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殺無辜
中域左三千,數千年以來,向以崖山、昆吾為尊。
不同於崖山孤傲的氣質,昆吾總顯出一種尋常名門正派之感,不管是從昆吾十一峰的規模,還是招收弟子的數量,又或者是維持諸方平衡與秩序的習慣。尤其是十一甲子前那一場陰陽界戰後,崖山千修隕落,昆吾卻“陰差陽錯”在此戰中保留了大部分的實力,在此後的六百六十餘年間,毫無疑問地成為了中域首屈一指的宗門。無論是從聲望還是從實力來看,都將昔日崖山甩在了身後。
九頭江這江灣內,便是無數修士夢寐以求的聖地。
大派的底蘊,越是遭遇危機,越能顯露無疑。
可在此時此刻,終究無用。
陰陽界戰重啟,各大門派的精銳毫無疑問地被各大門派調遣了出去,極少一部分駐守在明日星海與東極鬼門,絕大多數都已隨同橫虛真人進入極域,同八方閻殿作戰。
留守宗門的,則大多實力不足。
昆吾也一樣。
十一峰每峰四五百人,修為元嬰及以上的大多已經離開,就算留下了部分好手來防守,又怎麼可能同曲正風、同明日星海這一幫亡命之徒抗衡?
更何況,曲正風是早有準備。
明日星海這種混亂的地方,當初雖然有許多人進入了極域,參與陰陽界戰,但留下來的修士卻更多。實力未必有多高,但用來對付眼下的昆吾,卻是綽綽有餘了。
天際人影如飛劍墜下,落在各峰峰頭。
昆吾護山十二重護山大陣匆匆忙忙地打開,在往日便是堅不可摧的象徵,只要開啟,便能令無數邪魔外道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可如今,他們迎來的不過是當頭一劍!
“轟隆!”
崖山巨劍高舉,彷彿要刺破蒼穹,崔巍的劍勢,還未落下,便引得周遭虛空震動,連九頭江的江水都為之搖動怒吼!
劍落,大陣便已破去了六層!
陣內主持陣法欲及時將其修復的一名昆吾長老,登時為陣法被破過半的衝擊所傷,元嬰盡毀!
沒了人主持的陣法,再高明,也不過是死物罷了。況昆吾數千年以來,何曾遭逢過此般大變?
安穩的日子太久,倒忘記了修界的殘酷。
無數弟子向來襲之人質問,問他們怎敢殺上昆吾,可回答他們的,不過是一柄又一柄染血的刀劍!
築基以下一個不殺,金丹以上一個不留!
昆吾宗門內三千餘人,眨眼屠戮過半。
在雙方交戰時相互攻擊防守的靈力術法間,往日鬱鬱蔥蔥的山林倒伏在地,亭臺樓閣亦轟然崩塌,就連半山腰上垂掛下來的瀑布裏,都淌著殷紅的血水!
防護大陣在強悍的攻擊下,不斷回縮。
最終竟只能蜷縮到了昆吾主峰之上,以一鶴殿為中心,將僅剩下的千余名弟子,護在陣中。
其中有百餘名才入門不久的昆吾弟子,修為皆不超過築基,被修為稍高的師兄師叔師伯們擋住,年輕的面孔上,還未褪去稚嫩的青澀。這一場驚變發生得實在太突然了,他們眼底的恐懼與不解,都還難以掩飾。
尤其是在看到那帶頭的修士時……
竟是昔日叛出崖山的明日星海劍皇,曲正風!
他一步一步從山道上走了上來,其餘主峰上已屠戮完畢的明日星海修士們則都陸續返回,跟在了他的身後。
每個人的身上都帶著血。
他們衣著不一,男女皆有,大部分來自明日星海,數百人無一善類。
顧青眉如今修為已過元嬰,她天資雖然算不上極高,但其父顧平生畢竟是昆吾長老,靈丹妙藥堆起來用,百年內修成元嬰實不算是什麼難事。
此次陰陽界戰,她本想同謝不臣一道。
但顧平生卻說極域乃是惡地,戰場上危險重重,無論如何也不讓她去,只強令她留在山門之內,好好待著。
今日事起時,她正欲從後山偷溜下去,誰想到還未來得及出山門,便見那無數兇狠的攻擊落在了昆吾之上?
不同于新入門的弟子,顧青眉見多識廣。
她禦劍匆匆自後山趕來,將一眾修為更低的弟子擋在自己身後,抬首一看曲正風,初初與那平靜至極的眼神一交匯,便覺心膽俱寒,持劍的手都跟著發抖。但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在對方身後的人群中,發現了許多不同尋常的面孔,看其衣著打扮,雖曾經過掩飾,可依舊能看出妖魔道的影子!
