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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丫頭/老大是女郎》第168章
168、大結局(完)

  苗八斤護送傅雲英回城。

  她換了衣著, 坐在馬車裡, 掀簾看城門外披麻戴孝的荊襄流民。

  一眼望去, 黑壓壓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

  她一天沒公開露面, 流民們徘徊在城外, 不願離去。城裡的百姓擔心流民餓肚子,主動送衣物、吃食給他們。

  人雖然多,但秩序井然。錦衣衛隻派了幾個人在一旁看守, 沒有強行驅趕他們。

  有人認出苗八斤,圍了過來, 問他傅大人的事。

  傅雲英趕緊放下車簾,以免被人認出來。

  苗八斤扯緊韁繩, 朗聲大笑, 安撫眾人,「你們放心,傅大人安然無恙。」

  流民們很信任他,陸續散去。

  進了城,苗八斤告訴傅雲英, 荊襄那邊趕過來的人越來越多, 現在沿路各省不讓荊襄的流民通過, 官府也不敢發路引文書,怕鬧出事端。

  對流民們來說,官老爺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官老爺真的把他們放在心上, 真心為他們排憂解難。

  誰能讓他們吃飽肚子,過上好日子,他們就追隨誰。

  傅雲英收回視線,雖然知道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所以才不會出亂子,但看到流民們那一張張飽含期待的面孔,眼眶還是微微發熱。

  她叮囑苗八斤:「來的人太多了,別掉以輕心,千萬別讓這些人和錦衣衛他們起衝突。」

  苗八斤手扶刀柄,嘴角一勾,「我親自出馬,沒人敢借機鬧事!」

  回到傅宅,傅雲章、袁三、杜嘉貞、趙琪等人都迎了出來。

  苗八斤沒下馬,進了巷子以後就小心翼翼的,說話都不敢高聲大嗓門。

  把傅雲英送回地方,趕緊一撥馬頭,催馬疾跑,像是後頭有什麼在追趕他似的。

  傅雲英回頭,看他像逃命似的一刻也不敢多待,問一旁的傅雲章:「二哥,他這是怎麼了?」

  傅雲章看一眼苗八斤倉皇離去的背影,挑眉,含笑道:「沒什麼……霍督師之前和他切磋了一下。」

  霍明錦知道苗八斤這個人,因為他那晚傷了傅雲英。

  苗八斤也知道霍明錦,而且還很崇拜敬仰對方,進京以後得知大名鼎鼎的霍督師要見自己,還要和自己切磋武藝,激動得語無倫次,帶上美酒,主動上門。

  沒人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反正苗八斤後來是被李昌他們扛出來的,養了好幾天,才敢出門見人。

  傅雲章說完,一旁的喬嘉最後特意強調一句,「二爺沒有使詐,也沒有以多欺少,就和他比劃了一下刀法,點到為止。」

  傅雲英笑了笑,搖搖頭。

  苗八斤武藝高強,但霍明錦是真正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或許不會什麼漂亮的招式,可他想殺人,每一刀都不會落空,招招殺氣凜冽。苗八斤輸給他不算冤。

  她仍然是男裝打扮,進了堂屋。

  杜嘉貞、趙琪他們見了她之後,雙目發直,呆愣許久,搖搖腦袋,提醒自己莫要發怔。

  談了些正事,幾人告辭回去。

  他們總會習慣的。

  傅雲英回自己院子,袁三一路跟進來,守在外面長廊裡,徘徊了一陣。

  傅雲英以為他有話和自己說,但等了半天沒看到他進屋,推門出來,看他蹲在欄杆前揉臉,模樣怪可憐的,掀唇微笑,「還生我的氣?」

  袁三抬起頭,眼睛瞪得溜圓,認真地打量她。

  臉上神情變了又變,一會兒恍惚,一會兒苦惱,一會兒惆悵。

  她站著一動不動,任他看。

  半晌後,袁三撓撓腦袋,站了起來,「不……我不會生您的氣,我就是一時不習慣。」

  都叫「您」了,還說不是生氣了?

