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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自白》第3章
  第二章(一)

  近一年多來,我十分苦惱,那是收到奇形怪狀的玩具的孩子所感到的苦惱。那年我十三歲。

  這玩具一有機會就增加它的容積,暗示它可以根據不同的使用法而變成相當有趣的玩具。可是,什麼地方也沒有寫明使用法。玩具開始想同我玩的時候,我不由地無所措手足。有時,這種屈辱和焦躁越來越厲害,甚至讓我想要損壞這玩具。結果,我還是被這告知我甜蜜的秘密的玩具、這不順從的玩具所折服,只好無所作為地凝望著它那種放肆的樣子。

  於是,我更想虛心地傾聽玩具所嚮往的地方。我產生這種想法、仔細觀察的時候,發現這玩具早已具備一定的實實在在的嗜好,也可以說是秩序了。嗜好的系列,與我幼年時代的記憶聯繫在一起,諸如夏天的海邊所看到的裸體青年、在神宮外苑的游泳池畔所看到的游泳選手、同堂姐結婚的膚色淺黑的青年,還有許多冒險小說中的勇敢的主人公,接連不斷……迄今為止,我將這些系列,與其他的詩性系列都混雜在一起了。

  玩具也仍然是向著死亡、熱血和結實的肉體,抬起臉來了。我從學僕那裡悄悄借來了評書雜誌,看到卷首插圖上渾身是血的決鬥畫面、年輕武士切腹的畫面、士兵中彈後咬緊牙關一隻手揪住軍服胸口而鮮血順手滴落下來的畫面,還有充其量是小結的不太肥胖而肌肉結實的力士的圖片……一看到這些東西,玩具就立即抬起好奇的臉來。如果說「好奇的」這個形容詞欠妥的話,那麼換個說法,叫「愛的」或叫「欲求的」也可以。

  懂得這些事情以後,我的快感漸漸有意識有計劃地活動起來,甚至發展到進行選擇,進行整理了。要是我覺得評書雜誌的卷首插圖的構圖不充分,我就用彩色鉛筆先把它臨摹下來,以此作為基礎,加以充分的修改。我摹畫的是捂住遭槍擊的胸膛、跪著的馬戲團青年,還有從鋼絲上墜落、頭蓋骨破裂、半邊臉泡在血泊裡的走鋼絲的演員等等。在學校期間,我總是擔心這些收藏在家中書櫃抽屜裡的凄慘的圖畫會被人發現,無法靜下心來聽課。出於玩具對它們的眷戀,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畫好的畫匆匆地撕碎扔掉。

  這樣,我那不順從的玩具,豈止第一個目的沒有達到,連第二個目的——所謂「惡習」的目的也沒有學會達到,就這樣不知度過了多少徒勞的時光。

  我周圍的環境發生了種種的變化。我們一家人離開了我出生的家,分別遷徙到某街兩幢彼此相距五十多米的房子。一幢是祖父母和我居住,一幢是父母和妹妹弟弟居住。分成兩個家庭。這時候,正是父親接受政府的命令出差歐洲各國後回國來了。不久,父母再度搬遷,雖然晚了些,父親終於下定決心,趁再度遷居的機會,把我領回自己的家裡。我經歷了一個被父親稱為「新派悲劇」的場面,即祖母和我別離的場面,然後就搬到父親的新居。這裡已經與原來的祖父母家相隔好幾個國營電車站和市營電車站之遙了。祖母日夜緊抱著我的照片抽泣。倘使我爽約,不按約定一週必須回祖母家留宿一次的話,祖母的病就會立即發作。十三歲的我竟有一個六十歲的深情的戀人。

  這期間,父親留下家人,隻身調往大阪工作。

  一天,我趁感冒沒有上學的好機會,把父親的外國禮品——好幾本畫冊拿到房間裡仔細地觀賞。尤其是看到了意大利各都市美術館導遊書上的希臘雕刻圖片,使我傾倒了。許多是裸體名畫。黑白圖片最合我的愛好。理由很簡單,大概這些圖片看起來是寫實的。

  我現在手裡拿著的這些畫冊,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的。吝嗇的父親生怕孩子們把這些畫冊弄髒,不願意讓我們接觸,將它們收藏在櫃櫥裡面。(一半是生怕我被名畫中的裸體女人所吸引吧。可他的估計是多麼錯誤啊!)然而,我有我的想法,我對這些名畫並沒有對評書雜誌的卷首插圖那樣大的期望。——我把畫冊剩下的少數幾頁中的一頁向左翻了過去,從一角上展現了一幀只能認為是為了我而在那裡期待著我的畫像。

  這是一幀收藏在熱那亞羅索官裡的雷尼所畫的《聖塞巴斯蒂安》。

  這幀畫像以提香式的憂鬱的森林和夕空的微暗的遠景作為背景,微微傾斜的黑樹幹就是聖塞巴斯蒂安的刑架。這個英俊青年被赤裸著身體捆綁在那黑樹幹上,讓他的雙手高高地交叉著,並將捆綁雙手的繩索系在樹上。此外看不見繩結。遮掩青年裸體的,只有一塊鬆弛地纏在腰身周圍的白粗布。

