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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不住》第20章
第20章 人間惆悵客(4)

  那一腳終究沒踹下去,霍英也就有那麼一下意亂情迷的,沒捨得踹,或許這捨不得的時間太長了點,不知怎的他就被掀了個面繼續弄了。霍英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閉上眼的,總之他迷瞪了一陣,等再醒過來,他是趴著的姿勢,屋裡只剩一盞夜燈亮著,時郁楓在枕邊支著胳膊,安靜又專心地看著他,一臉神清氣爽。

  霍英揉著眼緩了下神,意識到自己好像被搞暈的,奇恥大辱,好歹以前也是能跑馬拉松能玩無氧氣罩滑翔傘的人,身體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中用?

  他悶悶地問:「幾點了?」

  時郁楓抹掉表盤上濺的半干液體,看了一眼,「四點三十七。」

  「……怎麼還不睡,」霍英掃了掃這傢伙肩上胸前紅而深的牙印和撓痕,也搞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弄上去的,不過,興許這小子睡飽了就能消下去呢?他紅著臉拱了拱,靠在時郁楓身上,「安心睡吧,不用瞎激動,我定鬧鐘了,明天咱不會遲到的。」

  這一拱,身體摩擦布料的觸感也顯出來,霍英意識到那身稀爛的西裝已經被剝下來了,自己全身裸著,就蓋了點薄被,他又一摸屁股,雖然還是火辣辣的,但還算乾燥,這是被清理過了。他越發覺得丟人了,當然是感覺不錯的那種丟人,卻聽時郁楓道:「我在枕頭下面發現了這個。」

  「啊?」霍英抬頭,只見時郁楓手裡舉著個純白的信封,莊重地遞到他手裡,輕輕捏了他指尖一把,「我覺得需要你自己來拆。」

  霍英打死也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看到這樣的字跡。

  是他爸爸的字體,老爺子一直是老派作風,奉趙孟頫行楷為中文書寫範本,運筆周正,收放自在。小時候霍英也被強迫臨摹了不下五年,還算練成了一手半吊子好字。

  眼前這信封上,一行行楷,其實也就是四個字:

  【肆子英 啟】

  「這估計給每個人都留了一封吧,我是第四個,」霍英抹掉眉尾搖搖欲墜的汗滴,靠床頭坐直,臉上不見波動,「還挺厚,從小加起來也沒跟我說過這麼多話,我爸就喜歡給人驚嚇。」

  時郁楓也坐直,兩人擠在小小一張單人床上,聚精會神地盯著一片信封,正襟危坐的樣子好像小學生在傳遞「秘密情報」。

  那信封質地很脆,一拆就卡嚓地響,應該是上了點年頭。內裡黑色鋼筆字寫得又大又重,一共三張,霍英展開信紙,首先看了下最後那頁的落款,還是繁體字,寫著「貳零壹肆年伍月初一」。

  好傢伙,那會兒霍英還正天下第一呢,蒙扎賽道的排位賽大概剛結束?意大利夏季乾熱,他或許正在羅馬和某個贊助車隊的伯爵喝酒,或許正躲在文藝復興風格的衛生間狂吐。

  「……你給我念吧,」霍英又掃了兩眼那黑壓壓的字行,突然把信紙按在時郁楓光裸的小腹上,捏著眉頭揉,「我不想看。繁體字還行吧?」他又問。

  「繁體我認的比簡體多。」時郁楓也揉了揉眼,把那沓脆紙小心地展平。小時候,他從保姆到家教除了英語都說粵語,無論是住在舊金山的本家,還是後來待在墨爾本,繁體中文也要更加盛行。儘管時郁楓一直覺得所謂「唐話」不好聽,也不簡便,但他就是耳濡目染,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場——在心上人面前,小年輕典型的那種表現欲竄上來了,時郁楓立志絕不讀錯一個字,還要讀得有感情。

  於是父親的話,用情人的聲音,在霍英耳邊鋪展開來:

