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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裡的女孩》第3章
第一部分

 泥土豈可對摶弄他的說,你做什麼呢?

 ——《以賽亞書》第45章第9節

1、爸爸,再見

 回首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那時的我還是個小孩子,堅定地相信整個人生都會跟某個漫長而完美的夏日一樣,始終美好。說起來,一開始確實是那樣的。關於童年,我能訴說的唯有美好,僅此一點,我想我應該永遠心存感激。那時的我們生活自足,從未缺衣少食,也算不上大富大貴。周圍都是中產階層,誰也不會去跟誰攀比,因為大家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簡單來說,那時的我們過著平凡的日子,是再普通不過的孩子。

 我們的爸爸在一家位於賓夕法尼亞州格拉德斯通市的大型電腦製造公司從事公關工作,當時那裡有12602人。爸爸的事業非常成功,因為就連他的老闆都經常跟我們共進晚餐,還時常誇贊爸爸工作能力強。「正宗美國人做派,英俊迷人,風度翩翩,天哪,上帝呀,怎麼可能有人能抵擋得了你的魅力?」

 老闆對爸爸的這番誇贊,我從心裡認同,我們的爸爸就是那麼完美。他身高一米八七,體重八十一點六公斤,一頭濃密的淡黃色金發,就連頭發的彎曲弧度都是那般完美。一雙天藍色的眼睛,眼裡總閃著笑意,因為他就是那樣一個對生活充滿激情、瀟灑快樂的人。他的鼻子很高很直,長度和寬度都剛剛好,不多也不少。爸爸的網球和高爾夫球幾乎都達到了職業水準,還常常游泳,所以一整年都能保持健康的小麥膚色。他常常都要趕去機場,然後飛去加利福尼亞、佛羅裡達、亞利桑那或者夏威夷,有時候甚至還要飛到國外出差。在爸爸出差的時候,我們就只能留在家中由媽媽照顧了。

 周五的午後,當爸爸推開大門走進來——是每一個周五下午(爸爸說他最多最多能承受跟我們分開五天)——不管當時外面是大雨滂沱還是白雪紛飛,只要看到他對我們露出的燦爛笑容,頓時就有一種陽光普照大地的感覺。

 爸爸一放下行李箱和公文包,就會笑著招呼我們:「愛不愛爸爸,愛的話就趕緊過來親親我!」

 這時我跟哥哥一般都是躲在離大門不遠的地方,一聽到爸爸的話,就會立刻從椅子或者沙發後面飛奔到他張開的雙臂中,然後爸爸馬上會將我們擁入懷中,緊緊地抱著,給我們溫暖的親吻。星期五——那真是世間最最美好的日子,因為它可以把爸爸帶回我們身邊。爸爸的西裝口袋裡總會揣著給我們準備的小禮物,大一點兒的禮物則放在行李箱中,要等跟媽媽問候過之後才會分發。在我們跟爸爸親昵打鬧的時候,媽媽一般都會站在後面耐心地等著,等我們跟爸爸親熱完才迎向爸爸。

 得到爸爸口袋裡的小禮物之後,克里斯托弗和我便會自然退後,看著媽媽慢慢走上前,嘴角上揚,淺笑嫣然,笑容映在爸爸眼睛裡格外閃亮。隨即爸爸會將媽媽擁入懷中,凝視她的臉龐,好似久別重逢的樣子。

 一到周五,媽媽便會花上大半天的時間去發廊做頭發,做指甲,回到家之後還會在加了香薰精油的水裡美美地洗個澡。這種時候我就會待在媽媽的化妝室,等她身著一襲薄薄的睡衣出現,然後看她在梳妝臺前坐下,仔細地梳妝打扮起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學她的樣子,學她如何從一個漂亮女人打扮成明艷不可方物的絕代佳人。而最神奇的是,爸爸看到精心修飾的媽媽,卻還一直以為她是素顏。在爸爸眼中,媽媽就是天生麗質的大美女。

 愛意在家裡肆意流淌。「你愛我嗎?——我最愛你了。你想我嗎?——我回來你高興嗎?——我不在的時候,你有沒有想我?有沒有每天都想?有沒有輾轉反側,希望我能將你緊緊擁在懷中?你要是沒有的話,柯琳,我會難過死的。」

 而媽媽最擅長回答這些問題了——只需要用她那溫柔似水的眼神,她的耳語呢喃,還有她的甜蜜香吻。

 一天,克里斯托弗和我從學校飛速地跑回家,我們幾乎是被冬日的寒風吹進家門的。「快脫下靴子放到門廳。」媽媽在客廳裡對我們喊道。從我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她正偎在壁爐前給一個布娃娃織白色的小毛衣。我當時以為那是給我的聖誕禮物,是媽媽特意為我的某個小布娃娃織的。

 「還有,進屋之前記得脫掉鞋子。」媽媽又補充了一句。

 於是,我們脫下靴子、厚厚的外套和披風,並把這些全都留在門廳,只穿著長筒襪進到客廳,腳踩在白色的長毛絨地毯上。布置得十分雅致的客廳,是專為襯托媽媽的美麗而設,而我們大多數時候是被禁止入內的。客廳是屬於媽媽的,我們不過是陪客而已,坐在那杏色織錦沙發或是立絨呢椅子上,我們從未真正放鬆過。相比而言,我們更喜歡爸爸的房間,那裡面有深色的幕墻和結實的格子沙發,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在裡面追逐打鬧,也從來不用擔心會損壞什麼東西。

 「外面冷死了,媽媽。」我氣喘吁吁地撲到她腳邊,將一雙腿伸向爐火,「不過騎單車回來的這一路景色很美。樹上掛滿了鉆石般閃亮的冰錐,灌木叢上也都是水晶稜柱。媽媽,外面就跟童話世界一樣。我是絕對不願意去從不下雪的南方生活的,說什麼都不會願意!」

 克里斯托弗倒沒有談論天氣,也沒有提及冰天雪地的美麗。因為他比我大兩歲零五個月,比我聰明得多,反正現在我是很清楚這一點的。他也跟我一樣把凍僵了的腳伸到火邊取暖,不過同時注意了媽媽的表情,然後就見他的兩道濃眉皺在了一起,好似很擔憂的樣子。

 見此,我也看向媽媽,心想他究竟是看到什麼才會有如此憂慮關切的表情呢?媽媽正嫻熟地織著毛衣,眼睛時不時地瞥一眼說明書。

 「媽媽,你還好吧?」克里斯托弗問。

 「還好呀!」媽媽回答道,給了他一個柔和的甜笑。

 「可你看上去好似很疲倦的樣子。」

 媽媽聽他這麼說,便將手上織著的小毛衣放到一邊。「我今天去看醫生了。」媽媽說著,湊過來吻了一下克里斯托弗那被凍得通紅的臉頰。

 「媽媽!」克里斯托弗頓時緊張起來,「你生病了嗎?」

 媽媽輕聲笑了下,然後用她那細長的手指穿過克里斯托弗一頭蓬亂的金色卷發。「克里斯托弗·多爾甘傑,不是你想的那樣。看你的表情,好像很懷疑的樣子。」說著,媽媽分別抓起克里斯托弗和我的一隻手,並將我們的手一起按在她凸起的肚子上。

 「你們有感覺到什麼嗎?」媽媽問,臉上再次出現那種神秘的喜悅笑容。

 克里斯托弗很快掙脫,臉也唰地一下紅了。但我沒有抽回手,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等著媽媽回答。

