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談判
當然,李從一也不僅僅是只學方言,他也在學習的過程中,觀察農村。
這個村子和《一條大道》劇本裏描寫得差不多,是中國千千萬萬農村中不起眼的一個,不是貧困村,也不是示範村,沒出過大人物,大學生倒是出過幾個,仍是被津津樂道的物件。
李從一借住的是一家有著兩層小洋樓的人家,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他們的兒子已經成家,帶著媳婦在外面打工。
李從一注意到他們使用的也都是智慧手機了,儘管這位阿姨不認識字,但仍舊玩微信,記住了語音聊天的符號,經常和外地的兒子視頻聊天,和鄰居約麻將時,也是在微信上吼一聲。平時看電視,都是在網路視頻APP了。
城市化進程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李從一和邰行的方言都學得差不多了,雖然沒法達到當地人那麼標準,但也陰差陽錯地符合了真實現狀。
長期在外上學、打工的農村青年,其實也沒辦法再說一口純正的方言,有時候方言無法順暢表達的東西,他們會自然而然地切換平翹舌不是很標準的普通話來表述。
語言的尷尬如同農村城市化中的位置,普通話還不夠字正腔圓,方言又被逐漸遺忘。
在村子裏住了四個月後,李從一去了鎮子上的電池廠體驗打工生活,邰行則去了大學旁聽,按他的話來說,是離開學校好多年了,得再去培養一下書生氣質。
李從一嘗試更多地去理解吳剛這個角色。
吳剛是無知膚淺的,劇本第一場就明顯地表露了出來。
春節前幾天,村裏難得熱鬧了些,但和記憶裏的童年還是不能比的。
吳明正在家裏看書,吳剛大大咧咧地來找吳明,也沒敲門,直接進了吳明的臥室。
吳明被突然的推門聲嚇了一跳,眉頭微皺,但並沒有說什麼,他能理解吳剛。
但吳剛卻不能理解吳明,看見大過年的吳明居然在看書,脫口而出就是一句沒有惡意的嘲笑:“都要畢業了,還看什麼書啊。”
在他的認知中,書只是為了學習服務的,他沒辦法理解吳明在看書中得到的精神享受。
吳明在看賈平凹的《秦腔》,吳剛隨手翻了翻,翻到一段情色描寫,就十分猥瑣地念了出來,嘿嘿地笑:“原來你在看這個啊。”
吳明知道沒法和他解釋,把書收了,問他來幹什麼。
李從一看劇本提及《秦腔》,他就抽空去看了這本書,曾獲得過茅盾文學獎,講的也是作者對社會轉型期農村現狀的思考。
這本書的存在,就是電影裏的象徵符號了。
可吳剛,是不懂的。
但吳剛也不是麻木的,他感到生活的困苦,感到無法逃脫的絕望,他覺得這樣不對勁,可他沒有足夠的素養去分析這些,他一抬眼,就看到散不開的黑暗。
吳剛在工廠裏有個女朋友,女方很喜歡他,想去吳剛家過年,但吳剛拒絕了。
女方發微信給吳剛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會嫌你家窮啊?放心吧,我不介意的。
吳剛卻沒有回復,靜默地聽著裏屋裏父親刺人耳膜、難聽的咳嗽聲。
他此刻的心情很複雜,卻沒辦法用言語表達,直到後來聽吳明說了一句話才恍然大悟。
“有些人不介意貧窮,是因為她以為貧窮只是比較低的窪地,只要努力就能爬出去。但真正的貧窮,其實是深淵,一直在往下掉,沒有抓手的。”
所以吳剛在最後頂替吳明入獄時,說了一句“我落地了”。
他終於在貧窮的深淵中落地了。
李從一住在工廠的宿舍裏,和另外三名小鎮青年一起住,他時常聽這些人聊天,從中捕捉吳剛的影子。
他們大多時候嘻嘻哈哈,其實是另外一種渾渾噩噩的過法,他們對工廠的其他女孩評頭論足,然後每人分配一個去追求,追求不上就果斷再換一個,他們追求的不是愛情,而是穩定的生活。