  「小英,

  「十幾年未曾這樣叫你。今天是你二十四歲生日,第二個本命年,爸爸剛做完一個手術,又醒過來了,總覺得需要和你多說點什麼,但又顧及,和你見面的確很難,我們父子倆恐怕都會尷尬,還是寫下為好。

  「我讓鐘點工每次給你換完床單都把這封信壓在枕頭下。如果哪天你回到這個家,在你最著迷的車庫住一晚,應該就能看見。

  「言歸正傳,下面的都是爸爸的心裡話。都說十年是一個代溝,我四十七歲才有了你,這就是將近五道溝了,說實話,我還是無法理解你,各種方面,現在仍然這樣。就像我無法理解比我年輕十三歲的,你的媽媽,我認為她不該玩賽車,尤其在她四十歲過後。

  「你可能印象不深了,關於我和你媽媽的爭吵。她太愛冒險,而我可以說是膽小。在人生的選擇方面,我們之間有著越來越大的分歧,誰都不退讓,於是無解。

  「現在我必須要告訴你,你七歲那年,也就是你媽媽四十一歲生日之前,她是怎麼離開的。

  「我騙了你,還有你的哥哥姐姐。不是什麼突發的疾病,她是死於一場事故,匈牙利的布達佩斯賽道,前些天在新聞上看到你,你也剛剛在那條賽道上取得了很好的成績,比你媽媽當年快太多。

  「當年,我是說當年,比賽前夕,我們還在吵離婚的事。一般賽前我都要在維修站等她,那次我讓她自己去了,但我還是看了直播。看到她出事,好大一團火,我正好接到電話,趕過去的時候,她躺在重症監護室,全身是焦黑的。醫生說賽車燒起的火高於八百度,她在裡面困了將近三分鐘,肺已經被燒壞了,剩下不到20%的組織是好的。

  「每天都會用一米多長的鐵管,從她肺裡吸出帶著血的髒東西,許多次她都疼得虛脫,可她連一句難受也喊不出來。

  「我只能陪著她,如果要我用命換她少疼一點就好了,如果能。可我的命什麼都換不來,你爸爸到最後也不能保護他的女人。你很聰明,很敏感,應該也還記得,那年我和你媽媽消失了一個多月,然後我一個人回來,告訴你們,媽媽不在了。

  「我不讓你們看她一眼,回國就燒了。她最後一句話就是,不要嚇到孩子。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

  「我不想說我反對你玩賽車是因為什麼高尚的理由。的確,很簡單,我就是怕你死。說實話我很後悔,你小時候對汽車表現出著迷的時候,我就應該攔,我很後悔沒有把你改裝的我的車子都鎖起來,也很後悔沒有把你的那些雜書都燒了,你玩車的時候,那種快活,和你媽簡直一模一樣,你們冒一樣的險,發一樣的瘋,說一樣的話,一樣攔不住。你們追求你們巨大的夢想。

  「如果哪天你們也遇到一樣的,不可控的危險呢?

  「這是我這些年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我不想在重症監護室再看到我最優秀的小兒子,無論他是被燒成了炭,被碾斷了半截,還是腿骨被扎進硬生生的鐵。

  「但是,現在我可能轉變了一些看法,可能因為我太老了吧,對生死看淡了不少,也不知道這種轉變具體發生在哪一天。簡單來說,我不反對你玩賽車了,也不會一旦想起你就氣得發抖,更不會在家宴上罵你不肖子孫,儘管這些年我都是這樣罵的。兒子,你年輕,獨立,充滿勇氣和決心,你有追求你所想要的一切的權利,這是我無權剝奪的,對於以前,我試圖剝奪時犯下的錯誤,我向你道歉。