 「那你有感覺到什麼嗎,卡西?」

 我感覺手掌按著的地方,媽媽的衣服下面,有點奇怪。好似有什麼東西在動。我抬起頭看向媽媽,直到現在我還能記起她當時的美麗模樣,就跟拉斐爾畫的聖母像一樣美。

 「媽媽,你中午吃的東西好似在動耶,也有可能是肚子裡有風。」媽媽被我的話逗得哈哈大笑,一雙藍色眸子分外閃亮,然後她讓我再猜一次。

 最後,媽媽用甜美而關切的聲音宣布了她的消息。「親愛的孩子們,五月初我將會迎來一個小生命。事實上,今天去看醫生的時候,醫生告訴我他聽到了兩個心跳。也就是說,我懷的是雙胞胎……甚至,如果上帝保佑,可能是三胞胎。現在你們的爸爸還不知道這個消息,所以你們先不要告訴他,等我找個合適的機會再說。」

 我呆住了,下意識地看向克里斯托弗,想看看他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是什麼反應。克里斯托弗也是一臉茫然,而且看著還很難為情的樣子。我再次把目光轉回到媽媽那張被火光映得格外美麗的臉龐。然後我跳起身,飛快地跑回我自己的房間。

 我把頭埋進被窩,放聲大哭,真的是哭得不能自已!小寶貝——至少是兩個小寶貝!我才是寶貝啊!我才不要讓那些整天就知道哭的小孩搶走我的位置!我一邊哭一邊用手砸著枕頭,心裡憋著一口氣只想發泄,如果這口氣不能發泄到某個人身上,那也只好拿枕頭出氣了。哭著哭著,我坐起身,腦子裡突然蹦出離家出走的主意。

 這時,有人輕敲我的房門。「卡西,」是媽媽的聲音,「我可以進來跟你聊聊這件事嗎?」

 「你走!」我喊著,「我討厭你的寶貝們!」

 是的,我知道等待我的會是怎樣的命運。我會變成中間的小孩,就是父母最不關心最不在意的那個。我會被他們遺忘,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星期五的禮物。爸爸的心裡將只有媽媽,只有克里斯托弗,還有那取代我地位的討厭的小孩們。

 那天晚上,爸爸剛回到家不久就過來找我。我其實已經把門鎖打開,就是想著萬一爸爸想來看我呢!我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臉,因為我真的是好愛好愛他。爸爸看上去很悲傷,他手上還提著一個用銀箔包著的大盒子,盒子最上面打著一個粉緞蝴蝶結。

 「我的卡西怎麼了?」爸爸輕聲問,聽到他的話,我從手臂下方的空隙偷看他。「我剛才回家,你都沒有跑過來迎接我,也沒有跟我問好,甚至看都不看我。卡西,你不撲到我懷裡也不親我,我覺得很受傷。」

 我沒有出聲,只是翻過身惡狠狠地瞪著他。難道他不知道我才應該是他永遠的最愛嗎?為什麼他跟媽媽還要生其他小孩?難道兩個孩子還不夠嗎?

 只聽爸爸嘆息一聲,然後走過來坐到我床邊。「你知道嗎?這是你第一次用這種眼神瞪我。這是第一個你沒有撲到我懷裡的星期五。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真的只有在週末回家的時候才覺得我活了過來。」

 我噘著嘴,不願輕易就範。反正他現在也不那麼需要我了。他有兒子,馬上還會有一堆小孩。我馬上會成為被遺忘的那一個。

 「還有,」爸爸目光殷切地望著我說,「我過去一直覺得,當然這種想法可能有點傻,哪怕我某個星期五回到家沒有給你或者你哥哥帶一個禮物……我覺得你們兩個應該也還是會瘋狂地撲到我懷裡,歡迎我回家。之前我相信你愛的是我,而不是我的禮物。我錯誤地以為自己是一個好爸爸了,以為我贏得了你們的愛,你們也都十分清楚你們在我心裡永遠占據了一個位置,哪怕我和你們媽媽再生幾個孩子。」說著,爸爸頓了頓,嘆息一聲,藍色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我以為卡西知道哪怕有了其他孩子,她仍然是我最特別的那個小姑娘,因為她是我的第一個女兒。」

 我給了爸爸一個憤怒且受傷的眼神,然後抽噎著說:「可是如果媽媽又生下一個女兒,你肯定也會跟她說同樣的話!」

 「你覺得我會嗎?」

 「是的。」我啜泣著,被心裡翻滾的嫉妒之火煎熬得簡直要大叫起來,「你甚至有可能愛她超過我,因為她會是更小更可愛的那個。」

 「我可能也會一樣地愛她,但我絕對不會愛她超過你。」爸爸說著伸出手,這讓我無法再抗拒。我一下子撲到他懷裡,死死地抓著他。「噓,」爸爸安撫著哭泣的我,「不要哭,不要嫉妒。你得到的愛絕不會減少分毫。還有卡西,真實的小弟弟小妹妹其實要比你的那些洋娃娃有意思得多。接下來,你媽媽很可能一個人忙不過來,所以還指望你能幫她一下呢。我不在家的時候,如果知道我可愛的女兒會幫媽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減輕媽媽的負擔,讓全家人都更開心快樂,我也會高興很多的。」說完,爸爸將他那溫熱的嘴脣吻在了我還流著淚的臉頰。「過來,打開你的盒子,然後告訴我裡面是什麼。」

 首先我得給爸爸好多好多個吻,再給他一個擁抱,以作為我讓他操心的補償。我打開那漂亮的盒子,發現裡面是一個英國製造的銀質音樂盒。一打開盒子,就有一個穿粉色裙子的小芭蕾舞女郎伴著音樂在鏡子前緩緩旋轉。「這同時也是一個首飾盒。」爸爸解釋說,然後將一隻鑲有石榴石的小金戒指套在了我手上。「我一見到這個盒子,就覺得一定要讓它屬於你。我以這只戒指發誓,我會永遠愛我的卡西比其他女兒更多一點——只要她替我保守這個秘密就行。」

 五月的一個晴朗的星期二,爸爸在家。他已經在家轉悠了兩星期,就等著媽媽肚子裡的孩子降生。媽媽似乎有些急躁,不舒服。波莎·辛普森太太則在廚房裡忙活,給我們準備飯菜,一臉假笑地看著克里斯托弗和我。她是我們家最信任的保姆,就住在隔壁,但她總說爸爸和媽媽看起來更像兄妹,而不是夫妻。反正辛普森太太就是那種冷酷暴躁的人,很少能從她那裡聽到別人的什麼好話。我看到她正在做卷心菜,我討厭卷心菜。

 快到晚飯時間,爸爸跑進餐廳跟我和哥哥說,他要開車送媽媽去醫院。「你們不要擔心。一切都很好。聽辛普森太太的話,好好寫作業,可能再過幾個小時你們就會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又或者是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但直到第二天早上,爸爸才回家。他蓬頭垢面,一臉疲憊,西裝也是皺皺的,不過看到我們的時候還是咧嘴笑了起來:「你們猜,生的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克里斯托弗嚷道,他想要兩個弟弟,這樣以後就能教他們踢球了。我也想要弟弟……這樣我就是爸爸唯一的女兒,就不會有人跟我搶爸爸的愛了。

 「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爸爸滿臉驕傲地說,「你們是沒看到他們有多可愛。快,穿上衣服,我現在開車帶你們去看。」

 我悶悶不樂地跟著爸爸走,到了醫院爸爸特意將我舉高抱起,好讓我透過育嬰室的玻璃去看兩個正由護士抱著的小嬰兒,但我根本就不想看。他們是那樣的小!腦袋比小蘋果大不了多少,握成拳頭的紅色小手在空中揮著。其中一個還像被針扎了似的扯著嗓子尖叫。