  傅雲英搖頭失笑,「你當初可是答應過的,不管我是什麼人,都得聽我的話。」

  袁三垂下眼簾。

  想起當年在山道上,他偷偷摸摸跟著傅雲英,她居高臨下,垂眸問他:「袁三,如果我要做的事很危險,你跟著我,也許會受到牽連,有一天甚至可能掉腦袋,你還要跟著我麼?」

  他想也不想,挺直胸膛,「跟!」

  這麼多年過去,他從來沒有後悔過。

  老大不止引導、督促、幫助他上進,讓他從一個一無所有的乞兒變成如今的官老爺,還給了他一個可以容身的家。

  如果重新再來一次,傅雲英問他要不要跟著她的時候,他還是會喜滋滋地、毫不猶豫地喊出那一聲響亮的應答:「跟!」

  袁三扭過臉,抬起手背擦擦眼角,粗聲粗氣道:「老大想要我做什麼?我都聽老大的。」

  傅雲英假裝沒看到他通紅的眼睛,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

  ……

  傅雲英收拾好,進屋整理自己書房裡的公文書信,和傅雲章商量之後的事,吃過飯,回房洗漱。

  屏風後面傳來腳步聲。

  傅雲英以為是侍女,叫她把衣服拿進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分外熟悉。

  她反應過來,還沒起身,一雙手輕輕按在她肩膀上,耳畔傳來低笑聲,「給你拿了。」

  他低頭蹭她的臉,胡茬刮在臉頰上有點疼。

  她扭頭,濕淋淋的手攬住他的脖子,輕輕吻他。

  霍明錦抱住她。

  隔著濕漉漉的水汽纏綿地吻了一會兒,他深吸一口氣,抖開衣裳披在她身上。

  她跨出浴桶,光腳站在氈毯上,由著他服侍。

  霍明錦攏起她的長髮,為她系好系帶,一件一件穿上衫褲。

  她懶洋洋坐在榻上,連腳丫都是他給擦乾的。

  霍明錦任勞任怨,幫她擦身穿衣,眼眸暗色加深,蹲下、身給她穿好鞋子,氣息越來越粗,抬頭看她。

  她笑盈盈的。

  霍明錦眼底閃過一抹了然,聲音暗沉,「想我了?」

  他一直待在京師,暗中把控全域,荊襄那邊的流民就是他派人接過來的,不然他們不可能這麼快長途跋涉抵達京師。

  因為不想節外生枝,他始終沒有露面,不過常私底下去看她。前幾天去了一趟外城,有五六天沒見著了。

  「想。」

  傅雲英點點頭,含笑道。

  霍明錦知道她不會否認,但聽她唇齒間溢出清脆的一個「想」字,還是忍不住嘴角輕翹。

  他站起身,兩手張開支在她身體兩側,俯身吻她,「今晚好好疼你。」

  傅雲英輕輕拍了他一下。

  他笑了笑。

  她起身走到窗前,對著鏡子正了正紗帽,回頭看他一眼。

  「明錦哥,你對我真好。」

  霍明錦挑了挑眉,神情有點疑惑,好像她說了一句很滑稽的話,從背後抱住她,下巴擱在她肩膀上,含笑道:

  「喜歡你,當然就要對你好。」

  尤其到了他這樣的年紀,更要加倍的對她好。

  他這一生,做過好事,也做過壞事,殺了很多歹人,也殺過好人……不在乎生前身後是什麼名聲,以前忠於帝王,忠於家族,孝悌精忠,家國天下,後來拋開所有顧慮,對得起自己就夠了。

