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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蘭福德鎮》第15章
  第十四章

  患難見真情

  瑪蒂小姐很清楚目前的處境,也很快適應了節衣縮食的生活,這對於我和其他許多人都是一個很好的榜樣。趁著她下樓去把這事告訴瑪莎時,我帶著給那位阿加·詹金斯寫的信偷偷出了門,去找那位魔術師的太太要他的確切地址。關於這件事,我請魔術師的太太一定幫我保密;不過的確,過去的軍隊生活經歷使得她變得沉靜、保守,她總是盡可能地少說話,除非有特大喜事發生。此外,目前魔術師的身體已經恢復得不錯,他們預備幾天之後就出發去別處做魔術表演,一家三口都將離開克蘭福德,這讓我對於保密的事情更加放心了。事實上,我去拜訪的時候,布魯諾尼先生正在準備魔術表演的海報,那張海報以黑色和紅色為主色調,看起來已經接近完工,只剩即將演出的小鎮名稱還沒有放上去。他和妻子在非常認真地討論紅色字母放在哪裡效果最好(可能要做成紅色標題那樣醒目),我都不忍插嘴轉移話題。因此在拋出我的問題之前,我還加入了他們的討論,也幫忙出些主意。不過魔術師隨後對我的建議提出質疑,並有條有理地做出解釋,充滿了智慧與誠意,讓我也開始懷疑我自己的想法。

  最終,我拿到了要找的地址。我是根據他們的發音把地址拼出來的,不過看起來十分怪異。回家的路上,我就把信寄了出去,我站在郵筒旁,盯著那只有一條狹縫的木箱楞了好一會兒,就這麼一塊木板,將我和信分離兩地,剛才還在我的手裡,過些日子就會到達另一個地方。投出去的信就像是逝去的歲月,再也無法召回。它將顛簸在海上,或許會被濺上浪花,被帶到棕櫚樹叢,沾染上熱帶草木的芳香;那麼輕薄的一張紙,一小時之前,還是那麼熟悉和尋常,而之後的幾天裡,它將踏上遙遠的旅程,去到陌生而荒涼的恆河邊上。不過我不能在郵筒這裡耽誤太多的時間,我匆匆忙忙往家裡趕,免得瑪蒂小姐找不到我。回到家,給我開門的是瑪莎,她的眼睛都哭腫了。一見到我,瑪莎又忍不住淚眼婆娑。她拽著我的胳膊將我拉進屋裡,砰的一聲關上門,悄悄問我,瑪蒂小姐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不會離開她的!不會。我已經這樣告訴她了,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想的,居然要辭掉我。如果我是她,我才沒臉這樣做。菲茨-亞當太太家的羅西在她家做了七年半,最後因為工錢還是離開了。我或許沒她做得好,但我才不是為了錢在這裡做事的;就算瑪蒂小姐不知道她找了一個好僕人,至少我還知道我找到了一位多麼好的女主人……」她又開始擦眼淚。

  「但是,瑪莎——」我插嘴道。

  「別和我說‘但是’。」她開始牴觸我的態度。

  「你聽我解釋——」

  「我什麼解釋都不聽,」她說著,雖然還在哽咽,但聲音變得十分堅定。「誰的解釋都是有理的。那麼現在,我也可以給你一個很好的理由;不管有沒有道理,我都要說,我會堅持我的態度的。我自己在儲蓄銀行有存款,我有許多衣服,不缺錢。我不會離開瑪蒂小姐的,不會!哪怕她每時每刻都在趕我,我也不走。」

  她雙手抱臂在胸前,一副不會屈服的樣子。而且,的確,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勸她好。在我來看,瑪蒂小姐年齡大了,身子骨越來越虛弱,她的確是需要這樣一個善良又忠誠的女僕在身邊服侍。

  「那麼——」終於我開口道。

  「謝謝你以‘那麼’開頭,如果你還是要說‘但是’之類的話,我是絕對不聽的。現在你繼續說下去吧。」

  「我知道如果你走了,對於瑪蒂小姐來說是一大損失,瑪莎——」

  「我也是這樣告訴她的,我走了她一定會後悔的。」瑪莎得意地插嘴道。

  「不過雖然她還有些資金可以維持生活,但那些太少了,她自己現在都省吃儉用的,她怎麼還能養活你呢?瑪莎,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覺得,你就像是瑪蒂小姐的朋友,但是你知道,這種事情她對朋友是難以啟齒的。」