  連我也能夠判斷出那是一幀殉教圖。但是,文藝復興時期最後的唯美的折衷派畫家所描繪的這幅聖塞巴斯蒂安殉教圖,毋寧說洋溢著異教的氛圍。因為在這堪與安提諾烏斯媲美的肉體上,沒有其他聖者們身上通常所看到的那種布教的艱辛與老朽的痕跡,唯有青春、唯有閃光、唯有美、唯有逸樂。

  這白皙的無與倫比的裸體被置在薄暮的背景前,熠熠生輝。他身為近衛軍而習慣於拉弓揮劍的健壯的臂膀,是在那樣合理的角度被抬了起來,他被捆綁的手腕恰好交叉在他頭髮的正上方。他的臉,微向上仰。望著蒼穹榮光的眼睛,深沉而安詳地睜大著。無論是挺起的胸膛、緊縮的腹部,還是微微扭曲身子的腰部周圍,都飄逸出一種不是痛苦,而是音樂般的倦怠的逸樂的震顫聲。要不是箭頭深深射進他的左腋窩和右側腹的話,他這副模樣就像羅馬的運動健將,憑依在薄暮的庭院樹旁休息,以恢復疲勞的樣子。

  箭頭深深地扎進他的緊縮而結實的、四溢香氣的、青春的肉體裡,欲圖以無上的痛苦和歡悅的火焰,從內部燃燒他的肉體。但畫家沒有畫流血,也沒有像其他塞巴斯蒂安圖那樣畫無數的箭頭,只畫了兩支箭落在他那大理石般的肌膚上,宛如平靜而端麗的枝影投落在石階上一樣。

  卻說所有上述的判斷和觀察,都是在後來產生的。

  我看到那幀畫的一剎那,我整個存在被一種異教式的欣喜所震撼。我的血液在奔騰,我的器官在浮現出怒色。巨大的、行將脹裂的我的這一部分,前所未有地激烈地等待著我的使用,責怪我的無知,在憤怒地喘息。我的手不知不覺地開始了不能告訴任何人的動作。我感到有一種既陰暗又輝煌的東西,從我的內部迅猛地攻了上來。就在這一瞬間,這種東西伴隨著一陣令人暈眩的酩酊醉意迸發了出來。……

  ——過了片刻,我以慘不忍睹的心情,環視了一下自己所面對的書桌的周圍。窗外的楓樹把它的明亮的反映,擴展在我的墨水瓶、教科書、字典、畫冊圖片、筆記本上。白濁的飛沫,濺落在教科書的鎦金題字、墨水瓶邊角和字典一角上。這些飛沫,有混濁而倦怠的水滴,有像死魚眼似的微弱的光……我的手猛然的制止,畫冊才倖免於弄髒。

  這就是我的第一次ejaculatio,也是我的第一次很不高明的突發性的「惡習」。

  反映赫希菲爾德對倒錯者特別愛好的繪畫雕刻類,第一名就提《聖塞巴斯蒂安》,對我來說是饒有興味的偶然。這件事讓人很容易猜測到,在倒錯者,尤其是先天的倒錯者來說,倒錯的衝動和施虐狂的衝動,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是極其錯綜複雜,難以區分的。

  塞巴斯蒂安生於三世紀中葉,後任羅馬軍隊的近衛軍長官,三十多歲就結束了短暫的生涯,傳說是由於殉教而了結其生命的。他死於公元二八八年,是在戴克裡先帝治世時期。這個從勞苦人青雲直上的皇帝,採取獨特的溫和主義而為人所景仰。可是副帝馬克西米裡安厭惡基督教,他將遵照基督教的和平主義逃避兵役的非洲青年馬克西米裡安斯處以死刑。百人隊長馬塞拉斯的死刑,也是根據同樣的宗教式操持的。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聖塞巴斯蒂安的殉教得到了理解。

  近衛軍長官塞巴斯蒂安悄悄地皈依基督教,慰勞獄中的基督教徒,暴露出他迫使市長和其他人改變信仰的行動,最後被戴克裡先帝宣告了死刑。一個虔誠的寡婦來埋葬他那中了無數支箭後被棄置了的屍體,發現他的身體還溫乎乎的。她護理了他,結果他甦醒過來了。但是,他又立即反抗皇帝,宣揚各種冒瀆他們的諸神的語言,這回他遭亂棍打死了。

  這個傳說中的復甦的主題,不外是希望出現「奇跡」罷了。什麼樣的肉體在被無數亂箭射中的情況下可以甦醒過來呢?

  為了使人們更深入理解我那官能性的最大的歡悅是屬於怎樣一種性質的東西,我把很久以後撰寫的未完的散文詩,列舉如下:

  聖塞巴斯蒂安(《散文詩》)

  有一回,我透過教室的窗口,發現一棵在風中搖曳的不太高大的樹。望著望著,我心潮澎湃起來。這是一棵令人震驚的美麗的樹。它在草坪上構築起帶圓狀的端正的三角形,左右對稱地伸展著無數的枝椏,活像一具燭台,支撐著它的沉甸甸的綠。在綠之下,可以窺見紋絲不動的樹幹,恍如發暗的黑檀木台座。其造型完整而精緻,然而卻不失「自然」的天然優雅的氣氛。這棵樹本身彷彿就是它自己的創造者,保持明朗的沉默在挺立著。它的確又是一部作品。而且大概是一部音樂作品。是德國樂師為創作室內樂而創作的作品。這宗教式寧靜的逸樂,也可稱為聖樂,它聽起來充滿莊嚴肅穆和眷戀之情,就像葛絲壁掛的圖案一樣。