  因為她,才發現自己仍然留戀這個曾讓他失望的世界。

  喜歡她,自然就要好好待她、好好疼她。

  傅雲英望著鏡子裡的霍明錦。

  他也看著銅鏡裡的她。

  兩人的視線在鏡子裡交匯。

  「你從來沒有生我的氣。」

  傅雲英轉過身,和他面對面,雙手捧住他的臉,輕聲道。

  即使有時候不理解她的做法,他也會盡其所能地支持她,幫助她。

  霍明錦俯身,和她頭碰頭。

  「捨不得生你的氣。」

  她沒說話,手指輕撫他的臉頰。

  霍明錦抬手掐掐她的臉,眼眸中笑意浮動,緩緩道:「雲英,我總會比你先走一步的……所以得珍惜每一天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我怎麼捨得浪費時間生你的氣?」

  說完話,嘴角一勾,抱起她,讓她感受自己的緊繃炙熱。

  「疼你都來不及。」

  傅雲英雙眼微微泛紅,久久無言,慢慢把他推倒在羅漢床上。

  霍明錦就勢躺倒,含笑看著她。

  她俯下身,摸他的臉。

  霍明錦靜靜地望著她。

  房裡很安靜,依偎在一處,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四目相對,對望了很久。

  情、潮無聲湧動。

  他突然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火熱的吻雨點似的,密密麻麻落在她頸邊。

  她雙手被他扣著,細細喘息,徹底敞開自己。

  一室旖旎。

  ……

  崔宅。

  庭院裡依舊是那幾株柿子樹。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春暖花開,柳絲輕拂,柿子樹還沒長出新葉,枝幹光禿禿的。

  崔南軒站在樹下,仰望柿子樹,青綠色的樹皮上有一道道圓疤,得等到夏季,柿子樹才能枝葉蓊鬱。

  年年都結柿子,成熟的時候一枚枚紅透爛熟,掛在枝頭,像點了一盞盞小巧的紅燈籠。

  她不在,不會再有人提著竹簍子,眼巴巴守在樹下,等著他架起梯子上樹摘柿子。

  也不會再有人因為他夜裡咳嗽幾聲就守在小火爐前煮冰糖燉梨,知道他不喜歡酸,加很多很多雪花洋糖。

  更不會有人偷偷收藏他的文章,連他在酒桌應酬的時候隨意寫給其他人的詩也按著日期抄錄下來,認真地寫下評語……

  崔南軒低頭,翻開手中一本手抄本。

  抄本放了十多年,即使精心存放,紙頁還是泛黃了。

  他視線落在其中一頁上,手指輕撫那幾個娟秀的字:吾夫才高八鬥。

  短短六個字的評語。

  可以想見,她伏案窗前,寫下這一句話時,嘴角一定微微翹著,眉眼彎彎,帶著自豪和驕傲,還有點欣喜,有點敬佩。

  有人走到崔南軒身後,「閣老,宮裡來人了。」

  他似乎沒聽到,出了一會兒神。

  來人屏氣凝神,不敢催促。

  片刻後,崔南軒合起抄本,收進袖子裡。

  坐轎子進宮,走過巷子時,可以聽見外面市井百姓在大聲討論傅雲英。

  轎子拐彎的時候,他讓轎夫停下來,撥開車簾一角,側耳細聽。

  最近《女欽差》的戲和書風靡大江南北,因人人都知道這戲寫的是傅雲英,朝中大臣也背著人偷偷讓家中下僕買書。崔南軒自然也看了,他能一目十行,只需要看一遍就能基本複述出大部分唱詞。

  外面的人嘻嘻哈哈,把傅雲英和花木蘭作比較,誇她孝順,為完成父親的遺願女扮男裝。

  這肯定是傅雲章放出來的消息,讓傅雲英當一個孝女,接受她身份的人會更多。

  至今都沒人當眾拿污言穢語詆毀她,這也必定有他們的功勞。

  崔南軒不大在乎名聲,但他明白對傅雲英來說不一樣,她是女子,身份暴露後必須先占一個好名聲。

  如此才能一勞永逸,真正以女子的身份站穩腳跟。

  經歷這場風波,她能夠無所顧忌地做一個女巡撫。

  崔南軒忽然眯了眯眼睛。

  難怪霍明錦平定遼東以後,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現在傅雲英正處在風口浪尖上,他隱於幕後,對她來說是最好的。