 「啊!」爸爸嘆息著,親了下我的臉頰,將我抱得更緊些,「上帝真是對我不薄,又給了我一兒一女,剛好湊成兩雙。」

 我曾以為我肯定會討厭死他們兩個,尤其是那個叫凱莉的大嘴巴女孩,相比安靜些的科裡,她的哭喊聲要響上十倍。我想有這兩個小傢伙住在我對面的房間,那我晚上別想睡一個好覺了。可是,當他們慢慢長大,當他們沖著我笑,當看到他們被我舉高時閃亮的眼睛,我心中的嫉妒不知不覺地被一種溫暖的母性取代了。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我就是跑過去看他們,跟他們玩,給他們換尿片拿奶瓶,或者把他們放到我的肩頭騎馬玩。是的,他們確實比布娃娃有意思得多。

 很快,我也明白了父母心裡能裝的遠遠不止兩個人,而且我心裡其實也還有位置去愛這兩個小寶貝——包括小凱莉,要知道她跟我一樣好看,甚至比我還要好看些。爸爸說,這兩個小傢伙好似野草一樣,長得飛快,盡管媽媽時常表現出擔憂,說他們沒有當初的克里斯托弗和我長得那麼快。媽媽也把這些話跟她的醫生說了,不過醫生打消了她的疑慮,說雙胞胎嬰兒通常都會比單胎嬰兒長得慢一些。

 「瞧,」克里斯托弗說,「醫生都是無所不知的。」

 正在看報紙的爸爸聽了,不禁抬起頭笑了笑,「盡管是兒子你說的——但這個世界沒有誰是無所不知的,克里斯。」

 爸爸是唯一一個會把哥哥叫作克里斯的人。

 我們的姓氏很特別,尤其難拼寫,Dollanganger(多爾甘傑)。然後因為我們一家人全都是金色或亞麻色頭發,皮膚也特別白(除了爸爸,他總會特意把皮膚曬成棕色),爸爸最好的朋友吉姆·約翰斯頓就給我們取了一個綽號——德累斯頓娃娃。他說我們看著就像那些放在古董架或壁爐架上的漂亮瓷娃娃。很快周圍的鄰居們就都這樣叫我們了,當然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這個名字比多爾甘傑好聽一些。

 當雙胞胎長到四歲,克里斯托弗十四歲,我也滿十二歲了。一個特別的周五——那天是爸爸三十六歲的生日,我們特意為他準備了一個驚喜派對。媽媽精心打扮了一番,看著就像童話裡的公主。她的指甲閃著珠光,身穿一件水綠色的長禮服,走動的時候身上的珍珠串也隨著步伐擺動。餐廳的餐桌特意做了精緻的擺盤,跟爸爸的生日派對完美相襯。送給爸爸的禮物壘得高高的,放在一旁。我們只打算邀請家人和最親密的朋友,慶祝一番。

 「卡西,」媽媽叫著,快速看了我一眼,「你願意幫我給雙胞胎再洗次澡嗎?他們午睡之前我已經給他們洗過一次了,但他們醒來之後又在沙箱裡折騰,所以得再給他們洗一次。」

 我當然願意。媽媽打扮得那麼漂亮,要是讓她給那兩個臟兮兮的四歲小傢伙洗澡,肯定頭發呀指甲呀還有那漂亮的裙子都會被弄亂弄臟。

 「等你給他們兩個洗完,你跟克里斯托弗也得好好洗個澡。卡西,記得穿那件漂亮的粉色裙子,再好好卷一下頭發。還有克里斯托弗,千萬不要再穿你的藍色牛仔褲,我希望你能穿正式一點的襯衣,打上領帶,外面套那件淡藍色的運動夾克,下面配奶油白的那條褲子。」

 「啊,媽媽,我不喜歡穿那麼正式。」克里斯托弗磨著腳上的運動鞋皺眉抱怨道。

 「按我說的做,克里斯托弗,這是為了你爸爸。你知道爸爸為你們付出了多少吧,所以你至少要讓他為我們感到驕傲才行。」

 克里斯托弗悶悶不樂地走了,剩我一個人跑去後花園抓那一對玩瘋了的雙胞胎,剛抓到他們就大叫起來。「一天洗一次澡就夠了!」凱莉嚷著。「我們已經很乾凈了!住手!我們不喜歡香皂!不喜歡洗頭發!不準再給我們洗,卡西,不然我們就告訴媽媽!」

 「哈!」我回道,「你們以為是誰派我來這兒給你們這兩個臟兮兮的小鬼洗澡的?天哪,你們兩個傢伙怎麼這麼快又臟成這樣了?」

 我給他們脫掉衣服,才剛碰到溫熱的水,黃色的橡膠小鴨子呀橡膠小船呀就都在水面浮了起來,我也被他們兩個拍起的水花濺濕全身。兩個小傢伙這才滿足地洗起澡來,給他們洗完澡之後,再給他們換上最漂亮的衣服。畢竟,他們也是要去參加派對的——畢竟,那天是星期五,爸爸會回家的。

 我先給科裡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西裝,下面配短褲。讓人很奇怪的是,科裡其實比妹妹凱莉更能保持乾凈。但不管我怎麼收拾,還是沒辦法把科裡額前蓬亂的劉海梳平。那撮頭發總是往右偏,就跟小豬尾巴似的。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凱莉見了竟然也想把她的頭發梳成那樣。

 一番梳洗打扮之後,他們看著就像兩個洋娃娃復活了一樣。然後我把雙胞胎交給克里斯托弗,嚴肅地告訴他一定要看好這兩個小傢伙。總算輪到我梳洗了。

 我匆忙地洗澡洗頭,並將頭發卷成粗粗的大卷,在這期間,我聽到雙胞胎一直在亂喊亂叫,抱怨不停。透過浴室門的縫隙,我看到克里斯托弗正給他們讀《鵝媽媽》的故事,試圖安撫他們。

 「嘿!」等我穿著那件粉色風琴褶裙子走出來時,克里斯托弗說,「你也還過得去嘛!」

 「過得去?你就是這麼誇人的嗎?」

 「給妹妹最多也就這話了。」說著,克里斯托弗看了一眼表,合上圖畫書,然後一邊抓起雙胞胎的手一邊喊道,「爸爸隨時都可能回來,快點,卡西!」

 時間已經過了五點,我們等了又等,可還是沒看到爸爸的綠色凱迪拉克開進院子。受邀的客人圍坐一圈,盡量讓談話顯得熱絡一些,而媽媽已經緊張得走來走去了。平時大概下午四點,爸爸就會推開門回家,有時候甚至更早一些。

 七點了,我們還在等。

 因為在保溫箱裡放了太久,媽媽精心準備的晚餐已經開始變乾。平時的晚上七點鐘,我們都已經開始哄雙胞胎上床睡覺了。等了那麼久,兩個小傢伙已經是又餓又困,鬧個不停。「爸爸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他們身上的白衣服看著也沒那麼明艷了。凱莉原本梳順的頭發開始打卷,看著好似被大風吹過似的。科裡開始流鼻涕,自己不停地用手背擦著,直到我急忙忙地用面巾紙給他擦掉已經流到嘴脣的鼻涕。

