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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自白》第4章
  第二章(二)

  ——這種對近江的不知緣由的傾慕之心,我沒有進行有意識的批判,更何況是道德的批判。一旦企圖集中進行有意識的批判,我早就不在那裡了。假如有一種不具備持續和進行因素的戀愛的話,那麼我的情況正是屬於這一類。我窺視近江的眼光,總是「最初的一瞥」,也可以說是「混沌初開的一瞥」。無意識的操作幫助了我,欲圖在不斷的侵蝕作用下,保衛我十五歲的純潔。

  難道這就是戀愛嗎?乍看似乎保持著純粹的形式,後來經過多次反覆進行,這種戀愛也具備了它獨特的墮落與頹廢。這是比世間的愛的墮落更加邪惡的墮落。頹廢了的純潔,也是世上所有的頹廢中性質最惡劣的頹廢。

  然而,我對近江的單思,是我的人生第一次遇上的戀情,我真的像把天真無邪的肉慾隱藏在翅膀下的小鳥。讓我著迷的,不是獲得的慾望,而只是純粹的「誘惑」本身。

  至少在學校期間,尤其是在令人厭倦的課堂上,我無法將視線從他的側臉上移開。對於我這號不諳所謂愛是追求又是被追求的人來說,還能夠做出什麼更多的事情來呢。對我來說,所謂愛只不過是把一個小謎語問答,當作謎語相互交流罷了。我甚至連想象也不曾想象過我這種傾慕之心會得到什麼形式的報答。

  有一天,我患感冒並不嚴重,但請了假。恰巧這一天是升三年級的學生做第一次春季體格檢查,我直到翌日上學以前還沒有察覺。後來,體格檢查那天請了假的兩三個人去醫務室,我也跟著去了。

  在充滿陽光的房間裡,煤氣爐搖曳著若有若無的藍色火焰。彌漫著消毒藥水的氣味。體格檢查時少年們的裸體總是在那裡互相擁擠,散髮出一種特有的、像煮過的甜奶般的、粉紅色的氣味,而現在卻全然沒有了。我們三人儘管覺得冷颼颼的,還是默默地把襯衫脫了下來。

  一個與我一樣總是患感冒的瘦削少年,站立在磅秤上。看見他那長滿汗毛的白皙難看的脊背時,我的記憶突然復甦了。我記得我總是那樣強烈地希望看到近江的裸體。我竟愚蠢到這種程度,居然沒想到體格檢查是個絕好的機會。如今既然已經錯過良機,就只好漫無目標地等待時機了。

  我臉色刷白。因為我意識到我的裸體上那令人掃興的雞皮疙瘩,有一種類似寒冷的後悔。我眼神發呆,茫然地撫摸著留在自己那纖弱的胳膊上的凄慘的種過牛痘的痕跡。叫到我的名字了。看起來磅秤恰似絞刑架,行將宣布執行我的刑罰的時刻。

  「三十九點五公斤!」

  護士兵出身的助手向校醫作了這樣的報告。

  「三十九點五公斤。」校醫一邊登記在病歷上,一邊自言自語道,「至少也要四十公斤啊!」

  每次體格檢查,我都蒙受這種屈辱。今天我之所以多少有點放心,是因為我產生了這樣一種安心感,即近江沒有在旁觀我的屈辱。一瞬間,這種安心感甚至發展成喜悅……

  「好。下一個!」

  助手狠狠地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用討厭的、帶怒色的眼神回敬他。

  我的初戀將會以什麼形式告終呢?即使朦朦朧朧,我還是可以預見到的。也許這種預見的不安,就是我的快樂的核心。

  初夏的一天,可以說像是夏天做服裝樣板的一天,又像是夏天的舞台排練的一天。為保證真正的夏天到來的時候萬無遺漏,夏天的先驅只花一天來檢查人們的衣櫃。這檢查通過的標誌,就是人們盡量在這天穿上夏天的襯衫外出。

  儘管天氣如此炎熱,我還是患了感冒,並得了支氣管炎。為了在體操時間裡能「參觀」體操課(即不參加做體操,只在一旁觀看),我就與鬧肚子的同學一起去醫務室開了張必要的診斷書。

