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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亂江湖》第6章
   第6章

   西乾嶺的拂曉,與塞北大不相同。

   霧仍縹緲,長街響著一下下的砸擊聲,是起得最早的匠戶。打鐵挨著黃泥火爐,時辰愈早,才涼快些。

   之後,街邊漸漸熱鬧,竹竿搭起油布,煮羹的、捏餅的,小賈洞出做清晨第一筆買賣。撒豆入鍋的工夫,來一客人,攥著袖口將桌凳好擦,滿臉慇勤。

   目光所及,不遠處一位公子閒庭闊步,那般高大,俊挺之中摻著些睏意。

   霍臨風姍姍來遲,撩袍落座,杜錚恰恰斟好一碗粗茶。他仰頸飲了,等一碗填腹的早飯,不多時,兩碗秫粉湯、一疊蒸栗、一疊糟醃菜苗端上桌,熱乎乎,香騰騰,勾得人食指大動。

   杜錚剝栗子,煞是燙手:「呦喂,江南的吃食好費工夫。」

   剝一顆吃一顆,霍臨風這少爺當得爽快,不經意打量周圍,瞧見河畔坐落一六角樓,樓腳下白白朱朱,全是江南的花草。

   正望著,那六角樓啟了門,陸陸續續出來些男子。穿衣打扮無一不富貴,看來是所溫柔鄉,若是囊中羞澀,萬萬沒有過夜的資格。

   男子們一步三回頭。樓中面面花窗也開了,裙釵搖扇相送,冶葉倡條飛眼兒呼喚,給這粼粼長河作了道郎妾情深的點綴。

   杜錚看癡了:「少爺,江南的姐兒當真千嬌百媚……」

   霍臨風打趣道:「怎的,想去尋點樂子?」

   杜錚猛搖頭,那纏髻的布條都要搖鬆。這時店家插嘴:「您二位是外頭來的罷?這一餐早飯兩枚銅板,那朝暮樓裡一盞寡味的水都要七兩白銀。」

   杜錚驚得傾身:「少爺,咱塞——」主子冷臉,他忙噤聲。心裡默道,咱塞北的小春台也旖旎得很,卻不曾漫天要價。

   他回頭,訕訕地說:「店家,你們江南果然富庶。」

   店家擺手:「吃飽穿暖罷了,哪裡敢去朝暮樓,去那兒的,淨是些大官、公子。」一瞧霍臨風,對上號似的,「不過,朝暮樓每月有一日表演,那時人人都可前去捧場,只看能否擠得進去了。」

   霍臨風安靜用飯,招搖的風月館也好,陋巷的暗門子也罷,他都無甚興趣。倒是有一處,他從見到便好奇,正欲問,湧來五六民戶,店家忙著招呼去了。

   主僕二人離開,沿街一通走,巴瞧些稀罕玩意兒,經一處熱鬧小館,名曰「論茶居」,叫裡頭的鼓掌抓了耳朵。門窗敞著,小二拎斗大的茶壺逡巡,前邊兒,正有口藝人講故事。

   仔細一聽,講的是朝暮樓內並蒂花,一對同胞姐妹。

   霍臨風腹誹,這西乾嶺的百姓有完沒有?入館,尋一桌坐,聽那口藝人沫子橫飛,待一段講畢,對方捧小碗來要賞,他闊氣地、敗家地擱了錠銀子。

   杜錚情急:「少爺,您省著點花!」賣了一匹馬,房費還未補齊,愁死了呀!

   口藝人作揖道謝:「謝公子,您想聽什麼,可隨心吩咐。」

   等的就是這個,霍臨風道:「我要聽不凡宮。」

   口藝人一愣,周遭客官齊齊笑起來,無他,笑霍臨風花了冤枉錢。不凡宮誰人不知,犄角旮旯尋一乞丐,施倆銅板,他能聲情並茂講到晌午,還贈一曲落離蓮。

   口藝人返台,輕拍驚堂木,聲兒也悄悄:「在下混口飯吃,光天化日講講不凡宮,若被其中弟子聽了去、逮了我、砍了我,勞煩父老拿一草蓆,為我填座小墳,在下不勝感激。」

   眾人哄笑,配合地「噓」聲,館內登時靜了。

   只聽口藝人道,不凡宮居城南偏東,宮內弟子者眾,皆通刀劍騎射。西乾嶺看似繁華,然,路無官兵巡街,城無兵丁駐守,城中做主之人,非官非兵,乃不凡宮四位宮主。

   大宮主段懷恪,嗜酒如命,卻非熏人醉漢,生得一副翩翩公子相。他內功深厚,七步之內不使一招一式,可將人震心斷肺。口藝人一頓:「這本領,只有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定北侯之子能比。」

   立即有人起哄:「跑商的胡掌櫃說,長安都傳遍啦!定北侯之子削了突厥將軍的腦袋,日日枕著睡呢!」

   霍臨風瞠目:「……」他是什麼妖魔鬼怪,枕著莫賀魯腦袋睡,做甚,跟那死人貼耳說體己話麼?