 「柯琳,」吉姆·約翰斯頓叔叔開玩笑地說,「我猜克里斯大概是找到其他好去處了。」

 這時,吉姆叔叔的妻子生氣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讓他別說些這種不知趣的話。

 我的肚子也已經餓得咕咕叫,慢慢地也開始跟媽媽一樣著急起來。媽媽不停地走來走去,時不時地走到大落地窗前往外張望。

 「嘿!」我看到一輛小車開進了我們這邊的車道,「說不定是爸爸回來了!」

 只是停在門口的是一輛白色小車,而非綠色。車上還閃著紅色的燈。白色車子一側的徽章上寫著「警察」兩個字。

 當那兩個穿著藍色制服的警察走到我們的院子門口並按響門鈴,媽媽抑制不住地喊了一聲。

 媽媽似乎僵住了。她的手懸在喉嚨旁邊,胸劇烈起伏著,一雙眼睛黯淡了下去。看到媽媽這種反應,我的腦海里也突然涌出一個瘋狂而可怕的念頭。

 最後是吉姆叔叔去開的門,他讓兩個警察進來。兩個警察進來之後,有些不安地看了一圈,然後說看來這裡是要舉行生日派對的呀!其實他們只要看到餐廳裡的裝飾,看到那精心布置的餐桌和懸在吊燈上的氣球以及堆成一摞的禮物就很容易猜到了。

 「克里斯托弗·加蘭· 多爾甘傑太太?」較年長的警察一邊掃視著屋裡的女人,一邊試探地問道。

 媽媽沖警察微微點了點頭,動作仍然很僵硬。我跟克里斯托弗也不由自主地湊近。雙胞胎在地上玩小汽車,兩個人對突然來到的兩位警察顯然也感到很好奇。

 那位看著很和善的紅臉警察走到媽媽身旁。「多爾甘傑太太,」他平靜的聲音突然讓我的心裡感到很慌張,「我們很抱歉,但還是得告訴你格林菲爾德公路上發生了一起車禍。」

 「啊……」媽媽低呼一聲,將克里斯托弗和我拉到她身旁。我可以感覺到她全身都在顫抖,我也是一樣。我的眼睛被那幾個銅紐扣完全吸引住了,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

 「你丈夫也在那場車禍中,多爾甘傑太太。」

 只聽媽媽哽咽著長嘆一聲,要不是克里斯和我在後面撐著她,估計她直接就倒下了。

 「我們已經問過那些目擊者了,你丈夫不是事故過錯方,多爾甘傑太太。」警察還在說,聽不出任何情緒。「據目擊者說,當然我們也有監控顯示,是一輛藍色福特車搖擺著偏離了左車道,顯然那個司機是醉駕,迎頭朝你丈夫的車撞過去。不過你丈夫應該是意識到有可能會發生車禍,因為他當時大力打方向盤想避免迎頭撞上,但就在那時旁邊一輛卡車上掉下來一個機械裝置,害得他沒能完成自救的動作。不過,你丈夫的車要比那輛福特車重得多,連續翻滾了幾下,本來也還是有逃生機會的,可接著駛過來的大卡車沒能剎住,直接撞在了他的車上,以至於你丈夫的凱迪拉克再次翻轉……然後……就起火了。」

 頓時,擠滿了人的房間變得鴉雀無聲,就連還不知事的雙胞胎都抬起頭,盯著那兩個穿制服的警察。

 「我丈夫?」媽媽小聲問道,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清,「他……他不是……死了吧?」

 「太太,」紅臉警察臉色凝重地說,「在這樣特別的時刻告訴你這種壞消息,我真的也很難過。」說完,他趔趄了一步,尷尬地掃視了一圈眾人,「我很遺憾,太太——大家都竭盡全力想把他救出來……可是,太太……醫生說,你丈夫當場死亡。」

 話音一落,坐在沙發上的一個人無法控制地尖叫了一聲。

 媽媽沒有喊叫,只是眼神突然就變得茫然空洞了,好似鬼魂一樣。絕望寫在她那張原本容光煥發的臉上,好似戴上了死亡的面具。我抬起頭注視媽媽,想用眼神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爸爸!不可能是我的爸爸!他不可能死的……他不會死!只有那些老弱病殘才會死……爸爸有這麼多人愛,這麼被需要,這麼年輕,他不應該死。

 然而媽媽已經面如死灰,雙眼無神,雙手揉搓著已經被打濕的裙子,我目睹她的神情越來越黯淡。

 我開始哭了起來。

 「太太,我們在事故第一現場收拾了幾件你丈夫的東西。我們都已經盡力保存了。」

 「你走!」我沖說話的警察大聲叫道,「離開這兒!那不是我爸爸!我知道不是的!他只是在商店裡給我買冰淇淋所以耽擱了。他隨時都可能回來的!你們走!」我跑過去捶著警察的胸。他盡力擋開我,然後克里斯托弗走上前將我拉開。

 「你們大家,」那位警察說,「沒有誰能幫幫這個孩子嗎?」

 隨即媽媽用雙臂圈住我,將我拉到她身旁。人群也一陣騷動,表情震驚地小聲說著話,放在保溫箱裡的食物開始飄出焦味。

 我在等待,等誰走上來牽起我的手,對我說上帝不可能奪走我爸爸那樣的人的生命,可是沒有人這麼做。只有克里斯托弗將手臂搭在我的腰上,我們三個人抱成一團——媽媽、克里斯托弗和我。

 最後,還是克里斯托弗強自鎮定,用粗啞的聲音說:「你們確定那真的是我們的爸爸嗎?如果說綠色的凱迪拉克著了火,那裡面的人肯定會嚴重燒傷,所以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麼人,不是我們的爸爸。」

 克里斯托弗說完,媽媽的喉嚨間發出哽咽的抽泣聲,盡管她沒有落淚,但顯然媽媽是相信的。她相信了!相信那兩個人說的就是真的!

 原本盛裝打扮前來參加生日派對的人們擁過來圍住我們,說出來的卻是參加追悼會的那些話,顯得特別怪異。

 「我們感到很悲痛,柯琳,不敢相信……這實在太可怕了……」

 「克里斯真是不幸,太恐怖了。」

 「人各有命……從我們出生那天起,一切就都是註定了的。」

 客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慢慢地,這些話就像水倒進了水泥,被吸收了。爸爸真的死了,我們再也看不到活著的他了。我們只能看到他躺在棺材裡,然後被埋進地下,墳前立一塊寫著他名字、生日和忌日的大理石墓碑。生命最終化成一個用年份計數的數字。

 我往旁邊看去,想看看雙胞胎怎麼樣了,他們還那麼小,不應該經歷這種痛苦。原來他們被某個好心的親戚給帶進廚房了,親戚正給他們準備一頓簡單的晚餐,然後安頓他們上床睡覺。我跟克里斯托弗目光相遇,他似乎跟我一樣也被這噩夢擊中了,稚嫩的臉上全是震驚,臉色蒼白,悲痛而空洞的眼神讓眼睛顯得格外深邃。

 這時,一個警察朝警車走去,拿回來一捆東西小心翼翼地攤在咖啡桌上。我愣在原地,看著爸爸口袋裡的東西被一一擺放到桌上:一個鱷魚皮的錢包,那是媽媽某一年送給他的聖誕禮物;一個皮革筆記本和日程表;還有腕表和結婚戒指。所有東西都被火煙熏成了黑炭色。

 最後擺出來的是幾個動物小玩具,那顯然是給科裡和凱莉準備的。紅臉警察一邊擺著一邊說,這是我們在高速公路上發現的全部遺物。一只有著粉色天鵝絨耳朵的長絨毛藍色大象,一隻帶紅色馬鞍和金色韁繩的紫色小馬——那肯定是給凱莉的禮物。而最讓人傷心的莫過於看到爸爸的衣物——行李箱的鎖打開的瞬間,裡面的衣物一下子就彈了出來。