  回來的途中,我們兩人盡可能慢吞吞地向操場的建築物走去。只要說去醫務室,就可以成為名正言順的遲到的藉口。再說,我們也希望盡可能縮短只是觀看的、令人厭倦的體操時間。

  「真熱啊!」

  ——我脫下了制服的上衣。

  「行嗎,感冒了還脫上衣。這樣會讓你去做體操的啊。」

  我又連忙穿上了上衣。

  「我是鬧肚子,沒關係。」

  這個同學向我炫耀似的把上衣脫了下來。

  來到這裡,看見操場的墻釘上掛著夾克,甚至有人把襯衫也脫下掛在上面。我們組一共三十人,都聚在操場對面的單槓周圍。在陰暗的雨天裡,戶外的沙坑和草坪的單槓周圍,以操場作為背景,呈現一派恍如燃燒般的明亮。我自己身體虛弱,總是帶著一種自卑感,我慪氣,一邊咳嗽一邊朝單槓走去。

  其貌不揚的體操老師從我手中接過了診斷書,連瞧也不好好瞧一眼,就說:

  「來,做引體向上動作!近江,你來做個示範,讓大家看看。」

  ——我聽見同學們嘁嘁喳喳地呼喚著近江的名字。在體操的時間裡,他經常逃掉,不知在幹什麼,這會兒他卻慢條斯理地出現在搖曳著光閃閃的葉子的綠樹後面。

  我目睹這般情景,內心不由地激動起來。他把襯衫脫了下來,只剩下一件潔白的背心。他膚色的微黑,襯得背心的素白格外的潔淨。那是彷彿可以將芳香傳送到遠方的白。胸脯的分明輪廓和兩隻乳頭,就像石膏上的浮雕。

  「是做引體向上嗎?」

  他很有自信地帶著生硬的口吻詢問了老師一句。

  「唔,對。」

  於是,近江帶著一副體格健壯者往往表現出來的那種傲慢而懶散的模樣,慢騰騰地把手伸向沙地。他用下面的濕沙抹滿了手掌。爾後站起來,雙掌使勁互相摩擦了幾下,便把視線投在頭上的單槓上。他的目光閃現出一種瀆神者的決心,將瞬間投影在瞳眸裡的五月的雲朵和藍天,包藏在輕蔑的冰涼裡。他縱身一躍,兩隻很適合刺上錨形文身的胳膊,立即把他的軀體從單槓上垂吊下來。

  「嚄!」

  同學們的讚嘆聲深沉地飄蕩著。誰心中都明白,這並非對他力氣大的讚嘆。這是對青春、對生、對優越的讚嘆。他裸露的腋窩下所看到的豐饒的毛,使他們大吃一驚。它長得如此濃密,甚至令人感到似乎沒有必要。可以說,少年們大概都是第一次看到這樣茂密的夏季草叢似的腋毛。近江的深深凹陷的腋窩長滿了腋毛,連胸脯的兩側都是毛茸茸的,就宛如夏天的雜草把庭院全覆蓋住尚嫌不夠,還要繁生到石階上似的。這兩處的黑色草叢,在陽光的沐浴下,閃閃爍爍。顯出四周的皮膚意外的白,猶如白色的沙地,透著亮的。

  他的胳膊堅實隆起的肌肉,他的肩膀的肌肉,就像夏天的雲朵,腋窩下的草叢被籠罩在暗影中看不見了,胸脯高高挺起,同單槓互相摩擦,微妙地顫抖起來。他這樣反覆地做了好幾個引體向上的動作。

  生命力,唯有無益的大量的生命力才把少年們鎮服了。是生命中過度的感受、暴力性的、簡直只有為了生命本身才能說明的無目的感受、這種充沛的不愉快的冷漠,壓倒了他們。一個生命在近江本人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悄悄地潛入了他的肉體,占領了他,突破了他,從他那裡洋溢出來,企圖一有機會就凌駕於他。在這一點上,生命這種東西頗似疾病。他那被粗野的生命腐蝕了的肉體,只為了不怕傳染的瘋狂般的獻身,才被置於這個人世間。在害怕傳染的人的眼裡,他的肉體自然是作為一種責備映現出來的……少年們畏縮地向後退了。

  雖說我也一樣,但又有所不同。在我來說(這件事足以令我臉紅耳赤),我看到他那叢生的東西的瞬間,就erectio了。我擔心春秋穿的西褲會不會被看透。縱令沒有這種不安,這時占據我的心的,好歹不盡是無邪的歡快。我最想看的東西,可能就是這個吧。但是,看了它後的衝動,反而發掘出另一種意識不到的感情。