  因此,樹形和音樂的類似,對我來說具有某種意義,這兩者結合,變成更加強烈而深沉的東西襲擊我的時候,這種難以言喻的奇妙的感動,至少不是抒情的,而是類似宗教與音樂之間的聯繫中所看到的那種昏暗的令人陶醉的東西。即使如此,也不足為奇。「不正是這棵樹嗎?」——我突然暗自問道。

  「年輕的聖者被反剪雙手捆綁在樹幹上,大量神聖的鮮血像雨後樹上的雨滴,滴落在樹幹上。他在粗暴地摩擦折騰在臨終的痛苦中熊熊燃燒的年輕肉體(這大概是地面上所有快樂和苦惱的最後的證跡)都不正是在這棵羅馬的樹旁嗎?」

  據殉教史記載的傳說,那位戴克裡先帝登基後數年間,夢見猶如無法阻攔鳥的飛翔的無縫的權力時,年輕的近衛軍長官,兼備令人想起昔日曾經受哈德良皇帝寵愛而聞名遐邇的東方奴隸的優美軀體和大海一般無情的叛逆者的眼神,因為侍奉遭嚴禁之神而被問罪,遭到了逮捕。他英俊而傲慢。他的頭盔上插著一朵鎮上的姑娘每天早晨送來的潔白的百合花。在劇烈的操練之後休息時,這百合花沿著他那濃密的頭髮的流向,優雅地低垂著,這種情景,就好像白天鵝的頸。

  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出生,從什麼地方來。但人們都有預感。他們預感到這個擁有奴隸的軀體和王子的模樣的年輕人,是作為已故者而來到這裡的。預感到這個恩底彌昂就是牧羊人。預感到他是被選來到這個比任何牧場都更綠韻悠悠的牧場上的牧人。

  還有好幾個姑娘確信,他是從海裡來的。因為在他的胸膛上,可以聽見海濤聲。因為在他的眼睛裡,有生於海邊又不得不離開海邊的人的瞳眸深處浮現出來的、大海賦予的神秘而又永不消失的水平線。還因為他的嘆氣像仲夏的海風那樣熱,帶有似被海浪沖上岸的海草氣味。

  塞巴斯蒂安——年輕的近衛軍長官——所顯示的美,難道不是被殺害的美嗎?感官由沾著羅馬熱血的美味肌肉和震動筋骨的美酒香醇培育起來的、健壯的婦女們,不是早已察覺到他自身尚未知曉的可咒的命運才愛他的嗎?她們窺見他的白皙的肌肉的內側,熱血在等待著不久肌肉被撕裂時從縫隙裡迸發出來,比平常的熱血更加洶湧地迅速地向四處流淌。她們怎麼可能聽不見這種熱血的強烈希望呢!

  他並非薄命。絕非薄命。他本是最傲慢最可咒的人。也可以說是個顯赫的人。

  譬如,就是在甜美的接吻之際,他的眉宇間不知多少回掠過了生活中的死苦。

  他本人也隱約地預感到,他的前途等待著他的,就只是殉教了。將他從凡俗中分隔開來的,正是這種悲慘命運的象徵。

  ——卻說,那天早晨,塞巴斯蒂安在繁忙的軍務追迫下,黎明時分就起床了。他在拂曉做了一個夢——夢見不吉祥的喜鵲群聚在他的胸脯上,搏動的翅膀蓋住了他的嘴——這個夢還留在枕邊久久不離去。他每天晚上都臥身的粗簡的被窩,每天晚上都誘使他做海的夢,散髮出一股被沖上岸邊的海草的芬芳。他站在窗邊,一邊穿怪討厭的吱吱嘎嘎作響的鎧甲,一邊眺望遠方圍繞著神殿的森林上空的北斗星座沉落的景象。他眺望這異端的壯麗的神殿時,眉宇間浮現出與他最相稱的、近乎痛苦的輕蔑表情。他呼了唯一神的名字,低聲念了兩三句令人畏懼的聖句。於是,這個細微聲竟以數萬倍的音量回響。一陣響徹四方的呻吟聲,確實從神殿的方向,從一排排把星空隔開的圓柱周圍,莊嚴地傳了過來。那是震撼星空,彷彿是某種異樣的堆積物崩塌下來的聲音。他微笑了。然後,垂下視線,看了看一群姑娘。這些姑娘一個個像平時一樣,為了做早禱告,在黎明的昏暗中手舉尚在睡眠中的百合花,悄悄地向他的所在走上來……

  這是中學二年級的嚴冬時節。不論是穿長褲,還是彼此直呼姓名的習慣(小學時代,老師命令我們彼此稱呼時必須在對方姓名後面加上個「君」字。就是在盛夏,也不許穿露出膝蓋的短襪子。我們終於穿上長褲,這最初的喜悅乃出於我們不必再用窄小的吊襪帶箍緊雙腿了),不論是作弄老師的好風氣,還是在飲茶室的互相請客,繞學校樹林奔跑的叢林遊戲,還是在宿捨生活,我們都習慣了。對我來說,唯有宿捨生活還是未知。因為凡事慎重的雙親,以我病弱為由,請求校方准予我不用過中學一二年級的強制性的寄宿生活。最大的理由可以歸結到一點上,那就是擔心我寄宿會學壞。