  瑪蒂小姐剛才跟她的談話顯然避過了這一問題,瑪莎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嚎啕大哭起來(我們剛才是站在廚房裡的)。

  終於,她把擦眼淚的圍裙放下,懇切地看著我問道:「這就是瑪蒂小姐今天沒有再訂布丁的原因了吧?她告訴我說已經吃膩了甜食,你們倆只想吃些羊排。不過交給我吧,你不要講出去,我來給她做布丁,我知道她喜歡什麼樣的;錢由我來付,你只要負責讓她吃下去就好。很多時候,對於難過的人來說,一頓豐盛的飯菜是很大的安慰呢。」

  我很高興瑪莎立刻行動起來,開始準備布丁,這樣就避開了她是不是要離開瑪蒂小姐這個纏人的問題。她繫上一條乾淨的圍裙,準備去買黃油、雞蛋和其它一些需要的東西。她不準備動廚房裡現有的那些材料,而是從私藏的一個舊茶壺裡拿出自己攢的錢來。

  瑪蒂小姐一直默默坐著,滿面愁容,不過她會不時勉強地對我微笑一下。我們商定,由我給我父親寫封信,請他過來一起商量對策。信寄出後,我們開始討論將來的計劃。瑪蒂小姐的想法是,只住一個單間,留下一些必需的傢具,其餘都賣掉,那樣在付過房租之後,還能靠餘下的一點錢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但我比她更有野心,不會滿足於此。我認為,像她這樣年過半百,在五十年前就受過常規教育的一位女士,應該會有一些方法養活自己,而又不至於大大降低自己的身份。不過,先把能想到的方法都放一邊,我需要弄清楚的是瑪蒂小姐究竟能做些什麼。

  當然,第一個想到的是做教師。瑪蒂小姐打心眼兒裡喜歡孩子,如果她能教些什麼,就能夠天天和活潑可愛的孩子們在一起,她一定喜歡這樣的生活。我仔細回顧了一下她以往所做的事情。我記得她有一次說會用鋼琴彈《啊!媽媽,請聽我說》這首曲子,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她的音樂知識早在多年前就被淡忘了。她以前也很會做穆斯林刺繡的花樣,把一張銀白色的紙壓在窗花上印出壓痕,然後把窗花那環形或扇形的輪廓一筆一劃地描出來。不過這是她能做的和繪畫最接近的事情了,我想很難再有進展。另外還有標準英國教育的分支——手工刺繡和地理知識——克蘭福德鎮上的商人都愛把他們的女兒送去女校讀這些學科,學習專業的技能。不過瑪蒂小姐的眼神已經大不如從前,我懷疑她還能否數清精紡毛料上的針眼;另外,目前克蘭福德鎮流行在羊毛品上繡上阿德萊德王后的臉,要求能完美地進行深淺配色,恐怕她要做到也很困難了。至於使用地球儀,我自己根本就是個地理盲,也無從對瑪蒂小姐做評判,不過我記得她說過,那些赤道和回歸線等各種神秘的圈圈,在她腦中都是一些虛幻的符號,就像她看黃道十二宮都是些妖術的殘餘一樣。

  在工藝方面,她最自豪也最擅長的是做火摺子——不過她更喜歡稱其為「紙捻子」。她可以將彩紙切得像漂亮的羽毛,或者用縫製精緻的襪帶作為材料。瑪蒂小姐曾經送過我一副精緻的襪帶,我曾說,真的忍不住想拋一條到大街上,讓人人都羡慕一下。不過這個小玩笑一點都不好玩,我說過就後悔了,因為瑪蒂小姐為此很緊張,擔心哪天我真的會那麼做。像這樣一個製作精良的襪帶、一束漂亮的「紙捻子」或是一套將絲線以看不懂的方式纏繞起來的卡片作為禮物,都是瑪蒂小姐十分珍惜的。不過誰會花錢去讓孩子學這些東西呢?而瑪蒂小姐又十分看重這些精心製作的禮物,通常會送給她最愛的朋友,那麼她肯把這些技巧和本領拿去換金錢嗎?