  那就是忌妒……

  我聽見近江的軀體撲通一聲落在沙地上的聲音,他彷彿完成了一件什麼崇高的作業。我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我自言道:我已經不愛近江了。

  這是忌妒。是我為此甚至放棄愛近江的一種強烈的忌妒。

  也許這件事包含著這樣的要求,即從這時候起,我心中萌生了自我的斯巴達式訓練法的要求(我寫這本書已經是這種要求的表現之一)。幼年時代的虛弱和受人溺愛,使我變成了一個不敢正面抬頭看人的孩子。從這時候起,我就信奉「必須強壯起來」的行為準則。在往返的電車上,我發現可以為此而展開訓練,就不加區別地直勾勾盯著乘客的臉。一般乘客被這樣一個虛弱而蒼白的少年盯視,並不感到害怕,只是厭煩,把臉背了過去。很少有人反目相視。對方一把臉背過去,我就覺得自己贏了。就這樣,我漸漸地敢於正面瞧別人的臉了……

  ——深信已放棄了愛的我,暫時忘卻了自己的愛。乍看這是一種愚鈍。愛的至高無上的明顯的象徵erectio,被我忘卻了。這是在長期的不自覺中發生的,我獨自一人的時候勃起所引起的這個「惡習」,也確實是長期不自覺地進行著。關於性,我已有一般的知識,但還是沒有為差別感所苦惱。

  儘管如此,我並非把自己失去常規的慾望,堅信為正常的東西、正統的東西,也並不誤認為同學誰都同我抱有一樣的慾望。令人吃驚的是,我簡直像不諳世故的少女,從狂讀浪漫式故事的著迷中,把所有嫻雅的夢都寄託在男女的愛戀和結婚上。我把對近江的愛戀,扔進了棄置的謎語垃圾裡,並不曾想去探究它的意義。現在我寫「愛」、寫「戀」,這一切並不是我當時就感受到了。可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種慾望同我的「人生」之間竟存在重大的牽連。

  儘管如此,直感在要求我的孤獨。這是以一種莫名的異樣不安——前面已經敘述過,幼年時代的我對將成長為大人感到極大的不安——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我的成長感,總是伴隨著異樣的敏銳的不安。我長得很快,每年都要把褲子放長,所以縫製褲子時要將褲腳折進去一長截。那時候無論在哪個家庭都是這樣做的,我在家裡的柱子上用鉛筆畫上了自己身高的標記。這種事,我總是當著家人的面,在家中的飯廳乾的。每長高一點,家人要麼逗弄我,要麼單純地高興。我強作笑臉。但是,我想象著我將變成大人的身高,這種想象不能不使我預感到某種可怕的危險。我對未來的漠然的不安,一方面提高了我脫離現實的夢想的能力,同時也驅使我逃脫那種夢想,奔向「惡習」。不安本身承認了這一點。

  「你一定會在二十歲以前死去!」

  同學們看到我的身體虛弱,就這樣逗我。

  「你說得太刻薄了。」

  我臉部抽搐,扯出苦笑,卻奇妙地從這個預言中領略到甜美的感傷的沉溺。

  「咱們打賭怎麼樣?」

  「那樣一來,我只能賭我活下去囉!」我回答說。「假如你賭我死的話。」

  「是啊,真可憐。你肯定會輸。」一個同學滿懷少年特有的殘酷反覆地說。

  並非我一人如此,同年級的同學也如此。不過,我們的腋窩下還沒有看到像近江長得那樣濃密的東西。僅有類似余茬發出新芽般的徵兆。所以,在這之前,我對這部分並沒有特別留意。把它變成我的固定觀念的,顯然就是近江的腋窩。

  洗澡的時候,我久久地站在鏡子的前面。鏡子簡慢地映照著我的裸體。我就像一隻堅信自己長大了也能變成天鵝的醜小鴨。這正好與那英雄式的童話的主題相反。我期待有朝一日我的肩膀會像近江的肩膀,我的胸脯也會像近江的胸脯,然而勉強找到眼前的鏡子映現的,我瘦削的肩膀不像近江,我單薄的胸脯一點也不像近江的,一種如履薄冰似的不安依然充滿我心中的每一個角落。與其說這是不安,不如說是一種自虐性的確信,是「我決不可能像近江」這樣一種神的啟示般的確信。

