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墨規尺
傅朝生為誅邪印擊落,一路從極域上方墜入十八層地獄,一連擊穿了好幾層,謝不臣等人從那砸開的裂縫之中一路往下,連過四層地獄,亦未曾發現他蹤跡。
反倒是到了第四層後,他略一沉吟,竟向其餘人道:“我猜一會兒會有人跟下來營救妖邪。她實力驟變,未必是我等能及。師尊視此妖邪為心腹大患,我等自該為其除患。且這地獄範圍實在廣闊,不如我等兵分兩路,往前追索。若得妖孽蹤跡,或遇險情,再相互知會?”
地獄實在太大了,且背後的危險難料,昆吾眾人都算得上是修士之中聰明人,頃刻間便想明白了其中道理,大都點頭同意。
唯獨王卻皺了眉頭。
他頗帶著幾分深思地看了謝不臣一眼,但心內亦有自己的考量,所以也未反駁。
於是這昆吾半數弟子便都分開來,由謝不臣領了一路,王卻領了一路,各自往前追去。
謝不臣的修為已經入世,查探的範圍自然更廣。
他只知道那神祇少棘只餘那麼一線殘軀都能從諸多大能修士眼皮子底下遁逃出去,換到傅朝生的身上恐怕也不會弱到哪里去,耽擱的時間太多,只怕尋不到人還被人逃走,便乾脆沒有等旁人,逕自向前方追索而去。
見愁因與橫虛真人對峙,遲緩了片刻,自後方追來時,已失了眾人蹤跡。好在她修為夠高,如今又是極域第九殿閻君,馳騁於這地獄之中,如入無人之境,也根本不去管昆吾的修士在何處搜尋,但自己循著傅朝生墜落的方向去找。
昆吾不重要,重要的是傅朝生。
她必須趕在眾人之前先將人救下。
龐大的意念感知四方,腳底下卻使出了有界修士獨有的縮地之法,迅速穿過了前四層地獄。
在第五層地獄時,她與王卻、吳端等人狹路相逢。
根本連說話的機會都沒留給對方,見愁身影已一縱而過,同時反手甩出一道劍光,未傷他們性命,卻在空間與空間之間劃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縫,非能驅役空間之力的有界大能不能過,竟是暫時阻攔了這一撥人再往前的機會!
王卻等人反應過來時,她早已去遠。
一路又下兩層地獄,才在第七層牛坑地獄發現了謝不臣的蹤跡。
正好是在她昔日參加鼎爭時所遭遇的那黑風天坑旁。
舊日天坑極其龐大廣闊,如今被上幾層地獄墜落的岩層與地層砸下,竟已經毀去了小半。
半片天坑被砸得沒了蹤跡。
人站在天坑邊緣,就好似站在半月形的懸崖邊上,往旁側一步,下方就是深淵一樣的第八層地獄。
謝不臣似乎已經查探完了,但還沒來得及動手。
然後一抬頭,看見了見愁。
見愁早在剛進入這一層的時候便已經察覺到了他的蹤跡,更察覺到了這一層傅朝生的氣息,一時握緊了手中劍,卻不知謝不臣查探得幾分,是以藏好情緒沒露出半分端倪,只落在了天坑的另一頭。
昔年肆虐恐怖的黑風,已消失無蹤。坑壁上還殘留著當初小貂與夔牛大戰的狼藉痕跡,坑底亦塌了一半,像是一片廢墟。
空寂的曠野上,只有他二人,遙遙相望。
清風吹來,卷起衣袍。
依稀是舊日初識春風面,桃花裏看盡芳菲,把歲月漫過,紅顏未改,公子如昨。
謝不臣似也不急著動手,只是感受著此間無形吹過的長風,淡淡道:“有清風,無明月,倒是可惜了……”
“蘭台公子,豈解得莊生天籟?”見愁諷笑一聲,執劍在手,“好風好月,給你也是浪費!”
話音落,真真是誰也不跟誰客氣!
不知道的,只怕上一刻還以為這兩人要談論一番風月,可僅僅是下一刻,便同時毫不猶豫向對方動起手來!
實力相差雖然大,可謝不臣竟然不怕。
見愁光從一路上所遇到的那些兵分兩路的昆吾弟子就能知道,謝不臣本就是想用眾人拖延她的時間,也猜到來的會是她。眼下敢以入世之境同她較量,恐怕是料定了她很趕時間,也拖延不起!
畢竟除傅朝生外,她袖中還有重傷的鯤。
更不用說,先前的空間裂縫只能困住昆吾那幫人一會兒,待他們趕來,後果不堪設想!
