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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自白》第9章
  第四章

  出乎意料,我所害怕的日常生活怎麼也沒有開始的預兆。這是一種內亂,人們不考慮「明天」的程度比戰爭期間越來越甚了。

  出借大學制服的高班同學從部隊回來了,我把制服還給了他。於是我從回憶中,乃至從過去,短暫地陷入自由了似的錯覺裡。

  妹妹死了。我知道自己是個也會流淚的人而獲得某種輕浮的安心。園子和一個男子相親,訂了婚。我妹妹死後不久,園子就結婚了。我有一種可稱之為「如釋重負」的感覺吧。我自己歡欣雀躍,自負地認為不是她拋棄了我,而是我拋棄了她,這是當然的結果。

  我長年的惡癖總是要牽強附會地把宿命強加於我的一切,當作我自身的意志,或者理性的勝利,乃至達到一種近乎瘋狂的妄自尊大。在我稱之為理性的特質裡,有一種不道德的感覺、一種憑衝動的偶然把他放在王位上的假僭主的感覺。這個活像驢的僭主,甚至不能預知愚蠢的專制必然招致應有的復仇。

  我帶著曖昧的樂觀心情度過了接下來的一年的時光。泛泛地學習了法律、機械地走讀、機械地回家……我什麼也不去打聽,什麼也不想去傾聽。我學會像年輕僧侶長於世故的微笑。我沒有感覺到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亡。我彷彿全然忘卻了。那種天然的自然自殺——由於戰爭造成的死亡——的希望,已經完全破滅了。

  只有真正的痛苦漸漸而來。那簡直像肺結核,自己覺察到癥狀的時候,病情就已進入不易治愈的階段。

  一天,我站在書店的不斷上新刊的書架前,取下一本裝訂粗陋的翻譯本。是法國某作家饒舌的隨筆。隨意翻開一頁,一行字跳入我的眼簾。我按捺住不悅的不安情緒,把書合上,放回書架上。

  翌日早晨,我忽然想起這件事,上學途中,順路到了那家離大學正門不遠的書店,把昨日那本書買了下來。開始上民法課時,我悄悄地拿出那本書放在翻開的筆記本旁,尋找昨日看到的那一行字。那一行字給我帶來了比昨日更加明顯的不安。

  「……女子之所以擁有力量,只是取決於能夠懲罰其情人的不幸程度。」

  大學裡,我有個親密的夥伴。他是一家老字號點心鋪的兒子。乍看他像個平庸無奇的勤奮學生,可是他對人和人生所流露出的「蔑視」的感想,以及極其接近我的虛弱的體格,引起了我的共鳴。我出於自我保護和虛張聲勢,養成了採取同樣的犬儒派態度的習慣,他卻與此相反,似乎有著最安全的自信的根基。我在尋思:這種自信是從哪裡來的呢?不久,他看透我是童貞,以一種壓在我心頭上似的自嘲和優越感,坦白了他出入花街柳巷的事情。然後引誘我說:

  「假如你想去,給我掛個電話,我隨時都可以陪你去。」

  「唔。假如我想去的話……大概……快了。很快就會下決心了。」我答道。

  他難為情似的抽動著鼻子。彷彿在說明:他完全懂得我此刻的心理狀態,從我這裡反過來影響著他,使他回憶起他自己處在恰似我此刻的同樣狀態時的羞愧心情。我感到焦灼。這是一種習慣性的焦灼,它似乎想把映在他眼簾裡的我的狀態,與現實的我的狀態完全合一。

  所謂潔癖這個玩意兒,就是慾望所命令的一種任性的行為。我本來的慾望,是一種隱秘性的慾望,它甚至不容許存在這樣露骨的任性的行為。儘管如此,我的假想的慾望——也就是對女子的一種單純而抽象的好奇心——大概被賦予一種連任性的餘地都沒有的冷淡的自由。因為好奇心是沒有道德的。也許這就是人類可能擁有的最不道德的慾望。

  我開始了可憐的秘密練習。目不轉睛地凝望著裸婦的照片,檢驗自己的慾望。——這是十分明白的事,我的慾望不加可否,沒有反應。按慣例,惡習發作之際,我試圖讓自己首先適應沒有浮現任何幻影,其次是心中浮現女人最猥褻的姿態。有時,這彷彿是成功了。而這種成功裡包含著一種令人心碎似的掃興。

  我決定碰碰運氣。我給他掛了個電話,讓他星期日下午五點在一家咖啡店等候我。那是戰爭結束後第二個新年的元月中旬。

  「終於下決心了嗎?」——他在電話裡哈哈大笑。「好,就去。我一定陪你去。若是爽約,我可不饒你。」

  ——他的笑聲還在我的耳邊縈迴。我知道要對抗這種笑聲,只有我那誰也沒有察覺的痙攣的微笑。儘管如此,與其說我還抱著一線希望,不如說是迷信。這是危險的迷信。只有虛榮心才冒這種危險。而我則有一種常見的虛榮心,也就是不願意讓人認為都二十三歲了還保持著童貞。

  仔細想來,我下決心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我們彼此以探索對方的表情望瞭望對方,他也知道今天不論裝作一本正經還是哈哈大笑,都會顯得一樣的滑稽,他那曖昧的嘴角頻頻吐出了香煙的煙霧。他對這商店的點心之差說了兩三句無聊的話。我根本沒有好好聽。他這樣說道:

  「你也有思想準備吧。第一次把人帶到這種地方,要麼是一輩子的朋友,要麼就是一輩子的仇敵,二者必居其一啊。」

  「你別嚇唬人。正如你見到的,我膽子小。說什麼一輩子的仇敵,我可不是個相稱的角色。」

  「就你這種自知之明,我也深感佩服啊。」

  我故意採取強硬的態度。

  「這暫且不說吧。」他掛著一副司儀的表情,「咱們得找個地方喝它兩盅。不喝點酒的話,對第一次的人有點困難。」

  「不,我不想喝。」——我感到自己的臉頰一陣冰涼。「我去,可決不喝酒。這點膽量,我還是有的。」

  然後我們乘昏暗的市營電車,再倒昏暗的私營電車,經過陌生的車站、陌生的街道,來到了擠滿寒磣的簡易木板房的一角,看見紫色的、紅色的電燈把女人們的臉都照得像紙糊的東西。嫖客們踏著化了霜的濕漉漉的街道,發出了像是赤腳走路的聲音,無言地從我身邊擦過。我沒有任何慾望。只有不安在催促著我,簡直像催促著要點心的孩子一樣。

  「哪兒都行。我說去哪兒都行嘛。」

  喂,喂,阿哥。……我真想擺脫這種女人假惺惺的鬱悶的聲音。

  「那家的妓女可危險。知道嗎,那種容貌。還是這邊比較安全啊。」

  「管它什麼容貌,無關緊要嘛。」

  「既然如此,我要那個相對漂亮點的吧,日後可別埋怨喲。」

  ——我們一走過去,兩個女人像著了迷似的站了起來。這房子很矮,一站起來腦袋幾乎觸及天花板。她們露出金牙和牙齦笑了。其中一個帶東北口音的高個子女人把我誘騙到一間三鋪席寬的小房間裡。

  義務觀念促使我擁抱這個女人。我摟住她的肩膀剛要接吻,她就搖晃著厚實的肩膀笑了。

  「不行。會全沾上口紅的。要這樣喲。」

  她張開那滿口金牙的紅唇大嘴,伸出了像木棍似的有力的舌頭。我也模仿著伸出了舌頭。舌尖相觸了……一般人可能不懂,那種無感覺的東西類似強烈的痛苦。我感到強烈的痛苦,而且是感受不到的痛苦,令我渾身麻木。我把頭落在枕頭上。

  十分鐘後,確定是不可能了。羞恥使我的膝蓋發抖了。

  數日裡,我假定夥伴沒有察覺,委身於那個痊愈的自我墮落的感情中。就像為害怕不治之症而苦惱的人,在確定病名之後,反而領略到暫時的安心感。儘管如此,我深知這種安心只不過是暫時性的。而且我心中等待著無處可逃的更大的絕望,正因為絕望才有持久性的安心。我也企盼著無處可逃的更大的打擊,換句話說,企盼著無處可逃的更大的安心。

  此後一個月內,我在學校裡又同那個夥伴相會了好幾次。彼此都不觸及那件事。過了一個月,他帶著一位如同與我一樣親密的好色的夥伴來造訪。這小夥子平日總愛自我炫耀,大言不慚地說,他在十五分鐘之內就可以把女子弄到手。談話不久,話頭就落在該落的問題上。

  「我簡直受不了。自己都難以控制自己了。」——好色的學生直勾勾地望著我說。「假使我的夥伴中有人陽痿的話,我真羡慕哩。豈止羡慕,還尊敬他呢。」

  那夥伴看見我變了臉色,就轉換了話題。

  「你答應過要借一本馬塞爾·普魯斯特的書給我吧,有意思嗎?」

  「啊,很有意思哩。普魯斯特是個不道德的男人。他和男僕發生了關係。」

  「什麼,什麼叫不道德的男人?」

  我知道我之所以全力掙扎,是因為欲圖佯裝不懂,依靠這個小小的提問,獲得一點線索印證我的失態是不是被別人察覺了。

  「所謂不道德的男人就是不道德的男人唄。就是指男色家嘛。」

  「普魯斯特是這種人,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我感到我的聲音有些震顫。倘使我怒形於色,就等於給對方找到確實的證據。我非常害怕自己能忍受這種可恥的表面上的平靜。顯然,那夥伴已經嗅到了。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我覺得他是有意不瞧我的臉。

  夜間十一點,這個可詛咒的來客回去後,我悶居在房間裡,徹夜不眠。我抽泣不已。最後,總是血腥的幻想來安慰了我。我被比什麼都更接近更親密的殘忍、不講道理的幻想擊敗了。

  我需要安慰。雖然明知這是空洞的對話,只會留下掃興的餘味,我還是屢次出席老夥伴家的聚會。參加聚會的人,與大學的夥伴不同,都是好講究外表的,這樣我反而放心了。這裡有風趣而裝腔作勢的小姐、有女高音歌唱家、有初出茅廬的女鋼琴手、還有新婚不久的少奶奶。我們時而跳交際舞,時而喝少量的酒,時而又做些無聊的遊戲或者帶點性感的捉迷藏。時常玩個通宵達旦。