  他能以迅雷之勢昭示自己對她的欲、望,也能果斷俐落地收斂鋒芒。

  有意化無意,大象化無形。

  街頭那邊似乎起了什麼騷動,一片嘈雜中,女子高聲說話的聲音飄了過來。

  崔南軒瞥一眼爭吵聲傳來的方向。

  十幾個婦人站在牌坊下,正叉著腰和另外一群婦人爭吵。

  兩幫人揎拳擄袖,吵得臉紅脖子粗的。

  圍觀的人群勸勸這邊,勸勸那邊,好不熱鬧。

  隨從見崔南軒望著爭吵的人群,忙上前兩步,小聲向他解釋:「這些天很多女子趕來為傅大人喊冤,她們的家人嫌她們抛頭露面,趕過來勸她們回家,這些女子不願意,天天都有人為這事吵架的。」

  婦人中有罵傅雲英不守婦道的,也有真心佩服她、崇拜她,衝破重重阻力趕來支持她的。

  雖然這部分人現在很少,但是以後會越來越多。

  她看到這樣的景象,一定會很欣慰吧?

  崔南軒閉了閉眼睛,放下車簾。

  先去平時議事的內閣,王閣老、汪玫、姚文達、範維屏幾人陸陸續續趕到。

  王閣老看眾人一眼,道:「不能再等了,萬安宮已經修飾一新,連椒房都預備好了。民間百姓都在關注此事……今天我等聯名請求皇上赦免傅雲英。」

  他話音落下,汪玫捧出一份摺子給眾人看。

  不等其他人反應,崔南軒頭一個接過筆,在摺子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其他幾位閣老嚇了一跳。

  他從來只管民生經濟,跟進改革的事,堅決不摻和政黨之間的勾心鬥角,任他東南西北風,他自巋然不動,今天怎麼轉性啦?

  崔南軒一筆一筆寫下自己的名字,眼前仿佛浮現出她寫「吾夫才高八鬥」幾個字時含笑的面容。

  寫完最後一筆,他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眾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

  簽字只是個儀式而已,請求赦免傅雲英的奏疏早就準備好了,按照官職署名,王閣老列在首位。

  這道奏疏很快送達朱和昶面前。

  ……

  乾清宮,東配殿。

  朱和昶看完奏疏後,笑了笑,把奏疏遞給剛才秘密進宮的傅雲英。

  她看過奏疏,也笑了。

  以王閣老為首,群臣聯名為她求情。

  以後,這些為她求情的人不得不繼續護著她,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是由他們舉薦的,如果她有什麼不妥,王閣老他們也得吃掛落兒。

  「先官復原職,等事情平息下來,再過幾年,就沒人能攔得住你了。」

  朱和昶含笑道,朝傅雲英眨了眨眼睛。

  「王閣老他們那天作的幾首詩,朕讓人記下來,不僅要出詩集,還得刻在石碑上,到時候就把石碑放在坊市最熱鬧的地方。一來,讓世人曉得楊玉娘的勤王之功和你的撫民之功,二來,以後誰敢多嘴,就讓他們去看那幾首詩。」

  石碑立在坊市裡,誰敢再對楊玉娘和傅雲英的女子身份冷嘲熱諷,罰他們站在石碑前思過!

  傅雲英失笑,朱和昶這主意還真是刁鑽,這不是逼著王閣老他們硬著頭皮給她撐腰嗎?