  我又繼續想,朗讀?寫作?算術?每天早上她做晨讀的時候,如果遇到長句子,她總是會咳嗽,我想如果要她讀一篇家譜的文章,一定會咳個沒完了。她倒是能寫一手得體的好文章——不過她的拼寫實在不敢恭維。她似乎認為用的字越生僻,花費的工夫越多,她對收信人的態度就越是恭敬。她給我的信中拼寫完全正確,但同樣的意思,在給我父親的信中就變得難以理解了。

  算了,瑪蒂小姐似乎沒什麼本領適合教給克蘭福德鎮上的孩子們。不過如果孩子很有悟性,善於模仿,那麼她的耐心、謙遜、和善與知足倒是值得傳授給大家。我就這樣思前想後,直到瑪莎來傳晚飯。她的臉都哭腫了。

  瑪蒂小姐平時有一些特殊的習慣,在瑪莎看來,那些都是一個58歲的老太太在這個年齡都會有的怪癖,或許過不久她就會覺察到自己太孩子氣,不再多事,所以瑪莎並不介意。不過今天瑪莎對每一件事都格外小心。她把麵包切得恰到好處,讓瑪蒂小姐無可挑剔,這一招還是跟母親學來的。她把窗簾放了下來,遮住鄰居那堵冰冷堅實的牆,只留下一條縫,正好能夠看到春天陽光下的楊樹生出的嫩葉。瑪莎對瑪蒂小姐說話的口氣十分和善,像是一個平日裡說話粗聲粗氣的僕人對孩子保留的那份溫柔,我還沒聽過她這樣和一個大人說話。

  我忘記對瑪蒂小姐提起布丁的事情,因此心裡十分忐忑,不知道她會怎樣反應,她這些天來胃口是很不好了。所以趁瑪莎將肉端走的時機,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她。瑪蒂小姐聽到後,感動得淚眼朦朧,既驚訝又高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瑪莎將布丁做成了一頭臥獅的模樣,高舉著端進來,臉上十分得意,歡快地把布丁擺到瑪蒂小姐面前,說:「看這裡!」瑪蒂小姐想開口道謝,卻依舊說不出話來,只是雙手緊緊握住瑪莎的手,用力地搖著。這讓瑪莎控制不住又哭了起來,我也差點兒沒能忍住眼淚。瑪莎轉身衝出了房間,瑪蒂小姐也清了好幾下嗓子,終於開口說:「親愛的,我想用一個玻璃罩把這布丁給罩起來。」我想像著把那頭「臥獅」高高地供在壁爐台上,睜著它那雙葡萄乾做的黑眼睛時,我忍不住大笑起來,讓瑪蒂小姐摸不著頭腦。

  「親愛的,我還見過更怪異的東西被罩在玻璃罩裡面呢。」她說。

  其實我也常見的,於是我收斂住笑(其實差不多眼淚都要出來了),我們都開始專心享用起布丁來,瑪莎做的實在是美味——只不過因為我們心裡太多感動,每咽一口都費很大力氣。

  那天下午,我們想了許多,也聊了許多。時間就這麼悄悄地過去了。用茶點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一個主意。何不讓瑪蒂小姐去賣茶葉呢?去做那家東印度茶葉公司的代理。我覺得這個想法應該沒有任何可以拒絕的理由了,倒是能帶來許多好處——只要瑪蒂小姐不覺得做生意有失身份。茶葉既不油膩又不黏——瑪蒂小姐最不能忍受的這兩點都不存在。我們也不需要商店櫥窗,只要有一張小小的營業執照,證明她已得到授權可以銷售茶葉。執照肯定是必要的,不過我想可以把它放在不顯眼的地方。茶葉也不是什麼重東西,瑪蒂小姐雖然身子骨並不硬朗,但也是可以應付得了的。唯一麻煩的就是買賣本身了。

  我一邊暗自思考,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瑪蒂小姐同樣心不在焉提出的問題——這時,樓梯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門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打開又關上,外面有人低語。過了一會兒,瑪莎拽著一個男人走進來。那個年輕人長得高高大大,卻羞紅著臉,不停地捋著頭髮以掩飾他的羞澀。

  「瑪蒂小姐,這是傑姆·赫恩。」瑪莎上氣不接下氣地介紹著,我猜想剛才她一定花了很大力氣說服那個猶豫的男人走進瑪蒂爾達·詹金斯小姐的客廳。

  「請聽我說,瑪蒂小姐,他馬上就要和我結婚了。有件事情想請求您,瑪蒂小姐,我們想找一個房客——只要一個安靜的房客,就能幫我們應付一下開銷了。房子只要住得舒服就行了。噢!親愛的瑪蒂小姐,我這樣鼓起勇氣請求您,您不會拒絕的,對嗎?傑姆和我一樣這麼期待——」她對傑姆使眼色,「你個傻瓜,怎麼不幫我說話——不過他真的也是這樣想,非常希望您能和我們住在一起的——對吧,傑姆——喔,你看,一叫他在有地位的人面前說話,他就楞在那裡。」