  走讀的學生寥寥無幾。二年級的最後一個學期,有一人新加入了這個人數甚少的行列。他就是近江。近江因為行為粗暴,被從宿舍攆了出來。我一向對他並不怎麼注意,在用這種驅逐的形式在他身上打上所謂「不良性」的明顯烙印之後,我就難以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一個心地善良的胖夥伴喘著粗氣,臉上露出酒窩,跑到我這兒來。這種時候,他肯定是掌握了秘密的消息。

  「我有好消息吶!」

  我離開了暖氣旁。

  我和這位心地善良的夥伴走到廊道,憑倚在可以俯視吹著疾風的射箭場的窗邊上。這裡一般都是我們密談的地方。

  「近江……」夥伴難以啟齒,漲紅著臉。這少年上小學五年級時,大夥一談起那件事,他就馬上否認,加以辯解說:「這種事絕對是假的。因為我全都知道。」還有,聽說一個夥伴的父親患中風病,他忠告我說中風是一種傳染病,最好還是不要接近那個夥伴。

  「近江怎麼啦?」——在家裡我依然使用女性的語言,可是一到學校,我就使用起夠得上是粗糙的語言來了。

  「真的,近江這傢伙是‘過來人’吶。」

  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曾經留級兩三次,骨骼出眾,臉龐的輪廓也出眾,洋溢著一種特權的青春氣息。他無故輕蔑的天性是高雅的。在他看來,沒有任何一件事是不值得輕蔑的。優秀生因為是優秀生,教師因為是教師,警察因為是警察,大學生因為是大學生,公司職員因為是公司職員,遭他用輕蔑的眼光來評定和嘲笑也是無可奈何的。

  「啊?!」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聯想起近江修整軍事教練的手槍時,顯示了靈巧的本領。回想起作為小隊長的他那俊俏的英姿,只有他受到教練和體操老師的破格愛護和優待。

  「因此……所以……」——夥伴流露出只有中學生才會意的嘻嘻嘻的淫蕩的竊笑。「那傢伙的那個,據說很大哩。下回玩‘低級遊戲’你摸摸就知道了。」

  ——所謂「低級遊戲」,是在這所學校中學一二年級時一定會擴散的傳統遊戲,真的遊戲似的。其實,與其說是遊戲,毋寧說近似一種病態。大白天,在眾目睽睽下做這種遊戲:一人呆立著,另一人迅速從旁向他靠近,趁其不備,把手伸過去。巧妙地抓住之後,勝利者就逃到遠處,然後開始起哄。

  「好大哩。A的傢伙,好大哩。」

  這種遊戲,會引起某種衝動,受害者就會將夾在腋下的教科書或別的什麼扔掉,用雙手保護受襲擊的地方。他們的取樂,僅僅是為了看到受害者的一副滑稽的狼狽相。不過,嚴格地說,他們會通過歡笑,當場獲得一種解放感,發現自己的羞恥、受害者臉頰緋紅所體現的共通的羞恥,再從更高的歡笑中,對嘲弄感到一種滿足。

  受害者不約而同地喊道:

  「啊!B這小子真低級。」

  於是,四周的拉拉隊附和著說:

  「啊!B這小子真低級。」

  ——近江擅長玩這種遊戲。他攻擊迅速,大體都能成功。就像是誰都在默默地等待著他的進攻一樣。實際上,他也屢屢遭到受害者的復仇。可誰的報仇都未能奏效。他走路時始終把手插在褲兜裡。遭到伏兵襲擊,就會突然同時用插在褲兜裡的手和另一隻手築起雙重的盔甲。

  那夥伴的這番話,在我的心底裡培育起某種似乎帶毒的雜草般的意念。迄今我和其他夥伴一樣,是以極其天真的心情,加入這種低級遊戲的。那夥伴的話,使我本人無意識地把向來嚴格地加以辨別的那種「惡習」——我獨自的生活——同這種遊戲——我的共同生活——放置在難以避免的關聯上。其他天真無邪的夥伴無法理解他的「你摸摸看」這句話的特別意義,不由分說地遽然往我的內心裝填,讓我理解了。

  打那以後,我就不參加那種「低級遊戲」了。我害怕我襲擊近江的那一瞬間,更害怕近江可能襲擊我的那一瞬間。我看出遊戲將突然發生的時候(事實上,這種遊戲之突然發生,就像暴動或叛亂在漫不經心的一剎那發生一樣)就避開大夥,只是從遠處定睛望著近江的身影。

  ……儘管如此,在我意識到之前,近江的影響就已經開始侵犯我們了。

  譬如,以襪子來說吧。當時軍隊式的教育已經侵蝕了我的學校,又重提馳名於世的江木將軍的「樸實剛健」的遺訓,禁止圍漂亮的圍巾和穿漂亮的襪子。規定不許圍圍巾,只許穿白襯衫,黑襪子,至少是純一色的。但是,唯獨近江一人從來就是圍白綢圍巾,穿漂亮的花紋襪子。

  這種禁令的第一個叛逆者,是個有一套奇異花招的人,他能把他的惡換個美名叫做叛逆。少年們對叛逆這種美學是多不熟悉啊。

  然而,他卻親自把它看透了。在相好的教練老師的面前——這個鄉巴佬下士官簡直像是近江的部下——他故意慢條斯理地將白綢圍巾圍在脖頸上,並模仿拿破崙左右敞開帶金扣的大衣衣領,讓這位教練老師看。