  到了黎明時分,我們經常是一邊跳舞一邊睡覺。為了消除睏倦,我們常常玩這樣一種遊戲,即在房間裡撒開幾張坐墊,以唱機突然停止為信號,圍成圓形的舞圈潰散了,一男一女成一組,坐在一張坐墊上,剩下最後一個搶不到座位的,就罰表演一個不為人所知的拿手節目。站著跳舞的人彼此糾纏在一起,搶著坐在坐墊上,便亂作一團。如此反覆好幾次後,女人也顧不得講究外表了。一個最標緻的小姐在相互糾纏的慌亂中跌個屁股蹲的當兒,裙子被捲到大腿上,她可能有點醉意,自己沒有發現,卻一味地大笑。她的大腿白皙,光潔可愛。

  我想,要是以前的我,轉瞬間也不會忘掉採用往常的演技,與其他青年一樣按照隱蔽自己的慾望的習慣,突然把視線從那裡移開。然而,打那天以後,我與以前的我不同了。我毫無羞恥心——也就是毫無那種天生的羞恥心——宛如望著某種物質那樣,我直勾勾地凝望著那雙白皙的大腿。由凝視而來的被收斂了的痛苦遽然降臨在我的身上。痛苦這樣告訴我:「你不是人。你的身體是無法與人交際的。你不是人,而是一種奇妙的悲哀的生物。」

  趕巧參加錄用文官考試的準備工作迫在眉睫,它使我盡可能地成為枯燥無味的學習的俘虜,我也就能夠自然地遠離了折磨我身心的事情。但是,這也只是開頭的一陣子而已。隨著來自那一夜的無力感蔓延到我的生活的每個角落,我連續好幾天心情鬱悶,什麼也不想做。我越發強烈地感到有必要證實一下自己的某種可能。不證實這一點,我彷彿就活不下去了。儘管如此,我無論在什麼地方也找不到天生的悖德的手段。在這個國度裡,哪怕一直以穩當的形式,也沒有機會使我的異常慾望得到滿足。

  春天來了,我外表平靜的背後隱藏著瘋狂的煩躁情緒。我感到季節本身對我似乎懷有敵意,似乎是一種夾雜著沙塵的暴風所顯示的敵意。汽車從我身邊疾馳而過的時候,我心中就會高聲嚴厲斥道:「為什麼不把我軋死?」

  我樂於對自己課以強制性的學習和強制性的生活方式。課休的時候,我到街上走走,好幾回我感到在我充血的眼睛裡閃露出可疑的目光。在社會上或別人的眼裡,我都是過著穩重的日子,然而我卻知道自己過著自甘墮落、放蕩、不知明天的生活,得了壞透的怠惰和腐蝕似的疲勞。不過,春天行將過去的一個下午,我乘上市營電車,冷不防地感到一陣凜冽的悸動襲擊著我,使我幾乎停止了呼吸。

  原來我透過站立的乘客的縫隙,望見了對面坐席上的園子的身影。她那稚氣的眉毛下方,鑲嵌著一雙直率而彬彬有禮的、無法形容的深沉而又柔美的眼睛。我差點要站起身來。良久,一名站立的乘客鬆開攥住吊環的手,向車廂出口走去。我可以從正面看見這女子的臉。她不是園子。

  我的心還在翻騰。倘使把這種悸動解釋成只是驚愕或虧心的悸動,這是很容易的。但是,這種解釋無法推翻剎那間的感動的純潔。我腦海裡驀地想起三月九日早晨在月台上發現園子時的那種感動。這次和那次是一模一樣的,它不是別的感動。連被蕩滌過似的悲傷也是相似的。

  這些細微的記憶,成為難以忘懷的東西,此後接連數日,它給我帶來了活生生的動搖。沒有這種道理,我沒有道理還愛著園子,我理應不能愛什么女子。這種反省反而成為一種激起的抵抗。儘管到昨日以前,在我來說,這種反省是忠實而順從的唯一的東西。

  這樣,回憶突然在我的內部恢復了權力,這種政變,採取了明顯的苦痛的形式。兩年前,我已經規規矩矩地整理好了的「細微」的回憶,簡直像成長後出現的私生子一般,在我眼前長成異常壯大的東西復甦了。它既不是我時常所虛構的「甜美」的樣子,也不是後來我作為整理的簡便辦法而加以使用的事務性狀態,連回憶的各個角落裡都貫穿著一種明了的、痛苦的情狀。如果說它是悔恨,那麼它就會幫助我發現許多前人經受得住的道路。然而,這種痛苦連悔恨也不是,而是一種異常明晰的、可以說像是被強迫從窗戶鳥瞰分割著街道的夏日驕陽照射般的痛苦。

  一個梅雨天的陰天下午,因事順便在平素不熟悉的麻布區街散步,有人從背後呼喚我的名字。是園子。我回頭髮現她,卻沒有像在電車上誤把別的女人看作是她時那般驚愕,這種偶然邂逅是極其自然的,我感到自己彷彿預知這一切。因為我感到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這一瞬間定會到來。