  元祿時期的浮世繪,常常把相愛的男女的容貌畫成驚人的酷似。希臘雕刻的美的普遍理想,也接近於男女相貌相似,內裡難道就沒有愛的一種秘密含義嗎?在愛的深處難道就沒有流動與對方相似得一模一樣的不可能的熱望嗎?難道不正是這種熱望在驅使人們從不可能的、相反的極端,企圖變成達到可能的導向悲劇的背離嗎?就是說,相愛的人既然不可能變成完全相似的人,毋寧說寧願努力做到相互之間毫不相似,就讓這種背離原封不動地有效運用在媚態上,也許其中就有這樣的心理,不是嗎?而可悲的是,相似在瞬間的幻影中終結了。因為縱令戀愛著的少女變得果敢、戀愛著的少年變得靦腆,他們也只能希望彼此相似,有朝一日超越彼此的存在,飛向彼方——早已沒有對象的彼方。

  我有一顆強烈的妒忌的心,甚至自己對自己說:我因此而放棄愛。同上述的秘密含義相對照,我仍然在愛。我愛上了自己的腋窩下,緩慢地、拘謹地、一點點地萌芽成長,漸漸發黑,以至達到「同近江相似的東西」……

  暑假終於來了。對我來說,這本是我所急切盼望的,卻不料竟是不可收拾的幕間休息。這本是我嚮往已久的,卻不料竟是一次令人心情很不舒暢的宴會。

  從我患輕微的小兒結核症時起,醫生就禁止我在強烈的紫外線下暴曬。禁止我在海邊直接曬太陽超過半個鐘頭。每次打破這禁令,我就立即得到發燒的報應。連學校的游泳練習,我也不能參加,至今我還不會游泳。結合後來在我的內部執拗地成長起來的、一有機會就震撼我的「海的蠱惑」來考慮,我不會游泳,似乎是一種暗示。

  儘管如此,那時候的我,尚未遇上大海的難以抗拒的誘惑。對我來說,夏季是完全不適宜的。然而不知為什麼憧憬卻莫名地唆使我設法無憂無慮地度過夏季。我便和母親和妹妹弟弟在A海岸度過了這個夏季。

  ……我忽然發現我自己孤身一個被遺棄在大岩石上。

  方才我和妹妹弟弟們沿海岸尋找岩石縫間閃爍的小魚,來到了這大岩石旁。年幼的妹妹弟弟們找不到理想的獵獲物,開始厭倦了。這時,女傭來接我們到母親所在海灘的陽傘下,可我板著面孔拒絕了,所以她留下我,只把妹妹弟弟們帶走。

  夏日下午的驕陽,不間斷地擊打著海面。整個海灣就是一個巨大的眩暈。遠處海面上,夏日的雲儼然一副雄偉、悲傷、預言者般的姿態,一半浸在海裡,默默地佇立著。雲的肌肉蒼白,恍如雪花石膏。

  除了乘坐從海灘來的兩三艘遊艇、小船和幾艘漁船,在遠方海面上徘徊似的晃動的人以外,再找不到其他人影了。精緻的沉默,凌駕於一切之上。海上的微風,掛著一幅像要宣告秘密的造作的面孔,把快活的昆蟲般的無形的振翅聲傳送到了我的耳邊。這一帶的海岸,由傾斜到海裡的平整而光滑的岩石組成,只看見兩三處像我坐著的這塊巨大岩石所呈現的這般險峻的姿態。

  海浪開始以不安的綠色波峰形狀,從遠方海面湧過來。突出海面的低矮岩石群,抵抗著海浪,激起高高的浪花恍如求救的白手,一邊卻把身子泡在深深的充溢感中,看上去也像是夢見掙脫束縛的浮游。然而浪峰立即把它棄置,以同樣的速度向海岸線滑了過來。一忽兒,一個什麼東西在這個綠色防箭袋中覺醒,站起來了。波浪隨之也湧了上來,把在海岸上傾瀉下來的巨大海斧斧刃的側面磨光,完全顯露在我們的眼前。這深藍色的斷頭台被打落下來,飛濺著白色的血花。於是,追趕著破碎浪頭的浪峰翻滾下來的瞬間,宛如人臨終前的痛苦的眸子裡所映現的至純的藍天,呈現出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蔚藍色——總算露出海面的被侵蝕的平滑的岩石群,受到波浪襲擊,轉瞬之間藏身於白色的浪花中。可是,餘波剛退,又現出了燦爛的景象。我從大岩石上看到了寄居蟹在令人目眩的景象中搖搖晃晃,還看到了螃蟹紋絲不動的情景。