  「我看了你的訪談,你的英語比我二十四歲流利太多了,你說你清楚這個職業的風險,但比起可能失去的那些常人看重的東西,你有更重要的東西要堅持。

  「我可能已經跟不上你的思維,但我猜想,那是榮譽,別人的尊重,更重要的是你對自己野心的尊重。你媽媽以前很喜歡說,不想看不起自己,不想後悔,她可能把這種傻話也直接遺傳給了你吧。

  「我還是每年春節都去五台山拜佛,也給你媽媽捐功德。以前我甚至求過,要你乾脆在賽場上受些無關性命的小傷,再也開不好車直接回家最好。現在我知道大錯特錯,下次再去五台山,我會求你平安無事,年年衛冕。

  「我本來把這些打出來給你發郵件,但還是算了。你和這個家庭之間的僵持,對你來說其實有好處,了無牽掛上賽場才能無所顧忌吧?你懷著對我的怒氣,可能也會有更大的動力。從小你都是越壓越旺的那種孩子。我不是個好父親,以前做的錯事,也不能在這種時候要求你的理解,你如果回來,看到我又病又老,一定會立刻原諒一切,你姐姐說你一定會退役留下來給我送終,還是算了!

  「不知道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會是什麼歲數,可能性很大的是,我已經死了,你來奔喪。你的哥哥姐姐也很有可能會對你說很多難聽的話,爸爸已經管不住了,你就當他們犯渾說屁話吧,就像小時候那樣。只希望你看到這封信能明白兩件事,第一,對不起,第二,你不欠你媽,不欠我,更不欠這個家什麼。

  「爸爸希望你有更廣闊的宇宙,永遠不顧一切堅持自己的追求,永遠謙遜,永遠有骨氣,永遠學不會屈服。賽車不是我以前罵你的那種『公子哥喜歡的大玩具』,或者什麼『泡妞的破銅爛鐵』。它是你的夥伴,是載你的船,和你較勁的都是瘋狂不羈、充滿夢想的人,你要比他們更強,就要更瘋狂,更敢做夢,更能捨棄一切。關於這一點,你的理解一定比我深刻。

  「還有件事,剛才說到泡妞,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領個姑娘回家呢?說過很多回了,你雖然臉盲但別人不是臉盲,找個真心喜歡你的臉的就行,能忍受你的臭脾氣更好。爸爸還是希望你多泡泡妞的,介紹對象也指不上了,但我相信我兒子的魅力,到現在那些老鄰居看到你的照片和報道,都說你像梁朝偉,搶著給你介紹對象呢!

  「我知道,介紹沒用,你只搭理真心喜歡的,別以為我沒聽說過你在學校對人多冷淡,借口自己是臉盲,沒人喜歡,其實是誰都看不上吧!如果你這次鐵樹開花帶了誰回家,記得帶給我看看,如果我已經死了,你就跟那位一塊,在這信紙上簽個字畫個押,燒給我看看,爸爸相信你的眼光,是胖是瘦,是美是醜,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你如果願意把誰帶回咱們這個小旮旯,那肯定是要和你一塊終老的那位。

  「最後,都這個歲數了,不至於送喪還要哭鼻子吧!該囑咐的都囑咐完了,你永遠是爸爸媽媽最驕傲的老。」

  這就是最後了,時郁楓念完之後,頭腦裡東衝西撞,好像在想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他做到了一個字也沒讀錯,可此時也顧不上這個,他安靜地看著霍英,握著他汗濕的手,而霍英一會兒磨牙,一會兒深呼吸,盯著床尾對面地上堆的那些陳舊的機械書籍,沉默了足有七八分鐘,忽然笑了,呵呵地,他肩頭顫抖,喉結滾動,眼尾優美地挑起來,細瞇著,笑得似悲似喜。

  「這叫什麼事兒啊,這老頭是不是太缺德了,」他看向時郁楓,「我以前一直以為我獨自對抗全世界呢,簡直酷斃了,哈,他橫眉冷對的,突然搞得這麼深情款款。」

  「人老的時候喜歡懺悔,」時郁楓看起來客觀又冷靜,他仔細地觀察著霍英的眉眼,「我爸爸死之前也把我叫到床邊,也講了我媽媽的事,也道了很多歉,還要老時一輩子護著我,他當時也只有二十六歲,突然多了個兒子一樣。」

