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仲夏日之夢(1)
2018賽季F1錦標賽的歐洲站,設置在阿塞拜疆首都的巴庫賽道,5月25日是首練,正賽定在5月27,是個週末。
湊巧的是,再過兩天,就是霍英的二十八歲生日。
這不是霍英自己說的,是時郁楓算出來的,網上有關霍英的信息只寫了他出生在1990,而那封信上則提到,2014年農曆5月初一是霍英的生日,換算過來就是陽曆5月29。
時郁楓並沒有給人過生日的可靠經驗。先前只有一次,邱十里硬拉著他給時湛陽過了個三十歲生日,那是他腿腳還利索的時候。就他們三個人,在加州某不知名森林,冬天打野豬用的小木屋裡,邱十里讓時郁楓打雜,用各種野鳥蘑菇做了一桌飯,專給壽星配酒。
時湛陽當時很開心,本來說吃完就出去打野兔送給時郁楓餵他的小黑狗,結果幾口下去他就面露菜色了,猛灌伏特加,還繼續吃,眼看著半桌下去,他啪嘰一下趴倒在桌上,嚇得邱十里不到十五分鐘就穿越森林,開車把他載到最近的小鎮,人家社區醫院還在關門過聖誕,邱十里直接闖進人家醫生的宅院,就差用獵槍指著人家要他立刻上班了。
最終結果,時湛陽食物中毒,但不算嚴重,主要是酒精讓他暈,他又耐造,洗胃再睡一覺就精神了。邱十里則因為私闖民宅被醫生起訴,好在情節較輕,情況緊急,他只被加州警方拘留了十天。
時湛陽倒是淡然,也不請律師,也不保釋他,更不回舊金山的本家工作,就每天探望,隔著柵欄和他聊天,「這邊差佬好恐怖哦!」他肆無忌憚地說著中文,又親暱地叫著邱十里的日文名字,滿口低級垃圾話,「,你要習慣啦,跟我混早晚在裡面安家,先給我暖暖被窩。」
二字,傳說是當年的孤兒院院長給邱十里起的,讀作nana,有「七」的譯項。於是時湛陽有時候叫邱十里奈奈,有時候又叫他小七,每當這種時候他都看起來混蛋極了。
邱十里整整十天都被他逗得咬牙切齒,雙目直瞪,滿臉通紅,臨別時總是大叫:「還請兄上明天不要來了!」
而冷眼目睹這一切的時郁楓得出結論:兩個蛇精病,一個嘴欠,一個嘴硬。
至於其他生日,比如時郁楓自己的,他一般會收到兩份禮物,邱十里送紅包,歲數乘上一萬美金,時湛陽喜歡送軍刀手槍之類的硬玩意,比如十八歲生日的P226,那是他家工廠給海豹突擊隊供的貨。
唯獨有很早的一次,他倆一塊送了只黑色賓沙犬,陪了時郁楓七年,被他訓得很有人性。不過那隻狗卻在時郁楓十七歲時被家裡一個內向沉悶的年輕女傭毒死,趁深夜剝皮剁碎了,和第二天給全家人煮飯要用的牛肉混在一起。
她把醃肉的盆往冰箱裡放的時候,被去廚房給大哥拿中藥的邱十里逮個正著。時郁楓當時正在外地訓練,時湛陽則暴怒,「現在毒狗明天就毒人,對不對?」他這樣問。
時家燈火通明,當夜女傭一命嗚呼。
第二天黎明,時郁楓聞訊趕回家,只拿到一把空了的牽引繩。
「埋在家裡的墓地了。」時湛陽轉著輪椅,在晨光中,疲憊地去門口迎接目瞪口呆的他。
這就是時郁楓關於生日和禮物的全部記憶。
他心知沒法跟那兩位家長商量,他完全不想給霍英包紅包抑或送什麼奇葩手槍,可是行程匆忙,他要帶著霍英先坐飛機去伊朗,再乘船過海去到阿塞拜疆,只剩不到一周,沿路也沒空細選什麼莊重的東西。於是,在船上他直接問出了口,「英哥!生日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霍英當時正在二層的甲板上優哉游哉啜著橙汁,遙望已經若隱若現的海岸,而時郁楓則舉著剛買好的冰激凌,站在一層問話。他用力揚著臉,黃片的圓形墨鏡滑到前額上,跟個電影明星似的,問得又大聲又心無雜念,引得不少遊客往他倆這兒看。
霍英差點一口橙汁噴出去,倒不是他不好意思,而是因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馬上就二十八了,底下那小子還是十九,他比時郁楓只大八歲的日子,僅限於這人三月生日和自己五月生日之間那兩個月,其餘時候,年齡差都是九歲。