 我認得那些西裝、襯衣、領帶和襪子。其中有一條領帶還是爸爸去年生日時我送給他的。

 「得有人去認領一下屍體。」警察說。

 事情確信無疑了。是的,我們的爸爸從來不會兩手空空地回家——即便是在他自己生日的時候。

 我飛也似的逃離那個房間,逃離那讓我心如刀割、讓我痛得無法呼吸的一切!我從房間跑到後花園,用拳頭使勁砸著那棵古老的楓樹。我不顧一切地瘋砸著,直到拳頭開始有血滲出,然後我癱倒在草地上,痛哭流涕——洶涌的淚水是為爸爸而流,為本應該活到永遠的爸爸而流;同時也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們這些失去他卻還不得不繼續生活的人而流。而雙胞胎,他們甚至都還沒機會明白爸爸的好。我的淚水流了一地,眼睛也哭紅哭腫了,連擦一下都疼,這時聽到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傳來——是媽媽。

 她在我旁邊坐下,拉起我的雙手。當時半彎的月亮已經掛上天空,無數的星星在閃耀,微風帶來春天的香甜氣息。「卡西,」沉默了許久之後,媽媽終於開口說道,「爸爸正在天上看著你,你知道的,他肯定希望你能勇敢。」

 「他沒死,媽媽!」我激動地否認。

 「你已經出來很久了,可能都沒有意識到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一定得有人去認你爸爸的屍體,盡管吉姆叔叔主動提出他願意去,以免我過度悲痛,但我還是想親自去。因為我跟你一樣,也不願意相信這一切。可是卡西,你爸爸已經不在了。克里斯托弗躲在床上哭,雙胞胎這會兒已經睡著,他們都還不太知道‘死亡’是什麼意思。」

 說完,媽媽用手臂攬住我,讓我將腦袋靠在她的肩頭。

 「起來,」媽媽說著站起身將我一併拉起,她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腰上,「你出來太久了,我之前還以為你跟其他人在房間,其他人又以為你在自己房間待著或是跟我在一起。失去親人的時候一個人待著不好。最好是跟別人一起,共同分擔痛苦,不要一個人默默承受。」

 媽媽說這些的時候眼睛裡沒有一滴淚水,但我知道她心裡在哭喊、在尖叫。這些從她說話的語氣、從她眼底的空洞和黯淡就能知道。

 隨著爸爸的過世,我們的生活開始變成一場噩夢。我責怪似的看著媽媽,覺得她應該提前讓我們做好生活有可能變成這樣的準備。媽媽總是不準我們養寵物,寵物有時候也會突然過世,如果能養寵物那至少也能讓我們多理解一點世事無常。應該要有人,大人,告訴我們年輕的、帥氣的、被無限需要的人也有可能會死。

 可是你要如何跟同樣備受打擊、憔悴不堪的媽媽說這些話?你如何能跟一個不想說話、不想吃飯、不想梳頭,甚至無視滿櫃子漂亮衣服的人說這些話?她甚至也沒心思照顧我們。幸好善良的鄰居們時常過來將我們領過去照顧,還給我們送來很多吃的。我們的房子裡堆滿了花、手工製作的砂鍋菜、漢堡、熱麵包卷、蛋糕和餡餅。

 人們成群結隊地過來,所有那些喜歡爸爸、尊敬爸爸的人絡繹不絕地來到我們家,我甚至都很詫異爸爸竟然這麼受歡迎。但我討厭有人問我爸爸是怎麼死的,或者說什麼年紀輕輕就死了真可憐的話,還說沒什麼用的人卻活得好好的,成為社會的負擔。

 聽了那麼多,我慢慢覺得命運就是一個冷酷的收割機,它從不善待也從不在乎那些真正被愛和被需要的人們。

 日子慢慢從春天轉到了夏天。而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不管是怎樣的傷痛,慢慢地也就消散了,原先那樣真實、那樣備受喜愛的人也成了一個面容模糊的影子。

 一天,媽媽滿臉哀傷地坐在那兒,她似乎已經忘了該如何笑。「媽媽,」我假裝高興地喚她,想要讓她打起精神,「我會假裝爸爸還活著,他不過是去遠方出差了,很快就會回來,會出現在門口,會大聲呼喚我們,就跟過去一樣,‘愛不愛爸爸,愛的話就趕緊過來親親我’。這樣,或許我們會好受一些,我們所有人都像他還在某處活著一樣生活,只是那個地方我們看不見,但我們可以期待他隨時可能回來。」

 「不,卡西,」媽媽表現得很生氣,「你必須接受現實,你不能靠假裝來尋找安慰。你聽到了嗎?你爸爸已經死了,他的靈魂去了天堂。你都這麼大了,應該明白去了天堂的人是不可能再回來的。至於我們,我們要盡可能地習慣沒有他的日子——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要靠逃避來欺騙自己。」

 我看著媽媽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從冰箱裡拿了一些東西開始做早餐。

 「媽媽……」我再度開口,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以免她再度發脾氣,「可是沒有爸爸,我們真的還能繼續過下去嗎?」

 「我會盡可能地確保我們都能活下去。」媽媽沒什麼情緒地說道。

 「那你得跟約翰斯頓太太一樣必須去工作嗎?」

 「可能去,也可能不去。卡西,生活充滿驚喜,當然有些是大悲,這個你已經體驗到了。不過你要永遠記住,在過去的十二年裡,你的爸爸都把你看作最特別的人,這已經是莫大的幸運。」

 「因為我長得像你。」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裡其實有點酸酸的嫉妒,因為在爸爸心裡,我總是排在媽媽後面。

 媽媽一邊在冰箱裡翻著,一邊看了我一眼。「卡西,我得跟你說一些以前從來沒告訴你的事情。你跟年輕時候的我長得很像,但性格一點兒也不像我。你的個性更強,更有決心。你爸爸以前老說你跟他媽媽很像,而他非常愛他媽媽。」

 「誰不愛自己的媽媽呢?」

 「不。」媽媽臉上突然出現一種奇怪的表情,「有些媽媽是不能愛的,因為她們不想讓你愛。」

 說著,媽媽從冰箱裡拿出培根和雞蛋,然後走過來抱住我。「親愛的卡西,你和你爸爸的關系格外親密,我知道你肯定十分想念他,比克里斯托弗和雙胞胎還要想念得厲害。」

 我靠在媽媽肩頭抽泣著。「我恨上帝,他奪走了我的爸爸!爸爸應該長命百歲活的!可是現在他不在了,哪怕我以後學會跳舞,克里斯當了醫生他也看不到了。爸爸不在了,沒有什麼事情是重要的了。」

 「有時候,」媽媽的聲音顯得有些緊,「死亡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可怕。現在,你爸爸永遠都不會變老,也不會疾病纏身。他永遠都是年輕的樣子,永遠鮮活地活在你的記憶裡——年輕、英俊、強大。卡西,不要再哭了,就跟你爸爸以前常說的那樣,任何問題都有因可循也有法可解,我現在就在努力,努力以最好的方式應對。」

 我們只是四個沉浸在悲傷和失去中的孩子。我們還會在後花園玩耍,還會試圖在陽光中尋找安慰,並沒意識到生活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以至於「後院」和「花園」都將變成天堂的同義詞——變得無比遙遠。

 爸爸葬禮過後不久的一個午後,克里斯托弗和我正帶著雙胞胎在後院玩。他們坐在沙箱中,旁邊放著小鏟子和沙桶。兩個小傢伙不厭其煩地將沙子從這個桶倒到另一個小桶,嘰裡呱啦地說著只有他們兩個能聽懂的話。科裡和凱莉的關系非常好,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很喜歡跟對方玩在一塊兒。他們在自己周圍用沙子壘了一堵沙墻,假裝自己是守護城堡的人,守護著他們的食物。雙胞胎可以彼此陪伴,對他們而言那就夠了。

