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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自白》第8章
  第三章(四)

  園子和她的祖母、母親多次來信邀我去玩。我給園子寫信說,在她的伯母家留宿,於心不安,還是給我找家旅館吧。她找遍了村裡的旅館,可是所有旅館都找不到空房,有的成了官廳分局,有的成了軟禁德國人的地方。

  旅館——是我所幻想的。這是實現我少年時代以來的幻想。同時,也是我埋頭閱讀戀愛小說受到的壞影響。如此說來,我對事物的思考方法,有堂吉訶德式的地方。迷戀於閱讀騎士小說的人,在堂吉訶德的時代為數眾多。但是,要徹底地受到騎士故事的毒害,就非得是一個堂吉訶德不可。我的情況與此別無二致。

  旅館、密室、鑰匙、窗簾、溫和的抵抗、戰鬥開始的意見一致……正是那時候、正是那時候,才表明我是可能的。猶如天生的靈感,我身上的正常性有可能燃燒起來。我簡直像著了魔,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另一個真正的男人。正是那時候,我毫無顧忌地擁抱園子,我也能竭盡全力地去愛她。疑惑與不安,已經被拂除殆盡,我可以由衷地說「我愛你」了。從這天起,我甚至可以在空襲下的大街上大聲高呼「她就是我的情人」!

  在幻想式的性格裡,會滋長對精神作用的微妙的不信任感,它往往會導向夢想這種違背人倫的行為。夢想猶如人們所認為的那樣,不是精神的作用。毋寧說,它是精神上的逃避。

  ——但是旅館的夢,作為前提條件未能實現。園子再次給我寫信說,結果哪家旅館都租不到了,你還是住在我家裡吧。我回信表示了同意。一種似是疲勞的安心感,占據了我。我再怎麼樣也無法把這種安心感曲解為絕望。

  六月十二日我啟程了。海軍工廠方面,全體人員的士氣漸漸消沉。若要請假,任何藉口都是可以的。

  火車很髒,而且空空盪蕩。不知怎的,對戰爭期間火車的回憶(除了那次愉快的一例以外),都是這種凄慘的情狀。這回我也像孩子似的受到凄慘的固定觀念所折磨,被火車搖得晃晃蕩蕩。這就是我想直到同園子親吻之前決不離開那村莊的理由。然而,這與人同自己的慾望所致的畏縮不前作鬥爭時充滿自豪感的決心是不同的。我覺得自己彷彿是在去行竊。彷彿自己是個懦夫,儘管自己不願意,卻在頭頭強迫下不得不去充當強盜。這種被別人愛著的幸福感,刺痛了我的良心。也許我尋求的,是更具有決定性的不幸吧。

  園子把我介紹給她的伯母。我裝腔作勢。我拼命造作。在沉默中,我感到大家彷彿都在這樣議論我:「園子為什麼會愛上這種男人呢?他是個多麼蒼白的大學生啊。這種男人有什麼好呢?」

  由於有了這種博得大家好感的值得稱讚的意識,我沒有採取上回在車廂裡那種排他式的行動。我有時幫著照看園子的小妹妹們學習英語,有時隨聲附和著她祖母談論其早年在柏林時代的往事。說也奇怪,這樣做我反而覺得更接近園子了。在她的祖母和母親面前,我好幾次大膽地同她交換了眼神。用餐時,我們在餐桌下互相碰腳。她也漸漸熱衷於這種遊戲。我對她祖母的冗長講話感到厭倦時,把身子靠在可以望及梅雨下昏暗的綠葉的窗邊,她在祖母的後面,用手抓起胸前的項鏈墜子在搖晃著,好像只讓我看似的。

