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入冬後,皇帝挑了個清閒的日子,叫了幾位重臣到行宮議事,正式提了想要禪位給太子的意思。
讓謝遲很意外的,是這幾位重臣中竟然沒有極力反對的,最多只是不溫不火看起來不太樂意而已。
皇帝在下棋時和他說起這事,他費解了半天,還是把這疑惑說了,皇帝聽罷笑道:“朕初時也覺得奇怪,後來想想,大概也是怕強扭的瓜不甜吧。”
位高權重的人消極怠工,是很可怕的。朝臣辦差懈怠,還有皇帝可以來申斥、換人,可皇帝消極怠工怎麼辦?盛世江山毀在昏君手裡多少回了?
何況這大半年下來,謝遲批摺子的事朝臣們也都知道了,他有幾分本事,眾人心裡也有數。
“你自己的才能也很要緊,他們現下對你大概是放心了。”皇帝說著,心下頗感欣慰,手裡的一顆子就這麼落了下去。轉而定睛一瞧,發現個更合適的地方。
他旋即要把這顆子拿起來:“朕沒看清,重新走一步。”
“?!”謝遲按住他的手,“您怎麼還悔棋呢?”
“就一步……”
“父皇,您這還沒禪位呢。”謝遲不由分說地把那顆子按回了棋盤上,“君無戲言啊,不能悔棋。”
“……”皇帝不甘心,手指搓了搓,又爭道,“這不是也沒外人嗎?咱父子下棋就圖個樂,悔一步悔一步。”說著就又伸了手。
謝遲無奈而笑,只好由著他把這步重新走了,搖頭歎道:“您啊……有機會讓您和兒臣的爺爺下個棋,你們比著悔棋,正合適。”
皇帝還不樂意了:“你看你,朕跟你下了多少次棋了,不也就悔過這一次?你怎麼還諷刺上朕了呢?”
謝遲:“……”
怎麼還成了他不對了呢?!
皇帝不依不饒:“你爺爺要是悔棋成性,朕哪兒比得過他啊?”
謝遲:“是是是,兒臣說錯了說錯了。”
他一邊退讓一邊忍不住地腹誹,父皇最近愈發的老小孩了。
禪位之後會不會變本加厲啊……
當晚,謝遲回到錦華宮的時候,元顯元晉正好也在偏殿下棋。謝遲經過殿門口時,恰聽見元顯教訓元晉:“不許悔棋!皇爺爺說了,落子無悔!”
“噗……”謝遲噴笑出來,然後在兩個孩子看過來之前,他趕緊快跑了幾步,竄進寢殿去了。
葉蟬正在那兒吃著一碗加了豬肉末、山藥絲的小米粥呢,聽見他笑就抬起頭:“什麼事這麼高興?”
謝遲哈哈哈地又笑了一陣,揮手讓宮人退了出去,才把皇帝的事跟她說了。
說罷他搖頭笑歎:“近來父皇玩心可明顯重了,教起孩子來倒還像樣,不知道說他點什麼好。”
葉蟬啞了啞:“真好……”
“啊?”
“我是說父皇這樣真好。”她一哂,伸手拽了拽,讓謝遲坐了下來,“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有好幾年,你都已經風生水起了但還是很怕他?”
那時候他們都覺得,君威不可侵。就算是現在,皇帝在外人面前,也還是不怒自威的。
但是,在他們、在孩子面前,他是完全的放鬆下來了。他就像是個普普通通的老爺爺,愛和子孫玩鬧,有時也犯犯饞。
做到這些,對許多兒孫滿堂的老人來說都不難,但對早幾年歷經磨難的皇帝來說,太難了。
謝遲一聲長歎:“是啊,如今……”他抿了抿唇,“希望他這麼高高興興地再活個幾十年。”
偏殿裡,元晉聽到了父親的笑聲就扭頭看了一眼,於是看到了父親閃走的聲音。
他便跟著一笑:“父王今天怎麼這麼高興?”
“聽說皇爺爺要禪位了。”元顯道。
元晉眼睛一亮:“禪位?就像堯舜那樣?把皇位給父皇,讓他直接做皇帝嗎?”
元顯點點頭:“對,我聽宮人說,已經召朝臣們議過了。可能過不多久,就該定下來了吧。”
哇!
元晉一臉的驚喜溢於言表,他也不清楚父王從太子便成皇帝之後,他們的生活又會有怎樣的變化,他只覺得父王能早點當皇帝一定是好事。
元晉便又匆匆地落了一子就跑了:“我去告訴元明他們!”
這麼大的好事,當然要一起高興一下!而且元晨最近在行宮玩得有點野,他可以借機跟他說,當了皇子更要好好讀書!