“好你個曲正風,卑鄙小人,竟趁我昆吾空虛之際殺上山來,還敢與東南蠻荒這些邪魔外道勾搭成奸!真當我昆吾好欺負不成?!”
一鶴殿前一片平坦,顧青眉嬌美的容顏上,驚恐、憤怒與輕蔑同時閃現,她自命為顧平生之女,還不待旁邊幾位長老說話,就已經斷然下令!
“斷山門,開天塹!”
昆吾這幾位駐守山門的長老,大多是修為雖高但戰力不夠,合力倒是的確能主持陣法。可如今護山大陣已在剛出現時就被曲正風一劍毀去半數,若要“開天塹”,無異於自絕後路,且會大費周折。
但到眼下這境地,又怎容他們再遲疑?
開天塹,無非是隔絕了他們與外界的聯繫,昆吾出事的消息早在出事的那一刻就已經傳了出去,在極域作戰的同門必定會儘快趕回;如若一時猶豫,不開天塹,看眼前曲正風這喪心病狂的程度,只怕是一定會將他們趕盡殺絕!
“開天塹!!!”
為首一名手持木杖的白髮長老,赤紅著雙眼,一聲高喝,已將雙手高舉。
其餘長老則同時結印!
“轟隆隆……”
這一霎間,竟然地動山搖!
整座昆吾主峰都像是化作了脆弱的天柱,在巨人有力的雙臂下,搖搖欲墜!
護山大陣猛地再縮一層,在一鶴殿前頓止,繼而山崩地裂,整座昆吾主峰竟然自前山裂開!
一條巨大的鴻溝出現在一鶴殿前!
天塹之內狂風呼嘯,無盡靈力結成雷霆,竟是硬生生在曲正風眾人與一鶴殿之間形成了一道恐怖的、高與天齊的屏障!
但與此同時,這屏障也徹底將一鶴殿圍成了一座與外界隔絕的孤島,連天地靈氣的攝取也變得困難。
少有人知,最初的昆吾並非什麼洞天福地。
很久很久以前,乃是瘴氣遍地,山惡水險,其中更有一山開裂,勢極險峻,雷電邪祟皆從中出。
數萬年來,縱修士亦極少能涉足。
直到白鶴大帝出現,坐地修行,斬盡邪祟,又施展偉力將開裂的山峰聚合,才有了今日的主峰。在其後的數萬年間,其後世弟子與傳人才在此地建立了宗門,稱之為“昆吾”。
而天塹山縫,能聚合自然也能開啟。
於是這一道天塹,便成了昆吾山門最後的一道防護!
明日星海諸多修士只聽聞過天塹的傳說,卻從未親眼見過天塹,更不用說此刻目見幾位長老施展術法親自將天塹打開!
狂暴的亂流,刹那間沖上雲霄!
不少修為不夠的修士都覺得站立不穩,甚至有幾名防備不及的修士被那亂流一卷,便投入了那天塹的雷暴之間,被撕了個粉身碎骨,神魂俱散!
別說明日星海修士,就連昆吾自家長老們都沒料到這天塹開啟竟會產生如此龐大的威力,盡皆駭然色變。
可曲正風只是靜靜地看著。
既不意外,更不驚訝。
六百六十餘年的時光,一晃而過,可那些沾血的往事,卻是樁樁件件都那麼清晰,好像昨天才發生一樣。
他們在困苦的廝殺裏等待著本應該很早趕到但遲遲未能現身的“盟友”,看著昔日鮮活的面孔一張張消散在黃泉蝕骨的河水中,由希望,漸漸到絕望。
上千修士,只剩下百餘。
崖山門下所剩無多,對面的極域鬼修亦損傷殆盡。
在這種時候,昆吾的人才姍姍來遲。且來的不是浩浩蕩蕩一群,只不過是前來傳訊的區區一隊!