  她那在半月形領口袒露出來的胸脯,十分瑩白,顯得格外醒目。這種時候,我感到她的微笑裡,含有染紅了朱麗葉的臉頰的那種「淫蕩的血液」。含有一種類似唯處女才有的淫蕩性。這與成熟了的女人的淫蕩截然不同,像微風般地催人陶醉。這是屬於一種可愛的壞趣味。譬如,特別喜歡給嬰兒胳肢之類的動作。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心突然開始陶醉在幸福之中。長期以來,我沒有接近過幸福這種禁果。現在它卻以悲傷的執拗來誘惑我。我感到園子像個深淵。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剩下兩天就必須返回海軍工廠。我尚未完成自己賦予自己的接吻義務。

  雨季的濛濛細雨,籠罩著高原地方一帶。我借了一輛自行車去郵局發信,這是在下午的工作時間。園子從為逃脫應徵而服務的官廳分局悄悄地溜了出來,回到了家裡,我們相約在郵局碰頭。在被濛濛細雨淋濕了的生鏽鐵絲網的裡側,闃無人影的網球場,顯得格外冷清。一個騎自行車的德國少年,從我的自行車旁擦過,他那濡濕的金髮和濡濕的白皙的手,在閃閃生光。

  我在舊式郵局裡等候了好幾分鐘。這時間,戶外呈現一片微亮。雨已停息。這是暫時的雨過天晴,也可以說是讓人產生錯誤期待的暫時天晴。雲未消散,只是呈現出白金般的明亮。

  園子的自行車在玻璃門的對面停了下來。她的胸脯激烈起伏,聳著濡濕的肩膀在呼呼地喘氣。但是,她那健康的紅撲撲的臉頰上露出了笑容。「是時候了,衝上去!」我感到自己就像一隻在唆使下向前猛衝的獵犬。這個義務觀念,是帶有惡魔的命令的意味。我一騎上自行車,就同園子肩並肩地穿過村莊的主要大街。

  我們蹬車穿過樅樹、楓樹、白樺樹的樹叢。林間在滴落明亮的水滴。她那迎風飄動的秀髮美極了。她那強健的腿痛快地踏著自行車的腳蹬子。這看似是她生命自身的力量。我們過了如今已經無法使用的高爾夫球場的入口,就跳下自行車,沿著高爾夫球場邊緣的潮濕的小徑信步走去。

  我活像個新兵,非常緊張。那邊有個小樹林,樹蔭下很是合適。從我們這兒走到那兒有約莫五十步的距離。走到二十步的地方,總要同她攀談些什麼。也有必要讓她消除緊張。剩下三十步這段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就可以。五十步。把自行車支在這兒。然後觀賞山那邊的景色。我將手搭在她的肩上,低聲地對她說:「能夠這樣,簡直在做夢啊。」她會回答幾句天真的話。這時,搭在她肩上的手就可以使勁把她摟在懷裡,接吻的要領同千枝子那會兒別無二致。

  我發誓對導演忠誠。沒有愛也沒有慾望。

  園子在我的懷抱裡了。她氣喘吁吁,臉龐像火一般通紅,深深地閉上了眼簾。她的嘴唇膩膩潤潤,艷美極了。但是,依然沒有能夠撥動我的慾望。不過,每時每刻我都在期待著。在親吻中,也許會出現我的正常性、我沒有虛飾的愛。機械在迅速轉動。誰也無法制止它。

  我用我的嘴唇緊貼她的嘴唇。一秒鐘過去了,沒有任何快感。兩秒鐘過去了,還是一樣。三秒鐘過去了。——我一切都明白了。

  我離開了園子的身體,用一瞬間的悲傷的目光,望瞭望她。倘使這時她看到我的目光,她就應該看到難以言喻的愛的表示。這就是誰都難以斷言在人來說是否可能存在的愛。但是,她被羞恥和純潔的滿足所挫敗,像偶人似的垂下了眼簾。

  我依然默默無言,像照料病人似的,輓著她的胳膊,向自行車那邊走去。

  必須逃走。必須盡快逃走。我焦慮萬分。為了不至於讓人看出我愁眉苦臉的神色,我佯裝比平時還要快活。晚餐時,我這種幸福的神情,同在誰的眼裡都能清楚地看到的園子那種嚴重恍惚狀態過分融洽,顯出一種默契,結果反而對我不利。