  然而,在任何情況下,群愚的叛逆都只不過是小氣的模仿罷了。要是可能,那就只想避免其危險的結果,而體味叛逆的美味,我們從近江的叛逆中,僅僅剽竊了漂亮的襪子。我也不例外。

  早晨,到了學校,上課前的教室裡鬧哄哄的,我們沒有坐在椅子上而坐在書桌上閒聊開了。要是有人把漂亮的襪子換成新花樣穿來學校,他就會雅致地抓起褲線,坐在書桌上。這時,大夥目力非常敏銳,馬上對它報以讚嘆聲。

  「啊!多麼刺眼的襪子啊!」

  ——我們不知道贊詞中有什麼詞比「刺眼」這個詞更好的了。但是,這麼一說,無論是說者還是被說者,腦子裡都浮現出近江只有在整隊時才會流露出來的傲慢的眼神。

  雪過天晴的一個早晨,我早早就來到學校。因為頭天夥伴們來電話說:明兒早晨咱們玩打雪仗吧。我的性格是,只要有什麼期待於翌日,頭天晚上就難以成眠。所以,第二天一早,不問時間,醒來就到學校去了。

  積雪厚得足以埋沒鞋子,太陽剛露臉而未全露臉之際,因為雪的關係,景色並不美,而且顯得有些凄涼。看起來雪就好似裹著街景傷口的髒繃帶。街的美,不外乎是傷口的美。

  快到學校前的車站,我透過還空盪蕩的國營電車的車窗,看見工廠街對面太陽冉冉上升的景致。風景充滿了喜色。不祥地聳立著的煙囪群,還有那單調的石板屋頂的昏暗的起伏,瑟縮在旭日照耀下的雪的假面具那尖銳笑聲的背後。這雪景的假面劇,每每導演出革命性或暴動性的悲劇事件。不知怎的,在雪的反映下,行人的蒼白臉色讓人感到活像個肩挑重擔的人。

  在學校前的車站下車時,我聽見了來自車站旁邊的運輸公司辦公室屋頂上的融雪滴落聲。不由使人感到恍如光落下來似的。接著,接連不斷地揚起一陣陣叫喊聲,卻原來是光投身墜死在被鞋子帶著的泥巴亂抹過的水泥地面的假泥濘上。一束光,錯誤地投在我的脖頸上……

  校門內還沒有人走過的足跡。物品寄存室還上了鎖。

  我打開一樓二年級教室的窗戶,眺望森林的雪。有一條小徑從學校後門穿過森林的山坡向這所校舍伸展過來。印在雪地上的足跡沿著小徑,一直延伸到窗下。足跡在窗際又折回去,到了左方傾斜處可以望及科學教室樓的後面就消失了。

  已經有人來過了。毫無疑問,此人是從後門登上來的。他從窗口窺視了教室,看見沒人來,就獨自一個向科學教室後面走去了。走讀生基本上不從後門進校的。近江是少數從後門進校的人當中的一個。傳說他是從女人的家裡來的。可是,平時非快到整隊的時候,他是不露臉的啊。如果不是他,還可能是誰呢?看看這大腳印,只能認定是他了。

  我從窗口探出身去,凝眸望瞭望那鞋印處的勃勃生機的黑土顏色。令人感到這足跡堅定而充滿力量。一股無可名狀的力量把我吸引到那鞋印上。我甚至想把身體顛倒過來,落在地上,把臉面埋在那鞋印裡。我的遲鈍的運動神經照例利於我的保身,於是我將書包放在桌上,爾後慢吞吞地爬到窗框邊。制服胸前的暗扣壓在石造的窗框上,同我那虛弱的肋骨相摩擦,給那裡帶來了一種悲哀與甜美交雜的疼痛。我越過窗戶跳到雪地上的時候,這種輕微的痛楚,使我內心感到愉快而又緊張,使我泛起震顫的危險的情緒。我將自己的防雨套鞋輕輕地貼在那鞋印上。

  鞋印顯得很大,幾乎和我的套鞋同樣大。我忘了,這足跡的主人也可能穿著當時我們之間流行的防雨套鞋呢。如此看來,這個足跡可能不是近江的——儘管追尋黑色的鞋印也許會背叛我當前的期待,然而不知為什麼,連這種不安的期待也吸引了我。在這種情況下,近江只不過是我的期待的一部分。說不定是針對比我先來、並在雪地上留下腳印的人所進行的一種被侵犯的未知的復仇,這種復仇的憧憬把我抓住了。

  我氣喘吁吁地跟蹤過去。

  我順著鞋印走下去,彷彿踩在庭院的踏腳石上,有的地方是黝黑而光潤的土地,有的地方是枯萎的草坪,有的地方是骯髒的硬雪,有的地方是石板地,不知什麼時候我發現了我自己的邁步法,竟變得同近江的闊步走法一模一樣。

