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杜錚喚道:「少爺,水都要冷了!」
冷掉再燒就是,有何好問?霍臨風充耳不聞,往榻邊一坐,手中仍捧著那本《孽鏡》,目光也仍落在那一頁上。
擒龍陣,名字相同,會否只是巧合?
一來,天下武功和陣法,用「龍」字命名的不在少數,他的「神龍無形」就包含其中。二來,《孽鏡》雖奇,但涉及一段染血的秘辛,他主觀上不願與之關聯甚多。
如此想著,手中繼續翻書,一頁頁翻至後半部。
陡然十指一僵,生生凝在第七十三頁。此頁記錄,陰陽分合各成局,一守一攻,千姿變幻,命曰——行雲流水陣。
霍臨風記得擒採花賊那次,弟子夜間巡邏,布的就是「行雲陣」。容落雲當時說過,行雲為守陣,流水為攻陣,二者皆以變化靈活取勝。
眼下對照看來,名字和陣法竟一模一樣。
剛為「擒龍」尋到說詞,又來個「行雲流水」。
倘若「擒龍陣」尚可以用巧合解釋,那「行雲流水陣」處處吻合,該作何解?霍臨風把書合住,然後一撂,只覺好他娘煩人。
這時杜錚從小室出來,有怨不敢言,踱到榻邊旁敲側擊。「少爺,怎的不痛快?」他蹲下捶腿,「明日休沐,做點啥呀?」
霍臨風耍少爺脾氣:「輪得著你問?」
杜錚曉得脈門:「去見容落雲嗎,那我提前挑衣裳。」
少爺脾氣消弭大半,霍臨風扣著桌角猶豫。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問:「呆子,若有人沒看過此書,卻瞭解書中內容,何解?」
杜錚不假思索:「你怎知人家沒看過?」
這一句反問實在尖銳,先似醍醐灌頂,又叫霍臨風啞口無言。半晌,他把杜錚一腳踹開,凶巴巴地說:「我就知道。」
《孽鏡》乃唐禎所著,十七年前便流落父親手中。
假如容落雲看過,必定要比十七年前更早,那才幾歲?
除非容落雲是唐禎的兒子。
彭的一聲,霍臨風不小心碰掉茶盞,連底帶蓋摔個粉碎。他坐著,僵著,心中驚疑,雙眸刀似的盯著空氣。
容落雲的父親被陳若吟陷害,全家遭屠,唐禎當年的遭遇亦然……
碎瓷片剛收拾,緊接著又是彭的一聲!霍臨風一掌劈裂小桌,木屑紛飛,駭得杜錚跌坐地上。
「少爺,莫嚇我哪!」杜錚欲哭。
霍臨風面沉如水,心中卻湍流激盪,被方纔的想法激出一身冷汗。不可能,他竭力否定,當年密詔,唐禎一門全滅,未留一個活口。
朝廷辦這種事情,向來是死要見屍,容不得丁點唬弄。況且陳若吟作惡多端,受他所害的異見者很多,也很可能遭遇相似。
最為關鍵的是,了結唐禎性命的人,乃他的父親霍釗。
這最不願承認的一點,恰恰是最能反駁的一點。容落雲與朝中重臣合作,對朝中消息瞭如指掌,倘若真是唐禎的遺孤,怎會不知父親死在誰手?
那般的話,又如何與他心心相印?
因此,容落雲和唐禎絕無關聯。
霍臨風長長地舒一口氣,是他胡思亂想了。這魔怔的工夫,杜錚急忙跑一趟廚房,端一碗牛肉羹哄他開心。
他無言道:「榆木腦袋,我又不是饞嘴的小兒。」
杜錚說:「少爺先嘗嘗,當食宵夜也好呀。」
霍臨風坐到桌旁,吹吹熱氣,舀一勺送入口中。他倏地抬頭,嚥下一口再舀一勺,瞪著杜錚問:「怎和家中的牛肉羹一樣?」
杜錚答:「得知少爺在侯府常吃,庖丁便仔細地煮了。」
霍臨風追問:「如何煮得滋味兒相同?」
杜錚曾經得賞,有幸嘗過一碗,於是庖丁一遍遍煮,他一遍遍試。無數次後終於完成,他開心道:「食材一樣,異曲同工,少爺喜歡就多吃些。」
然而瓷勺停頓,霍臨風咂摸那句:食材一樣,異曲同工。
天南地北的兩位庖丁,素未謀面,卻憑藉相同的東西,做出味道相同的吃食。以此類推,容落雲的陣法和《孽鏡》中的陣法相同,是否也不奇怪?