  園子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水靈。她的容貌本來就有故事般的風采。就是出現在故事中的戀愛少女般的風情。親眼看見她這種純真的少女心,我再怎樣佯裝快活,也沒有資格擁抱她的美麗的靈魂。我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自己說話也就結結巴巴,於是她母親的話裡流露了對我身體的擔心。園子很可愛,馬上體察到了。她為了鼓勵我,又搖晃著項鏈墜子暗示:「不必擔心。」我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大人們看到我們旁若無人地交換微笑,一個個露出半驚愕半迷惑的神色。我想到這些大人們的表情預示著我們的未來時,又不由地不寒而慄了。

  翌日,我們又來到高爾夫球場的同一地方。我發現了昨日我們留下的痕跡——被我們踐踏過的黃野菊的草叢。今天草都乾枯了。

  習慣這玩意兒太可怕了。我又乾了事後那樣折磨著我的接吻。不過,這次像是對妹妹接吻一樣。這種接吻反而散髮出一種違背人倫的氣味來。

  「下次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見面?」她說。

  「很難說。只要美軍不在我所在的地方登陸,」我回答,「再過約莫一個月,我還可以請假吶。」

  ——我盼望著。豈止盼望,甚至確信得有點像迷信了。我想象著這個月裡美軍會從S灣登陸,我們作為學生軍被驅去作戰,一個不剩地戰死了。不然,就是遭到誰也沒想到的巨型炸彈的轟炸,我不論在哪兒都會被炸死。——這樣我豈不是正巧也預見到原子彈嗎?

  爾後我們走上灑滿陽光的斜坡。兩棵白樺樹恍如一對心地善良的姐妹,把它們的身影投在斜坡上。低頭漫步的園子開口說道:

  「下次見面,你會送什麼禮物給我呢?」

  「眼下我能帶來的禮物嘛,」——我萬般無奈,裝糊塗回答說,「頂多是廢飛機,要不就是沾滿泥土的鐵鍬唄。」

  「不是要有形的東西啊。」

  「那麼,是要什麼呢?」——我愈發裝糊塗,愈發被逼得更緊了。「真是個難題啊。回去的時候,在火車上再慢慢想吧。」

  「好,就這樣吧。」——她用特別威嚴而沉著的聲音說,「請保證一定帶禮品來啊!」

  園子有力地說出了保證這個詞,我自然只得虛張聲勢,以快活的情緒來保護自身了。

  「好,那就拉勾吧。」我大方地說。這樣,乍看我們是天真地相互拉了勾。可是,我童年時代所感到的恐怖又在復甦了。那就是凡拉勾保證,一旦爽約,那隻拉勾的手指就會爛掉,這種傳說,給我的童心留下了一種恐怖感。園子所謂的禮物,儘管沒有言明,但顯然是意味著「求婚」,所以我的恐懼也是有緣由的。我的恐懼,就像是夜間不敢一人如廁的孩子對周圍一切的恐懼。

  那天晚上,就寢之前,園子來到我的臥室門口,她用門簾半掩著身體,執拗地請求我再多待一天。這時,我只顧從被窩裡吃驚地凝望著她。自以為是計算準確的這一最初的誤算,導致一切都亂了套,我不知道應該如何來判斷我此刻望著園子的這份感情才好。

  「你無論如何也得回去嗎?」

  「嗯。無論如何也得回去。」

  毋寧說我是愉快地回答的。虛偽的機械又在開始打溜地旋轉著。本來這種愉快只不過是從恐懼中逃脫出來的愉快,可我卻把它解釋為可以使她焦急的新權力的優越感所給予的一種愉快。

  現在自我欺騙已經成了我依賴的纜繩。負傷的人要急用繃帶,未必求其清潔。我想勉強還可以通過慣用的自我欺騙來阻止出血,以便趕去醫院。我樂意把那個亂糟糟的工廠,想象成嚴格的兵營。猶如明天早晨不回的話,就很可能被處以重禁閉的兵營一樣。