  詩是他們寫的,就這麼鐫刻在石碑上,不僅世人皆知,還很有可能流傳到後世,他們想不承認都沒法,只能捏著鼻子繼續讚頌她和楊玉娘。

  朱和昶招手讓吉祥取來一份擬好的聖旨,「另外還要冊封你為公主,沒有實封,只是個名號。」

  傅雲英忙拱手,想要推辭。

  朱和昶擺擺手,笑著道:「這也是沒辦法,畢竟你是女子,為了朕,你就答應吧。」

  有了公主的名號,民間百姓才不會浮想聯翩,他們會把她當成是皇室的人,皇家的代表,而不是其他。

  朱和昶這麼做,既是為他自己考慮,也是在為傅雲英著想。

  她想了想,點頭應下。

  朱和昶忽然拍一下書案,翻找出另一份詔書,「還有任命你當呂宋總督的文書,你都收好了。」

  呂宋總督是遙領,當地有官員管理東西方貿易的事,以後苗八斤南下,將代表傅雲英履行總督職責。

  「雲哥,你是公主,那霍督師以後就是駙馬了。」

  等傅雲英收好詔書,朱和昶忽然道。

  她抬起頭。

  朱和昶一攤手,「衛所改制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可能一蹴而就,也許要十年,甚至更久……霍督師領兵征戰多年,只有他出面,才能震住那幫老兵,衛所改制離不了他。朕還有很多要仰仗他的地方,你當公主,霍督師就是朕的妹夫。」

  他嘿嘿一笑。

  「大舅子支使妹夫,天經地義,朕真是太聰明了!」

  開玩笑的口吻,怎麼聽怎麼不正經。

  傅雲英卻從這幾句玩笑話中聽出他的深意。

  不是試探,也不是警告。

  只有坦誠和期冀。

  他登基時,時局不穩,內憂外患。

  如今外寇已除,國朝一片欣欣向榮,內閣大臣無意爭鬥,是時候騰出手來解決制度上的隱憂了。

  完善內閣,改革科舉之弊,繼續整頓賦役、改革軍隊團營、鼓勵江南貿易經濟……

  他們不奢求盛世,但必將留給後世一個太平安穩。

  君臣二人對視了片刻,相視一笑。

  ……

  朱和昶目送傅雲英退出去。

  侍立的宮人躬身退下,作道士打扮的老楚王手執拂塵、一顛一顛走進暖閣,眯著眼睛打量兒子幾眼,「捨不得了?」

  朱和昶白他一眼,低頭批閱奏摺。

  老楚王訕笑著走到他身旁,沒話找話說,「為什麼非要英姐遙領呂宋總督的職位?」

  呂宋那麼遠,坐船都得走幾個月,傅雲英不會去呂宋的。

  朱和昶提筆寫下朱批,輕聲道,「以後我要是犯糊塗了,雲哥可以逃到呂宋去。」

  他和雲哥現在情同兄弟,但世事多變,萬一以後他聽信讒言了怎麼辦?

  雲哥手上有他親筆寫的免死敕書,可免死的敕書就和之前賜給功臣的免死鐵券一樣,不一定有用。

  又或者,他能一直信任雲哥,支持雲哥,但哪天突然出了什麼意外,他的兒子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兒子未必能容得下雲哥。

  到那時,這份呂宋總督的任職就能派上用場了。

  雲哥可以帶著家人躲到呂宋去,天高皇帝遠,朝廷不可能派人去呂宋為難她,真的派人去,也奈何不了她。

  聽他說出自己的考慮,老楚王心裡直泛酸,冷哼了一聲,酸溜溜地道:「你倒是真為她著想,那要是她和霍明錦以後的孩子不老實,怎麼辦?」

  朱和昶滿不在乎地一笑,瀟灑至極。

  「後人的事,我哪裡管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管不了那麼多。我會盡力幫太子鋪好路,以後如何,是他的事。」

  他把所有可能發生的變故都考慮在內了,預備了應對的法子。

  有生之年,他會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對得起朋友,對得起兒子,對得起天下百姓。

  當然,也對得起他自己。

  至於以後他和雲哥都不在了,他們的後人會不會有矛盾,那是後輩的事。

  他不操這個心。

  老楚王待了一待,不知道該誇兒子灑脫不羈呢,還是苦惱生了個心這麼大的傻兒子。

  ……

  傅雲英官復原職的消息很快傳遍整座京師。

  老百姓歡騰鼓舞,喜笑顏開。

  各地趕來的平民更是喜極而泣。

  書房適時推出《女欽差》的最後一冊,書中結局自然也是皆大歡喜。

  百姓們爭相購買小說,隨著傅雲英的突然入獄和最後的官復原職、江南士子針對此事舉行的數場論辯、戲班子輾轉各地的演出、坊市立起幾座鐫刻詩句的石碑,女欽差這個故事深入人心,婦孺皆知。