  她穿著帶墻紙般的圖案的華麗連衣裙,胸前除了鑲上花邊以外,別無其他飾物,看不出她已身為人婦。她手裡拎著個鐵水桶,看樣子是從配給所回家,尾隨著一個也手拎鐵水桶的老大娘。她讓老大娘先回家,邊走邊和我攀談。

  「你有點消瘦了。」

  「哦,大概是準備應考的緣故吧。」

  「是嗎。可要多注意身體啊。」

  我們稍沉默片刻。微弱的陽光開始照在遭戰火洗劫的住宅區冷清的街道上。一隻濕漉漉的鴨子,從一戶人家的廚房笨頭笨腦地走了出來,經過我們面前,邊叫喚邊沿著水溝向對面走去。我感到了幸福。

  「眼下你在讀什麼書呢?」我詢問。

  「你是問讀什麼小說嗎?讀了《各有所好》……還有……」

  「沒有讀A嗎?」

  我說了現今流行的小說《A……》的書名。

  「那裸體女人?」她說。

  「嗯?」——我吃驚地反問。

  「真討厭!……我是說那幀封面畫啊。」

  ——兩年前,她是決不當著別人的面講什麼「裸體女人」這類話的。從這隻言片語裡,我甚至痛苦地明白了園子已經不純潔了。我們來到拐角處,她停住了腳步說:

  「拐過這兒,盡頭就是我的家了。」

  分別是很難受的。我垂下眼簾,把視線移向了鐵水桶。鐵水桶裡擠滿了魔芋,沐浴著陽光。活像進行海水浴被日光曬黑了的女人的肌膚。

  「魔芋曬得太久會壞的。」

  「是啊。所以說責任重大嘛。」園子帶著鼻音高聲地說。

  「再見。」

  「嗯,祝你平安。」——她說罷就轉過身去。

  我把她叫住,探問有沒有回娘家的打算。她若無其事地說,她打算下週週末回去。

  分手後,我發現了迄今沒有發現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她今天看起來是在寬恕我。她為什麼會寬恕我呢?難道存在著勝於寬大的侮辱嗎?不過,再次遭到她的明確侮辱的話,我的痛苦也許就能治愈吧。

  週六是令人望眼欲穿啊。恰巧草野從京都的大學回到自己的家裡來。

  週六下午,我造訪了草野。談話間,我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因為我聽見了鋼琴聲。這不再是稚嫩的音色,而是豐富的、奔放的,而且是充實、輝煌的音響。

  「是誰在彈奏呢?」

  「是園子唄。她今天回家來了。」

  不了解底細的草野這樣回答了一句。我帶著痛苦,在內心裡一一喚起了所有的記憶。對於那時的委婉謝絕,後來草野一句也不觸及,這種善意使我感到心情沉重。我想得到某種證據,證明園子那時是痛苦的,哪怕一丁半點也罷,我盼望看到與我的不幸相應的某種東西。然而「時間」再一次在草野、我和園子之間像雜草般地叢生,禁止我們作出不通過任何用心、任何誇張、任何客氣的感情的表白。

  鋼琴聲戛然而止。草野周到地說,是不是把她帶來呢。過了片刻,園子和她哥哥一起走進這個房間裡來。我們三人議論著園子的丈夫所服務的外務省的熟人們的傳言,無意義地笑了。草野被他母親叫走後,又像兩年前的某一天那樣,房間裡只剩下園子和我兩個人。

  她像孩子般自負地告訴我,由於她丈夫盡了力,草野家才免於被接收。從她少女時代起,我就喜歡聽她自負的吹牛。過分謙遜的女人同高傲的女人一樣,都是沒有魅力的,可是園子溫文爾雅,自負得恰到好處,盪漾著一種天真的、招人喜歡的女性美。

  「喂!」她輕聲地說,「有件事一直想問你,可總也沒有機會問。為什麼我們就不能結合呢?我從哥哥那裡得到了你的答覆以後,我對世上的事變得不明白了。我天天都在思考。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就不能同你結合……」——她像是在生氣,把微微緋紅的臉頰轉向我,爾後又背過臉去,像朗誦似的說,「……是你討厭我嗎?」

  這種單刀直入的詢問,也可以理解成只不過是一種作事務性查問的口氣罷了。我的心卻以一種劇烈的、悲愴的喜悅作出了反應。但是,這種毫無道理的喜悅旋即轉化為痛苦。它確實是一種微妙的痛苦。除了本來的苦痛以外,這種痛苦還含有對兩年前的「細微」事件的重提,竟使我的心如此痛楚、我的自尊心如此受到傷害。我希望在她的面前是自由的。然而,我依然沒有這種資格。

  「你還一點也不懂得人世間的事吶。你的優點也就在於不諳人情世故。不過,世上相戀的情侶,未必都能夠結合啊。正如我給你哥哥的信上所寫的。再說……」——我感到自己眼看著就要吐露懦弱的衷腸了。我很想保持沉默。可是我無法控制自己。「……再說,在那封信上,我沒有明確寫過我們不能結合這類的話啊。我才二十一歲,又是個學生,事情來得太唐突,我猶豫的時候,你卻那樣快就結婚了。」