  我的孤獨感旋即與回憶近江的心緒夾雜在一起了。情形是這樣的。我對於近江的生命充滿的孤獨、從生命對他的束縛中所產生的孤獨、對這些的嚮往,使我開始產生一種羡慕他的孤獨的願望。從表面上看,現在我的孤獨類似近江的孤獨,我希望用仿傚近江的做法,享受在海的橫溢面前的這種空虛的孤獨。我本應是一人扮演近江和我兩個角色。為此,哪怕些許,我也必須找出和他的共同點。這樣一來,近江本身或許只是無意識地擁有他的孤獨,而我卻代替他,意識到這種孤獨是充滿快樂的東西,可以行動,甚至達到這樣的空想境界,即我把望著近江所感受到的快感,不久就可能當作近江本身所感受到的快感。

  自從我對《聖塞巴斯蒂安》著迷以後,我無意中養成了一種毛病,在赤裸著身體的時候,雙手自然地交叉在頭上。自己的肉體軟弱無力,連塞巴斯蒂安那種艷麗的面影也沒有。但我也漫不經心地這樣做了。這樣一來我的視線移向了自己的腋窩。一股不可解的情慾湧了上來。

  ——隨著夏天的到來,我的腋窩雖然比不上近江的腋窩,但也已萌生了黑色的草叢。這就是我和近江的共同點。近江顯然存在於這種情慾中。儘管如此,不可否認,我的情慾還是衝著我本身的那部分。這時,使我的鼻孔打戰的潮風,和刺痛我裸露的肩膀和胸膛的強烈的夏日陽光,以及一望無際的闃無人影的情景簇擁而上,驅使我在藍天之下幹出了第一次「惡習」。我把自己的腋窩選為了對象。

  ……一股奇妙的悲傷使我渾身震顫。孤獨像太陽般燃燒著我。深藍的羊毛短褲,令人不快地沾在我的腹部上。我從大岩石上慢慢地走了下去,把腳泡在岸邊的海水裡。餘波沖刷著我的腳,看起來像是死了的白貝殼。海中鑲嵌著貝殼的石板路,在微波中盪漾,清晰可見。我跪在水中。就在這時候,破碎的波浪發出粗暴的叫聲,逼將過來,拍打在我的胸脯上。我任憑飛濺的浪花把我整個包圍起來。

  ——波浪退去,我的污濁也被蕩滌乾淨了。我無數的精子與退卻的海浪中無數的微生物、無數的海藻種子、無數的魚卵等諸多生命一起,被捲進翻捲著浪花的海裡,沖走了。

  秋天來了,新學期開始的時候,近江不在學校。我在布告板上看到張貼著開除近江學籍的處分通告。

  於是,我的同班同學猶如人民在僭稱帝王的人死後那樣,一個個都數落起他的壞事來,譬如他借走十元沒有歸還、他笑眯眯地搶走了進口鋼筆、被他勒住了脖頸,等等……似乎每個人都蒙受過他的禍害。唯有我與眾不同,關於他的作惡我一無所知,妒忌使我瘋狂起來。我的絕望,由於開除他的學籍沒有確切的理由,稍許獲得某種慰藉。哪個學校都有消息靈通的學生,連這類學生也無法從近江身上找到萬人確信無疑的被開除的理由。老師也只是一邊嗤笑一邊說:「他幹了壞事。」

  只有我,對於他所幹的壞事有一種神秘的確信。他本人一定是參與籌劃了某項連他自己都不十分清楚的龐大的陰謀。他那「邪惡」的靈魂所激發的意欲,正是他生存的意義,正是他的命運。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於是,這個「邪惡」的意義,在我的內部變形了。它所激發的龐大陰謀、擁有複雜組織的秘密結社、紋絲不亂的地下戰術等等,都必定是為了某種不被人所知的神。他是為這個神服務的,欲圖使人們改變宗教信仰而遭告密,被秘密殺害了。某個黃昏,他被赤裸著身子帶到山岡上的雜木林裡。他的雙手被高高地捆綁在樹上,第一支箭射穿他的側腹,第二支箭射穿他的腋窩。