很奇怪,八好像和七甚至六差不多,再糊弄一下就覺得像五了,可是九,它毫無疑問地和十極其接近,尤其當它放在年齡上,尤其當它,放在和男朋友的年齡差上。
簡直和十歲沒區別。
霍英鬱悶。
他朝底下傻傻等回答的時郁楓招招手,「你上來再說!」
時郁楓立刻衝上來,眼巴巴地等他的下一步要求。
霍英把冰橙汁遞給他喝,看著他,也看著他身後越來越清晰的海岸線,仔細想了想,「我能要一句話嗎?」他的眼睛亮起來,「我要一句『我愛你』。」
時郁楓雙眸被曬得綠而透,其中顯出靦腆,也顯出疑惑,他一手舉著橙汁,一手舉著巧克力甜筒,還是傻傻地迎著霍英的目光,「這個我隨時可以說啊,說一萬句也可以。」
霍英笑了,閃閃發光地,「我這是有條件的,你得在特定的地方,還要喊出來,」他舔了一口流到時郁楓虎口上的冰激凌汁,「就馬上來的那場,你得前三名衝過黑白旗,我會在維修站等你,在媒體圍上來之前,你不用走過來,但要看著我,要大喊,我愛你。」
這對時郁楓來說倒是沒什麼難度,無論是爭前三,還是喊出來。只是,當他看著霍英這副笑容,生動瑰麗得好像已經聽到那時候的那句話,並得到相應的幸福,心還是會抽動兩下。他明白,最想讓他重回賽場的,不是邱十里,甚至可能不是他自己,而是霍英。
之所以這麼說——時郁楓聽過霍英的種種夢囈,在深夜,從連聲狠罵,到哭腔,再到一句句的大罵,時郁楓知道他是做了有關過去的夢。無論是過去,還是賽車,刻在霍英身上的絕不是懷念和留戀,至少不僅是,可霍英現在卻甘願入世。
他剝開透明的牆,回到真實的世界,去面對日新月異的一切,時郁楓固然可以把這個選擇和自己搭上關聯。他在島上就很清楚不能一直這樣下去,琢磨了很久如何兩全,殊不知霍英琢磨的比他更多。前幾天得知那家小網店一個月前就盤給了別人,霍英前段時間只是幫著過渡打理一下時,時郁楓不無驚詫,原來霍英早就做了各種打算,為兩個人。
「你不能跟我爛在這麼一小地方啊,說白了就是一大塊礁石,地圖上連個點都看不到,你要用全身心去相信,你不止於此,你是世界冠軍。」時郁楓想起霍英之前笑著說的話。
此刻霍英也在用溫柔而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即將靠岸的汽笛也響起來,陽光曬著,這一切都像在等一個回答。
時郁楓兩手都被佔滿,把橙汁塞回霍英手裡,他才得以攬住他的肩膀,「我記住了。這句話我一定要送給你,」他俯身親了霍英耳尖一下,「第三名沒意思,第一名比較好吧。」
霍英就哈哈笑,躲著他愈加放肆的吻,轉臉去咬他手裡的冰激凌。他們黏在甲板上,可以看見船頭劃開兩側水波,琳琅海岸奔湧而至。
哪知廣播突然傳來通知,說巴庫城的港口正在管制,暫時不能進港,所以在錨地拋錨,大概要等半個小時。兩人站在甲板上沒下來,得以站在無阻的角度,通透地觀察這片色調鮮艷的淺海海濱。那兒的海水可真藍,天也很藍,像知更鳥蛋的殼,像人工固定的優美,城市就夾在兩片空洞卻又濃郁的美麗之間,倒顯得如同上年頭的油畫,粗糙而務實,特別是港口邊上盛開蓮花一樣的三棟玻璃大樓。
底下一層的旅客已經開始騷動了,不少人提著大包小包,拽著乘務組的各位,語言不通地大聲質問,的確,在錨地很無聊,又暫時沒有辦理當地的網絡,霍英也被曬得有點煩,他的長袖太熱了。可他又不想帶時郁楓下去,到有空調的地方聽人吵吵,就在甲板上坐下,把橙汁放一邊,「聽會兒歌?」
於是時郁楓也坐下,盤起兩條長腿。霍英翻了一陣才從包裡掏出一副耳機,一隻塞進時郁楓的左耳,一隻塞進自己的右耳,時郁楓默契地抬手給他擋陽光,他才得以看清手機屏幕,選了首老歌,不小心點成了Remix版,優雅的旋律快了幾拍,帶了點無所謂似的搖滾調子,現代風格格不入,深情的男聲卻還是低吟淺唱著。
「I fell in love with you watching Casablanca.