  「就說我吧,沒有什麼後悔的權利。因為我丈夫愛我,我也愛我的丈夫。我真的很幸福,我沒有更高的希求。不過,有時候也許有些不好的想法……這,該怎麼說才好呢。有時候我會想象著另一個我,想象著過另一種生活方式吶。這樣一來,我就變得不明白了。覺得自己似乎想說些自己不該說的話,想思考些自己不該思考的事。於是,我害怕極了。這種時候,我丈夫就成為我最好的依靠。我丈夫就像疼愛孩子似的疼愛我。」

  「我也許顯得很自負,不過那種時候,你一定恨我,非常恨我。」

  ——園子連「恨」的意思是什麼都不懂。她顯得溫柔、認真而又有點彆扭。

  「你愛怎麼想象就怎麼想象吧。」

  「我們兩人能不能再單獨見一次面呢?」——我彷彿被什麼所驅使似的懇求說,「沒有絲毫的內疚。只要見面,我就心安理得。我已經沒有資格說些什麼了。哪怕沉默也好,僅僅三十分鐘也好。」

  「見面又怎麼樣呢。見了一次面,你不會說再見一次嗎?我家婆婆好挑剔,從去什麼地方到去多長時間都要一一盤查的。帶著這種拘束的情緒來見面,萬一……」她欲言又止,「人的心理會怎麼變化呢?誰也難說啊。」

  「那是啊,誰也難說啊。儘管如此,你仍然是太裝模作樣啦。你為什麼不能把事物往明朗的方面,容易的方面去想呢?」——我撒了個彌天大謊。

  「……男人有這樣想法是可以的,可結了婚的女人就不能這樣噦。你有了妻子,你就一定會明白的。我覺得對待任何事物,只要採取慎重的態度,無論怎樣思考都不會過分的啊。」

  「你在說教,簡直像個大姐吶。」

  ——草野進來,我們的談話就中斷了。

  就是進行這種對話的時候,我心裡叢生了無限的狐疑。我想見園子的這種心情絕對是真誠的。但顯然沒有絲毫肉體上的慾望。想見面的這種欲求,是屬於哪種類型的欲求呢?這種明顯沒有肉慾的熱情,難道不是自欺欺人嗎?就算這是真正的熱情,難道這不是你賣弄般地把容易壓下去的微弱的火焰煽起來,僅此而已嗎?人世間究竟可能存在那種根本沒有肉體慾望的愛情嗎?這難道不是明明白白的悖理嗎?

  但是,我還在想:倘使人的熱情具有站立在一切悖理之上的力量,那麼即使在熱情本身的悖理上,也不能斷言沒有站立的力量。

  自從度過那個決定性的一夜以來,我就巧妙地避開女子過日子。那一夜以後,我豈止沒有接觸過引起真正肉慾的Ephebe的嘴唇,而且連一個女人的嘴唇也沒有接觸過。縱然遇上不接吻反而失禮的局面也罷。——夏天的到來,比春天更加威脅我的孤獨。仲夏鞭策著我的肉慾的奔馬。燃盡我的肉體,折磨著我的肉體。為了保身,有時一天需要進行五次壞習慣。

  赫希菲爾德學說將倒錯現象完全用純粹的生物學現象來解釋,這啟蒙了我。那決定性的一夜,也是自然的歸宿,而不是什麼可恥的歸結。想象中對Ephebe的嗜慾,反而一次也沒有發展為pedicatio,固定在研究家證明幾乎具有同等程度的普遍性的某種形式裡。據說,德國人當中像我這樣的衝動,是不足為奇的。普拉頓的日記是最明顯的例子了吧。溫克爾曼也是如此。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米開朗琪羅和我顯然是同系列的衝動者。

  但是,憑這種科學性的了解,並不能解決我的內心生活。在我的情況看來,倒錯之所以難以成為現實的東西,乃是因為它只是肉體的衝動,僅僅是停留在徒然地叫喚,徒然地掙扎的一種黑暗的衝動的緣故。從所喜歡的Ephebe來看,也僅僅是停留在被激起的肉慾上。用表面說法的話,靈性還是屬於園子所有的。我並非簡單地相信中世紀式的靈肉相剋的圖式,但為了說明方便,我這樣說了。以我的情況來說,這兩種東西的分裂是單純而直截了當的。我覺得園子宛如愛的化身。這種愛就是我對正常的愛,對靈性的愛和對永恆的東西的愛。

  僅此還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感情是不喜歡固定的秩序的。它猶如乙醚中的微粒子,喜歡自在地到處跳躍、浮動、顫抖。

  ……已過一年,我們醒悟了。我參加錄用文官考試及格,大學畢業後在一官廳任事務官。這一年,我們有時像是偶然,有時藉口有事,其實並不是了不起的要事,每隔兩三個月就創造好幾次機會,利用白天的一兩個小時,無所事事地聚會,又無所事事地分手。僅此而已。我的行為被誰發現都問心無愧。園子除了提及某些往事的回憶,以及客氣地揶揄眼前彼此的環境這類話題以外,也不多邁一步。所謂關係,自不消說,連交情似乎也談不上。我們就是這種程度的交往。就是相逢的時候,我們也只想著每次分手要乾脆些。