  我走過科學教室後面的背陰處,便來到了寬闊的體育場前面的高台上。三百米的橢圓形跑道和許多繞跑道起伏的場地,都毫無區別地被熠熠生輝的雪所包圍。運動場的一個角落上,拔地屹立著的兩棵緊挨著的巨櫸樹,伸展著它們那朝陽映照下的長長的影子,給雪景增添了某種意義,似乎是某種偉大的非侵犯不可的明朗的謬誤的意義。巨樹以塑料般的精緻,高聳在冬日的藍天、地面的雪的反光和在側面的朝陽之間。金沙般的雪花,偶爾從枯萎的樹梢和樹幹的分叉落了下來。並排在體育場那邊的一棟棟少年學生宿舍,以及與之相連的雜木林,一動也不動地還在沉睡中,寂靜得甚至連微弱的聲音也會激起遼闊的回響。

  面對這派展現在眼前的令人目眩的景象,我瞬間彷彿什麼也沒有看見。可以說,雪景原來是一片新鮮的廢墟。只有在古代的廢墟上才可能有的無邊無際的光和輝煌,如今降臨在這虛假的喪失之上。這樣,在廢墟一隅的約莫五米寬的跑道的積雪上,描畫著巨大的文字。最近處的一個大圈,原來是個O字。對面的是個M字,再遠處有人正在畫一個橫寫的又長又大的I字。

  原來是近江。我跟蹤過來的足跡向O,從O再向M延伸過去,從M處我看到了近江的身影,他站在I字的一半處,脖頸上圍著潔白的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兜裡,不時低下頭來,在雪地上拖著他的防雨套鞋。他的影子,同運動場上的櫸樹的影子平行,旁若無人地任意在雪地上伸展著。

  我的臉上發燒,戴著手套把雪團成了雪球。

  我把雪球扔了過去。沒有擊中。但是,他寫完I字,無意中把視線移向我這邊來了。

  「喂!」

  儘管我擔心近江會露出不高興的反應,可我還是被一股莫名其妙的熱情所驅使,剛呼喚一聲,就從陡坡高處跑了下來。出乎意料,他竟用充滿力量的親切的聲音衝著我呼喚:

  「喂,小心別把字給踩囉。」

  誠然,今早他同往常判若兩人。回到家裡,他也絕對不做課外作業,把課本放在存物櫃裡就不管了,然後他雙手插在大衣兜裡上學去,到學校後靈巧地脫下了大衣,正好踩著鐘點加入整隊的隊尾,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唯有今朝一大早起,他不僅獨自一人消磨時光,而且還以他獨特的親切和粗魯的笑臉來迎接我——平日他總把我當小孩子看待,不理睬我——這是怎麼回事!我是多麼渴望看到他的這種笑容、這種勃勃有生氣的潔白牙齒啊!

  隨著靠近看清楚這張笑臉之後,我的心卻被閉鎖在難以自容的畏懼中,把方才呼喊「喂」時的那股子熱情全然忘卻了。因為理解阻礙了我。因為他的笑臉可能是為了掩飾「被理解」這個弱點,與其說是傷害了我,莫如說是損害了我所一直描畫的他的形象。

  看到他在雪地上畫著他的OMI的巨大名字的一剎那,連他的孤獨的每一個角落,我都已經半無意識地了解到了。諸如他這樣一大早就到學校來的動機,連他自己也未必能深刻了解的本質性的動機。——假使現在我的偶像就在我的眼前,精神屈服地辯解說「我是為了打雪仗才提早來的」,那麼我內心將會喪失遠比他所喪失的驕矜更重要的東西。我焦慮,覺得自己必須開腔了。

  「今天玩不成打雪仗啦!」我終於說話了。「我本以為雪會下得更大吶。」

  「嗯。」

  他露出了一副掃興的神情。他那壯實的臉頰的線條又變得僵硬起來,他對我的那種可憐的蔑視又復甦了。他的眼睛欲圖把我看作是小孩子,又放出了可憎的光芒。關於他在雪地上寫的文字,我什麼也沒有問。他內心的一部分對此表示感謝。而他欲圖抵抗這種感謝的痛苦,卻使我傾倒了。

  「哼,瞧你戴的手套,像小孩子的玩意兒嘛。」

  「大人也戴毛線手套呀。」

  「真可憐,你大概沒體會過戴皮手套的感覺吧……瞧!」

  他突然把被雪濡濕了的皮手套按在我的發燒的臉上。我把身子躲閃開了。我臉頰上燃燒起活脫脫的肉感,它像烙印似的殘留下來。我感到自己用非常清澈的目光在凝視著他。

  ——從這個時候起,我愛上了近江。

  如果允許我用這種粗俗的說法,那麼對我來說,這是有生以來的初戀。很明顯,這種戀愛是同肉體的慾望聯結在一起的。

  我渴望夏天,哪怕是初夏的到來。我以為這個季節會給我帶來看到他裸體的機會。我還抱有更深一層的隱蔽的慾望,那就是我盼望看到他的那個「大傢伙」。

  在我的記憶裡,兩種手套猶如電話串了線。這副皮手套同下述舉行儀式那天所戴的白手套,不知哪種是記憶的真實,哪種是記憶的虛假。也許皮手套更適合於他那粗野的容貌。或者也許正因為他的容貌粗野,白手套才更適合呢。