都依靠奇門術設計,也許佈局方式、演算過程各異,但得到異曲同工的結果。
如此想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霍臨風拋卻雜思,大口食完羹,跟著杜錚進小室沐浴。那會兒衝對方又吼又踹,這會兒春風化雨,讓抬胳膊便抬,讓趴桶沿兒便趴。
浣髮擦背,揉肩抹胰,屏風之後只漾著水聲。
霍臨風打起瞌睡,等變冷的清水兜頭澆下,他一個激靈回神。洗罷回到臥房,登床蓋被,清清爽爽地睡了。
已然夜深,杜錚懶得回管家房,坐在屋外守起夜來。
城中萬家燈火俱滅,唯獨更夫未睡,拿著梆子走街串巷。每隔一個時辰便敲梆報時,逡巡整夜,破曉時分正好經過將軍府。
於是響亮地喊一嗓子——「五更天!晨起!」
更夫喊完不走,等府中僕役陸續起床,將軍府的大門便開了。小廝送出一碗粥,一塊餅,慰他整夜辛勞。
道謝聲掩在一陣馬蹄聲中,引得人回頭。
街尾騁來一匹大馬,吁的一聲停在將軍府門前。來人下馬,顧不得擦拭一路風塵,急急地拾階求見。
亮出腰牌,瀚州,知州府。
送來一封信,帶著懷揣三百里的餘溫。
難得休沐,霍臨風醒來已近巳時,逕自移步書房看信。字句滿紙,除卻寒暄問候,信中提及塞北情況,說近月蠻夷之兵挑釁不斷。
霍臨風冷哼一聲,年初惡戰大勝,敵軍想必嚥不下氣。
故而挑釁,估摸也只敢挑釁。
他的目光凝在「塞北」二字上,久久捨不得移開。留質關中,家書不敢訴衷腸,父兄亦不敢告知家中事。輾轉反側,要從旁人口中得知。
他低歎一聲,再往下讀,到末尾時終於一笑。
「代問容姑娘姐弟安好,順頌時綏。」霍臨風邊笑邊念,心說這沈兄惦記得真遠。提筆回信,他打趣對方是否思美心切,還問可曾婚娶。
寫罷派出,他這才梳洗更衣。杜錚伺候,問:「少爺要出門?」
霍臨風答:「見容落雲。」
杜錚嘀咕:「昨夜剛見呢。」
那又如何?霍臨風心道,他爹在城中時天天見他娘,有何不妥嗎?捯飭好,霍臨風玉樹臨風地出了門,又至冷桑山。
今日烏雲頗多,到達不凡宮時下起雨來。
進宮碰見三五弟子,霍臨風還沒問,對方主動告知二宮主在無名居,是否通報。霍將軍有點尷尬,裝腔作勢道:「誰說我要找容落雲。」
弟子細數:「大宮主閉關,三宮主劫道,四宮主睡覺長個子。您找哪位?」
霍臨風狠一狠心:「我找段大俠。」
於是弟子跑去稟報,並將他領到沉璧殿中,趕鴨子上架不過如此。他端坐椅中,自食苦果,乾脆苦中作樂地飲茶等待。
半盞茶後聞得腳步,段沉璧從內殿走來。
霍臨風起身拱手,偌大的殿內只他兩人,對方強大的氣勢甚為壓迫。段沉璧撫鬚坐好,開門見山地問:「找老夫何事?」
霍臨風恭敬回答:「自離宮之後還未拜訪段大俠,故而跑來。」
空著手,下著雨,傻子才信這鬼話。段沉璧眼睛半闔,非但不拆穿,還耐心地問:「凌雲掌練得如何了?」
霍臨風道:「目前正練第三層,今日亦想見二宮主一面,討論討論。」他靜觀對方,剎那間想起什麼。
靈碧湯那日,他問容落雲為何懂奇門之術。
容落雲一答喜歡,二答得師父教授。
如果陣法乃段沉璧所教,那擒龍陣與行雲流水陣,也是段沉璧起名?霍臨風暗忖,段沉璧認識他的父親,或許也曾見過唐禎?
這時段沉璧說:「少裝樣子,他日日悶著為你設陣,討論什麼勞什子的武功。」
此話正中下懷,霍臨風立即滿臉歉意。「段大俠莫怪,來日定感謝二宮主相助。」他不動聲色道,「那陣名為戲蛟陣,攻擊力遠勝過擒龍陣。」
段沉璧淡淡地「嗯」一聲,仍半闔著眼。
霍臨風再探:「二宮主曾設陰陽陣,行雲流水一攻一守,戲蛟陣則為套陣,一主一輔。」
段沉璧竟哈欠一聲:「落雲做局斷不會錯,你聽他的便可。」
霍臨風點頭稱是,對方的無瀾反應叫他略急,猶如拳頭砸在軟褥上。「二宮主聰穎,但目前尚有煩惱。」他暗暗顛倒對錯,「戲蛟陣第一階乃陰遁四局,直符死門落八宮,段大俠覺得是否妥當?」
靜默片刻,段沉璧未給出意見。
直符為天芮,直使才是死門,這是相當基本的道理。但凡懂奇門之術者,會看陣者,皆應明白這一點。霍臨風張口:「段——」
段沉璧打斷他,不耐地、坦蕩地說:「休再問我,我又不懂那些。」
霍臨風霎時噤聲,微怔並微茫。
容落雲撒謊了,為何要撒謊?原本不必回答得誰所授,編造謊言補充那一句,難道是為了掩飾什麼?