  我以此而心滿意足。不僅如此,我還衝著某種東西,感謝這種時而斷絕的神秘的豐富性。我沒有一天不思念園子,每次相逢我都享受到一種平靜的幸福。我感到相逢時的那種微妙的緊張和純潔的均整,波及生活的每個角落,它彷彿給生活帶來了雖是脆弱,但卻是極其透明的秩序。

  一年過後,我們覺醒了。我們已經不是生活在孩童的居室,而是居住在大人的房間。在這裡,房門不全扇打開,就得馬上修繕。我們的交往如同總是保持一定程度不全扇打開的房門,早晚都得修理的。不僅如此,大人不像孩子可以忍受單調的遊戲。我們經歷了好幾次的見面,總是一樣,猶如紙牌落在一起,乍看,不論哪張都是一樣大小、一樣厚度。

  處在這樣一種關係,我卻精明地體會到只有我才懂得的不道德的喜悅。這是比社會上通常的不道德更加微妙的不道德,是清潔的惡德,好像精巧的毒素一樣。我的本質、我的第一義就是不道德,其結果,道德的行為、男女之間問心無愧的交往、其光明正大的手續、被看作德行高的人,這一切反而以悖德的隱秘的意味、真實的惡魔般的意味來討好我。

  我們彼此把手伸出來,支撐著某種東西。那是什麼東西呢?那是一種類似氣體的物質,你相信它存在它就存在,你相信它不存在它就消失。支撐這種東西的作業,乍看很樸素,其實卻需要精細的計算來解決。我讓人工的「正常性」在其空間出現,並誘導園子來參加這種危險的作業,欲圖一個一個瞬間地去支撐幾乎是架空的「愛」。她彷彿不了解內情,協助了這個陰謀。因為她不知道,她的協助才可以奏效。可是,到了一定的時候,園子朦朧地感到這種難以名狀的危險,同世上通常的粗糙的危險毫無共同之處,它具有一種精確密度的危險的難以拔除的力量。

  晚夏的一天,園子從高原避暑勝地回來了,我和她在一家名叫「金雞」的西餐廳相會。一見面我立即把我辭去官廳工作的原委告訴了她。

  「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聽其自然唄。」

  「簡直令人吃驚。」

  她沒有更多的介入。我們之間已經形成了這種做法。

  園子的肌膚經過高原的陽光的照射,胸脯周圍耀眼的白皙已經消失了。天氣炎熱,戒指上的那顆大珍珠,顯得那樣慵懶、暗淡。她的高聲調本來就夾雜著哀切和倦怠的音樂旋律。聽起來這聲音和這季節是很相稱的。

  我們短暫地又繼續著無意義的、徒勞地來回兜圈子的、不認真的對話。也許是天氣炎熱的緣故,有時這種對話令人感到非常的空洞,彷彿是在聽別人的對話。這種心情,猶如剛剛睡醒,不願意從愉快的夢中甦醒,還想盡力再進入夢鄉,可是這種煩躁的努力,反而不可能把美夢喚回。我發現這種明顯切人的覺醒的不安、剛剛甦醒時的夢的虛妄的愉悅,這些東西活像一種惡性的病菌,在腐蝕著我們的心。疾病彷彿與它合謀,幾乎是同時切入了我們的心中。它竟反作用地使我感到快活。我們彼此被對方的語言所驅趕,互相開起玩笑來了。

  園子梳著雅致的高髮型,髮型下那稚氣的眉毛、溫柔明亮的眼睛、膩膩潤潤的嘴唇,即使被太陽曬黑,多少攪亂了其平靜,但仍然像往常那樣洋溢著一種文靜。餐廳的女客從餐桌旁走過,都很注意她。服務員端著銀盤來來往往,銀盤上盛著一隻大冰雕天鵝,天鵝背上放著冰點心。她用帶著閃爍著光芒的戒指的手,悄悄地打開了手提包的扣子。

  「已經厭倦了吧?」

  「我不願意聽到這種話。」

  她的聲調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倦怠。即使把這種倦怠稱作「嬌艷的」也無大差別。她把視線移向夏日窗外的街道上。然後,慢條斯理地說:

  「有時我自己也變得不明白了。為什麼就這樣和你見面呢?儘管如此,我還是和你見面了。」

  「因為這至少不是無意義的負數吧。也許還是無意義的正數呢。」

  「我是個有夫之婦。就是無意義的正數,也沒有正數的餘地啊。」

  「真是呆板的數學啊。」

  ——我悟到園子好容易來到了困惑的門口。她開始感到不能放任只半開的門不管。也許現在這種一絲不苟的敏感性,占據著存在於我和園子之間的共鳴的大部分。我距把一切原封不動地放任不管的年齡還相當的遙遠。

  儘管如此,我突然感到,我的難以名狀的不安,不知不覺地傳染給了園子。而且,也許只有這種不安的心緒才是我們唯一的共有物。這事態的明證彷彿馬上就會跳入我的眼簾。園子又如是說。我決計不問她。但是,我的嘴卻又做了輕浮的應答。

  「你想想,照現在這樣發展下去結果會怎樣?你不覺得我們將會被逼到進退兩難的境地嗎?」

  「我向來尊敬你,我覺得無論對誰我都問心無愧。朋友之間的相會怎麼就不行呢?」

  「正如你所說,過去確實如此。我一直認為你是個正派人。不過,將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壓根沒做過任何的虧心事,可不知怎的,總是在做可怕的夢。這種時候,我覺得神靈會來處罰我將來的罪過似的。」