  圖片20 「請聽我說,瑪蒂小姐,他馬上就要和我結婚了。」

  「不是那樣的,」傑姆開口道,「你這太突然了,我覺得我們還沒有到要結婚的時候。這麼快要結婚,太令我意外了。我倒不是不願意結婚,瑪蒂小姐,」他轉向瑪蒂小姐說,「只是瑪莎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而結婚,瑪蒂小姐,雖然有人說結婚對男人是束縛,但我保證我絕不會那樣想的。」

  「求你了,瑪蒂小姐,」瑪莎說。傑姆說話的時候,她一會兒扯扯他的衣袖,一會兒用胳膊肘輕輕推他,總是想要打斷他——「別聽他的,他會想明白的;昨天晚上他還求我呢,因為我說近幾年不考慮結婚的事情,他就一遍一遍地求我。現在他只是被這個突如其來的驚喜衝昏了腦袋,不過傑姆,你知道的,你和我一樣,一直都期待能有一個房客來和我們同住。」說著,她又推了推他。

  「啊!是啊,如果瑪蒂小姐做我們的房客的話,當然是好——不然,我是不太懂得怎麼和陌生人相處在同一屋檐下的。」傑姆耍了個滑頭。我看到瑪莎明顯有些惱怒,她極力想要表達的是,他們兩人很想找一個房客,而瑪蒂小姐如果能夠答應和他們住在一起,那就是幫了很大的忙了。

  瑪蒂小姐被這一對兒搞糊塗了,他們,或只是瑪莎自己瞬間的結婚決定讓她沒有弄明白瑪莎原本的用意,因此她只是說——

  「結婚這事情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啊,瑪莎。」

  「是啊,瑪蒂小姐,」傑姆說,「我也是這麼對瑪莎說的。」

  「你總是催著我把結婚的日子定下來,」瑪莎說——她的臉開始發燒,急得要哭出來——「現在卻又害我在女主人面前丟臉。」

  「別!瑪莎,別哭!你別哭啊!結婚的事情,男人總是需要時間考慮一下嘛。」傑姆說著,拉過她的手,而她躲開了。瑪莎反應如此強烈是傑姆始料未及的,於是他極力地想辦法去輓回,擺出一種更加認真的姿態,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十分鐘前他還不是這個態度。他轉向瑪蒂小姐說:「瑪蒂小姐,我希望您能夠了解,我絕對尊重每一位善待瑪莎的人。我一直把她當做妻子來看待,有時我甚至覺得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她經常對我提及您,說您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雖然,說實在的,我本來沒有考慮找房客來合租,不過,瑪蒂小姐,如果您能賞臉和我們住在一起,我敢保證瑪莎一定會盡全力讓您生活得舒適,我也會盡量不打擾您的。我人比較笨,不會跟人打交道,也只能為您做這麼多了。」

  瑪蒂小姐瞬間有些慌亂,於是不斷地取下眼鏡,擦一擦,又戴上;而她又說不出什麼別的,只是一再強調:「不要只是因為替我考慮就忙著結婚啊,別這樣。婚姻大事可不能馬虎啊!」

  「不過瑪蒂爾達小姐會考慮你的計劃的,瑪莎,」我說,我覺得這對瑪蒂小姐是個好事,不想讓她錯過這個機會。「我和瑪蒂小姐一定都會記得你的好意,還有你的,傑姆。」

  「啊!是的,瑪麗小姐。我保證我是真心邀請你們來的。只是剛才突然聽說要結婚有點昏了頭,所以沒表達清楚。不過我發誓我並無惡意,我只是需要時間稍微適應一下。來,瑪莎,我的姑娘,幹嘛哭這麼凶,我要是再靠近點,難道還要打我不成?」

  最後一句話,傑姆講得很小聲,卻使得瑪莎跳腳衝出了房間。傑姆趕緊追出去安撫她。而瑪蒂小姐也坐下,傷心地哭了起來,她說瑪莎結婚的消息真是令她十分震驚,如果瑪莎真的是因為她而和一個人草草結婚,她將永遠不能原諒自己。而我在這兩個人中,倒是同情傑姆更多一些。不過瑪蒂小姐和我都明白,也很感激這對善良的人兒的用心良苦,儘管我們沒有把它掛在嘴上,只是在說這樁婚姻的機緣與如此草率的危險性。