  出發的早晨,我直勾勾地望著園子。活像旅行者望著將要離去的風景。

  我知道一切都已經結束。儘管我周圍的人以為一切都剛剛開始。儘管我也委身於周圍的溫和的警惕的氣氛中,欲圖欺騙我自己。

  儘管如此,園子安詳的樣子卻使我感到不安。她幫我打點行李,還搜遍了房間的各個角落,看看還有沒有遺忘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她站在窗邊眺望著窗外,一動不動。今天也是陰天,早晨嫩葉綠韻悠悠,分外醒目。看不清的松鼠搖晃著樹梢竄了過去。她的背影洋溢著一種安詳卻又天真爛漫的「等待的表情」。讓她就這樣帶著這種表情的背影離開房間,就如同打開櫃櫥門不管而離開房間一樣,對於一絲不苟的我來說,是難以忍受的。我走到她的身邊,溫柔地從背後把她摟抱過來。

  「你一定會再來的吧!」

  她十分快樂,用一種自信的口吻說。這語氣聽來與其說是對我的信賴,不如說是超越了我而扎根於對更深層的東西的信賴。她的肩膀沒有顫抖。披著飾有花邊的上衣的胸脯不斷起伏,有點氣勢洶洶似的。

  「唔,或許是吧。只要我還活著。」

  ——我這樣說,我自己也感到噁心。因為我這個年齡,我更渴望這樣說:

  「當然來!我一定要排除萬難來見你。請放心地等待著吧。你不是將要成為我的妻子嗎。」

  我的感受方法和思考方法處處都露出這種珍奇的矛盾。它促使自己採取說出「唔,或許是吧」這類曖昧的態度,這不是我的性格,而是形成性格以前的行為。可以說,正因為我清楚地懂得這不是我的緣故,對於多少是我的緣故的部分,經常以甚至是一種滑稽的健全的常識性的訓誡出現。作為從少年時代就開始的自我鍛煉的繼續,我寧肯死也不願意成為曖昧的人、沒有男子氣概的人、好惡不明顯的人、不懂得愛卻一味希望被別人愛的人。誠然,對於是我的緣故的部分,則是可能的訓誡;對於不是我的緣故的部分,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要求。眼前的情況是,面對園子要採取男子漢的明確的態度,即使有參孫一般的力氣,也是不可能的。於是,此時此刻,在園子眼裡所看到的類似我的性格的、一個曖昧的男子影像,激起了我對它的厭惡,使我覺得我的整個存在成了毫無價值的東西,它把我的自負心完全撕得粉碎了。我變得不相信自己的意志,也不相信自己的性格,至少不得不認為有關意志的部分是虛假的。另一方面,我這種把重點放在意志上的思考方法,也是接近夢想的一種誇張。就說是正常的人,也不可能只是憑意志來行動的。即使是正常人,我也根本不具備同園子度過幸福婚姻生活的條件。由此看來,這個正常的我,也只能回答「唔,或許是吧」。連這種淺顯易懂的假設,我也習慣於故意視而不見。簡直就像不願放過任何一個折磨我自己的機會似的。——這是一個無處可逃的人在把自己逼進自認為是不幸的安居之地時所慣用的手段。

  ——園子以平靜的口吻開口說道:

  「不要緊的。你不會受到一點傷的。每晚我都向神靈禱告。我的禱告迄今一直是很靈驗的啊。」

  「你很有信心啊。大概是這個緣故吧。你這個人啊,看來非常安心,甚至讓人害怕。」

  「為什麼?」

  她抬起又黑又聰明的瞳眸。碰上她提問時的毫無疑惑的天真無邪的視線,我的心都紊亂了。無法回答了。我被一股衝動所驅使,想將似是熟睡在安心狀態中的她搖醒,而園子的瞳眸卻反而把沉睡在我內心中的東西給搖醒了。