  「將來」這個詞的確切的餘音,使我震顫了。

  「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會陷入痛苦的。釀成痛苦再採取措施,不就為時已晚了嗎?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不是像在玩火嗎?」

  「你說玩火,是指什麼樣的事呢?」

  「各式各樣的事唄。」

  「可以歸入玩火之列嗎?我倒覺得像是玩水呢。」

  她沒有笑。談話間,她不時把嘴唇緊緊閉上,甚至擠彎了。

  「近來我開始感到自己是個可怕的女人。我只能認為自己是個精神上骯髒的壞女人。除了丈夫以外,別人的事必須連做夢也不應該去想。今年秋天,我決心接受洗禮。」

  我揣度園子在半自我陶醉之下所說的這番怠惰的自白裡,含有一種無意識的欲求,也就是試圖以女人特有的心靈上的反論,說出不該說的話。對此我沒有權利高興,也沒有資格悲傷。說起來,我對她的丈夫毫無妒忌之心,所以這種資格也罷權利也罷,我怎麼能運用它、否定它,或者肯定它?我沉默不言。盛夏酷暑,望著自己蒼白的軟弱無力的手,我感到絕望了。

  「剛才你怎麼啦?」

  「剛才?」

  她垂下了眼簾。

  「剛才你在想誰的事呢?」

  「……當然是想我的丈夫囉。」

  「那就沒有必要接受洗禮嘛。」

  「有必要。……因為我很害怕。我覺得自己還非常動搖。」

  「那麼剛才你怎麼啦?」

  「剛才?」

  園子好似不是衝著誰詢問,抬起了非常認真的視線。這瞳眸之美,簡直是罕見的。這深深的、不眨的、宿命的瞳眸,像一股清泉,總是歌唱著感情的流露。面對著這瞳眸,我常常說不出話來。我猛然把剛抽的香煙掐滅在遠處的煙灰缸裡。不料竟把細長的花瓶打翻,桌面上灑滿了水。

  服務員來收拾灑了的水。我們看見服務員揩拭被水弄皺了的桌布的情形,心情不免泛起一陣凄愴。這成了我們提前離開餐廳的機會。夏天的大街浮躁而人聲雜沓。一對對健康的情侶挺起胸膛,裸露著胳膊走了過去。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在侮辱我。侮辱像夏日猛烈的陽光在燒灼著我。

  再過半小時,我們就分手了。很難準確地說,這是來自分別的痛苦。然而,一種恰似熱情的灰暗的神經質的焦躁,使我恨不得用油畫顏料般濃重的塗料,把這半個鐘頭完全塗抹掉。擴音器在大街上播放著音調失真的倫巴舞曲,我在舞場前面停住了腳步。因為腦海裡忽然泛起了昔日讀過的某些詩句。

  ……但是,儘管如此,

  它是永無止境的舞!

  其餘全部忘卻了。這似乎是薩爾蒙的詩句。園子點了點頭,為了跳這半個鐘頭的舞,她跟隨著我到了她陌生的舞場。

  舞場裡全是些把午休任意延長了一兩個小時繼續跳舞的老搭檔,非常亂。一股熱氣迎面撲來。本來就不完備的通風設備再加上落下沉甸甸的帷幔,擋住了室外的陽光,舞場內彌漫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炎熱的空氣,混混濁濁地游動著由燈光映現出來的霧一般的塵埃。滿場散髮著一陣陣汗臭、廉價香水和廉價潤髮油的氣味,客人們卻滿不在乎地跳,其檔次不言自明。我後悔把園子帶到這種地方來。

  這時候,我不能折回去了。我們無心無思地擠入舞群。零零星星的幾把風扇,也沒有送出像樣的風來。舞女和身穿夏威夷襯衫的年輕人互相把汗涔涔的額頭貼得很緊地跳著。舞女的鼻翼成了紫黑色,白粉和著汗珠呈現粒狀,活像一個個疙瘩。女西服的後背濕透了,比剛才看到的桌布還骯髒。我們跳了不一會兒就汗流浹背,汗水順著胸口流落下來。園子有點憋氣,氣喘吁吁的。

  我們想呼吸室外的空氣,就鑽出了飾有不合季節的假花的拱門,走到中院,坐在一張粗陋的椅子上歇息。這裡空氣新鮮,但水泥地面反射的陽光,把一股股強烈的熱氣直投到陰涼處的椅子上。可口可樂的甜味沾在嘴邊。我覺得我所感受到的來自所有方面的侮辱的痛苦,也使園子默默無言了。我無法忍受這種沉默的時間的推移,把目光移向了我們的周圍。

  一個胖姑娘用手帕扇著胸脯,懶洋洋地靠在墻上。爵士樂隊奏出了壓倒一切似的輕快舞步的曲子。中院裡,盆栽的樅樹斜斜地立在乾裂了的泥土上。遮陽篷下的椅子已經坐滿了人。向陽的椅子上卻沒有人影。