 晚餐時間已經過了。我們當時很擔心連飯也會吃不上,所以雖然沒聽到媽媽叫我們吃飯,我們抓起雙胞胎那兩雙肥嘟嘟的手,拖著他們往屋子裡走。回到屋內,看到媽媽正坐在爸爸的大書桌後面,她在寫信,不過看得出寫得十分為難。媽媽緊皺眉頭地寫著,不時停下來抬起頭注視前面。

 「媽媽,」我叫了一聲,「現在差不多六點鐘了,雙胞胎肚子餓了。」

 「再等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媽媽當即回道,「我正在給你們住在弗吉尼亞州的外祖父母寫信。鄰居們給我們送來了足夠的食物,至少夠吃一周的——你可以先拿點砂鍋菜到爐子上熱,卡西。」

 那應該是我獨自準備的第一餐飯。我擺好了桌子,熱好了砂鍋菜,還給每個人倒上了牛奶,然後媽媽才過來幫我。

 自從爸爸過世之後,媽媽似乎每天都有信要寫,有地方要去,總是把我們交給隔壁的鄰居照顧。一到晚上,媽媽就會坐到爸爸的書桌前面,翻開一本綠色的賬簿,算著裡面的賬目。反正一切都變得很糟糕,沒有以前那麼好了。現在經常是哥哥和我給雙胞胎洗澡,給他們換上睡衣哄他們睡覺。做完這一切之後,克里斯托弗就會急匆匆地回房間學習,而我則要趕緊到媽媽身邊,想辦法讓她高興一點兒。

 時間又過了幾周,媽媽寫給外祖父母的無數封信終於有了一封回信。媽媽一看到就哭了起來——當時甚至都還沒拆開那厚厚的奶油色信封,她就哭了。只見媽媽用開信刀手忙腳亂地拆開信封,顫抖著雙手打開那封三折信,來來回回讀了整整三遍。媽媽看著信,眼淚慢慢地淌下來,妝也哭花了,在臉上形成一道道白色的淚痕。

 早在她從大門前的信箱裡取出信的時候,媽媽就把我們從後院叫了過去,看完信後又讓我們四個人坐到客廳的沙發上。我看著媽媽,看到她那洋娃娃一樣漂亮的臉上出現了某種冷酷的、決絕的神情。我突然感覺脊背一涼。不過那或許是因為她盯著我們看了太久吧——實在看了太久。然後她又低頭看向手中的信,再把目光轉向窗外,似乎在尋找對信中所說問題的回復一樣。

 媽媽的表現實在是很奇怪。她讓我們四個感到不安,那天大家都格外安靜,失去爸爸的生活已經很難過了,而媽媽又對著一封信如此反常。她為什麼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們呢?

 終於,媽媽清了清嗓子開口說話了,不過她的聲音聽上去很冷,一點兒也不像平日裡的輕柔和溫暖。「你們的外祖母終於回我的信了,」媽媽用冰冷的聲音說著,「我給她寫了那麼多信……她……她總算同意了,她說願意讓我們過去跟她一塊兒生活。」

 好消息呀!正是我們期待已久的——我們應該感到高興的。可媽媽說完又陷入了那種情緒不對的沉默之中,坐在那裡呆呆地盯著我們。她到底怎麼了?難道她不知道我們都是她的孩子嗎?我們又不是四隻奇怪的落在晾衣繩上的鳥。

 「克里斯托弗,卡西,你們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二歲,你們倆應該能夠理解一些事情了,能夠彼此合作並且幫助你們的媽媽走出絕境。」說著,媽媽頓了一頓,伸出一隻手緊張地撥弄了下脖子上的項珠,然後重重地嘆息一聲,淚水眼看就要滾下來了。看媽媽這樣我心裡特別難過,媽媽這麼年輕美貌就沒了丈夫,真的很令人同情。

 「媽媽,」我喚她,「一切都還好嗎?」

 「當然好,親愛的,很好。」媽媽試圖擠出一個笑容,「你們的爸爸,願他安息,一直都希望能活到相當的年紀然後獲得可觀的財富。他是那種天生懂得賺錢的人,所以我一直都相信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一定能實現這個願望。但他才三十六歲就死了。人們總是願意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出事,厄運總是會降臨在別人頭上。我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發生意外,或者會年紀輕輕死於非命。唉,你們的爸爸和我一直都以為能夠一起變老,我們渴望有一天能子孫繞膝共享天倫之樂。所以我們兩個人如果有誰先走一步,另一個肯定也不會茍活。」

 說到這兒,媽媽再次嘆息一聲,「我必須承認,我們的生活方式有些超前,我們賭了一把未來。簡單地說,就是我們提前花掉了未來的錢。不要怪你們爸爸,都是我的錯。他知道貧窮的滋味,但我從來都不知道。你們知道嗎,他以前經常為此責備我。就像當初買這棟房子的時候,他說我們只需要三個臥室就好了,但我想要四個。四個房間其實都不太夠。現在看看,這棟房子還有三十年的貸款要還。這裡沒什麼東西是真正屬於我們的,傢具不是,車子不是,就連廚房或洗衣房裡的器具都未必真正屬於我們——因為每一樣東西或多或少都是通過借貸置辦下的。」

 「過去我們從未流露過恐懼吧?我們害怕過嗎?」說著媽媽停頓了一下,臉突然變得通紅,眼睛掃視著布置得溫馨漂亮的房間。她揚起精細修飾過的眉毛,蹙著眉頭,「盡管你們的爸爸為此對我頗有微詞,但他其實也是想要這些東西的。他寵溺我,因為他愛我,而我到最後總能說服他那些奢侈品其實都是必需品,而他最終也總會妥協,因為我們倆都是那種縱欲之人。這也是我們兩個的共同點之一。」

 說到這兒,媽媽似乎陷入了悵惘的回憶中,愣了好一會兒才用陌生的聲音繼續說:「現在我們擁有的這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將被人拿走。用法律的詞來說,就叫‘收回’。要是你沒有足夠的錢可以繼續償還你已經購下的東西時,他們就會這麼做。比如他們會拿走那個沙發。三年前,那個沙發總價是八百美元。我們其實只差一百沒還了,但沙發還是會被奪走。我們為家裡的東西付了很多的錢,但最終還是會一無所有,而且這一切還都是合法的。我們不僅會失去這些傢具、這個房子,甚至還包括我們的車——事實上,除了衣物和你們的玩具,我們將一無所有。當然,他們大發善心說允許我繼續留著我和你們爸爸的結婚戒指,我也已經把訂婚的鉆石戒指給藏起來了——所以你們千萬不要跟任何過來這裡檢查的人提起我曾有過訂婚戒指。」

 「他們」是誰,我們誰都沒有問。當時的我,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要問這個問題。當然,後面的事情也證明這個問題並不重要。

 克里斯托弗和我四目相對。我掙扎著,想要理解這一切,同時又努力不讓自己沉淪。但我已經沉淪了,我陷在成年人那個有死亡有債務的世界中。哥哥伸手握住我的手,緊緊地握了握,小小的動作卻傳遞出令人格外安心的力量。

 難道我的心思都是透明的嗎?就連克里斯托弗也一眼能看穿,所以來安慰我?我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向他證明我已經是大人了,從而將那令我顫抖而脆弱的現實——「他們」將奪走一切——掩飾過去。我不希望再有別的女孩子住在我那間漂亮的薄荷色和粉色房間中,睡我的床,把玩我視為珍寶的小物品——我那用盒子裝著的迷你玩偶,我那個粉色芭蕾舞女孩的銀質音樂盒——也都會被他們拿走嗎?