  ——上學去的妹妹們來打招呼了。

  「再見!」

  她的小妹妹要求同我握手,小妹妹的手突然胳肢我的掌心,然後逃到戶外去,在此時刻透過稀疏的樹葉間隙瀉漏下來的陽光下,她高高地揮動著帶金扣子的紅色飯盒袋。

  她的祖母和母親也來送行。車站上的告別,變成一派若無其事的單純的情景。我們彼此談笑風生,顯得泰然自若。片刻,火車進站,我占了靠窗邊的座位,一心只盼火車快快啟動。

  這時,一個響亮的聲音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呼喚著我。那正是園子的聲音。迄今一直熟悉的聲音,竟變成遙遠而新鮮的呼喚聲,震動著我的耳膜。我意識到這種聲音的確是園子的,這種意識宛如早晨的陽光射進了我的心。我把目光移向傳來聲音的方向。她從站務員的出入口鑽了出來,抓住連接月台的燒焦的木欄柵。方格花紋女短上衣飾有的大量花邊,在風中搖曳。她睜大水靈靈的眼睛望著我。列車啟動了。園子那兩片稍厚的嘴唇,浮現出某種欲言又止似的形狀,就這樣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園子!園子!列車每搖晃一次,她的名字就在我的心靈上浮現一次。這個名字像是一個難以形容的神秘的稱呼。園子!園子!每重複這個名字一次,我的心就被撞擊一次。猶如懲罰似的愈發增加了劇烈的疲勞。縱令我想對自己說明這種透明的痛苦的性質,但也是個找不到類似例子的難解的問題。這種痛苦同人類應有的感情軌跡相距甚遠,所以在我來說,連把它當作痛苦來感受也是困難的。打個比方來說,這種痛苦,就像某個晴朗的中午,一個在等待鳴午炮的人已過時間仍未見午炮鳴響,欲圖在蔚藍的天空尋覓午炮的沉默一樣的痛苦。這是可怕的困惑。因為全世界只有他一人知道午炮沒有在正午時分鳴響。

  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完了。我喃喃自語。我的嘆息,活像落榜的膽小的考生的嘆息。失敗了。全完了。把那X留下來,錯了。如果先從那X解決,就不至於變成這種樣子。我有我的做法,假使我和大家一樣用演繹法去解決人生的數學就好囉。我這一半的小聰明比什麼都壞啊。我錯就錯在我獨自一人堅持依靠歸納法,所以失敗了。

  我十分困惑,以致坐在我前面的乘客都用懷疑的目光,窺視著我的神色。她們一個是身穿藏青色制服的紅十字會護士,另一個是像她母親的窮農婦。察覺她們的視線時,我便把目光移在護士的臉上,這個小紅燈籠果般的漲紅著臉的胖姑娘,有點靦腆,向她的母親撒嬌說:

  「哦,我餓了。」

  「還早嘛。」

  「我是真餓了。啊,喲。」

  「你真不聽話呀!」

  ——母親終於拗不過女兒,把盒飯拿了出來。盒飯內容簡單,比我們工廠的夥食還糟糕。飯裡淨是甘薯,外加兩片鹹蘿蔔。護士姑娘大口大口地吃。我揉了揉眼睛,人要吃飯的習慣從未像今天這樣顯得毫無意義。不久,我找到了產生這種看法的原因,是由於我完全喪失了生存的慾望。

  當晚,在郊外的家裡安定下來以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地思考了自殺的問題。在思考的過程中,我嫌太麻煩,復又覺得自殺是滑稽的行為。我天生缺乏失敗的興趣。再加上簡直像秋季豐收那樣,在我周圍存在著眾多的死亡,戰禍的死、殉職的死、戰爭中病死、戰死、被車軋死、病死等等,我覺得不論哪種死,肯定都預告了我的名字。死刑囚不會自殺。無論怎樣考慮,這個季節也是不適合自殺的。我等待著某種東西來把我殺死。這與等待著某種東西使我起死回生是同樣的。

  回到工廠兩天,就收到了園子熱情洋溢的信。這是真正的愛。我有點忌妒。這是一種猶如人工珍珠對天然珍珠所感到的難以忍受的忌妒。儘管如此,在這人世間會有一個男人對熱愛著自己的女子由於她的愛而妒忌的嗎?