  唯有一堆人占據了向陽的椅子,旁若無人地在談笑風生。那是兩個姑娘和兩個小夥子。其中一個姑娘以不熟練的手勢,裝模作樣地把香煙叼在嘴邊,每抽一口發出幾聲輕輕的、含糊的咳嗽聲。她們兩人穿著的連衣裙有點古怪,好像是用浴衣縫製的,胳膊也露了出來。像是漁夫女兒似的赤紅的胳膊到處都有蟲咬的痕跡。她們對小夥子們下流的玩笑,一次次地面面相覷,爾後也裝腔作勢地笑了。她們對夏日照射在自己頭髮上的強烈的陽光,也毫不在乎。其中一個小夥子身穿夏威夷襯衫,臉色有點蒼白,一副陰險的樣子。但他的胳膊很粗壯。嘴邊不時若有若無地浮現出粗鄙的笑影,旋即又消失了。他不時用手捅捅姑娘的胸脯,讓姑娘發笑。

  我的視線被剩下的另一個小夥子吸引住了。他約莫二十二三歲,舉止粗野,肌膚淺黑,五官端正。他半裸著身子,重新將被汗水濡濕了的呈淺灰色的白圍腰子圍在腹部上。他不斷地加入夥伴們的談話,加入夥伴們的笑聲,他像有意慢吞吞地圍上了腰圍子。裸露的胸脯,顯出結實而緊繃的肌肉的隆起,立體式的肌肉的深溝,從胸膛中央向下伸至腹部。側腹的肌肉活像粗繩扣呈紐帶狀,從左右兩側縮小翻捲起來。光滑而有熱量的軀體,被微髒的白腰圍子緊緊地纏了一圈又一圈。曬得黝黑的半裸的肩膀像涂上了油,閃閃發光。從腋窩的細縫中露出來的黑毛,承受著陽光的照耀,捲曲起來,發出金色的光。

  我看到這,尤其是看到結實的胳膊上的牡丹圖案的刺青,就被一股情慾所襲擊。我熱烈的注視,固定在那粗壯而野蠻卻又無與倫比的美麗的肉體上。他在陽光下笑了。他仰面朝天時,我看到隆起的粗大喉結。一陣莫名的悸動爬向了我的心底裡。我的視線已經無法從他的身影上移開了。

  我忘卻了園子的存在。我只考慮一件事。那就是他半裸著身子走到盛夏的大街上,同流氓痞子們戰鬥。銳利的匕首穿過腰圍子,刺進了他的胴體。微髒的腰圍子被熱血染成美麗的色彩。他的渾身是血的屍體橫躺在門板上,又抬進這裡……

  「只剩下五分鐘了。」

  園子的高昂而哀切的聲音流進了我的耳朵裡。我驚奇地轉過身來,朝向了園子。

  這一瞬間,我心中彷彿有某種東西被殘酷的力量撕開了兩半,就像雷電把活樹劈成兩半一樣。我聽見我迄今傾注全部精力營造起來的建築物凄慘地崩潰的聲音。我彷彿看到我的存在被某種可怕的「不存在」所取代的一剎那。我閉上眼睛,瞬時緊纏在凍僵了似的義務觀念上。

  「只剩下五分鐘了嗎。帶你到這種地方太不好了。你不生氣吧?不該讓你看到這幫卑俗的傢伙的下流模樣啊。這裡的舞場,太不講仁義道德了。據說,舞場再三拒絕,他們還是來白跳舞吶。」

  然而,實際上看這種情景的,只有我一人。她並沒有看。因為她受的教育是:她不該看的東西她決不看。她頂多只是似看非看地盯著看跳舞的汗流浹背的人群的背影。

  儘管如此,這舞場的空氣不知不覺也在園子的心靈上起了某種化學變化,轉眼間她靦腆的嘴角浮現出了微笑的徵兆,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

  「我想問你一個可笑的問題,你已經……了吧。你是知道的,已經當然是指那個囉。」

  我已筋疲力盡。而且心中的發條般的東西依然保留著,間不容發地要我做出合乎情理的回答。

  「唔,你也知道了,很遺憾。」

  「什麼時候?」

  「去年春上。」

  「同誰?」

  ——面對這個優雅的提問,我愕然了。她唯有把她認識的女子才能同我結合在一起考慮。

  「不能說出名字來。」

  「是誰呢?」

  「別問啦。」

  也許她已經聽出太露骨的哀訴口吻的弦外音了吧,瞬間她吃驚似的沉默了。我竭盡全力使她不發覺我刷白的臉色。我們等待著分手的時刻。庸俗的慢四步舞曲一再糾纏著時間。在擴音器傳來的感傷的歌聲中,我們紋絲不動。

  我和園子幾乎同時看了看手錶。

  ——時間到了。我站起來時,再次悄悄地掃視了一眼向陽的椅子那邊。那幫傢伙可能是去跳舞了,空盪蕩的椅子被放置在毒曬的陽光下,一些灑在桌面上的飲料閃爍著驚人的多芒的光。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

  [46] 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的小說。

  [47] 拉丁語,男色。

  [48] August von Platen(1796-1835),德國詩人,具有從浪漫派到理想主義的詩風,讚美男性美。

  [49] 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1717-1768),德國美術史家。

  [50] André Salmon(1881-1969),法國詩人、藝術批評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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