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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亂江湖》第7章
   第7章

   那月白影子遠了,如煙似霧,留一片渺渺虛空。

   仍立樹間,古樸的別苑未移分毫,可霍臨風已失去探查心思。他被攪了局,被掃了興,被那鬼魅謫仙似的人物魘住了。

   那是何人?

   猜不透、想不通,究竟是何人?

   居於一處別苑,再瞧衣飾,定非尋常弟子,估摸是宮主之一。他細忖,刁玉良還小,莫非是容落雲?

   躂躂的,不遠處一隊弟子巡值而來,霍臨風聞聲翻至後山離開。冷桑山孤寒透黑,稍不留神便會磕絆,他卻念念不忘地又將前情續上。

   口藝人說過,姐為娼,弟為寇。

   容落雲的胞姐乃朝暮樓的花魁,說明相貌國色天香,那以此推來,容落雲的姿容想必亦非等閒。

   到山腳,回客棧該向北,霍臨風卻定了定,朝著西邊長河去了。

   將近丑時的河畔,朝暮樓亮比白晝,敞著門庭,恩客如潮妾如舟。趕巧,店家說的歌舞日子正是今夜,裡頭艷唱無絕,舞孃擺了半宿纖腰。

   一大波人潮洶湧,弱冠之年到耄耋老翁,全撲來吹一把廣袖香風。鶯啼燕叫,犄角旮旯都酸人耳朵,不過,獨獨四樓一隅有些寂寥。

   這是間上房,開著花窗,挽著竹簾,一道月白身影掠入房中。他悄然落地,熟門熟路地取了引火奴,踱至榻邊將一架三綵燈點上。

   僅一盞,暗沉沉的,和外間燈火相去甚遠。這人卻不點旁的了,開櫃,挑揀一塊蘅蕪香,點燃擱入小銅爐。忙活完這些,他挪到床邊輕輕坐下。

   外頭聲色惑人,他靜靜的,像來錯地方。一陣蓮步忽至,藕臂推門,露出張禍國的臉來:「落雲,何時到的?」

   問話的女子乃朝暮樓花魁,容端雨,床邊安坐的便是不凡宮二宮主,容落雲。

   「剛點燈,」容落雲欠了欠身,「這麼快便尋來,你一直盯著?」

   容端雨嬌笑,下頭的臭男人怎及弟弟要緊?她走了,裊裊娜娜的,似九天玄女下了凡,一會兒又端來些吃食。

   姐弟倆圍坐桌前,一碗杏酪,一碟牛乳酥,都是容落雲喜愛的。他兀自吃著,精巧的耳軟骨微動,監著樓中動靜。每月這一日人雜,他親自來盯才安心。

   杏酪食盡,他抿抿嘴。容端雨嫌道:「又不是無人管的伶仃漢,帕子繡了好些,還不拿來擦擦?」

   容落雲從袖中掏出一塊,敷衍地在唇上一沾,很捨不得。容端雨失笑,蔥白手指探出一張信條。

   容落雲接過,朝廷派遣的官員到了,展開一看:「霍臨風?」他頗感意外,堂堂定北侯之子,傳聞又立戰功,竟派遣到西乾嶺來。

   「此人如何?」容端雨問。

   容落雲搖頭,素未謀面,不知,但捍衛邊關的人物必有鐵腕。捨了塞北的精兵鐵騎,來這兒帶一班酒囊飯袋,他猜想那霍將軍心中定不好受。

   容端雨又問:「要不要再探詳情?」

   容落雲說:「不必,等他走馬上任,到時長安的確切消息也就送來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縱使霍臨風厲害,也是孤掌難鳴。