  雖然改變不了大局,但是至少現在百姓們心裡有了一個概念,那就是:女人也可以帶兵打仗,治理一方。

  三日後,朱和昶在西苑舉行射禮。

  文武百官頭戴紗帽,身著彩織華服,齊聚於西苑昭陽殿前的廣場上。

  旗幟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天高雲淡,日光和煦,淡金色光束傾灑在巍峨宏偉的殿宇上空。鴟吻淩厲,琉璃瓦折射出一道道刺目的耀眼光線。

  氣氛肅穆莊重。

  皇帝親臨,六部官員排班站定。

  禮官出列唱喏宣諭,百官下跪。

  朱和昶端坐於丹陛高臺上,示意眾人起身。

  百官起立拱手。

  傅雲英和楊玉娘站在一塊兒。

  兩人都穿御賜蟒服,和其他六部官員一樣參加射禮。

  儀式繁瑣,光祿寺官員一遍遍宣讀流程。

  楊玉娘朝傅雲英眨了眨眼睛,小聲道:「我騎射皆精,傅大人是個文官,可會射術?」

  傅雲英點了點頭。

  楊玉娘面露驚訝之狀,「你學過?誰教的?」

  傅雲英微微一笑,抬起眼簾,望向遠處。

  臺階下,霍明錦一身赤羅朝服,戴梁冠,站在第一排,位於武官之首,沉穩厚重,鋒芒內斂。

  似乎感覺到她的注視,他回頭,含笑看她一眼。

  隔著文武百官密密麻麻的腦袋,這一眼輕淡而溫和。

  楊玉娘性子爽朗,仍在小聲和傅雲英說話,「這樣挺好的,之前每次參加射禮,沒人搭理我,你在這兒,咱倆做個伴,給彼此壯膽。」

  她淡笑,「楊將軍能親上戰場殺敵,也需要壯膽?」

  楊玉娘低笑幾聲,「當然需要,我雖然會打仗,頭一次入朝覲見皇上的時候,也害怕的。」

  多了一個夥伴,她心裡很高興,雖然她們倆以前不認識,但以後可以互相扶持。

  兩人說著話,光祿寺官員走過來,提醒二人輪到她們了。

  二人深吸一口氣,跟著官員走到廣場前。

  風聲獵獵,廣場上空彌漫著一種古怪而又壓抑的氣氛。

  文武百官望著身穿蟒服的兩個女官昂頭挺胸,邁著平穩從容的步伐徐徐走到最中間,心思各異。

  無數道視線彙集在她們身上,有的是純粹的嫉妒,有的是厭惡,有的是敬佩,有的是欣賞,有的是茫然……

  傅雲英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她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到禮官標注好的地方。