  雖說是粗野的容貌,但留下的印象也只不過是混雜在少年們之間的唯一一張司空見慣的年輕人的臉。他的骨骼粗壯,個頭卻比我們當中最高個的學生矮得多。只是,我們學校的制服很像海軍士官的軍服,非常威嚴,穿在尚未完全成人的少年身上,往往就很不合身。唯獨近江穿上自己這身制服,就洋溢著一種充實的重量感和肉感。理應不止我一個人用充滿忌妒和愛的目光,看著他那從深藍色嗶嘰制服上可以窺見的肩膀和胸脯的肌肉。

  他的臉上始終浮現出某種所謂陰暗的優越感。這多半是屬於愈受害就愈發燃燒起來的東西。留級、被逐……這些悲慘的命運,似乎可以認為是一種受挫折的意志的象徵。是什麼意志昵?我漠然地想象著,那無疑是一種由他的「惡」的靈魂所驅使的意志。而且,這種大陰謀肯定連他自己也還不十分明白。

  怎麼說呢?他的淺黑色圓臉頰隆起不遜的顴骨,形狀漂亮、肌肉厚實、不太高的鼻子下面,搭配著兩片令人感到愜意的線條流暢的嘴唇,和一個結實的下巴頦,從中可以感受到他渾身充溢的血液在流動。那裡只有一個野蠻的靈魂的衣裳。誰能從他那裡期望到他的「內面」呢?我們所期待他的,僅僅是我們對遙遠的過去所忘卻了的那個未知的完整的模型。

  有時他心血來潮,就會走過來偷看我所讀的、與我的年齡不相稱的深奧的書。我一般都是帶著曖昧的微笑,把書藏了起來。這並不是出於羞恥。而是因為我對諸如他對書籍之類感興趣、他讓人看出不高明、他會變得討厭自己的無意識的完整性等種種估計感到很痛苦。是因為對這個漁夫忘卻了愛奧尼亞的故鄉感到很痛苦。

  無論在課堂上或在運動場上,我總在盯視著他的身影,終於塑造出他的完美無缺的幻影。也許由於這個緣故,從記憶裡的他的形象是找不出任何一點缺陷來的。在這種小說的敘述中,人物的某些特徵、某些可愛的脾氣、某些使人物顯得栩栩如生的不可或缺的缺點,從記憶裡的近江身上是無法找出任何一點來的。另一方面,我卻可以從近江身上找出無數別的東西。那就是找出他身上存在著的無限的多樣性和微妙的神韻,諸如一般生命的完整性的定義,找出他的眉毛、他的額頭、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臉頰、他的顴骨、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脖頸、他的咽喉、他的血色、他的膚色、他的力量、他的胸腔、他的手,以及其他無數的東西。可以說,這一切我從他身上都找出來了。

  以這些東西作為基礎進行淘汰,終於形成了一種嗜好的體系。我之所以愛有理智的人,是由於他的緣故。我之所以不被戴眼鏡的同性所吸引,也是由於他的緣故。最後,我之所以開始愛上力量、充溢的血的印象、無知、粗野的手勢、粗豪的語言、絲毫未受理智腐蝕的肌肉所具備的野蠻的憂鬱,也同樣是由於他的緣故。

  ——可是,對我來說,這種可惡的嗜好,從一開始就已經在道理上包含著不可能。大概再沒有比肉體的衝動更有道理的東西了。透過理智的理解一開始出現,我的慾望就馬上衰頹。連被對方找出的僅有的理智,也會強迫我作出理性的價值判斷。在像愛這樣的相互作用上,對對方的要求,理應同時也是對自己的要求。因此希望對方無知的念頭,即使暫時也罷,也是要求我絕對的「對理性謀反」。而這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不論什麼時候,我都要警惕,不要跟未被理智侵犯過的肉體的所有者,即賭徒、船夫、士兵、漁夫等交談,並且只能以熱烈的冷淡,遠遠離開他們,仔細凝望他們。也許只有語言不通的熱帶未開墾地是適宜我居住的地方。如此看來,對未開墾地沸騰般激烈的夏天的憧憬,早在幼年時代就存在於我的心底了……

  卻說白手套的事。

  我的學校在舉行儀式的日子裡,按慣例上學要戴白手套。貝扣在手腕上閃爍著沉悶的光,戴上背面縫上三條冥想般的線的白手套,就會讓我浮想起這樣的印象:舉行儀式的禮堂的微暗,臨放學回家時發給的小盒鹽瀨點心,某日在途中驀地揚起歡快的哄鬧聲,像挫折般的晴朗的聚會日。

  這是冬天的節日,確切地說是紀元節。那天早晨,近江也是罕見地一大早就到學校來了。

  離整隊還有一段時間。把一年級同學從校舍旁的浪橋上趕走,是二年級同學的冷酷的樂趣。表面上,二年級同學分明是瞧不起浪橋這種小孩遊戲,可他們心中對這種遊戲還是留戀的。他們硬把一年級同學攆走,實際上也並非真想玩這種遊戲,只不過是半帶譏諷地佯裝著玩,逞逞威風罷了。一年級同學在遠處圍成一個圈,眺望著二年級同學帶點炫耀意識的粗暴比賽。這種遊戲是通過讓對方從適度搖蕩的浪橋上摔落下來,以決勝負。

  近江雙腳踩在浪橋的正中央,其架勢活像被窮追得走投無路的刺客,不斷警惕著新的敵人。同班同學無人能與之匹敵。已經有好幾個人跳上浪橋,都被他那敏捷的手砍倒,壓碎了朝陽照耀下的光閃閃的霜柱。每逢這個時候,近江像拳擊手那樣,握緊戴著白手套的雙手,舉到齊額的地方,格外招人喜歡。一年級的同學連被他攆走的事都拋諸腦後,為他喝起彩來了。