想到這一層上,見愁對謝不臣這無處不在的心機,已是生出了無窮的厭惡,下手更不留情!
“砰!”
“砰!”
“砰!”
……
瞬息間的觸碰,已然交手了十數回!
見愁突破有界,但先斬秦廣王,後與少棘神祇多番交手,實力有所消耗,且鑄就混沌之體後,原有的諸般道印雖然還在,但真到用時,竟奇怪地沒那麼得心應手。
鬼斧與生死簿,用以對付秦廣與少棘極佳,天然有克制之力。
但對付尋常修士,自是一線天更妥。
謝不臣亦非善類。
枉死城舊宅中那神秘主人所留的諸般修煉要訣並術法手段,他早在攻打極域這段時間裏看了個全,又因稟賦極強、天資超絕,融匯貫通領悟之下,境界已直逼返虛!
更不用說須彌芥子中四百年,所習得的那《青峰庵四十八記》中種種道術!
縱打不過見愁,亦能拖上好一陣。
兩人時而在天坑上空,時而緊貼著天坑上那滿布著吞風石的坑壁,翻轉騰挪,互不相讓。
謝不臣是竭力地應對著見愁一招一式。
見愁卻是在這一次又一次火速碰撞的交手中不斷判斷他的實力,以窺得一絲一擊必殺的機會!
一線天的淩厲與殺氣,絕非一般修士能承受。
見愁不斷驅役著空間之力去壓迫謝不臣,減少他騰挪的空間,終於在對方持著人皇劍轉身避開她劍鋒的瞬間,找到了絕妙的時機!
兩人身形一錯而過!
見愁體內混沌之力鼓蕩,竟硬生生催動了風雷翼,赤金光芒環繞,羽翼舒展卻如刀鋒,在她身形與對方擦肩而過刹那,掃向謝不臣脖頸!
這本是戰中的變式,連見愁自己都是伺機而動,該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對她此舉有所預料。
可謝不臣竟無半點慌亂!
相反,在錯身而過打個照面的電光石火間,他的目光掠過見愁,竟然皺了皺眉。
“轟!”
下一刻,天坑之中變化驟起!
無數吞風石竟同時炸裂,爆出一團極為奇異的風力,四面八方更有無數枚靈石亮起,赫然是一座早就布好的大陣!
此刻見愁已與謝不臣擦身而過,察覺到不對的時候,半身已為這陣法籠罩,欲轉身反擊時,才驚見謝不臣令一隻未持劍的手負在身後,緊緊地扣著一柄墨尺!
是先前戰場上驚鴻一瞥時見過的!
危機之感難得襲上心頭來,根本不需贅言,見愁心底已然一沉,知道是自己不察,竟中了計。
人皇劍收,墨規尺出!
奇異玄奧的陣法以天坑作為基底,古怪的風力貫穿整座天坑,將見愁困於陣內,憑她曾領悟乘風之道印,居然也無法融入這風中脫身。更不用談那本不應該降臨的壓迫之力!
就好似這陣中擁有與此方天地不同的規則一般!
是謝不臣扣緊了尺,如持利刃一般,向她頭頂劃來!
一方尺,是一方天地!
誰言墨守成規便是故步自封,便是不好?
有時候,堅守自我,反而難得。
自成一派,一個我,便是一隅獨特的世界!
見愁看得出這陣法深淺,卻看不出這一柄墨尺的深淺,雖陷陣中,但風雷翼既出也不準備收回!
索性硬生生闖過去!
竟是冒著自己被困陣中的風險,也要抓住機會,將謝不臣斬殺!
謝不臣亦未想到她到了這地步也還半分不肯退,本欲待她收勢後以墨規尺相限,但此刻若不回防,只怕還不等他得手,這一顆頭顱便要落下!
憑他的修為,頂多重傷見愁。
可若是在這種情況下為見愁所傷,實力的差距將為他帶來最致命的危險,等待他的只有一個“死”字。
謝不臣終究還是不得不小心,被迫回防,在風雷翼展翼向他脖頸削來他竟伸出了手去!
掌心似握著一天明月,指間流淌過萬道劍意!
目光從在這風雷翼上劃過,卻是難免想起了當年初知此翼出現在見愁身上時的感受。
五指用力,硬生生將其拽住!
他忽然便笑了一聲,另一手指間一翻,墨規尺一陣變幻莫測的翻轉,竟湧出千萬道水墨之氣!
落尺如刀,落墨如劍!
向見愁風雷翼上一劃而過!
同時那緊握住羽翼的右手生生向外一扯——
“噗嗤!”
原本緊緊貼附在見愁肩胛之上的帝江風雷翼道印,竟被這怪異的一尺之力,生生剝離!