為首之人,是橫虛的師弟申九寒。
算起來,曲正風該要稱他一聲“申師叔”。
申九寒在昆吾,雖是橫虛的師弟,但少年天才,著實享譽十九洲。若非入門太晚,拜在橫虛之後,與崖山扶道山人齊名的或恐就不是橫虛,而是他了。
據聞,那時的昆吾首座也就是他們師父,亦對其青眼有加。
生得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曲正風同他倒不熟悉,更不用說慘烈的廝殺在前,眼見昆吾只來了這一小隊人,便詢問原因。
誰料申九寒言語倨傲,只說困在半途,未及趕來。
又說師尊、師兄二人派他先來通報,但本以為崖山厲害,自能應對,本未必需要他們援手,未料竟被極域打成此般狼狽模樣。
他話中的輕視與對這慘烈戰局的無動於衷,讓當時僅剩下的百余崖山修士怒目而向,便連素來冷靜自持如曲正風,在那一瞬間都生出了滿腔的怒火,只覺一身血冷。
更不用說禦山行了。
禦山行天資不高,是崖山出了名的一位天賦不高、全憑苦修的拙人,也正因此,他對崖山的感情比旁人都要深。
一路戰來,眼見著舊日熟悉的同門一個個倒在戰場上,而原本按照作戰計畫早該趕來的昆吾不僅沒來,如今派來通傳的修士還視這無數隕落修士的犧牲于無物……
豈能不怒?!
他當即激動地質問昆吾到底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如何連修為不過出竅的申九寒都帶人來了,而昆吾首座並一眾長老反而不能馳援。
申九寒面色便瞬間陰沉,反問他是在懷疑昆吾嗎?
但彼時極域鬼修在宋帝王的率領下又發動了一波攻勢,大約是知道雙方都已經到了最後關頭,所以反撲格外猛烈。
誰還能顧得上昆吾這一行人?
所以雖然已經感覺出了不妥,但曲正風也只想待事後再瞭解個中原委。誰能想到,他們才轉身面對敵人,背後的申九寒,便向他們舉起了長劍?
軒轅劍是利器,單純以劍而論,此劍才是昆吾真正的名劍,能與崖山三劍齊名。橫虛真人的鏽劍雖然也名傳四方,但劍出名,更多的不是因為劍本身,而是因為橫虛真人自己。
曲正風修為不弱,可申九寒足足高出他一個境界。
對方背後偷襲,他久戰已損,如何能敵?
周遭眾人無不驚訝,但前面有極域鬼修的迫近,眾人便是想插手都插不上!
他節節敗退,眼見便要殞命對方劍下。
這時候,是禦山行,為他擋了那致命的一劍……
此戰之後,陰陽界戰暫時落幕。
修界未能從秦廣王手中奪回輪回。
禦山行受了重傷,軒轅劍劍出傷人傷不能複,只能以千般靈藥壓制,痛苦不已。
事後攬月殿議事,他帶著滿身開裂的血痕,闖了進來,大聲地、含淚地質問所有人:這一戰,為什麼就成了崖山的慘敗?為什麼有那麼多本不該隕落的同門隕落?為什麼昆吾崖山還可共存?!
所有人,只是黯然垂首。
攬月殿中,月華如練,一片靜寂。
月光冷清地鋪在那深冷的地磚上,照明了每個人面上無奈又悲愴的神情。
崖山千修隕落,精銳已損。
昆吾既然敢找藉口拖延馳援,第一便不可能承認包藏禍心;第二若要討回公道,必然導致巨大的衝突。
同在中域,虛弱的崖山,並不敢賭。
他們已經失去了那麼多、那麼多的同門,又怎敢輕易再將其餘倖存的弟子,再拖入這無休止的爭鬥之中,再令他們殞命?
禦山行離開崖山的時候,天上的月是滿的,圓圓的一塊,卻終究死物,照不明人世幾多聚散悲歡。
曲正風記得,那時自己就站在大殿的角落裏。
山風吹來,寒意透骨。
在之後的數年間,禦山行創立了禦山宗,只收一人為徒,要他的傳人將“禦山行”三個字,代代相傳。
他要用這名字,見證血債終於血償的一日。
他拒絕了來自崖山的一切靈藥,只以己身修為與軒轅劍的劍力對抗,終於還是沒撐過去,短短數年間便修為倒退,在極致的痛苦中離開人世。
曲正風還記得,他彌留之際,緊緊摳住他手掌,用盡了全部力氣說出的那番話……
“崖山鬥不起,也不該再掀爭端,我不怪師門!可昆吾竟連交出申九寒都不願!”
“此恨,如何能消?!”
“今日是我離開崖山,而師兄尚能以理智壓住仇恨,去等昆吾還公道的一天。可若是再過三五年,三五十年,甚至三五百年,依舊不見公道呢?”
“只恨山行殘軀,雖擇此路,難報此仇!”
“師兄,師兄!”