  ……園子和我分別以後,騎自行車上班去了。她的神情過於恍惚,同事們都問她是否身體不適。好幾次處理文件出了差錯。中午她回家用餐,回去上班時順道繞到高爾夫球場,把自行車停了下來,看到這一帶依然殘留著被踩踏過的黃野菊的痕跡。爾後她眺望火山的地表,隨著霧靄被拂去,擴展開一片帶明亮光澤的暗棕色。接著又看到從山谷騰起了一縷縷灰暗的煙霧。形似溫柔的姐妹般的兩棵白樺樹的樹葉,彷彿略有預感似的在顫抖著。

  ——同一時刻,我在火車廂裡落入沉思,我怎樣才能從自己親手培植的園子的愛中擺脫出來呢?……但是,我動輒就有這樣一瞬間,安心地委身於或許是最接近真實的可憐的藉口。這個藉口,就是「正因為我愛,我才必須離開她」。

  從此以後,我給園子寫了好幾封信,信中的語調全然沒有表示感情的發展,但也沒有顯出一絲冷淡。距上次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草野被允許第二次同家人會面,我接到通知說,草野一家又將到已經轉移至東京近郊的部隊去會面。懦弱的性格促使我到那兒去。奇怪的是,即使我已下決心要離開園子,可我又不能不去同她會見。見面之後,我發現在毫無變化的她的面前,我自己卻完全變了。我變得無法跟她開一句玩笑了。她、她的哥哥、她的祖母、連她的母親,從我的這種變化中,也只不過看到我是個規矩人而已。草野用平時的柔和眼神望著我,他對我說的一句話,使我大為戰慄。

  「不久的將來,我會給你寄去一份比較重要的書面通知,你愉快地等著吧!」

  ——一週後,假日我回到母親那裡時,那封信已經到達了。他的信文如其人,字跡拙劣,卻洋溢著真正的友情。信中說:

  「……有關園子的事,我們全家都很認真考慮,我被任命為全權大使。事情很簡單,但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們都信任你。園子當然更是如此。家母甚至開始考慮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呢。這暫且不說,我覺得現在決定訂婚的日子也不算太早了吧。

  「當然,這都是我們單方面的猜測。總之,很想了解一下你的心情。家裡說,雙方家長之間的磋商,也一切留待之後再辦。話雖這麼說,但絲毫無意束縛你的意志。如果能了解到你的真意,我也可以放心了。你就是回答NO,我也決不埋怨,決不生氣,也決不影響我們之間的友誼。你要是回答YES,當然不勝歡喜。但你就是說NO,也決不會傷害我的感情。希望你根據自己的意志直率地給我答覆。希望你回信時千萬不要顧慮情面或隨便應付。我將作為摯友等待著你的回信。」

  ……我愕然了。我擔心讀信的時候會被別人發現,環顧了一下四周。

  我認為不可能的事終於發生了。我沒有預料到我和那家子人對戰爭的感受方法和思考方法竟存在如此巨大的差異。我才二十一歲,還是個學生,去飛機工廠做工,又在綿綿的戰爭中成長,我將戰爭的力量想得過分傳奇了。即使戰爭如此激烈,但在戰爭的悲慘結局中,人類行為的磁針依然是準確無誤地指著一個方向。就說自己吧,迄今自己在戀愛,可為什麼竟沒有意識到呢?我浮現出奇怪的輕蔑的一笑,又將信重新讀了一遍。