  臺上,朱和昶含笑看著她們。

  台下,文武百官沉默靜立。

  傅雲英和楊玉娘分別拿起弓,彎弓搭箭,箭尖對準遠處的箭靶。

  鼓聲轟隆隆響起,似萬道雷霆炸響。

  內官手執五色旗,細聽鼓聲的節奏,抬起手臂,揮舞旗幟。

  隨著激蕩的鼓聲,傅雲英手中弓弦一鬆,一聲嗡鳴,箭矢劃破長空,氣貫長虹,激射而出。

  一旁的楊玉娘也放出一箭。

  幾聲銳響,兩支羽箭齊齊朝箭靶撲去。

  鼓聲停歇下來。

  內官小跑前去箭靶查看,然後直起身,朝著遠處的禮官揮舞手中旗幟。

  禮官高唱:「皆獲!」

  兩箭都射中了。

  廣場上安靜了片刻,鴉雀無聲。

  高臺上的朱和昶高興地站了起來,拍手道:「巾幗不讓鬚眉!」

  文武百官對望一眼,忙跟著附和,歡聲雷動。

  如雷的讚歎聲中,傅雲英和楊玉娘面色平靜,回到佇列裡站好。

  這才只是開始呢。

  她們站穩腳跟了,以後,她們會走得更遠,更好。

  ……

  射禮過後,朱和昶大宴群臣。

  席間他宣佈賜予傅雲英公主名號。

  王閣老等人沒有出言阻攔,本朝公主名號沒有什麼用處,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傅雲英乃民心所望,冊封她為公主,不僅可以平息前段時間引起的民亂,還能鞏固皇上在民間的威望。

  說到底,對皇上的好處更大。

  席間觥籌交錯,笑語喧嘩。

  朱和昶和幾位閣老帶頭給傅雲英敬酒,昔日和她交好的其他同僚慢慢也放下心中芥蒂,走過來和她交談。

  朝中官員都是辛辛苦苦才爬到如今位子的,腦子很清醒,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給他們帶來利益。從前有個女皇帝,現在不過是一個女巡撫而已。

  既然這麼幾年利益糾葛,已經和傅雲英綁在同一條船上,管她是男是女,接著和以前一樣相處就行了。

  這也是沒人強烈反對傅雲英官復原職的原因之一:他們利益一致。

  宴席上氣氛融洽。

  傅雲英親自為姚文達斟酒,「請老先生飲。」

  姚文達冷哼了一聲,不看她,似乎很嫌棄。

  她微笑著注視他,等他舉杯。

  姚文達眼皮顫動了兩下,臉猛地扭向一邊,表情僵硬。

  片刻後,他恨恨地歎口氣,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好了,我喝了,離我遠點!看到你就生氣。」

  傅雲英笑著退後。

  一旁的傅雲章笑而不語。

  正準備打趣自己的老師幾句,傅雲英走到他身邊,踮起腳看他的酒杯。

  他收起笑容。

  傅雲英斟了杯熱茶送到他手邊,道:「二哥,你別忘了,你不能吃酒。」

  白長樂那幫傳教士埋頭研究了很久,前幾天跑過來找她說能夠治癒傅雲章的舊疾,他改按他們的法子吃藥,最近氣色明顯比以前要紅潤一些。張道長看過白長樂他們的治療方式,很受啟發,表示要煉出更好的丹藥。兩幫人偷偷較勁,她樂見其成。