“你慢著點……”元顯勸了一句,元晉就跑沒影了。元顯無奈一笑,接著情緒卻一分分地沉了下來。
皇爺爺禪位這事,是今天才開誠佈公地跟朝臣說,但其實他前幾天就聽說了。
當時他是跟元晉出去騎馬,他跑得快,早早到了約定的終點,就無所事事地等元晉。
然後,他遇到了兩個侍衛。
從服制看,那兩個侍衛不是行宮的人,應該是哪位宗親府上的。他們向他見禮,他也就點點頭便了了,但在他們走出幾步後,一句話隨著秋風飄進了他耳朵裡。
那人說:“唉,可憐啊,陛下禪位之後,太子殿下的兩個繼子肯定要送回去了。”
元顯當時就怔在了原地,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已經許久不見的恐懼重新再度沖進了腦海。
但之後,他又很快就勸好了自己。他跟自己說沒關係的,皇爺爺現下身體還好著呢,到父王繼位的時候,他和元晉大概都已長大成人,他們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可現下,他突然又慌了。他突然明白了那兩個侍衛為什麼會平白無故聊起這個話題,原來禪位之說並不只是說說而已。
那,後面的那一句,大概也並不會是說說而已。
天家總是看重血脈的,廢太子那麼不濟,皇爺爺也還是等他和皇太孫都沒了,才能考慮過繼之事。
父王的孩子又那麼多,他和元晉作為恪郡王府出來的孩子,大概原也不該在父王繼入皇爺爺膝下時跟著沾什麼光吧。
元顯這樣想著,覺得父王若把他們送回恪郡王府,似乎也沒什麼錯。只是,他很害怕。
恪郡王府對他而言,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只知道現今的恪郡王是他們的長兄。但這位長兄在承繼爵位後就把他們這兩個庶出的弟弟送了出來,可見是沒什麼胸襟的人。他和元晉若現下回到恪郡王府,恪郡王容得下他們嗎?
若容不下,他們鬥得過他嗎?他們現下也才十一歲。
元顯這般想著,也想不到什麼法子來避免這一切。最終只得歎了口氣,沒精打采地將棋子一顆顆收了。
然後,他起身向外走去。候在外頭的宦官迎上來,看了看他的面色,小心道:“大公子,您身體不適?”
“沒有。”元顯搖了搖頭,“下棋下累了,我回房睡一會兒。”
那宦官就躬著身隨他回了房,元顯這一頭栽下去只覺得格外累,一下子就睡得天旋地轉。
他在夢裡渾渾噩噩地想,容母妃如今的身份也不低,如果她到時肯幫他們說說話,他們或許可以留下來吧。或者……至少可以有別處安置他們,不用讓他們回恪郡王府去。
可同時,他在渾渾噩噩中又無比清楚,容母妃不會的。
她早就不在意他了,不會管他去了哪裡。
是以晚膳的時候,葉蟬落座後一瞧,就發現元顯不在。
這種情況很罕見。一般來說,他們若不讓幾個孩子來一同用膳,都會提前跟他們說,孩子們若有事想自己用,也會提前告訴他們。一起用膳的時候,偶爾要人去催的則是元明和元晨,元明是經常讀書讀得忘了時辰,元晨則是性子太皮,玩起來顧不上吃飯。
元顯卻鮮少在該用膳的時候不見人影。
葉蟬便問幾個孩子:“你們大哥呢?怎麼沒過來?”
幾個孩子都搖頭說不知,葉蟬只好讓白釉過去瞧瞧。白釉這一去不要緊,片刻後折回來告訴葉蟬:“大公子睡得昏沉,頭有些熱,好像發著低燒呢。”
葉蟬一滯,忙道:“快讓太醫去瞧瞧,秋冬更替的,別病厲害了。”
謝遲則蹙眉說:“怎麼你去了才知這事?身邊的人都是幹什麼的?”
這話白釉不好接,就低著頭沒吭聲。謝遲身邊的劉雙領即刻出去了,打算把大公子身邊伺候的都教訓一頓。
謝遲自然清楚劉雙領要去幹什麼,也只由著他去。因為元顯性子太好,平常對父母恭順、對弟弟們和善,對下人也仁慈。可這麼一來,下人們就容易懈怠。謝遲說了他兩回也不太管用,便只有他們替他給下人緊弦了。
葉蟬對這一點心裡也有數,想了想,跟元晉說:“近來多照顧著點你大哥,宮人要是幹活不利索,你也多替他提點。”
“……”元晉扯扯嘴角,“我可不敢。我前幾天教訓宦官,他還說我呢。他讓我性子別那麼沖,說叫人見了不好。”
說起這個,元晉很不服。因為那天,是他和元明元昕發現身邊的幾個宦官聚眾賭博,三個人就一起把宦官全教訓了一遍。結果大哥把房門一關單訓他一個,憑什麼啊!