  於是,一般極常見的優越感又在我的心中攪動。我是個勝利者。從客觀上說,我是幸福的,誰也不會責難這一點。既然如此,我就有權利污衊幸福。

  我心中分明充滿了不安和難以自容的悲傷,可我卻在自己的嘴角貼上了狂妄的諷刺的微笑。我覺得彷彿只需跳過一道小溝就行了。因為只要我認為過去幾個月的時光過得很荒唐就行了。只要我認為從一開始就不愛園子這樣一個小姐就行了。只要我認為自己被小小的慾望所驅動(撒謊的傢伙!)欺騙了她就行了。沒有什麼道理可以拒絕。只接吻是沒有責任的。——

  「我根本就不愛園子。」

  這個結論使我欣喜若狂。

  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成了這樣一個男子:我根本不愛一個女子,卻誘惑了她,對方一開始燃起愛,我又拋棄了她。我距一個誠實的道德家的優等生是多麼遙遠啊!……儘管如此,我不可能不知道,世上哪有一個色鬼不達目的就把女子給拋棄的……我閉上了眼睛。我養成了這種習慣:宛如一個頑固的中年婦女,對不願意聽的話,就把耳朵完全捂住。

  剩下的只有設法阻止這樁婚事了。這簡直像干擾情敵的結婚一樣。

  我打開窗戶呼喚了母親。

  夏日強烈的光,光燦燦地投射在寬闊的菜園子上。菜地的西紅柿和茄子向著太陽,抬起乾燥的綠,進行激烈的反抗。太陽在它們的粗葉脈上灑滿了熾烈的光線。植物充沛的陰郁的生命,在一望無際的菜園的燦燦輝光下,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遠方神社的叢林,把它暗淡無光的臉朝向這邊。郊區電車偶然駛過,使神社對面看不見的低窪地充滿了輕柔的顫動。每次觸電桿浮躁地推進之後,可以看見電線懶洋洋地搖晃著的閃光。它以夏日的濃雲為背景,像是很有意義又像是毫無意義地、毫無目標地搖晃了一陣子。

  從菜園的正中央冒出一頂系著淺藍絲帶的麥秸大草帽,這就是母親。大舅舅——母親的哥哥——的麥秸草帽沒有向後回頭,活像頹喪的向日葵,紋絲不動。

  在這裡生活以後,才稍微曬黑了的母親,從遠處露出潔白的牙齒,格外的醒目。她一直來到聲音所及的地方,用孩子般的尖細聲喊道:

  「什麼事啊?有事的話,自己過來說嘛。」

  「有重要的事吶。請您過來一下。」

  母親不服氣似的慢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她手裡的菜籃子裝滿熟透了的西紅柿。不大一會兒,她把裝著西紅柿的籃子放在窗框上,詢問我有什麼事情。

  我沒有讓她讀信。只說了信上的大致內容。我一邊說一邊愈發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把母親喚來。難道我不是為了說服自己才繼續滔滔說個不停的嗎?我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情,羅列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壞條件,譬如我父親的性格愛嘮叨,有點神經質,同他住在一起,會讓成為我妻子的人受苦啦;眼下沒有條件另立門戶,而且在家風上,我的舊式家庭同園子的明朗而開放的家庭合不來啦;我也不想這樣快就娶妻受累啦等等……我希望母親堅決地反對。然而,我母親很悠然,為人寬宏大度。

  「我覺得事情有些蹊蹺。」——母親不假思索地插了一句。「那麼,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是喜歡還是討厭?」

  「這個嘛,我也……那個……」——我有點吞吞吐吐。「我並不那麼認真。本來是半鬧著玩的,沒想到對方竟認真起來,不好辦啊。」

  「既然如此,不就沒有問題了嗎。還是趕緊明確下來,這對雙方都有好處嘛。反正這封信只是試探你的意見,你回信明確答覆就行了嘛……媽媽要走了,沒事了吧?」

  「啊。」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母親走到用玉米稈做的柵欄門前,又小碎步回到了我的窗邊。她的神色同剛才有所不同了。

  「我說,剛才的事……」——母親以略帶陌生的神情望著我,可以說活像一個女人望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似的。「……園子的事……你說不定……已經……」