  我的視線緊追著他戴著白手套的手。它精悍而又奇妙地、準確地活動著。他的手猶如狼或什麼幼獸的爪,猶如箭翎不時劃破冬晨的空氣,劈在敵手的側腹。有時被打落下來的對手,腰部撞在霜柱上。近江在擊落對手的瞬間,欲圖恢復傾斜的身體的重心,這時偶爾也會在鋪著一層閃光薄霜的容易滑倒的浪橋上,顯出踉踉蹌蹌的樣子。但是,他那柔韌的腰力,再次讓他恢復那刺客般的架勢。

  浪橋無表情地左右搖蕩,呈現那有條不紊的波動。

  ……看著看著,忽然一股不安的情緒襲擊了我。這是一種使我不可解的坐臥不安的情緒。像是從浪橋的搖蕩而來的眩暈,其實又不是。可以說,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眩暈,也許是由於看到他的危險的一舉一動,害怕內心的平衡將被打破的不安吧。在這種眩暈中,還有兩種力量相爭。一種是自衛的力量,另一種則是更深邃的、更大的、企圖瓦解我內在平衡的力量。這後一種力量,是人往往無意識地委身於它的、微妙而又秘密的自殺的衝動。

  「什麼呀,都是膽小鬼!沒有人敢上來了吧?」

  近江在浪橋上,一邊輕輕地左右搖蕩著身體,一邊把戴著白手套的雙手插在腰間。在朝陽下,帽上的鍍金徽章閃爍著金光。我從沒看過他這樣的美。

  「我來!」

  我以愈發激動的心情,正確衡量自己脫口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在被慾望擊敗的瞬間,我總是這樣子的。我走到那裡,就站在那裡,這對於我,與其說是難以避免的行動,毋寧說是預期的行動。所以多年以後,我有時還是會把自己誤認作「有意志的人」。

  「算了,算了。你肯定要輸的!」

  我被嘲弄的歡聲所簇擁,從一頭向浪橋走去。剛要跨上浪橋,卻差點滑了一跤,又激起了大夥哄堂大笑。

  近江掛著一副滑稽的面孔迎接了我。他竭力做鬼臉,模仿滑稽的動作讓我看。還晃動戴著手套的手捉弄我。在我的眼裡,這手指就像向我刺過來的危險的武器的刀尖。

  我的白手套和他的白手套相互碰撞了好幾次。每次碰撞,我都被他的手掌的力量所推動,身體失去了平衡。莫非他打算盡情地捉弄我?我覺得了,他在有意調整力量,不讓我過早失敗。

  「啊,危險!你簡直太棒啦。我輸了,險些掉下去啦……瞧!」

  他又伸了伸舌頭,佯裝要掉下去的樣子。

  看到他這副滑稽的表情,他自身的美不知不覺地在遭到了破壞,這對我是難以忍受的痛苦。我被他步步逼近,把眼簾垂了下來。他鑽了這個空子,用右手劈了我一下。為避免整個掉落下去,我的右手條件反射地緊緊抓住他右手的手指。我攥住他那隻套著正合適的白手套的手指,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的手指了。

  這一剎那,我的視線和他的視線碰在一起了。的確是一剎那。滑稽的表情從他的臉上消失了,頓時露出了一種真率得有點蹊蹺的表情。一種既不是敵意,也不是憎恨的、純粹而激烈的東西把弓弦拉響了。也許是我過慮了。也許只是手指被攥住、身體失去平衡的瞬間,毋寧說是虛空的露骨的表情。但是,我因為兩人的手指間交織著的閃電般的力量而顫抖,同時,我直感近江從我凝望他的一瞬間的視線中領會了我愛他——僅僅愛上了他。

  兩人幾乎是同時從浪橋上掉落下來的。

  我被攙扶了起來。是近江把我攙扶起來的。他粗魯地拽起我的胳膊,一聲不響地替我撣掉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胳膊肘上和手套上都沾著帶霜的光閃閃的泥巴。

  我責怪似的仰望著他。因為他拉著我的胳膊邁步走了。

  我的學校從小學時代起,同班生都是一樣,肩並著肩,手輓著手,親密無間,這是理所當然的。那時候,整隊的哨子吹響了,大夥就是這樣急匆匆地向整隊的操場走去。近江和我一起摔倒的事,也不過是快將看膩的遊戲的結果罷了。連我和近江手輓著手走路,理應也不是什麼格外引人注目的景色。

  然而,我靠在他的胳膊上,一邊走一邊湧起無上的喜悅。也許是天生軟弱的緣故,我對所有的喜悅都摻雜著不祥的預感。而他的胳膊的壯實和緊迫的感覺,彷彿從我的胳膊傳遍我的全身。我是多麼想這樣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啊!

  然而,一來到整隊的操場,他不盡興地離開了我的胳膊,排在自己隊列的位置上。以後就不再回顧我一眼。儀式進行中,我不知多少遍回顧著自己的白手套上沾著的髒泥巴,又不知多少遍凝望著排在相隔四個人的隊列上的近江那白手套上沾著的髒泥巴,並對兩者作了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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