他心裡正琢磨要不要跟母妃告這麼一狀,嚼完了一口雞丁的元昕騰出嘴了:“母妃放心,我替大哥盯著!”
他也發現了,大哥好像對二哥格外嚴格。要是兄弟幾個一起犯點小錯什麼的,大哥一準兒傳盯著二哥說!
元晉聽了朝元昕一笑,也就沒再告元顯的狀。葉蟬知道元昕魄力足,這事便也由著他去了,只是不由自主地用膳用得快了不少,吃完就先一步離了席,去瞧了瞧元顯。
山下的行館裡,謝遇在聽說元顯病了之後,樂了半天。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這兩個孩子一定能著這個道!
在今上之前,本朝只有世宗皇帝收養了一個女兒,便是當今忠王的先祖。今上過繼太子算是破了個例,但這個例也是沒法子才破的,因為在廢太子死後,今上便再無別的子孫。
那待得謝遲繼了位,憑什麼還把那兩個孩子留在皇室裡呢?
謝遇摸索了好幾日,覺得謝遲一定也已思量過這個問題,思量過要把孩子送回恪郡王府,或者安置去別處。
他不能把這個契機平白浪費了。
如果他們父子能鬥一場,那多精彩啊?兩個孩子又都還小,容易被旁人左右,若他能想法子讓他們對謝遲做點什麼,豈不是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他在朝中也沒太得罪過其他人,當今太子一沒,來日旁人繼位也好,陛下多當幾年皇帝也罷,他這個親王的爵位都可以安安穩穩地承下來了。
真是天不亡我!
他兀自又樂了會兒,接著把宦官叫來問:“東宮那邊的人手安排妥了嗎?”
“……”宦官滯了滯,悶頭道,“東宮現下滴水不漏,伸不進去手。”
“噝……”謝遇鎖著眉頭在他腦袋上一拍,“蠢貨,哪兒有真滴水不漏的地方?東宮伸不進去,別的府你還伸不進去嗎?這幫孩子總湊在一塊兒玩,誰身邊的宦官多個嘴不一樣?”
“哎,是、是!”那宦官恍然大悟,作了個揖,立刻退出去辦。
行宮裡,元顯病得不重,第二天燒就退了。
父王一早就來看過他,母妃和弟弟們則遲了一些過來,但一直在他房裡待著,令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他擔心的事情,或許並不會發生?
元顯不敢把這種事拿出來問,但在心裡好生勸慰了自己一番。想著想著他就又睡了一覺,再醒來,是因為嘴上有冰冰涼涼的東西在碰他。
他剛將眼睛睜出一條縫,就從那小方塊的顏色判斷出是一塊牛乳冰,於是不看也知現下床邊是誰。
“……小壞蛋!”元顯猛地起身,一把將元晨抱上了床,元晨嚇得把冰都扔了出去,接著就咯咯咯使勁笑。
元顯揚手打他屁股:“幹什麼你!我在養病!”
元晨嬉笑著掙開,坐起來望著元晨無辜眨眼:“我覺得好吃嘛,拿來給大哥嘗嘗!”
說完他就又從床邊滑了下去:“我再去給你拿幾塊,你等著!”
元顯便笑看著他跑出去又跑回來,但跑回來時剛要邁過門檻,讓母妃趕過來攔下了。
“你大哥病著呢,不能吃這麼涼!”葉蟬把那盛冰的小碟子搶走交給宮人,然後把元晨轟走了。
進了屋,她往元顯床邊一坐,就開始眼也不眨地看他。元顯很快就被她看得後背發涼,磕磕巴巴:“母、母妃?”
“嗯……乖,別緊張。”葉蟬頓了頓,道,“母妃問了你身邊的宦官,他們說你昨天和元晉下完棋,看著就氣色不好了,但你非要自己回來歇著。”
她一邊說一邊摸了摸元顯的頭:“怎麼不直接跟父王母妃說呢?”
“……怕給您添麻煩。”元顯悶著頭道。
“我就知道。”葉蟬指心一點他額頭,“你這孩子,總怕別給人添麻煩幹什麼?怎麼跟爹娘還客氣?”
你這孩子。
——元顯一聽這話,莫名其妙的臉就紅了,渾不自在地捂著臉,下意識地爭辯說自己是大孩子了。
“是是是,你是大孩子了!”葉蟬一本正經地應完又打趣他,“你皇爺爺要禪位的事,你們應該也聽說了。等著,等你父王繼了位,就給你們挑個好姑娘,讓家裡好好教幾年便過門!”
“啊?!”元顯滿臉通紅,手足無措。
他腦子裡轟地就炸了,一時不知自己該先糾結父王繼位後自己的去向問題,還是該先糾結娶媳婦這麼難為情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