「Back row at the driven show in the flickering light.」
霍英愉悅地歎了口氣,靠上時郁楓肩頭,眼中盛滿天空和海色。
「Oh a kiss is still a kiss in Casablanca.
「A kiss is not a kiss without your sigh.
「Please come back to me in Casablanca.
「I love you mor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
一種爛醉的,沮喪的,高傲的,脫俗的感覺。
等就等吧。沒有人能拒絕一片海。
最後他們沒有等半小時才入港,而是更長,大概一個小時二十分鐘。港口大廳烏央烏央全是人,從托運處拿了行李,霍英一轉臉,卻見時郁楓身邊佔了位嬌小的黑髮男人,正氣鼓鼓瞪著那雙圓眼睛。
「又不認識我啦?」那人轉身就走,招呼他倆跟上。
霍英看了眼時郁楓毫無波動的表情,心裡就有底了,「認識,邱大班長您走慢點。」
那位大忙人不搭理他,也不搭理時郁楓,雖然腿不長,但倒騰得跟機關鎗似的,就這麼保持快速直到地下停車場。他按了一下車鑰匙,亮燈的居然是一輛林肯領袖一號。
「別嫌我浮誇,」邱十里拉開駕駛座,敲了敲車窗,「防彈的。」
這不是顯得更浮誇了嗎?霍英心說我居然有一天享受總統待遇了,和時郁楓面面相覷。在至少能塞兩人的後備箱安頓好行李,他們坐上第二排後座,時郁楓還是沒什麼表情,默默盯著前面的儀表盤看,邱十里則往後面扔了一黑一白兩部有卡有網的手機,隨即一腳油開出停車位,其勇猛不亞於殯儀館打架當晚的時郁楓。
「明天就要第一次上道練習,」邱十里很快就繞上沿海高架,迎著下午的驕陽開得飛快,「你們兩位神仙,倒是悠悠閒閒,搞得像度蜜月一樣!」
霍英打著哈哈:「放鬆準備,文明比賽。你老弟又不是不行。」
邱十里也笑了,「行就好。小楓,下午四點有一個記者會,你需要回答十五分鐘記者的各種問題,包括為什麼以第一名的成績退賽,現在怎麼又回來了,還有你對這兩個月超過你的那幾位怎麼看,等等,」他從後視鏡盯著時郁楓漠然的臉,「一半是我們安排的人,會問正確的問題,剩下的一半就看你自己了。必要的時候,把話題扔給我。」
之前出了「賽車新星放倒同隊隊友」之類的新聞,鬧得沸沸揚揚,邱十里作為車隊經理就很頭疼,他還是更喜歡幫時湛陽賣軍火那份工作,奈何車隊這邊的活兒也是時湛陽安排的,他只能盡量辦得萬無一失,比如陪在一邊幫時郁楓接話。
時郁楓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霍英突然問:「我能在底下看嗎?」
邱十里降速下了主路,「哈?小英,你現在應該最怕媒體吧?人家嘴巴跑跑火車,隨便扯一篇『隱居高手賽前重出江湖為哪般』都能爆誒……」
「什麼隱居高手,我獨孤求敗啊,」霍英按著眉頭,樂道,「你就說我能不能混進去吧。」
邱十里的聲音平淡下來,「我給你弄媒體證,墨鏡也戴一個。」
霍英聞言挑起眼角,直接把時郁楓領子上掛的黃片鏡摘下來,端端正正地戴上鼻樑,業餘模特兒似的凹起造型,煞有介事地多方位展示給身邊那位,逗得時郁楓臉都臭不下去了,隨手拿起那部白色手機,想抓拍幾個霍英不敢給人看的表情。
邱十里搖著頭笑了笑,回頭又看了他們兩眼,趁交通堵塞點了兩下自己的手機,對著藍牙耳機不快不慢地輕聲說了兩句日語。
除了那聲「前」,霍英憑借僅有的一點點印象,聽得出是在說「你」,其他一頭霧水。
時郁楓則聽得有點不對勁,雖然邱十里聲音很輕。手機收到新消息,他退出相機掃一眼,兩行日文,聯繫人署名是個「邱」字。
前面的邱十里已經摘下了藍牙耳機,尋常地握著拉桿。
時郁楓也沒多看那消息,立馬就退了出去。畢竟早已習慣一本接一本地啃日文漫畫,家裡也經常和日本人做生意,這行日文他還是一眼就看得懂的。其內容是:
「你把小英帶出來,想必你們已經達成了共識。我要提醒的是,你一定要保護好他。具體情況我下午找機會和你單獨說。離了島什麼都變了,這才是真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