  我的遐想在馳騁。這樣想來,他為了引體向上而抓住單槓的身姿,比其他任何東西都更加宜於讓人聯想起聖塞巴斯蒂安。

  中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患了貧血症。臉色愈發蒼白,手也變成草色了。登上高台階之後,就得蹲下好大一會兒。因為一股白霧般的龍捲風向我的後腦勺襲來,鑿開了一個洞口,險些使我昏倒。

  家裡人把我送到醫院,醫生診斷為貧血症。這是一位熟悉的很有意思的醫生,家人問他什麼是貧血症時,他回答說:讓我查查簡明參考書再給你們說明吧。檢查完畢,我就待在醫生身邊。家人同醫生相對而坐,醫生朗讀的書頁,我可以望見,家人則看不見。

  「……哦,下面是說明病因。病因嘛,多半是鬧‘鉤蟲’的緣故。這孩子的病,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需要檢查一下大便。還有,‘萎黃病’嘛,很少見,而且多發於女性……」

  於是,醫生把這一段病因跳了過去,讀到後面的部分,只在嘴裡嘟噥了一陣子,然後把書合上了。可是,那段跳過去沒讀的病因,我卻看到了。那就是「自瀆」。我感到羞恥,心跳加速了。醫生早已看穿了。

  醫生給我開了注射砷劑的處方。用這種毒的造血作用,給我治療了一個月,就把我的病治愈了。

  但是,誰會知道我的貧血,完全是同血的欲求結成異常的相關關係呢?

  天生血液不足,培植了我夢想流血的衝動。這種衝動,又使我的身上喪失更多的血。這樣就愈發使我渴望血。這種令人憔悴的夢想生活,鍛煉並磨煉了我的想象力。當時我還不知道薩德的作品,但我以自己的方式,從《你往何處去》的古羅馬大圓形劇場的描寫中獲得的感銘中,建立起我的殺人劇場的構思。在那裡,年輕的羅馬力士,僅僅為了供人消遣而貢獻生命。死亡洋溢著熱血,而且必須追求儀式。對所有形式的死刑和刑具,我都很感興趣。對拷問工具和絞刑架,因為看不見血,我敬而遠之。對使用火藥的手槍和步槍等凶器,我也很不喜歡。我盡量選擇原始的野蠻的東西:箭、短刀和矛等。為了延長苦悶,應該是腹部受到襲擊。犧牲者必須竭力高呼,使人感到長久、悲傷、慘痛、無法形容的存在的孤獨。於是,我生命的喜悅便從深處燃燒起來,終於高聲呼喚,以響應這種竭力的高呼。難道這不就是原原本本的、古代人狩獵的喜悅嗎?

  希臘的士兵、阿拉伯的白人奴隸、未開化民族的王子、飯店開電梯的服務員、侍者、懶漢、軍官、馬戲團的年輕人等,都被我空想的凶器所殺戮。我就像那未開化民族的劫掠者,不懂得愛的方法,誤把我所愛的人殺掉。我同倒在地上還在抽動的他們的嘴唇接吻了。軌道一邊是固定的刑架,軌道另一邊是插著十幾把刀的偶人厚板沿軌道滑行過來的刑具,像是我受到某種啟示才發明的東西。在死刑的工廠裡,穿透人體的旋床始終在運轉,血汁加上甜味裝在瓶子裡出售。許多犧牲者被倒背著手捆綁在一起,送進這個中學生的頭腦裡的古羅馬圓形大劇場。

  刺激逐漸加強,達到了人類所能達到的被認為是最壞的一種空想。這空想的犧牲者還是我的同班同學、一個游泳技巧高超的體格健壯的少年。

  那是一處地下室。正在舉行秘密的宴會。白桌布上的典雅的燭台閃爍著燭光,碟子的左右排列著銀製的刀叉餐具。擺上一盆照例用來點綴的康乃馨。奇怪的是,餐桌中央留出一片顯得有點過大的空間。過一忽兒,一定會端上一個相當大的盤子來。

