲:“調虎離山之計已成,諸位該現身了吧?”
藏身於瘴氣之中的存在,頓時揚了揚眉。
他從瘴氣之中走了出來,竟然是先前看守義莊的那名沒有眼仁的可怖老者,只是其修為已不復先前的地位,完全能與見愁匹敵,甚至還壓過一頭了!
在現身的刹那,那一身枯槁的皮囊便迅速充盈起來,褶皺撐開,皮膚也變得光滑飽滿。
其身量卻迅速地矮了下去。
待其露出真面目時,便是連傅朝生都吃了一驚!
這哪里是看守義莊的老頭?
分明是八方閻殿第四閻君——
仵官王!
少年的肩上,沒了昔日總趴著的那一隻溫馴的小貓,於是他沒什麼表情的臉即便還透出幾分青澀,也依然給人一種壓抑的威懾。
這威懾不來自於年紀,只來自修為和地位!
站在瘴氣裏面,他身後跟著的是先前原本應該隨同鬼族幾位長老離開的上百名精銳鬼修!
到底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她在算計人,人也在算計她!
見愁在看見對方顯露出真面目時,心底便道一聲:果然是他,果然是局!
傅朝生自然是天地至邪大妖,可那神祇少棘顯然也頗有來頭。這世上本來就沒幾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能感知對方蹤跡,亦因血脈原因,能不讓旁人查知他蹤跡,那對方未必沒有非常之法加以應對。
何況……
何況乎此時的傅朝生非彼時的傅朝生,多半顆心,便多半分變數!
見愁提著劍,戒備已極。
傅朝生並不知她為何讓自己不要進去,但聽她方才話中那“調虎離山”四字,已覺不妥,頃刻間想起了先前在八方城地底深處看不透的那片霧氣,眸底戾氣已深重了幾分。
鎮定自若的或只有仵官王一人。
在他身後那百名精銳鬼修,顯然都還沒搞清楚眼前到底是個什麼狀況,只知“蓮照”不知為何,去而複返,被困在這血棺大陣之中一番惡鬥,接著便是“厲寒”去而複返,現在在瘴氣之外,竟隱隱與眾人成對峙之勢。
他們一頭的霧水。
但身為秦廣王計畫的執行者,仵官王卻對眼前一切瞭若指掌,只抬眼看著她,平淡開口的瞬間已道破她身份:“見愁仙子倒是一如往昔,既如此鍾愛于假扮鬼修,何不從此以後,長留極域,永不歸去?”
見、見愁仙子?
只這二字一出,站在仵官王身後那百余精銳鬼修已目瞪口呆!
所有的目光,立刻彙聚到見愁身上!
她既知形跡敗露,倒也瀟灑不再遮掩,面上煙氣一化,浮豔放肆的“蓮照”便消失不見,一張素淨冷豔的面龐出現在眾鬼修的眼前,一笑:“待滅盡極域,自然是我想待多久待多久,不勞仵官王殿下費心。”
說罷一線天已然抬起。
這一時她再開口,卻是對著瘴氣之外的傅朝生,只道:“此地我一人應付便可,還請朝生道友先去,速襲八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