“你終將,同我一樣……”
他是睜大了眼睛,赤紅的眼底是那種刻到極致的恨意,在劍意催殘的痛苦與無法復仇的悲哀裏,緊握住他手的手掌,終於還是落了下去。
曲正風當時並不覺得自己會為仇恨所困。
直到四百餘年前,修為無論如何也無法再進,才明白,他終究是在意的,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
但在八十多年前,扶道山人帶回來的那名名曰“見愁”的女修,悄然改變了他困於崖山、困于這大師兄之名的局面……
曲正風站在天塹的這一頭,相隔中間炸裂的雷暴,望著對面一鶴殿前眾多的昆吾修士,也望著對面幾位長老。
修士什麼都好,記性也太好。
強大的靈識,讓他們往往見過一樣東西,接觸過某個人,便再也難以忘卻。
一如此刻,他清晰地想起,某幾位長老當初推卸的嘴臉。
“與邪魔外道勾結?”
曲正風自己笑了一聲,分明是往日沉穩冷靜模樣,甚至還帶著幾分清淡的儒雅,可那一身玄黑織金長袍,終究讓人覺得這笑比魔鬼還要瘮人!
“我便是邪魔外道,還用得著勾結嗎……”
話音落時,直接抬手一揮!
也不見如何動作,先前在護山大陣催持下裂開的主峰,竟毫無預兆地向中間合攏!
彷彿這十九洲萬萬里沃土,都聽從他號令!
無盡雷暴,瞬間消失無蹤。
曲正風當先一劍劈下!
但當此之時,遠東的方向上,三道劍光自遠處疾馳而來,瞬間聚集在了一起,分別是大弟子趙卓卓然劍、二弟子岳河江流劍、三弟子吳端白骨龍劍!
三劍頃刻合璧,向崖山巨劍擊去!
若論單人之修為,趙卓、岳河、吳端三人誰也不是曲正風的對手,但三劍合璧的情況下卻堪堪能與曲正風匹敵。
三劍一出,劍勢自然稍阻。
眾人再望向東面,昆吾參加極域一戰的殘修已然向一鶴殿疾來,但橫虛真人列于前方,面色卻壞到極點。
趁此機會,王卻禦劍而出,便落到殿前,欲要轉移這殿前僅剩下的昆吾弟子,再護幾位長老與顧青眉先行離開。
可誰料想,曲正風只是隔著那漫天的劍光,淡淡看了他一眼。
右手崖山劍蕩開趙卓、岳河、吳端三人,左手卻只向著一鶴殿前遙遙一握!
“轟隆!”
在他五指握緊的瞬間,一鶴殿前整片地面就像是活了過來一般,流沙似的立起,以迅雷之速向中間合攏!
只聽得天地間一聲巨響,幾位長老與先前還囂張輕蔑的顧青眉,已被這活物一般的地面夾擊於中,拍成了血沫,屍骨無存!
就在王卻的眼前!
濺了他一身的鮮血!
而他伸出去的手,甚至都還沒來得及碰到任何一位同門……
“后土印……”
原來雪域密宗那一戰中,是曲正風得了后土印。可竟不是要用在戰場上與極域鬼修廝殺,而是等著有朝一日,殺滅昆吾!
王卻提著劍轉身,只見周遭瘡痍,屍骨遍地。
這哪里還是昔日祥和熱鬧的昆吾?!
胸膛裏一股怒意在翻湧,無論如何克制都壓不下去。
可他偏又知道今日這一番是為了什麼。
站在一鶴殿前,王卻只覺心寒,一字一句,向曲正風高聲質問:“劍皇陛下縱要討回公道,堂堂正正向我昆吾來就是!如今背後偷襲,濫殺無辜,豈將這天下公道放在眼中?!”
公道?
濫殺無辜?
曲正風自然看到了浩浩蕩蕩趕回來的昆吾眾人,可他背後更有明日星海並妖魔道的眾多修士,真是半點也不懼怕,甚至就連更遠處趕來的天下修士,他都沒看上一眼。
“這天下早沒了公道,我,便是公道!連你昆吾都敢提什麼濫殺無辜了……”
彈指輕拂,撣去袍上鮮血。
他面上未見得什麼顯而易見的邪氣,可出口的字字句句,卻是無一不邪!
“我今日,殺的便是你昆吾無辜之輩!”
非如此,不足讓你昆吾痛我崖山昔日之所痛;非如此,不能慰那一戰崖山無辜千修隕落在天之英魂;非如此,無法警這天下成千上萬宗門,背信棄義、陰謀害人,是何等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