  傅雲章長長地歎口氣,把酒杯倒扣在桌面上,「曉得了。」

  仿佛和剛才的姚文達一樣有點嫌棄,嘴角卻微翹。

  傅雲英叮囑旁邊的內官看著,不讓別人灌他酒,才轉身走開。

  ……

  酒過三巡,教坊司歌舞助興,朱和昶和幾位閣老交談,殿外的年輕官員們開始鬧騰了。

  上一屆的探花郎蘇承裕被人按著灌酒,一張臉赤紅如血,周圍的人還在起哄。

  禮部周天祿走到傅雲英身邊,嘿嘿笑,指著蘇承裕,「他一直以美貌著稱,剛才禮部和吏部的人私下裡打賭,猜蘇承裕是男是女,等會兒答案就揭曉了。」

  傅雲英一時無語。

  周天祿仰頭喝了杯酒,看她一眼,長歎一口氣。

  「以後不會這麼喜歡你了。」他忽然抽抽鼻子,像個被負心漢辜負了的小娘子一樣哭哭啼啼,「我喜歡男人,你偏偏是個女子,哎,有緣無分呐!」

  傅雲英更無語了。

  忽然發覺有幾道視線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抬頭望過去。

  內殿高臺處,簾幕高卷,百花環繞,朱和昶和霍明錦凝望著她,低聲談笑。

  不知道兩人在說什麼,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盤旋,偶爾輕笑幾聲。

  ……

  直到晚霞漫天,亭臺樓閣、玉砌雕欄染上一層淡淡的胭脂色,宴席才散。

  眾人出宮,在宮門前道別,坐進各家來接的馬車歸家。

  傅雲英彎腰坐進車廂,馬車駛出很遠一段距離後,在巷子深處停了下來。

  車簾掀開,她望過去,對上一雙帶笑的眼睛。

  一如多年前,他故意攔住她的馬車,陪她走了一段路。

  她微笑,「相公。」

  霍明錦在宴席上被敬仰他的官員灌了不少酒,身上淡淡的酒氣,聽到這一句溫柔的相公,舒服得渾身哆嗦了一下。

  上了馬車,他仰躺在她膝上,抱著她嗅她身上的味道。

  「香的。」

  他輕笑道。

  馬車重新晃動起來。

  車簾外傳來市井裡熱鬧的人聲,暮色正濃,行人走在歸家的路上,步履匆忙,不管在外面有多疲累,家總是安穩舒適的。

  傅雲英低頭,雙手輕揉霍明錦的太陽穴。

  她輕聲和他閒話家常,「九哥他們要回來了。」

  傅雲啟之前去了廣東,夏天要和陳葵他們一起回京述職,傅四老爺他們在山東,到時候所有人一起回京。

  等見過他們,她就啟程去荊襄。

  霍明錦也會去,他要徹底蕩平大山裡的流寇。

  他們路上會經過河南,她這次要專門抽出幾天去看望母親和弟弟妹妹,不知道弟弟崩掉的牙齒長出來了沒有。

  想起宴席上霍明錦和朱和昶談笑風生的樣子,她好奇地問:「明錦哥,你剛才在宴席上和皇上說什麼?」

  霍明錦拉住她的一隻手,和她十指交握,「沒什麼,皇上怕我欺負你,要我好好照顧你。」

  朱和昶有點怕他,不敢直呼他為妹夫,但一口一個大舅子自居,非常自豪。

  傅雲英失笑,霍明錦怎麼會欺負她。

  「你一直體諒我,應該是我在欺負你。」

  霍明錦抓住她另一隻手,送到唇邊,輕輕咬一咬她的手指。

  「你可是公主呢,我是駙馬爺,駙馬爺就是給公主欺負的。」

  她輕笑,俯身親吻他的唇。

  不知道是不是都吃了酒的緣故,這個吻醉醺醺的。

  到了地方,馬車停了下來。

  喬嘉掀開車簾,眼角餘光瞥見交纏在一起的身影,身形一僵,趕緊把車簾給放下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霍明錦才掀開車簾下車,然後轉身扶傅雲英下來。

  這一次不是回傅宅,而是直接進他的宅子。

  門前高高的臺階,霞光打在光滑的石板上,光影浮動,流光璀璨。

  傅雲英拉住霍明錦的手。

  他低頭看她。

  她微笑,扣著他的手,十指交握,踏上臺階。

  「明錦哥,記不記得那年落雪,你和我一起在雪地裡走……你說我可以走慢一點,也可以走快一點,你會一直陪著我。」

  那時白雪滿肩滿頭,兩鬢斑白,他的目光堅定而溫和,握著她的手溫暖厚實。

  她好像看到幾十年後他們老去的樣子,相攜走完漫長一生,仍然互相喜歡,珍視對方。

  霍明錦自然記得那一晚,甚至還記得她抱住他時卷翹的濃睫是怎麼顫動的,她慢慢愛上他了。

  他輕輕嗯一聲。

  她抬起下巴,「我們一起走下去……哪一天走不動了,就一起攙著走。」

  霍明錦輕笑,「我比你老。」

  傅雲英莞爾,握緊他的手,「你走不動了,我可以背著你走。」

  以前是他照顧她居多,現在她公開自己的身份,再過不久,還會公開和他的婚事。

  事業要顧,小家也要顧。

  他們一起,並肩一步一步走,互相扶持,相濡以沫。

  金色的輝光罩在他們身上。

  他們相視一笑,手牽著手,肩披霞光,拾級而上。

  她會朝著更遠大的目標繼續走下去。

  而他,會一如既往地陪伴她。

  餘生,再也不分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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