  第二天一大早,我收到了珀爾小姐的一封短信。信折得很神秘,還做了很多道封印以防洩密,我不得不將紙撕破才能打開。紙條上的字跡幾乎看不懂,不過大概能看出,要我上午11點鐘的時候到珀爾小姐家裡去。那個數字「11」寫得又大又長,「上午」兩個字下面還著重畫了兩條線,好像如果不說清楚,我會半夜11點去拜訪似的——拜託,整個克蘭福德鎮上的人可都是10點鐘就上床睡覺了。信的結尾沒有簽名,只有珀爾小姐名字的首字母「P.E.」;不過瑪莎給我送信來的時候說了一句「珀爾小姐向你問好」,所以信是誰送來的也就不言而喻了。不過看來寫信人的名字想要保密,而瑪莎將信交給我時旁邊沒有人,倒是很巧的了。

  我應邀去了珀爾小姐家。她家的小女僕莉茲給我開了門,莉茲穿得像是周日要去做禮拜一樣,這讓我感覺今天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發生。樓上的客廳裡也同樣經過了精心地布置。桌上鋪著最好的綠色台布,放了一些紙筆在上面。梳妝檯上放了一個托盤,盤子上面擺著一瓶新裝入的維吉尼亞風鈴草釀酒和一些手指餅乾。珀爾小姐看起來也做了精心的打扮,一副招待客人的模樣,儘管現在才剛到11點鐘。福里斯特夫人在旁邊啜泣,安靜又悲傷,而我的到來彷彿更加深了她的難過,淚水又不斷地湧出來。我們見面打了招呼,氣氛一片傷感,這時又傳來一陣敲門聲,菲茨-亞當太太也到了,由於走路過來的緣故,加上情緒有些激動,臉上紅撲撲的。珀爾小姐撥了撥火,打開門看看已沒有人會再來,應該是都到齊了,於是關上門,清清嗓子,抽了兩下鼻子,示意會議可以開始了。她安排大家圍著桌子坐下,並特意讓我坐在她的對面,然後問我那個令人悲傷的消息是否屬實——這正是她們所關心的,瑪蒂小姐是否真的損失了全部財產?

  當然,我只能照實回答。難以掩飾的悲傷流露在她們三人的臉上,我還沒有見到過誰因為瑪蒂小姐破產的事情難過到這個程度。

  「要是賈米森夫人也在這裡就好了!」終於,福里斯特夫人開口說。不過看菲茨-亞當太太的臉色,大概不以為然。

  「不過,沒有賈米森夫人在,我們在場的幾位克蘭福德女士也是能夠做點什麼的。」珀爾小姐說著,顯然對福里斯特夫人的看法有些不滿。「我想我們幾個人的條件都不能算十分富裕,但多少也是有些資產,足以支持我們高雅的品味而不至流於粗俗。」(我發現珀爾小姐偷偷瞥了一眼手上的小卡片,我猜她一定是為今天的講話做了一些準備。)

  「史密斯小姐,」她面向我,繼續說道(平時大家已經習慣了叫我「瑪麗」,不過現在應該是不同尋常的時刻,所以她這樣正式地稱呼我),「我昨天在私下裡與各位小姐太太們進行了交談——我覺得這是我份內的事兒——討論發生在我們的朋友瑪蒂小姐身上的這件不幸的事情,我們一致同意,在我們資金還有富余的情況下,應該盡力去幫助她——瑪蒂爾達·詹金斯小姐——這不僅僅是我們的責任,也是一種快樂,真正的快樂,瑪麗!」——她的聲音在這裡哽住了,眼中充滿淚花,於是不得不摘下眼鏡擦一擦,才能夠繼續。「只是,考慮到每一位體面的女士都有一種獨立的高貴心態」——我確定她又看了一下手中的卡片——「我們希望能夠盡我們的綿薄之力,悄悄地幫助她,又不傷害她的感情。我們邀請你今天上午來與我們見面,是因為你的父親基本上相當於她的財政顧問,了解她所有投資的情況。所以我們想請你和你父親商量,然後給我們一個建議,能夠讓瑪蒂爾達·詹金斯小姐覺得我們的捐助是她從銀行那裡合法應得的。」

