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螳螂捕蟬
傅朝生身為大妖,曾言“天道不過一死物”,她所修乃為“人道”,蓋因人之一生無能脫出己身見此世界,是以“天道”也不過是人所以為的“天道”。
若天道無情,便不該有善惡。
若天道沒有善惡,所謂的“善者”也不當成為所謂“道子”,除非……
見愁的眸光,漸漸深邃,這一時只望著前方,呢喃了一聲:“除非天道亦出於人心,所以能‘欺天’……”
傅朝生竟聽得有些惘然。
他只隱約查知了見愁那隻言片語間透露出來的猜測,卻已不能以自己的所思所想來推測她此刻到底想到了哪里,不由感覺到了那種從始至終都存在的隔膜。
人與妖之間的隔膜。
只是舊日他與見愁的關係還只是疏淡,也並沒有過這樣需要朝暮相對甚至是去探討這些天地之事的時候,所以即便有隔膜,也不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如今卻覺得這天生的隔膜,擋住了什麼,讓他雖然坐在見愁身旁,卻無法更進一步。
這感覺,又有些奇怪起來了。
見愁靜坐於黃泉河畔,浮現在她腦海中的,這一時竟只有當初聖子寂耶那一句“天地間本無神明”,便漸漸想起了眾生令,慢慢陷入自己的思悟之中,望著漆黑的蒼穹。
傅朝生也未打擾,只陪她坐著。
一直到前方的河面上忽然漂來了一條快船,像是一道濃黑的幻影,乘風而來,停在河畔!
船上一名傳訊的鬼兵面色倉皇,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船上下來,徑直從他二人身旁跑過,一面跑,還一面大聲地呼喊:“長老,長老,前線戰報!前線戰報!卯城、卯城破了!!!”
“什麼?”
義莊外面幾位鬼族長老頓時面色大變,豁然起身!
“前兩日不都還守得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就破了?!”
義莊內所有正在祭煉魂傀的精銳鬼修們,都將這幾句話聽了個正著,一時動作都停頓下來,相互望了一眼,眸中都沾染上幾分動搖和驚駭。
誰不知道雙方間的力量對比?
極域的防線,自來是一道強過一道的,而十九洲說來說去就那近萬修士,要補充也有限。就算卯城再不濟,十九洲的修士再強,也應該還能再撐幾天,怎麼說破就破了?
這樣大的動靜,自然驚醒了見愁。
她收斂思緒,眉頭微微一皺,也向義莊門口的方向看去。
那來傳訊的鬼兵修為並不很低,但神情間卻是一副劫後餘生的心有餘悸,面對著幾位長老的厲聲喝問,他哆哆嗦嗦回道:“回、回稟長老,望台,是望台出事了。卯城望台不知為何,突然失靈,無法從地底抽取地力陰華覆蓋。十九洲修士便趁機引入天地靈氣。事發突然,我方毫無防備,數萬鬼修頃刻間被屠戮過半!幾位鬼將雖奮力抵抗,卻被十九洲幾名大能修士合力斬下,對方陣中比當日鬼門關之役又多了一個厲害的,號稱‘劍皇’,一劍劈開了卯城城門。我們、我們實在阻攔不下。卯城被破後兩刻之內,西南七城已盡落入十九洲掌控……”
“……”
這傳訊的鬼兵話說到末尾,已然透出一種畏懼的嘶啞,像是想到了戰時的場面一般,目中湧現出濃烈的恐懼。
義莊前,於是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黃泉裏血紅的水,依舊潺潺地、驚心動魄地流淌著。
那駐守義莊的枯槁老人無甚表情,鬼王族長老厲岩卻已經是面色鐵青,胸膛劇烈地欺負著,目光卻閃爍不定,也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憤怒。
他冷聲喝問:“八方城可有指示?”
“小的正為此事而來。”那傳訊的鬼兵豈敢怠慢,連忙回道,“事出緊急,閻君們懷疑卯城望台突然失靈恐非巧合,乃是十九洲有精通陣法之高手蓄意為之。若真如此,極域危矣。所以秦廣王殿下特下密令,請諸位長老嚴加督促,務必儘快將魂傀祭煉完畢,迅速送往八方城!”
幾位長老聽後,神情凝重。
見愁與傅朝生聽後,卻是相互望了一眼。
原本魂傀之事就催得很急了,現在又下嚴令敦促,顯然是催得更急了,而且至少在秦廣王的計畫中,這一批魂傀的力量以及能發揮的作用,絕對不容小覷!