念誰來誰,殿外遠遠傳來一聲「師父」。
霍臨風立刻起身,大步出殿,只見那人撐著紙傘而來。他因欺騙被揭穿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濛濛細雨,當時回頭,也是這般遙遙相對。
眼下風雲輪流轉,他曉得被騙的滋味兒了。
容落雲瞧見霍臨風,先是一頓,緊接著快步小跑,跑到對方面前才停。衣袂廣袖撲到人家身上,他問:「你怎的會來?」
霍臨風答:「想見你。」
他又問:「昨夜不是剛見過?」
霍臨風答:「仍是想。」
他再問:「那在沉璧殿做甚?」
霍臨風答:「愛屋及烏,連你師父都想。」
容落雲樂不可支:「等著。」把傘塞對方手裡,他奔入殿內,沒一會兒又跑出來。無甚要緊的,因惦記佈陣一事而難眠驚夢,他來討兩塊安神的好香。
「你要不?」他雙手捧著,「一人一塊罷。」
霍臨風接住,還未吭聲便被抓住手腕,容落雲拉他去西北角的乾坤局。傘沿兒傾斜,他偏頗地為容落雲遮雨,未提謊話半字。
手指乾坤局,容落雲設局一觀,捋了遍思路。
細細討論許久,雨勢漸大,紙傘被敲打得顫顫巍巍。二人移步簷下,並立著,看著邈蒼台一寸寸濕潤。
容落雲忽然道:「隱約記得你昨夜走時與我說話,說了什麼?」
霍臨風答:「你問我陣名,我說戲蛟陣。」他帶著遲疑停頓一瞬,聲音變沉,「你還說和擒龍陣很配。」
容落雲笑言:「擒龍陣乃較為基礎的攻陣,宮中曾連設數日。」
攻陣,和《孽鏡》中的內容吻合,霍臨風滾了滾喉結。容落雲仰臉看他:「你夜探不凡宮盜走四千兩,那陣是設來捉你的。」
他點點頭,問:「為何叫擒龍陣,行雲流水陣又是因何得名?」
容落雲有些始料未及,仰臉變成頷首,看他變成不看他。霍臨風驀地心軟,別說咄咄逼人,就連輕聲細語也不想問了。
「無妨,我隨口亂問的。」他道。
而容落雲故病重犯,偏要多嘴一句:「擒龍陣聽著頗具氣勢,行雲流水一直變換……也很適合靈活的陣法。」他邊想邊說,有一點磕絆。
說罷,霍臨風轉身擁住他。
他措手不及,愣愣地回抱。
霍臨風說:「上戰場前我擔心會輸,勝仗之後又擔心敵軍再犯,我這個人其實很患得患失。」他就著瀟瀟水聲,「比如下一點雨,我就想抱一抱你。」
這話也許不合邏輯,然而正是情能飲水的光景,容落雲聽來覺得歡喜。他安靜地任霍臨風抱著,模仿手法,輕輕撫對方的後背。
偏生那師父煞風景,突然在廳中喚他。
霍臨風鬆開手:「去罷,本就是來見一見,我回去了。」
容落雲遞上傘:「那你用著。」他後退至門邊,貪看好幾眼才進入殿內。踱到廳堂裡,段沉璧閉目打坐,看樣子是檢查他的內功。
在對面盤坐好,容落雲氣沉丹田,兩掌壓在膝頭。
他微微動耳,腳步聲漸遠,霍臨風已經走了。只這不聲不響的一瞬,迎面撲來一掌,將他掀了個跟頭。
「師父……」他叫喚。
段沉璧覷一眼,心不專,活該。
容落雲理虧,默默重新坐好,收氣之前好奇地問:「師父,你那會兒與霍臨風聊什麼了?」接著又是一掌,他滾出去兩遭。
段沉璧道:「奇奇怪怪。」
容落雲索性先躺著:「何事奇奇怪怪?」
段沉璧一哼:「那小子問我奇門佈局,設陣攻守,與你一樣煩人。」
容落雲骨碌起來:「師父,那你如何答的?!」
段沉璧說:「君子坦蕩,答曰不會。」
露餡兒了,露餡兒了……容落雲頓時心慌,想出去追,看一眼師父又犯了慫。他傻站著,糾結地挪動幾步,惹得段沉璧催促。
「師父,都怨你。」他橫下心,「我不練了!」
容落雲說罷便走,未出五步被段沉璧揪住後襟,猶如老鷹抓住小雞。段沉璧目光幽寒,要治一治這忤逆的小徒。
此時,雨勢漸小,淅瀝叮咚。
霍臨風穿過第二道子門,隱約聽見一聲熟悉的慘叫。
不禁一頓……還怪嚇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