  「還沒好嗎?」

  席上一個人問我。他的臉昏暗,看不清楚。但語聲是老人的莊嚴的聲音。說起來,由於昏暗,與會者的臉都看不清。只見燭光下伸出的白色的手,在操作著銀光閃閃的刀叉。空氣中盪漾著竊竊的私語聲,像是不斷的小聲對話,又像是喃喃自語。除了偶爾響起椅子摩擦地面的吱吱聲以外,就別無其他格外明顯的聲音了。這是一個陰森森的宴會。

  「我想也該行了。」

  我這樣回答,大家卻報以黯然的沉默。看得出大家對我的回答有點不愉快的樣子。

  「我去看看就來。」

  我站起來,打開了廚房門。廚房的一個角落上有通向地面的石階。

  「還不行嗎?」我問廚師。

  「什麼。這就行。」

  廚師也不悅地回答了一句,他的視線依然耷拉著,似乎只顧切菜葉之類的東西。在兩鋪席那麼大的厚案板上,什麼東西也沒有。

  笑聲從石階上傳了下來。一看原來是另一個廚師攥住我的同班同學壯實的胳膊走了下來。少年身穿普通的長褲和深藍色的馬球衫,敞開了胸懷。

  「哦,原來是B呀!」我若無其事地招呼了一聲。

  他下了台階,雙手依然插在褲兜裡,向我惡作劇似的笑了笑。突然,廚師從後面冷不防地一個箭步跳了上來,勒住少年的脖頸。少年猛烈地反抗。

  「……這是柔道的招數……是柔道的招數啊!……那叫什麼來著?……對……勒脖子……不會真死……頂多昏過去……」

  我一邊想一邊望著這目不忍睹的鬥爭場面。在廚師的壯實的胳膊裡,少年猝然無力地垂下了脖頸。廚師若無其事地把他抱了起來,放在案板上。不久,另一個廚師走了過來,以事務性的動作,摘掉少年的手錶,脫掉少年的馬球衫和長褲,眼看著就剝得赤條精光。裸體的少年微張著嘴,仰面朝天倒下了。我對著他的嘴接了一個長吻。

  「讓他朝天還是伏地好呢?」廚師問我。

  「還是朝天好吧。」

  我想朝天可以看到他那盾牌般的琥珀色的胸膛,也就那樣回答道。另一個廚師從擱板上取下了一個正好與人等身的奇大的洋盤子。這是一個奇怪的盤子,兩側邊上各有五個小孔,共十個。

  「使勁!」

  兩個廚師讓昏厥過去的少年仰躺在盤子上。一個廚師興高采烈地吹起口哨,將細麻繩穿過盤子邊上的小孔,爾後把少年緊緊地捆綁起來。其麻利的動作顯示其熟練的程度。大生菜葉漂亮地擺在少年的裸體周圍。盤子裡還備有特大的鐵刀和叉子。

  「使勁!」

  兩個廚師把盤子扛了起來。我把餐廳的門扉打開了。

  帶著好意的沉默迎接了我。盤子被放在餐桌中央閃爍著白色燈光的空著的地方。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了大盤子旁邊的特大刀叉。

  「從哪兒下手?」

  無人回答。我感到許多張臉都探到盤子的周圍來了。

  「這兒比較好切吧。」

  我把叉子插入他的心臟。血如噴泉從正面噴在我的臉上。我用右手拿著的刀,開始慢慢地將他的胸肌肉切成薄片。

  我的貧血症治愈了,可我的惡習卻愈發嚴重。上幾何學課的時候,我對教師當中最年輕的幾何學老師A的臉百看不厭。據說他曾當過游泳教師,有一副被海上的陽光曬黑了的臉色和漁夫般的粗獷嗓音。由於是冬天,我將一隻手插進褲子裡,在筆記本上抄寫黑板上的字。漸漸地,我的視線離開了筆記本,無意識地追蹤A的身影。A用昂揚的聲音反覆講解幾何課的難題,時而走上講壇時而又走下講壇。

  官能的苦惱業已深入到我的住行坐臥之中。這位年輕的教師不知什麼時候竟變成夢幻的裸露的赫拉克勒斯呈現在我的眼前。他左手拿著黑板擦在揩黑板,伸出右手用粉筆書寫方程式。我從他的西服後背的褶皺中,看到了《拉弓的赫拉克勒斯》的肌肉的皺褶。我終於在上課時間犯了惡習。