   他倦了,燃盡紙條,漱口摘冠,散下三千青絲躺入床中。容端雨為他搭好絲被,又摸了摸他的臉頰:「睡罷,要熱鬧一宿呢,有事再喚你。」

   容落雲衣不解帶地合住眼,明明是個惡名在外的狂徒,卻側身蜷縮作小兒態。

   門關了,容端雨蓮步輕移,在廊上遇見個抱琴的清倌。清倌唱啞嗓子,可下頭金玉滿天飛,擱下琴還要速速討賞。

   容端雨低首一望,烏泱泱的男人們,堆金砌玉捧著台上的姐兒,好生熱鬧。多少男人呼求她露面,她充耳不聞,轉身去後廚給容落雲燉湯。

   樓中靡靡,樓外艷艷。

   長河邊人頭攢動,一片黑影滑入畫舫,正是穿著夜行衣的霍臨風。

   舫內雲雨正酣,霍將軍聽得俊臉一紅。「對不住了。」他默道,然後扯走一件外袍,穿好上岸,昂首闊步地走入朝暮樓。

   霍臨風一時恍然,聲色犬馬中,媚眼拋飛,軟玉近身,短短幾步便沾染滿身脂粉香。他落座四顧,圍廊擠滿了人,酒醉擲花的,扭捏搖扇的,處處風情。

   在塞北未登過小春台,到西乾嶺卻入了朝暮樓,若是叫父親與大哥知道,恐怕軍杖和筋骨要雙雙打折。

   忽來一聲嬌啼:「好倜儻的俊哥兒,怎的默默獨酌?」

   霍臨風皮肉一緊,叫浪蕩姐兒搭了肩膀,微僵。這青樓中分門別類,眼前這位,便是賣身的小妓。他面無表情道:「聽聞朝暮樓的美色值得人朝生暮死,今日一見,不過如此。」

   小妓色變,擰著楊柳腰走了,片刻又來位清倌。霍臨風一覷,只從藝的清倌抱著琵琶,與他對一眼還有些羞。

   他道:「一副丫頭樣,廚房煮酸湯的姿色,彈什麼琵琶。」

   清倌一聽,羞惱得掉了淚,周圍立刻蜂擁些憐香惜玉的。霍臨風冷眸無波,解開錦布包袱,裡頭百兩紋銀共四十錠,整整四千兩。

   他輕聲道:「青樓的身子我嫌髒,四千兩,尋個好模樣的唱一曲,你們有嗎?」

   這話辱人又挑釁,可誘惑也極大。管事的嬤子趕來獻媚:「公子莫惱,朝暮樓若是沒標緻姐兒,那江南哪還有美人?」說罷拍拍手,「喚寶蘿姑娘。」

   霍臨風側耳聽見議論,看來這個「寶蘿」是有名的佼人。片刻後,寶蘿行至桌前,扇掩面,露一雙如杏美目,步搖輕晃,晃得滿座恩客心頭醉。

   霍臨風瞄一眼:「好就好在這雙杏眸上,不過可惜,我寧啃鮮桃一口,不嚼爛杏一筐。」

   寶蘿愣住,險些掉了扇子,嬤子見狀又招來旁的,盡是平日難窺的美人。霍臨風卻唇舌似劍,將鶯鶯燕燕惹得粉面生暈。

   「哎呦,公子呀!」嬤子揩把汗,「公子,您中意什麼樣的?楚腰或豐乳,玉女或媚娘,您吩咐詳細些哪!」

   霍臨風初入風月場,扮作無情客,哪懂恁多?聞言久久不答,耳後隱隱發燙。嬤子經驗老道,湊近小聲問:「公子,莫非您想要小倌兒?」

   霍臨風一驚,惱羞成怒道:「少說渾話,拿不出美人就罷了!」

   嬤子考慮片刻,在座這麼多人瞧著,朝暮樓怎能失了信譽。「去,」她捋一捋胸脯,攢足勢頭,「請花魁端雨姑娘!」

   滿樓丁男驚呼,皆引頸巴望著,人未露面便已垂涎。霍臨風心中稍惴,等著,霎時耳畔驚呼,抬眸望去,長廊中倩影翩翩,遠遠的,只覺仙姿無窮。

   婢子叫得急,容端雨卻沉穩,憑欄低望,一眼看見被簇擁的霍臨風。

   兩人遙遙對上,霍臨風心頭驚詫,風塵女子卻姿容出塵,倒像高門大戶的千金女。待容端雨出來,他看清,眉眼果真與月白影子相似。

   莫非,那人真是容落雲?

   容端雨踱來斟酒:「公子想聽什麼曲兒?」

   霍臨風怔怔,將四千兩一推:「花魁拿手的便好。」

   嬤子忙斂包袱,容端雨提裙登台,借了清倌的琵琶。樓中靜可聽針,俱屏息凝視花魁唱曲,一撥弦,微動唇,淌出天籟之音。

   四樓一隅,容落雲在喧囂中做了場夢,忽一安靜,他卻陡地醒來。

   起身撩開紗幔,他披髮下床,赤足走到門邊。辨出容端雨的歌聲,推門入圍廊,憑欄低首時髮絲傾瀉,遮蓋半張臉面。

   「蓼蓼者莪……哀哀父母……」唱的是《蓼莪》。

   旁人觀美色,獨他聽其鳴,唱到「南山律律」,他心口猛地一酸。

   霍臨風又斟一盅,不知容端雨為何唱一曲祭歌。仰頸飲酒,驀然瞥見四樓的身影,月白衣袍,只不過摘了銀絲冠。

   是他?!

   這時曲畢,周遭讚美不絕,他被嬤子拽著討誇獎。「甚好……」他敷衍一句,再抬頭,欄杆處那人蹤影全無。

   虛虛實實,渺渺似夢。

   他頓覺索然,問:「幾時了?」

   不知誰說:「快到卯時了。」

   天快亮了,霍臨風扭身朝外走,身後眾人又熱鬧起來。他走出朝暮樓,將袍子還回去,而後慢騰騰地回客棧。

   六角六面的朝暮樓,逐漸與他擦肩。

   忽來寒風,從天落下一縷灰煙,他揚臂接住,發覺是一條帕子。乾乾淨淨,角落繡著一抹鵝黃春色的白果葉,一嗅,縈著淡淡的蘅蕪香,與一絲牛乳味兒。

   恩客的?姑娘的?

   他不知,也懶得猜,隨手揣入懷中帶走了。

   四樓花窗,容落雲窩在榻上又造一夢,手臂搭著窗沿兒,叫風吹拂了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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