  珀爾小姐結束了發言,看了一圈大家,希望得到肯定與贊同。

  「我把大家的意思都表達清楚了吧?現在請大家先用茶點。我們讓史密斯小姐先好好考慮一下,給我們一個答覆。」

  我也沒什麼可答覆的:對於她們的好意我感激不盡,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只是含含糊糊地說:「我會把珀爾小姐的話轉達給我的父親,如果有什麼我們可以為親愛的瑪蒂小姐做的——」說到這裡,我忍不住哭了出來,不得不喝點維吉尼亞風鈴草的釀酒穩定一下情緒,在家裡憋了兩三天的眼淚,今天終於爆發了。糟糕的是,這一下把在場的小姐太太們也都惹哭了,包括珀爾小姐在內,雖然她向來強調在他人面前暴露感情是一種脆弱的表現,體面的人應該學會克制。她止住了眼淚,轉而有些憤怒,大概因為是我讓她在眾人面前掉眼淚,不過我想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沒有能夠給她那番演講一個很好的答覆;如果我提前知道要說什麼,也像她一樣準備一個小卡片,將要表達情感的詞句記在上面,回覆給她,或許她就不會這麼失望了。當大家都不再哭泣,福里斯特夫人開始有話要說。

  「我不介意在各位朋友面前說這樣的話——我的確不算窮人,但我也絕對算不上富有;當然,為了能幫助瑪蒂小姐,我希望我是富有的——不過,如果你們願意的話,讓我們把能捐出的數目分別寫在紙上,並且各自封好。我只希望我能夠給得更多,親愛的瑪麗,這是真心話。」

  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桌上會放著紙筆和墨水了。每一位在場的女士都寫下了她們一年能夠提供的資金數目,簽了名,密封好。如果我父親同意她們的提議,就由他來秘密地打開這些信封;如果不同意,這些信封會退還給本人。

  整個儀式結束後,我起身準備離去;而她們似乎還各自有秘密要和我講。珀爾小姐留我在客廳裡解釋說,因為賈米森夫人不在,所以由她來發起這場「活動」,她喜歡把這稱為「活動」;並且還告訴我,據可靠消息,賈米森夫人懷著對她嫂嫂格倫邁爾夫人的滿腔怒火就要回來了,而後者今天下午就要離開她家,回愛丁堡去。當然這話是不能當著菲茨-亞當太太的面說的,況且珀爾小姐堅持認為格倫邁爾夫人和霍金斯大夫的婚事可能會因為賈米森夫人的反對而泡湯。之後,珀爾小姐又真誠地問候了瑪蒂小姐的健康,才放我離去。

  下樓的時候,我發現福里斯特夫人在廚房門口等我。她把我拉進廚房,關上門,想要對我說些什麼,卻好像始終難以啟齒,幾次下來,我幾乎放棄了去理解她的意思。不過她終於說出來了,這位可憐的老太太一直在發抖,彷彿犯了多大的罪一般。其實她就是告訴我,她自己的薪水也少得可憐,所以害怕她捐獻出的數目太少,會讓我們誤會她對瑪蒂小姐的關心和尊重不夠。而事實上,她為瑪蒂小姐付出的,已經是她所擁有財產的二十分之一了。她要養家,還要供一個小女僕,還要做一切維護她們泰瑞爾世家體面的事情。這些對於別人可能不算什麼,但對於年收入不足100英鎊的她來說,拿出其中二十分之一來之後,還是要在各方面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才行。她一再強調,她真的希望她足夠富有,不是為自己考慮,而是希望能夠給瑪蒂小姐多帶來一些幫助和安慰。