既然是來自八方城的嚴令,義莊這邊當然不敢怠慢。
不管在聽說了卯城被破的消息後,眾鬼修心裏如何想,在此時此地亦不敢表露出半分來,只在幾位長老的嚴格監視下拼了命地加快速度祭煉魂傀。
見愁當然也沒閑著。
她如今這與“厲寒”有些瓜葛的“蓮照”身份,無疑是極好的偽裝了,十分適合在這關鍵的時候做點什麼手腳。
只是最終竟沒能成功。
在卯城城破的消息傳來後,義莊之中的氣氛顯然比先前要緊繃許多,連原本只在義莊外面看著的幾位長老都時刻守在莊內,一面監視,一面催促,縱使見愁有極高的修為,也不敢在此刻冒險妄用手段。
她也想過一探莊外的情況。
義莊裏面的魂傀統共只有百具,而據傅朝生所知和先前鬼王族的長老透露,裏面的只是少數。更多副棺材,都嚴整地排列在義莊週邊與後方,嚴嚴實實地蓋著。
可三番兩次假作無事要走過去看的時候,總會發現那一位枯瘦得像是骷髏的長老,撩開長滿褶皺的眼皮,用那一雙滅有眼仁只有眼白的眼看她。
——竟是寸步難近。
試過兩次都撞上這老頭兒之後,見愁恐惹人生疑,便再無異動,只同傅朝生商議待魂傀都祭煉完畢,再作打算。
這也沒等上多久。
原本是計畫在六七日的時間裏祭煉完畢,但卯城那邊傳來的嚴峻消息顯然讓所有人都憂心忡忡,強行專注之下,速度自然提升,居然只花了三日!
最後一道暗紫的光芒沒入由殘破碎片拼接而成的魂傀之中,像是一道活著的陰影,深深沒入那魂傀的頭頂。
“刷”地一下,那魂傀便睜開了眼。
看似有神實則麻木的一雙眼!
周遭的地力陰華,自動凝聚而成,化作與十九洲修士所著無異的衣袍看,從棺中直挺挺地站起,漂浮到半空之中!
當此之時,義莊中所有鬼修,無不悚然!
陳舊陰森的莊內,上百血紅的黃泉棺內盡皆空空,上百已經祭煉完畢的魂傀,與活人一般淩立於半空之中,填充滿所有人的視野!
每一具魂傀面上的神情,都僵硬而麻木。
分明只不過是上百具經由他們的手祭煉而出的傀儡罷了,可那周身散發出來的強悍氣息,卻似遠勝於身為祭煉者的他們!
神態越麻木,越叫人心底發寒!
見愁就站在莊內一個角落看著,眼底有隱晦深暗的寒光閃爍,但一句話都沒有說,只將目光從這百具魂傀身上移開,看向了正前方的傅朝生與幾位鬼族長老。
厲岩檢視了一圈,確認祭煉完畢,沒有什麼差錯,才鬆了一口氣,對傅朝生道:“厲寒大人,秦廣王殿下交代的事情已然完成,魂傀祭煉完畢。不知下面有何指示?”
“好。”傅朝生看了一圈,毫無破綻地點了點頭,道,“接下來的事情你們就不用管了,自有我先帶這百具魂傀前往八方閻殿,向秦廣王殿下複命。你等既已完成任務,便即刻返回酆都城。十九洲既已經攻破了第二道防線,想必略作修整很快就要再打上來,正該你等前去效力。”
“是。”
提到前線的戰事,幾位長老都不禁眼皮一跳,眾鬼修也是眼神閃爍,顯然都心思浮動。
但誰也不敢出言反駁,皆齊聲應了。
於是接下來便分作兩路。
原本來自酆都城的精銳鬼修,在三位鬼族長老的帶領下,返回酆都;傅朝生則大袖一卷,帶著上百魂傀,按計劃前往八方城複命。
只是見愁比較特殊。
她也是酆都城選過來的鬼修,但誰都猜她同“厲寒”有一腿,所以開始的時候沒有參與魂傀的祭煉,走的時候也不跟眾多鬼修一起走,而是直接跟了“厲寒”走。
眾鬼修見了,不免腹誹,心道蓮照也不知哪里來的這妖邪手段,竟有本事將厲寒迷成這七葷八素模樣。
但走的時候,卻是誰也不敢議論。
他們乘上來時的大渡船,便返回酆都。
傅朝生這邊也攜見愁同那看守義莊的那詭異老者告別,上了另一艘截然不同的雪白的渡船。
同樣登船的還有那上百魂傀。
個個飄上船後,都像是木樁子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
見愁站在船頭傅朝生的身邊看著,在離了義莊有一段距離後,面色終於慢慢陰沉了下來:“魂傀上千,這一百具不過十中之一。在義莊裏面時,看守義莊那老頭兒嚴謹所有人去往莊外,更不給旁人觸碰莊外棺材的機會。算數量,外面的棺材是九,裏面的只有一。想來,莊外的血棺裏才是多數。”
“你想回頭去探?”