  ——我茫然地垂下頭來。課休時間,我來到了運動場。我的——這也是單相思的、並且是蹲班生的——戀人走過來問道:

  「啊,你昨天到片倉家吊唁去了吧,情況怎麼樣?」

  片倉是個溫和的少年,患結核病死亡,前天舉行了葬禮。聽夥伴說,他的遺容一點也不像,如同惡魔,所以估計他已經燒成骨灰我才去吊唁的。

  「沒怎麼樣呀。他已經燒成骨灰了嘛。」我只能簡慢地回答了一句,忽然想起巴結他的口信來。「啊,另外片倉的母親再三囑咐我問候你,她說今後會感到寂寞,請你來玩吧。」

  「傻瓜!」——我的心被一股激烈然而卻是充滿溫存的力量所撞擊,為之一驚。我的戀人帶著少年的那種羞恥,滿臉緋紅了。我看見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似乎他把我當作同類,露出一種陌生的親切感。「傻瓜!」他又說了一句,「你也變壞了,笑得有些耐人尋味啊。」

  ——我一時摸不著頭腦。儘管我笑笑圓了場,可是還久久地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才明白過來。片倉的母親還年輕,是個美貌而裊娜的寡婦。

  從情緒上說,我感到比這件事更凄慘的,是我的理解太遲鈍,這未必是來自我的無知,而是來自他和我的關心所在的明顯的差異。我所感到的差距之顯而易見,當然是可以預見到的。然而,我卻如此為時已晚地發現,它令我感到震驚,這是多麼遺憾啊。我也未曾考慮過他對片倉母親的口信會引起什麼反應,只是無意識地將口信轉告他,自己覺得是為了討好他的緣故。這種幼稚本身的醜陋,這種小孩哭臉帶著風乾了的淚痕似的醜陋,使我感到絕望。我已經筋疲力盡,沒有就這個問題詢問「我為什麼不能照現在這樣下去呢?」這個問題已經被反問過上百萬遍了。我厭煩透了,最後就在純潔之下身敗名裂。我有了思想準備(這是多麼天真啊!),也許能夠從這種狀態中擺脫出來。我還不曉得我厭煩的東西明顯地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我確信我厭煩的東西是夢想而不是人生。

  我接受了從人生出發的催促。是從我的人生出發嗎?即使不是我的人生,我也要出發,我也必須向前邁出沉重的步伐,這樣的時期到來了。

  ***

  [20] 日本相撲力士等級分橫綱、大關、關脅和小結等四級。

  [21] Guido Reni(1575-1642),意大利畫家,新古典主義先驅。

  [22] Vecellio Tiziano(1490-1576),意大利畫家。追求古希臘的藝術理想,以寫實性和明快的色彩表現人性,表現女性的柔美和男性的雄健。

  [23] Antinous(約110-130),羅馬皇帝哈德良寵愛的孌童。他曾陪同哈德良周遊地中海,後溺死在埃及尼羅河。

  [24] 拉丁語,射精。

  [25] Magnus Hirschfeld(1868-1935),德國性科學家。

  [26] Endymion,希臘神話中的美男子。月亮女神塞勒涅與他相愛,為了保持他的不朽的青春,讓他永遠睡在卡里亞的拉特摩斯山的山洞裡,以便不受干擾地共享作伴的歡樂。

  [27] 佛語,四苦、八苦之一。

  [28] 近江的日語發音。

  [29] Ionia,位於小亞細亞沿岸。

  [30] 奈良古老的包子鋪。

  [31] 每年二月十一日,戰後改為建國紀念日。

  [32] 拉丁語,勃起。

  [33] 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國作家,專門寫色情作品,寫變態的性虐待行為;Sadism(性施虐狂)一詞,即由其名而來。主要作品有《美德的厄運》等。

  [34] Quo Vadis,波蘭作家顯克維奇(1846-1916)的代表作,一九〇五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小說通過一個羅馬青年貴族和一個信奉基督教的少女的曲折愛情故事,反映暴君尼祿對早期基督教徒的迫害,同時寫了尼祿焚燒羅馬和他的死亡。

  [35] Heracles,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以大力聞名。

  [36] 法國雕刻家布德爾(1861-1929)一九一〇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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