  我勸了她好大一會兒才得以脫身,但一出門就被菲茨-亞當太太截住了。她也要和我說悄悄話,不過卻是和福里斯特夫人相反的想法——她不希望在紙上寫出自己捐贈的數目。她說,如果她在紙上寫出她想要捐的那麼一大筆數目,她以後再沒有臉去見瑪蒂小姐了。她說道,「在我還是個無知的鄉下女孩時,我經常帶著雞蛋和黃油這些東西到集市上去賣。那時,我眼中的瑪蒂小姐就已然是一位年輕高貴的女士。雖然家裡還算小康,但我父親總是要求我像我母親以前那樣去做集市買賣,所以我不得不每周六都到克蘭福德鎮上來照看攤位,了解行情。一天,我在通往康比赫斯特的那條路上遇見了瑪蒂小姐;她正沿著路邊行走,你知道,路邊有一些走道是高出路面的,她在上面走,一位紳士在她旁邊緩緩地騎著馬並行;他似乎對她說了些什麼,她卻只低著頭看著手中剛摘的櫻花草,把花瓣一瓣一瓣地摘掉。我猜她大概是在哭泣吧。但是,當我從他們身邊經過時,她轉過身來追上我——噢,她是那樣善良——她是來關心我母親的病情,那時我母親已經快要去世了;我哭了起來,於是她握著我的手,輕輕地安慰我。那位先生一直在旁邊等她。我想,她可憐的心中一定裝滿了太多的心事。能在那樣一條美麗的小路上,和去過阿萊教堂的教區長女兒搭話,我覺得是一件十分榮幸的事情。從那之後,我就對她的印象極好,雖然我可能沒有資格去評價她;但是親愛的,如果你能幫忙想一個辦法,能夠讓我以匿名的方式來幫助她,我將萬分感激。我哥哥也會很樂意為她免費提供幫助,例如藥物、出診費用等,我知道我哥哥和那位夫人(親愛的,我以前從未想過與一位貴族夫人做妯娌)也會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我們都願意。」

  我向菲茨-亞當太太保證,我十分相信她的好意,還許諾了所有的事,就為了能盡快脫身回家,因為瑪蒂小姐一定會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居然一句話也沒留地離開了兩個小時。不過她已經在計劃賣掉房子,所以正在收拾家中各種雜物,大概也無暇計算我具體離開了多久。明顯可以看出,做這些節省開支的努力對她來說是一種心理上的放鬆,因為她說,只要她一停下來,就會想起那個拿著那張沒用的五英鎊支票的可憐人,這讓她覺得自己欺騙了人家。如果只是這個使她心裡不舒服也就算了,她還要擔心銀行的董事們,那些人一定知道銀行破產會帶來怎樣令人痛苦的後果;而瑪蒂小姐還要去同情那些人,因為她想他們一定會因為管理不善給他人帶來麻煩而自責不已,他們的內心一定像她一樣備受折磨。這讓我幾乎有些憤怒了。的確,對她來說,或許自責比貧窮更能讓她難過,但不是每個人都像她那麼善良,我很懷疑那些董事們是否也這樣想。

  瑪蒂小姐將多年的收藏品都拿出來,給它們一一做了估值,幸運的是,這些東西現在並不值很高的價錢,不然真的很難說,瑪蒂小姐怎麼捨得將它們捨棄,這裡面有她母親的結婚戒指,還有一枚形狀怪異又粗笨的胸針,曾經毀了她父親一件襯衫領子。不過,我們還是根據基本的估值,把東西歸了類,置備好,就等我父親第二天早上到來。

  我不打算與你們嘮叨處理這些事情的細節了,一方面我並不理解當時為什麼要那樣做,另一方面現在也不能全部回想起來了。瑪蒂小姐和我坐下來核對賬目,那些計劃表、各種報告和文件,我想我倆其實一個字都看不懂。而我的父親頭腦清晰,處事果斷,是一個商務好手;如果我們表現出一點點的疑問,或者是一點點的不理解,他會尖銳地說:「呃,誒?這裡寫得很清楚啊,你們有什麼異議呢?」而其實我們對他所提出的東西並不懂,所以我們也很難提出什麼異議。事實上,即使懂那麼一點,我們也不會理直氣壯到和我父親去爭論。因此,眼下的瑪蒂小姐是緊張得百依百順,只要父親一停頓下來,無論是否需要回答,她總是會馬上附和:「是的」或者「當然」。不過,有一次瑪蒂小姐戰戰兢兢、猶猶豫豫地說「確實啊」,我也跟著附和了一聲,結果父親就衝我問道:「這有什麼確實不確實的?」我保證我到今天其實也沒有弄明白。不過,平心而論,父親也很不容易,從德倫布爾趕過來幫助瑪蒂小姐。他其實現在很忙,自己的業務也是火急火燎的呢。