傅朝生輕易察覺了他的想法。
見愁也不繞彎子,眉心血線一亮,藏于她祖竅的一線天便有殺伐凶戾之氣悄然浮現,只道:“魂傀事小,怕只怕投入戰場後,能亂十九洲軍心,更亂我崖山之心。那看守義莊的老頭修為差我一整個大境界,斬殺他應當不難,之後再毀魂傀,畢其功於一役。”
她的實力,傅朝生也瞭解,確如她所言,要殺那老頭兒該費不了多大的功夫,易如反掌。且她的實力還未達到能悄然偽裝進入八方城還不被發現的地步,自然不該冒險與他同行潛入八方城。
可……
他輕輕蹙了眉:“那眼下這上百魂傀該當如何?”
“你要潛入八方城,若無這百具魂傀領著複命,難免惹人懷疑。”見愁雖想現在就一掌將船上這些魂傀都轟個粉碎,可理智告訴她,留著才是必須的,“八方城中秦廣王等閻君是何動向,以及少棘是何打算,更為緊要。便請朝生道友攜這百具魂傀,犯險一探。餘者順其自然即可。”
這意思就是,這百具魂傀,她放棄了。
大局當前,自然舍輕取重。
傅朝生聽後無言,端端望著她看似平靜至極的面容,沉默良久,終是一句勸慰的話都沒說,只向她點了點頭,以使她放心。
見愁便不再回看一眼,飛身而起,從這渡船船頭飄搖而下,越過黃泉血紅的水面,又落回了河畔,隱匿了身形與氣息,向先前的義莊而去。
一眾鬼修已然撤走,此地顯得格外冷寂。
河畔的泥土像是被鮮血浸透一樣呈現出陰冷的暗紅,更襯得那為血棺環繞於其中的義莊森然恐怖。
不過片刻,她便重新看見了這一座義莊。
然而情況卻有些出乎意料。
強大渾厚的靈識悄然覆蓋而出,籠罩整座義莊,包括義莊周遭那九百餘靈識無法穿透的血棺,可卻沒發現半點鬼修存在的蹤跡!
——先前那看守義莊的詭異老者,竟然不在!
見愁眉心頓時深鎖,只覺詫異。
那老者在十大鬼族與八方閻殿的身份顯然不一般,甚至很可能要比高出傅朝生所偽裝的“厲寒”!要知道,秦廣王可是格外重視此地,也格外重視這些魂傀。在送走了“厲寒”與鬼族眾修之後,這連兩刻時間都沒過去,他怎麼可能就這樣離開了原本該他看守的義莊?
情況似乎不對。
一股不妙的預感,悄然襲上心頭。
見愁念頭閃動,原本就覆蓋了整座義莊範圍的靈識,猛地往外再擴,寬廣了整整一倍!
可依舊一無所有!
面上的神情便徹底冷了下來,心也漸漸往下沉去,凝視著籠罩了義莊的那一片遮蔽視線的瘴氣,她在虛空中站了許久,終於落了下去。
一線天無聲無息地握在了掌中。
見愁踩著腳下鬆軟粘膩的泥土,慢慢走進了那瘴氣籠罩的範圍,停在週邊右側一口緊緊蓋著的血棺之前,抬首舉劍,將沾著一線紅的劍尖送入那棺蓋與棺身的縫隙間一挑!
“砰”地一聲,血紅的棺蓋,頃刻滑落在地,崩散成一片血花,也讓棺中的情形徹底展露在人眼前。
棺內沒有屍體,沒有那老者,甚至沒有魂傀!
什麼都沒有……
空空如也!
風聲陡然淒厲,瘴氣如妖魔似地鼓動,見愁的脊背都開始漸漸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