連帶著她周身其餘道印,都搖搖欲墜!
縱混沌之體,亦仿人身而築,依舊有知有感。
在道印被剝離的瞬間,活人剔骨一般鑽心的痛意便已傳遞到全身!
那巨大而危險的羽翼,竟被謝不臣硬生生撕扯下!
血濺長空!
見愁往日從未見過謝不臣這神秘兵器的術法與威力,乍受此擊,實有些猝不及防。但長久醞釀於意識中的反應速度,讓她咬緊了牙關,強忍了肩胛之上傳來的劇痛,轟然間一劍劈向天坑某處角落!
“轟隆!”
劍攜空間之力,霎時越過那糾纏不休的風力,撞在幾枚吞風石與靈石之上,立刻粉碎,連帶著整座陣法也在這一刻轟然崩散!
漫天古怪的風發出了尖利的咆哮,朝天際高處散去!
見愁腳下踉蹌了一下,折身落在天坑邊緣。
肩胛之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鮮血染紅了背後壯闊的山河圖紋,傷雖算不上重,可看著實在觸目驚心,透著點難言的慘烈。
謝不臣則立虛空之中,染血的風雷翼沒了其主的催持,重化回了一枚道印。
清風吹青袍,淡漠出塵。
他指尖勾著道印,金光閃爍,猶似立在玉宇瓊樓上那伸手摘星的天人。
目光向見愁一轉,他神情間卻並沒有多少得手的愉悅,只注視著她道:“你看似冷靜,實則關心則亂,亂中出錯。我所設原是雕蟲小技,再明顯不過,你本不該看不出來。”
見愁卻只是打量著,未答他此言,也未露出半分異樣的情緒,只道:“不愧是人傳的‘紫微道子’。傅朝生為橫虛擋元始劫罰之力,尚受重傷;你之修為,縱不止表面這一點,可在劫罰之力下,亦不過區區,竟能全身而退,實在不可思議。”
被她看破了。
謝不臣一笑,墨規尺翻轉,目光裏淺淡一片,意態卻鋒銳如刀。振袖間,原在入世巔峰的修為,竟陡然往上一拔!
頃刻間已衝破界限,到得返虛!
見愁見此半分不驚,眼底還露出了幾分嘲諷,只道:“恐怕除了修為之外,那鼎也是關鍵吧?”
“哦?”
謝不臣挑眉,有些興味。
他是真不急著動手,不慌也不忙,好似能站在這裏跟她聊到天荒地老一般。
見愁便道:“橫虛若有此物,怕不會交給你,早在引動劫罰時便自己用了。而似你我這等一門中的精銳,天下目光之所向,去過何處,探過何地,都在旁人眼中。每一次,每一地,目的皆不單純。算你行蹤,當年同赴雪域共探密宗,想來是我不妨,竟讓謝道友得了‘機緣’。”
真真猜得是半分不錯。
九疑鼎早在謝不臣之手了。
他當年去雪域之前,便得了橫虛真人交代,要帶回這能避萬劫的法器,以用來為他渡過問心道劫。
但他麼,回來後卻告知橫虛,此物落入見愁之手。
橫虛是否懷疑,他不清楚,可隨後渡過問心道劫,亦不得不強為他硬扛,倒折損得自己幾分修為。
想來今日他再祭九疑鼎,他這一位師尊,心底該不平靜吧?
謝不臣笑望著她,但將過往樁樁件件數來:“雪域一行,多托見愁道友之福,先以藍翠雀引了伽藍現身,才令我順利收得九疑鼎;又因道友之故,誤入須彌芥子,憑空向天借四百載時光,習得精妙道術。往日總是道友奪我氣運,搶我機緣,先是殺紅小界爭這帝江道印,接著三千小會奪了一人台,後隱界之行更是處處作對,撕取手記,毀我身魂……這天下間的好事,總不能都讓道友占了。”
奪氣運,搶機緣?
這算得了什麼?
見愁修為遠高於他,雖失風雷翼道印,卻實還不將其放在眼底,只在這一刻嗤笑出聲,頗帶著幾分深意地諷道:“我奪你的,只怕比你以為的,還要多。”
“……”
刹那間,眼底危險的殺機就要迸射。
但險險按捺下來。
謝不臣太熟悉她了,先前為他算計了一遭,實是她關心則亂,但一旦吃了這虧,便徹底冷靜下來,所謀所慮只怕比他還要周全幾分。
這一句話,分明是挑釁與試探。
他心思流轉,到底沒有顯露出分毫破綻,只是輕輕地一鬆手,那風雷印道印在他指尖遇風如沙散,而後慢慢看她,一字一字道:“你對他,在乎得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