  圖片21 瑪蒂小姐和我坐下來核對賬目

  當瑪蒂小姐走出房間,叫瑪莎去準備午餐時——她是想好好款待一下我父親的,但眼下又力不從心,沒有條件準備一頓豐盛的大餐,因此十分難過又不知所措。我把前一天克蘭福德的小姐太太們在珀爾小姐家裡的會議情況告訴了父親。在我說話時,他把雙手湊到眼前不停地揉搓,當我說到前一天晚上,瑪莎小姐關於邀請瑪蒂小姐當房客的提議時,他從我身邊走開,走到窗戶邊上,用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玻璃。不一會兒,他突然轉過頭來說:「看,瑪麗,善良單純的人就是朋友多。喔,如果我是一個牧師,我一定能從她身上吸取很多,足夠很好地講一次道了;但可惜我不是牧師,也不會講。我相信你能明白我想說些什麼。我們午飯後去散步吧,到時候再詳細地討論一下這些計劃。」

  午餐擺上桌了,有熱騰騰的可口小羊排,冷拌的油炸牛腰片,所有菜都被吃得精光,這讓瑪莎十分滿意。飯後,父親坦率地對瑪蒂小姐說,他想要和我單獨談談,我們去散散步,順便看看過去那些熟悉的地方,這樣回來之後,我可以把我們認為比較可取的想法告訴瑪蒂小姐。就在我們準備出門時,瑪蒂小姐叫住我,說:「記著,親愛的,我們家就剩我一個人了——我是說,無論我做什麼都不會傷害到旁人了。我願意做任何正確的、真誠的事情;如果黛博拉在的話,她一定不會怪我有失身份;因為,你知道,親愛的,她一定在看著我們呢。只要告訴我該怎麼做,我會盡力去為那些窮人做些補償的。」

  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吻,然後跑去追父親。我們的談話結果是這樣的:如果大家都沒有意見,瑪莎和傑姆盡快結婚,然後一起住在瑪蒂小姐現在的房子裡,克蘭福德鎮上那些女士們每年的捐款能夠抵掉大部分的房租,至於瑪蒂小姐還需要付給瑪莎多少其它的生活費,就由瑪莎自己來決定好了。關於傢具的變賣,我的父親還是有些猶豫,他說老教區長的這些傢具都使用和保管得非常好,而賣又賣不了幾個錢,相對於城鄉銀行的債務來說,不過是滄海一粟,賣掉的話有點得不償失。但是,當我告訴他,瑪蒂小姐是怎樣努力湊錢幫銀行還債,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尤其是提到那兌換五英鎊支票的事情時,我的父親妥協了。不過他還是責備了我,說不該讓瑪蒂小姐做這種事。我還提到我之前考慮讓瑪蒂小姐賣茶葉的想法,覺得這也是賺取收入的一種方式,其實我已經幾乎放棄了這個計劃,所以當作為生意人的父親對此十分贊成時,那種熱情讓我很是意外。這八字還沒一撇呢,他已經開始打如意算盤了。他馬上開始計算,如果賣茶的話,每年在克蘭福德鎮上的銷售利潤可以超過20英鎊。小餐廳可以直接改裝成店面,不會有失體統;桌子可以作為櫃檯使用,保留一扇窗戶,另一扇窗戶可以改裝成玻璃門。很明顯他對我這個好建議大為讚賞。而我只是希望我們的想法不會遭到瑪蒂小姐的反對。

  但是瑪蒂小姐對我們的所有安排都非常耐心,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她說,她知道我們都會盡力為她著想,她只是希望並保證去償還她欠下的每一分錢。她的父親生前在克蘭福德非常受尊敬,為了父親,她也要這樣做。我和我父親商量好盡量都不提銀行的事情,實際上是完全不再提起。對於計劃中的某些部分,瑪蒂小姐還是有些困惑的,但是想到我在早上勇於發問而倍受冷遇的情形,她便沒有再多問。所有的計劃都沒有異議,瑪蒂小姐只是表示,希望沒有人為了她而草草結婚。

  當我們向瑪蒂小姐提議賣茶葉的時候,她顯然是嚇了一跳,並不是因為覺得有失個人身份,而是她對自己沒有信心,不知是否能夠掌控這種新的生活方式。她怯生生地表示擔心自己不適合做生意,還是寧願一個人過清貧的日子就好。不過,當看到我父親打定了主意的樣子,瑪蒂小姐只好嘆息說,那就試試吧;當然如果做得不好,她還是會選擇放棄。比較好的一點是,她認為男人幾乎不會來買茶葉,因為她對男人還是有點怵——他們說起話來嗓門太大,而算起賬、數起零錢來又快得很!如果讓她賣些糖果給小孩子們,她相信一定會讓顧客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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