  「您真糊塗呀,媽媽。」——我放聲笑了。我覺得有生以來從未曾這樣難受地笑過,「您以為我會幹出這種蠢事來嗎?您這樣不相信我嗎?」

  「我知道。只是為了明確起見嘛。」——母親難為情地驅散了疑慮,恢復臉上明朗的神色,「做母親的,就是為擔心發生這種事而活著的啊!沒問題。我相信你。」

  ——當晚,我寫了一封婉言謝絕的回信,連我自己也覺著很不自然。我寫道:由於事情來得太唐突,目前階段我的心情還沒有發展到這一步。第二天返工廠順路到郵局發信時,辦理快件的女職員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顫抖的手。我凝望著她用那隻粗魯的髒手在這信封上事務性地蓋上一個郵戳。我看到我的不幸被事務性地處理的情形,感到了安慰。

  空襲的目標轉移到中小城市。生命的危險似乎暫時沒有了。學生之間開始流行投降論。年輕的副教授講了帶有暗示性的意見,欲圖籠絡學生的心。我看到他陳述非常可疑的見解而頗感滿足時的那副鼓起鼻翼的神態,心裡就想:我才不上你的當呢。另一方面,我對時至今日還相信勝利的狂信者們也投以白眼。對我來說,戰爭勝利也罷,失敗也罷,都無所謂。因為我只想脫胎換骨。

  我身患原因不明的高燒,得以回到郊外的家中。我燒得頭暈眼花,一邊凝望著天花板,一邊像誦經似的不斷地在心裡低聲呼喚著園子的名字。我逐漸能夠起床的時候,聽到整個廣島毀滅了的消息。

  這是最後的機會。人們盛傳下一個城市就是東京。我穿著白襯衫和白短褲在街上轉悠。事態發展到自暴自棄的地步,行人們反而露出了明朗的神色。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彷彿吹得鼓鼓的氣球眼看就要破而未破,還在不斷增加壓力時那樣,到處充滿明朗的期待。儘管如此,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那種日子,倘使再連續過上十多天,肯定會發瘋無疑。

  一天,一架瀟灑的飛機穿過愚蠢的高射炮的火力網,從夏日的天空撒下了傳單。這是投降書的消息。當天傍晚,父親從公司下班後徑直回到我們郊外的臨時住所。

  「喂,那傳單是真的啊。」

  ——他從庭院走進來,坐在走廊上就馬上說了這麼一句。他還讓我看了從確實的消息靈通人士那裡聽到的英文原文抄件。

  我接過了這份抄件,沒有工夫瀏覽一遍就了解了事實。這並不是戰敗的事實。對我來說,只是對我來說,這是可怕的日子將要開始的事實。光聽它的名字,我都會渾身發顫。而且我一直欺騙我自己,它決不會來。事實是,人的「日常生活」早已經不由分說地也將從明天起在我的身上開始了。

  ***

  [37] Sirene,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魚的海魔女,用美妙的歌聲迷惑船夫。

  [38] 日本東北口音,將「ji」「ju」等發音為「zu」,鼻音重。

  [39] Zeus,希臘神話中最高的天神,是支配天上和人間生活的神。

  [40] Hera,希臘神話中的天后,宙斯的姐妹和妻子。

  [41] Hebe,希臘神話中的青春女神。

  [42] Hyakinthos,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他的美貌引起了太陽神阿波羅的喜愛,但阿波羅在一次教他投擲鐵餅時誤殺了他,血流出處生長出風信子的花。

  [43] Aiax,希臘神話英雄,他與奧德修斯爭奪戰死的阿喀琉斯的甲胄失敗,神志失常而自殺。

  [44] Undine,德國小說家、劇作家富凱(1777-1843)的代表作,描寫水中仙女翁丁嫁給一騎士,從而獲得靈魂而變為人的故事。

  [45] Samson,《舊約》人物,以色列的英雄,以大力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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