 媽媽注意到了我跟哥哥的眼神互動,她再次開口,聲音總算找回了以前的一絲甜美,「你們別這麼傷心,事情應該沒有我說得這麼壞。請你們原諒我,我忘了你們都還只是孩子,對不起,我沒顧及這些。我是先把壞消息說了,其實後面還有好消息等著呢。現在,你們屏住呼吸聽我說!我想你們可能都不敢相信——因為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我的父母其實非常富有,不是中產階級的這種衣食無憂,而是上流社會,他們非常非常有錢,有錢到超乎你們想象。他們住在弗吉尼亞的大別墅裡——我敢保證你們絕對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大房子。但我見過,因為我在那裡出生和長大。等你們見到那棟漂亮的大房子時,就會覺得我們現在住的這個簡直就相形見絀了。我有沒有跟你們說,我們即將搬過去跟他們一塊兒生活——跟我的父母一起生活?」

 說完,媽媽臉上露出一絲喜悅又緊張的笑容,但我還是有疑慮,媽媽的這番行為和言語實在太反常了,我一時還接受不來。媽媽的眼神有些躲閃,好像感到歉疚似的,我感覺她應該是在掩飾什麼。

 但她是我的媽媽呀!

 而爸爸已經不在了。

 我抱起凱莉,讓她坐在我腿上,緊緊抱著她那小小的溫熱身體。她的金色小卷發搭在飽滿的額頭上,我伸手捋了一下。凱莉的眼皮已經耷拉下去了,玫瑰花蕾一般的小嘴脣往前噘著。我又瞥了科裡一眼,看到他正蹲坐在克里斯托弗身旁。「這兩個小傢伙累了,媽媽,他們需要先吃點東西。」

 「等會兒有的是時間吃東西。」媽媽有些不耐煩地打斷我,「我們得先做好計劃,還得打包東西,因為我們今晚就得坐上火車。雙胞胎可以趁我們等會兒打包的時候吃東西。你們四個人的衣物全部得擠進兩個行李箱,所以我希望你們只帶自己最最喜歡的衣服和最不占地方最割捨不下的玩具。只是玩具嘛,等你們到了那兒,我再給你們買更多更好的。卡西,雙胞胎的衣服和玩具由你來選——記得,一定不要帶太多。我們最多能拖四個行李箱,而我自己的東西得裝兩皮箱。」

 噢,天哪!這是真的!我們必須要離開,丟下一切離開這兒!我們四兄妹得把所有東西擠進兩個行李箱,可是光我那個布娃娃就能填滿半個行李箱!安布娃娃是我最喜歡的,那還是爸爸在我三歲的時候送給我的,如何能夠割捨得下?想到這兒我不禁抽泣起來。

 我們都愣在那兒,用震驚的眼神盯著媽媽,這似乎讓她有些不安,因為她很快就站了起來往臥室裡走去。

 「我剛才說了,我的父母非常有錢。」媽媽說這話的時候特意看了我跟克里斯托弗一眼,但很快又別開了臉。

 「媽媽,」克里斯托弗喊了一聲,「是出什麼事了嗎?」

 我訝異於克里斯托弗竟然還會問這種問題,因為這是顯而易見的事,肯定是出事了呀,出大事了。

 媽媽邁著步子,一雙漂亮的長腿從黑色薄紗睡衣中伸出來。即便愁容滿面,即便穿一身黑,可她仍然是漂亮的——那雙眼睛是那麼讓人捉摸不透。媽媽真的很迷人,我愛她——那個時候我真的是好愛好愛她!

 那時候,我們都很愛她。

 媽媽走到沙發前面,然後轉過身,黑色的雪紡裙好似舞裙一樣飄了起來,露出她那雙漂亮大長腿。

 「親愛的,」媽媽說,「在你們外祖母那樣豪華的房子裡生活,會有什麼事呢?我是在那兒出生並長大的,除了上學的日子一直都在那裡生活。那是一所漂亮的大房子,而且房間還在不斷增加,盡管那兒現有的房間已經遠遠夠住了。」

 說到這兒,媽媽微笑了一下,但那個笑容卻像是假笑。「不過,在你們跟我父親——也就是你們外祖父——見面之前,我有一件小事要跟你們先交代一下。」然後,媽媽又遲疑了一下,接著又露出那種古怪的假笑表情。「很多年前,那時我才十八歲,我做了一件你們外祖父極其反對的事情,當然我媽媽也非常反對,但她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留給我的,所以也就不管她了。反正,因為我做的那件事情,導致我的父親把我從遺囑名單中踢了出來,也就是說,我無法再繼承他的遺產。你們的爸爸總是能看到事情好的一面,他說這沒什麼關系。」

 有辱斯文?是什麼意思?我無法想象,媽媽究竟是做了什麼事,以至於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她反目成仇,並憤然奪走本應給予她的一切?

 「嗯,媽媽,我明白你的意思。」克里斯托弗說道,「你忤逆外祖父的意思,所以即便一開始你在他的遺囑名單中,但後來他一氣之下就讓律師除掉了你的名,也就是說,現在你無法繼承他的任何財產,而是由關系更遠一層的親屬繼承。」說著,克里斯托弗咧嘴笑了起來,似乎很高興自己知道的比我多,什麼問題都難不倒他。克里斯托弗平時如果待在家,那他多半時間都在房間裡看書。只是一到外面,他也跟其他孩子玩得一樣瘋。反正在家裡的時候,我的哥哥很少看電視,是一個大書蟲!

 是的,克里斯托弗確實說得沒錯。

 「是的,克里斯托弗。如果你們的外祖父過世,我無法得到他的任何財產,或者通過我由你們得到。這也就是為什麼明明我母親不回我的信,我還往家裡寫了那麼多封。」說到這兒,媽媽再次微笑,不過這次的微笑帶點苦澀的自嘲意味。

 「不過,因為現在我是他唯一在世的後代,所以希望能讓他改變主意。我其實還有兩個哥哥,但他們兩個都意外身亡,從而我就成了他唯一剩下的繼承人。」說到這裡,媽媽停下了走來走去的腳步。她抬手捂住嘴巴,搖了搖腦袋,然後用那種鸚鵡學舌的聲音說道,「我覺得我還是跟你們再說一件事吧。其實多爾甘傑並不是你們真的姓氏,你們實際姓佛沃斯,而這個姓在弗吉尼亞州舉足輕重。」

 「媽媽!」我震驚地大喊起來,「那你們改掉真正的姓氏,然後在我們出生證上放一個假名,這樣是合法的嗎?」

 媽媽有些不耐煩了,「卡西,改名字又不是什麼犯法的事,而且多爾甘傑這個名字也確實跟我們多少有點關系。你們爸爸是從他的祖輩那裡截取了這個名字,因為他覺得很有意思,開個小小的玩笑罷了,反正只要達到目的就好啦。」

 「什麼目的?」我問,「爸爸為什麼要改掉佛沃斯這麼易拼易記的名字,而選擇多爾甘傑那麼長那麼難記的?」

 「卡西,我累了。」媽媽說著,倒在離她最近的一張椅子上,「我還有好多事要做,要處理好多法律的細節問題。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明白一切的,我會給你一個解釋,我發誓一定跟你坦誠一切,但現在請你先讓我喘口氣。」

 這一天真是發生太多事情了。一開始我們被告知「他們」將要奪走我們的一切東西,包括房子,然後又得知就連姓氏都未必是真正屬於我們的。

 雙胞胎蜷縮在我們的腿上,差不多已經睡著了,反正他們那麼小,還不明白這一切。就連我,已經滿了十二歲的我,算起來都是個小女人了,也還是不明白媽媽為什麼對於能回家見到闊別十五年之久的父母這件事顯得並不怎麼高興。神秘的外祖父母,在爸爸的葬禮以前我們一直都以為他們已不在人世。直到這一天,我們才知道兩位舅舅都意外身亡。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覺得我們的爸爸媽媽早在有孩子之前就已經經歷了世間種種,說到底我們也沒那麼重要吧。