當然,他們也是嚮往愛情的,不過愛情不分貴賤,無論有錢沒錢,大部分人都沒那麼幸運能獲得愛情。可是,如果非要劃出一個相對來,在有錢人的世界裏,愛情的保質期總是會長一點的,就如同一個好點的冰箱。
李從一有時候也能聽到他們後悔當初沒好好念書,不過他們也總說一句,當時好多人都輟學打工,很正常。
對,在那個時候很正常。那個時候的農村依舊封閉落後,家長都含糊地說好好念書,但真的念不好了,出來打工就是了,從上到下都對學習都沒有足夠的認知。
這是整體的環境,如同籠罩大地的濃霧,還小的孩子沒辦法撥開迷霧看到本質,於是他們開心地離開學校,去賺錢了。
如果社會一直不變,他們的選擇倒也不會太失誤。
但社會轉型得太快了,他們的前半生被農村思維影響,後半生不得不去面對激浪而來的城市文化。新與舊,把他們撕扯著。
而吳剛,更是其中的極端典型,他無法和時代取得和解。
李從一還注意到,他們都在說很多工廠引進了機械臂,一些繁複勞重的活都得被機器人取代。當他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依舊帶著一絲無知帶來的無所謂,他們或許覺得,像他們這樣的人很多,不會那麼快就全都被機器人換掉,就算換了,還有國家呢,國家不可能看那麼多人失業。
但李從一認為,吳剛一定感知到了這些威脅,變得更焦慮了。
李從一心中,一個豐滿的人物正在緩緩形成,有血有肉,有思想,站立在滾滾紅塵的大背景之中,眼神茫然絕望。
在工廠又待了三個月後,李從一覺得已經摸到了內核,功德圓滿回家了。
還給陳岱川帶了紀念品,一整盒電池。
叫不上名字的雜牌,不知道用著會不會漏電。
陳岱川望著這盒電池,遲遲沒有發表收到禮物的感言。
李從一不滿了:“這可是我親手包裝的,一般人想買我還不給呢。”
陳岱川委婉地說:“我只是在想,家裏能用上電池的電器有哪些。”
“以後總有需要的時候。”李從一笑嘻嘻的,一口白牙在曬黑的皮膚下更明亮了。
陳岱川看著李從一那張飽經滄桑的臉,勉為其難收下了禮物。
李從一得寸進尺:“記得鎖到你那個虹膜識別的保險箱裏去啊。”
《一條大道》要在一個月後才正式開機,這期間,李從一就一直待在陳岱川的別墅裏休養生息,順便看看同類型的文藝片。
這天,李從一正在碟片架上翻著,突然餘光瞥見了什麼,呦吼一聲,如同發現了新大陸,激動得不行。
李從一立即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發給陳岱川,語氣極為欠揍和挑釁:看看!看看這是什麼!
陳岱川是在一個專案會議結束後,才看到消息的。
他本來有些疲憊,靠在辦公室老闆椅子上沉思休息,辦公桌上的私人手機指示燈微弱地一閃一閃,他就拿過來看了眼。
點開李從一發來的照片大圖,他揉著眉心的手指陡然一僵。
那是影片架的一角,擺的是國內文藝片,諸如《小武》《陽光燦爛的日子》《鋼的琴》等等,但其中有一張碟片十分的突兀和顯眼——美國歌舞片《雨中曲》。
它的位置,應當在上一欄靠右邊一點。
但它卻被擺錯了,從李從一幸災樂禍的語氣中來看,這擺錯的人還是要求嚴苛的陳岱川。
陳岱川回想起上一次看《雨中曲》的情形,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他維持一個姿勢過了好久,才有點自欺欺人退出聊天頁面,把手機擺回原位置。
李從一知道陳岱川經常很忙,所以向來不介意他什麼時候回消息,但這都一天過去了,陳岱川半個字都沒給,李從一實在很難相信這不是在故意逃避責任啊。
想起自己曾經幾次不小心放錯碟片,被陳岱川抽得手疼,李從一決定得理不饒人,並且小小地熱諷一下:陳老闆,這《雨中曲》擺在中國文藝片類型裏,是不是您老的深意啊?恕小的見識淺薄領悟不了,能不能給小的講解講解?