   口藝人又道:「三宮主陸准,機靈俊秀,腰纏萬貫,有小財神之稱,奈何錢財全是劫道所得。」

   霍臨風暗道湊巧,原來那少年頗有來頭,劫殺驍衛軍,搶奪命官財,不凡宮的確橫行無忌。杜錚湊來:「少爺,怎的隔過二宮主沒說?」

   霍臨風道:「江湖刀光劍影,許是已命喪黃泉了罷。」

   口藝人一笑:「莫急,先說四宮主刁玉良,人不如其名,無寶玉溫潤質,無良善慈悲心,小小年紀卻火藥筒子般,一點即炸。」稍停,音量更低,「這幾位全部身負命案,兇惡至極,所殺之人不計其數。」

   至於二宮主,口藝人道:「這四人喜好——酒、色、財、氣,顧名思義,二宮主得一味『色』。」

   此人姓容名落雲,深居簡出,頗為神秘。其胞姐容端雨,乃朝暮樓花魁,姐為娼,弟為寇,好一對不要臉面的姐弟。

   兩年前的深秋,容落雲獸性大發,在霄陽城連犯十五起命案,將人糟蹋後,還在床頭刻上名姓。不單霄陽城,放眼大河以南,林林總總的採花案,皆留了他容落雲的大名。

   話畢,無人提出異議,可見人盡皆知。霍臨風此刻明白了,當晚曲鸞台夜宴,沈問道所言的「惡霸盤踞」為何意。

   乾坤朗朗,匪竟能折兵,仗著山高皇帝遠,要將這西乾嶺作「小長安」不成?

   離開論茶居,霍臨風沒了閒逛心思,打道回府,悶在客棧閉了門戶。杜錚見狀,挨在床邊問:「少爺,您有何打算呢?」

   霍臨風在床內說:「輪得到你來問?」

   杜錚嘀咕:「還以為西乾嶺太平,誰料藏著大麻煩,我擔心呀。」他給霍臨風搭上小褥,「單槍匹馬實在凶險,還是盡早上任接兵,才穩妥些。」

   霍臨風低罵:「再絮叨,將你嘴巴縫了!」

   杜錚捂嘴噤聲,罷了,這主子連大少爺的話都不聽,主意大著呢。他點上一塊香,寧神的,而後往榻邊一窩,大白天守起夜來。

   高床軟枕,霍臨風蹉跎至深夜,更夫一敲梆便骨碌起來。摸著黑,淨面更衣,嚼三塊蒸酥果腹。杜錚急急點燈,看清了:「少爺,你為何換上夜行衣?」

   霍臨風說:「夜裡出行,不穿夜行衣穿什麼。」

   尋常夜出哪用穿這個,定是飛簷走壁才要得,杜錚大驚:「少爺,人生地不熟,你去哪裡呀!」

   霍臨風學舌:「去去就回呀,探探不凡宮。」一晃,屋內擺設未變,窗半敞,人卻連殘影都覓不見了。

   世間輕功百種,霍臨風行的是獨門絕技「神龍無形」,來去擬風,可破霄雲,不多時便抵達冷桑山下。

   夜色濃濃,如一盤化不開的墨,不凡宮閉著門,另三面隱在密樹當中。霍臨風移步門下,屏神摶氣蹬上石牆,旁枝斜逸般,到上頭正好落在側面一牆。

   每二十步便有一人看守,外門內還有三道子門,路兩側燃著燈,一股子魑魅魍魎的邪氣。他連躍三門,趨一截,經一片空曠闊地,後方廳堂黑著燈,此刻無人。

   沿路一列密竹,竹葉颯颯,掩去瑣碎聲響。他潛入主苑,穿廊登粱,那恣意勁兒比陸准劫道還囂張。忽聞雄渾內力,近些,入鼻醇醇酒香,趨行至門外,窺見大宮主段懷恪。

   呼吸間的真氣比酒味兒傳得還遠,此人武功深不可測。

   好在神龍無形亦無聲,否則,定有一場激戰。霍臨風剛撤,三五弟子縱馬騁來,迎著面,他速速隱沒竹間,碰一獠牙碧眼的毛團,原來是一隻癡肥的山貓。

   霍臨風一掌鉗住貓嘴巴,如馬戴銜,丁點聲兒都發不出。山貓凌厲,卻叫這蠻兵活活捂著,半死不活間,險些嚥氣入了畜生道。

   那隊人馬朝西走遠,霍臨風往東,尋到下一處別苑。匾額寫就「藏金閣」,裡頭粗燭縐紗,一廊子鎏金燈,闊綽氣堪比定北侯府。

   軒窗小開,帷帳悠悠,陸准睡得四仰八叉,活像吃飽飯的土狗。霍臨風跳入房中,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抽錦布,攏金銀,裝了個盆滿缽滿。

   步出藏金閣,途徑草園水榭,盡是江南的好景。他從假山下穿過,避開一路巡值的弟子,漫無目的地,直至不凡宮深處。

   隱隱山前,群樹如蓋,一處別苑落在那兒,二三紗燈昏昏,一窩喜鵲喳喳,古樸如斯叫人不禁一頓。霍臨風當真緩下步子,行著,細思何人安居於此。

   倏地,急風吹花般,苑內飄出一道白影。

   他一驚,頓生鎖息訣,藏匿樹間巋然不動。

   暗暗看清,竟是一人。那人身負朗月清暉,身披月白紗袍,層疊之間紮緊的細腰若隱若現。兩手空空,腦後輕束一銀絲冠,餘下烏髮如雲融進濃濃夜色,渾身輕若白羽,似只振翅盤旋的飛燕。

   驀地,那人於半空轉身後蕩,露出一張臉來。

   褐眉白膚,冷如皎月,挺翹的鼻尖微紅,似因風涼。唇微張,叫人不禁猜想這薄唇配著何等天籟之聲,蕩著,精巧的下巴一收,登時旋過身去。

   那一剎那,霍臨風瞥見對方的眼睛,亮得他怔怔。

   恍然間,只覺萬丈銀河光影色……不敵那一點眼中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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