 「媽媽,」克里斯托弗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在弗吉尼亞州的房子應該很大很豪華,但我們更喜歡這裡。我們的朋友都在這兒,這裡的人熟悉我們、喜歡我們,我們不想搬。你能不能去找下爸爸的律師,看他能不能想到辦法讓我們繼續在這兒住下去呢?同時保住我們的房子和傢具。」

 「說得對,媽媽,求你了,就讓我們留在這兒吧。」我也趕緊附和道。

 媽媽聽完,迅速起身然後大步走過來。她半跪在我們面前,視線跟我們保持同一水平位置。「現在聽我說,」媽媽抓起哥哥和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前,用命令的口吻說道,「我想過了,我絞盡腦汁想如何才能讓我們繼續留在這裡生活,但沒有辦法——根本就沒有辦法,因為我們沒有錢支付每個月的賬單,我也沒有什麼賺錢的本事來養活四個孩子和我自己。你們看著我,」媽媽說著,張開她的雙臂,顯得格外脆弱無助、惹人愛憐,「你們知道我是什麼嗎?我就是一個漂亮而無用的花瓶,總是認為會有男人來照顧我。我不會做任何事,我甚至連打字都不會,算術也不好。我倒是會做些漂亮的針線活,但那種事根本就賺不了什麼錢。而如果沒有錢,人根本就沒辦法生活。讓世界運轉的不是愛,而是金錢。而我的父親錢多得不知道要怎麼花。如今他又只剩下一個在世的繼承人——那就是我!他曾經最寵愛的就是我,所以我覺得要贏回他的心應該並不難。到時候他會讓律師把我加進新的遺囑名單,然後我就能繼承他的一切了!我的父親已經六十六歲,患有心臟病的他現在已是生命垂危。我母親單獨在一張信紙上告訴我,你們的外祖父最多應該只剩下兩三個月的壽命。不過這些時間已經足夠我重新贏回他的喜愛——等他一死,他全部的財產就都是我的了!是我的!我們的!到時候我們將永遠無須為物質擔憂。我們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做想做的任何事情。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旅行,喜歡什麼就能買什麼——任何心之所欲的東西都將為我們所有。我說的可不只是一兩百萬的錢,而是幾千萬上億——甚至是數十億美元!人有錢到這種地步甚至都不會知道自己的凈資產究竟有多少,因為他們到處投資,擁有的產業太多,包括銀行、航空公司、酒店、百貨商場、船運公司等。你們是不知道你們外祖父控制的商業帝國有多麼龐大,就算現在已經半截身子入土了,他還是能夠賺下天文數字的錢。可以這麼說,他擁有點石成金的能力。」

 說著,媽媽的藍色眼睛開始放光。黃昏的余暉透過窗戶玻璃灑進來,在她的頭發上投下鉆石一般閃亮的光圈。其實,媽媽看上去已經是無價的了。媽媽,媽媽,爸爸死之後為什麼一切都變了樣?

 「克里斯托弗,卡西,你們在聽嗎?你們可以想象一下,你們知道那麼一大筆錢能做多少事嗎?整個世界,一切都盡在你的掌握中!有了錢,你就會有權有名,受眾人景仰。相信我,我很快就能贏回我父親的心。我想他一看到我,就會立刻意識到分開的這十五年是多麼大的浪費。他老了,殘喘於病榻之上,幾乎整天都在一樓圖書館旁邊的小房間裡待著,護士二十四小時輪流照看他,僕人從頭到腳伺候他。但人活一世,真正牽掛的還是自己的骨肉,而我現在是他唯一剩下的孩子了,他只有我。就連照顧他的護士們都無須爬樓,因為她們在一樓就有自己的衛生間。某天晚上,我會讓他做好面見四位外孫的準備,然後再帶你們下樓進到他的房間,然後他會被你們迷得神魂顛倒:四個無可挑剔完美無瑕的孩子——他一定會很愛你們,愛你們每一個。相信我,一切都會按照我的計劃走。我發誓,不管我的父親要求我做什麼,我都會服從。我以我的生命起誓,以我最珍視的孩子起誓——你們是我跟你們爸爸的愛情結晶——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很快就會成為巨額財產的繼承人,一旦我成為繼承人,那你們曾經夢想的一切都將成為現實。」

 我目瞪口呆。媽媽的熱情將我徹底擊倒,我瞥向克里斯托弗,看到他正用那種懷疑的眼神盯著媽媽。雙胞胎已在沙發上睡著,對於這一切他們渾然不知。

 我們將在一所宮殿般的大房子裡生活。

 在那所富麗堂皇的宮殿裡面,會有僕人從頭到腳伺候在身邊,我們會被介紹給麥德斯王(具有點石成金的魔力),而他很快就要死了,到時候我們就能擁有他的財富,把世界踩在腳下。我們將進入令人難以置信的物質世界,我將擁有公主一般的生活!

 然而,為什麼我並不覺得高興呢?

 「卡西,」克里斯托弗沖我露出一個大大的燦爛笑容,「你還是可以跳芭蕾舞。我不認為錢可以買來天分,也不認為錢能讓不學無術的西部牛仔變成滿腹詩書的大醫生。不過,在我們獻身嚴肅事業之前,是不是能參加一場舞會?」

 粉色芭蕾舞女的銀質音樂盒我沒辦法帶走,因為它比較值錢,所以也被列入了要被「他們」收走的物品名單。

 我也無法把玻璃框罩從墻上取下來,或者藏起我的迷你玩偶。除了手指上的一枚心形小寶石戒指,爸爸送給我的東西我一樣都拿不走。

 不過,正如克里斯托弗所說,等我們變有錢之後,我們的生活就會成為一個大舞會,一個沒有盡頭的派對。有錢人就是那樣生活的——他們成天數著錢,計劃各種有意思的事,生活得無憂無慮。

 玩樂,游戲,派對,超乎想象的巨額財富,宮殿一樣的大房子,還有住在大車庫裡的僕人,車庫裡停著至少九輛、十輛名貴汽車。誰能想到我的媽媽竟然出身那樣的富貴人家?爸爸為什麼還總說媽媽花錢大手大腳呢,反正媽媽只要寫封信回家央求一下,錢不就來了嗎?

 我沿著走廊緩緩走回到自己房間,走到銀質音樂盒前駐足停下。音樂盒的蓋子是打開的,粉色的小芭蕾舞女以阿拉貝斯舞姿注站立,俏麗的身影映在面前的小鏡子中。隨即,悅耳的音樂在我耳邊響起,「旋轉,芭蕾舞女,旋轉……」

 要是有地方藏的話,我其實也能把它偷偷帶走的。

 再見了,我的粉白色公主房。再見,曾陪伴我熬過麻疹、腮腺炎和水痘的瑞士風圓頂小白床。

 再次跟你道別,爸爸。等我走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你坐在我的床前,拉著我的手,也看不到你拿著一杯水從衛生間裡出來。爸爸,我真的不是很想離開,我寧願留在這裡,離你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

 「卡西」——媽媽在門口叫我了——「別站在那兒哭,這不過就是個房間而已。你這一輩子要住的房間還多著呢,快點,趕緊收拾好你自己還有雙胞胎的東西,我打包我自己的。」

 我這一輩子,還會住上好多好多的房間,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聲道……我相信。

 芭蕾舞演員一條腿站立,另一條腿平行向後伸展的一種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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