這次陳岱川回得倒挺快,還挺乾脆:直說吧,你想幹什麼。
李從一也很乾脆:抽你。
李從一補充:我相信陳老闆絕對不是那種嚴於律人寬於待己的社會渣滓。
並不想當渣滓的陳岱川:……抽,儘管抽。
李從一心滿意足,不再糾纏陳岱川,轉而全心全意在別墅尋找適合抽掌心的東西,小小的碟片已經滿足不了他日漸膨脹的報復欲了。
沒等到找到心儀的打手心工具,也沒等到陳岱川回別墅,開機時間就快到了,李從一不得不滿懷遺憾地離開,直奔《一條大道》拍攝地。
這一去,就是好幾個月沒見著人,李從一琢磨好久的打手心方案都擱淺了。
陳岱川絕不是故意躲著李從一,他真的很忙。
《山海經•南山》播出後,取得的反響特別好,除收視率超出預期標準外,各種周邊也賣得十分火熱,其中以苧麻為主原料的周邊服飾和妖怪手辦賣得最為緊俏。
而早在電視劇拍完後,影版《山海經》也啟動拍攝。和劇版側重山經不同的是,影版更注重的內容是神話,劇情傾向於海經,影版特效更燒錢,場景也更宏大,各路神仙粉墨登場。
借著劇版的余溫,影版《山海經》上映,以其居高不下的熱度和本身的高工業水準狂攬三十億票房。
當然,影版《山海經》的成功不局限於票房,它還意味著積累下了口碑和基礎,形成了一個可持續開發的系列IP,以後平川還將會陸續推出第二部 、第三部……
更重要的是,神話的影版《山海經》和人界的劇版《山海經》在不斷開發IP的過程中,會逐漸融合,產生交集。屆時,一個更完整的山海經宇宙將會呈現,產生龐大的市場價值。
影版和劇版的開門紅,也讓陳岱川把開發實景娛樂提上了日程。
世界上市值最高的影視公司迪士尼,絕對是影視行業的標杆和發展方向,它不僅僅是注重內容產出,在實景娛樂、衍生產品等泛娛樂方面也有著成熟的運行機制,每年為迪士尼帶來的收益是直接電影收益的近六倍。
如此完整、豐富的盈利模式,才是影視行業長久發展的路徑。
因此,國內有不少影視公司喊出打造“中國迪士尼”“影視夢工廠”的口號,但能做出成績的卻寥寥無幾,最根本的原因其實是過分注重“工廠”性質,而忽略了“夢”。
影視行業,內容永遠最重要。
《山海經》的火熱,就給平川影視公司提供了有著足夠影響力和可持續開發價值的“夢”。
但平川作為新興影視公司,資金鏈還不足以支撐開發成本回收慢的實景,再加上陳岱川也無意進軍房地產行業,因此他選擇和已經成熟的房地產企業合作。
明眼人都看得出《山海經》的價值,山海經主題樂園、影視城、電影公園等都能帶來巨大的收益,甚至無需走出國門,畢竟國內十三億人口帶來的龐大市場、不停在發展的國民經濟消費能力,都是其他任何一個國家都比不了的。
樂意來分一杯《山海經》羹的房地產商不少。
孟澤的父親孟廣平又是其中最迫切的。
孟廣平早先靠能源起家,佈局房地產時,其實已經錯過了最好的發展時機,以至於現在他佔據的市場份額遠遠少於市面上那幾家老牌房地產企業。
孟廣平也知道按部就班很難競爭過得那些老牌企業,注重實景娛樂,是他謀劃的另外一個方向。
他認為,他和陳岱川簡直是一拍即合的完美搭檔。
然而,陳岱川並不這樣覺得。
金碧輝煌的酒店包廳,陳岱川放下孟廣平那方擬定的初步合作方案書,並沒有露出孟廣平以為的滿意神色。
孟廣平道:“陳董還有不滿意的地方?”
陳岱川說:“這倒沒有,但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如果孟氏地產與平川影視合作,那麼貴公子與平川藝人的矛盾必須要徹底解決。”
孟廣平道:“那事的確是犬子做得不地道,為表歉意,我已經讓利了很多,相信陳董應該看到了我的誠意。”
陳岱川笑:“我要看到的是貴公子的誠意。”
“孟澤畢竟是我的兒子,雖不成器,但給一個戲子擺席道歉,我這張老臉似乎也沒處擱。”孟廣平有點捉摸不透這到底是陳岱川的本意,還是故意借題發揮,“陳董,在商言商,沒必要意氣用事吧?還是說,陳董對合作條件並不滿意?”
“孟董給出的優待絕對是我近期接洽過的最好的。”陳岱川不為所動。
孟廣平不由多了些怒氣:“那陳董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不想讓他寒心。”陳岱川平靜地道,“不能別人逼得他退圈三年,我轉頭就跟始作俑者家合作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雨中曲》,就是在48 章,陳岱川誤會李從一和何加之後第二天回到別墅,又看到曬著的白床單,邀請李從一一起看電影被拒,所以只好一個人去看的那次。
意思就是當時,陳岱川雖然很平靜地分析了自己的不舒服,並理智地克服,但其實他根本沒有說服自己,所以看完電影,心不在焉地把《雨中曲》放錯了。他甚至自己都沒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