  「那你覺得,你爸是真心的麼?」霍英認真地問。

  「是。」時郁楓如實答,「他殺人都不會哭的,那天不停流淚,顯得又慌又沒辦法。人都快死了,沒有騙我的必要。」

  霍英拿過那沓信紙,指著一處鼓皺,有幾個字也暈開了,「這也是眼淚吧,」他靠在時郁楓肩上,指尖戳在那小塊不同的紙面上,輕輕地彈,突然貼近時郁楓耳邊,神神秘秘地說,「小時同學,你通過剛才的朗讀,總結一下,我爸長篇大論的中心思想是什麼?」

  時郁楓想了想,老實回答:「錯在他,不在你。」

  「錯不在我……」

  「還有,你就是酷斃了,現在你也獲得了家人的肯定。」

  霍英又笑了,柔軟地,鬆散地,他垂著眼睫,突然又抬起來,「我看現在時辰挺好,你現在找得著筆嗎?」

  時郁楓從固定放在行李箱裡的那本《數獨大全》上,取下夾著的藍黑圓珠筆,兩人彎腰趴在小床上,霍英先寫,他後寫,一上一下,他們的名字印在這脆弱的舊信紙上。

  寫完之後,霍英盯著自己名字底下那三個字,發愁地感歎道,「字太醜了,你平時怎麼給賽道外面那群小姑娘簽名的?」

  時郁楓不服,「我從來不簽名,煩死了。」雖然嘴硬,他還是在下面又添了一行英文名,這是他經常寫的,倒是瀟灑流暢。霍英點頭表示滿意,卻又拽著時郁楓握筆的左手,嚴肅道,「從今天起我監督你練字!寫成我這樣就成。」

  「哈?」時郁楓知道他在憋笑,一時間又臊又氣,壓他躺回床上撓癢,那幾塊癢癢肉時郁楓可是瞭如指掌,霍英咯咯笑得都快演變成尖叫了,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練好了有獎,有獎勵!」

  時郁楓毫不手軟,還是撓著掐揉著,「什麼獎勵?」

  霍英紅著臉,湊他耳邊說了一句,這就輪到時郁楓臉紅了,這獎勵厲害得要命,可不只是讓你睡一晚上那麼簡單,也不是穿性感內衣給你看那麼惡俗,幾乎是立刻,時郁楓下定了苦練博大精深書法的偉大決心。

  第二天,出了墓地已經是下午三點,霍英感到輕鬆。雖然他事先準備的喪服光榮陣亡,他不得不穿著某人尺碼過大的襯衫西褲,但無論是自己那兩個鼻青臉腫有苦難言的兄長,還是燒成灰的那沓畫了押的信紙,都讓他如釋重負。不知是信的作用,還是自家那位的神奇,他和時郁楓並排對著墓碑鞠躬時,心裡都坦然如明鏡。

  拒絕了大姐回家吃飯的邀請,霍英領著時郁楓去了自己小時候的寶地——那座修好了也一直冷清的跨海大橋。

  他心知這是自己最後一次站在上面,就像這將是他最後一次身處故鄉。

  「我在這路上開到過一百四,聽著Ace Hood和邁克爾傑克遜。」他靠在人行道的圍欄上,俯瞰夏暮霧氣濛濛的海面,以及海灣漸漸燈火闌珊的城市,說起自己的中二歷史。

  而正值中二期的時郁楓聞言居然躍躍欲試了,眼看他就要坐回車裡,不把那破沃爾沃飆到一百五不罷休,霍英趕緊拽住,「限速八十,我可不想你蹲局子!」

  而時郁楓自從被嘲笑字丑之後就時不時露出不服的表情,霍英總是被他盯得有點發毛,正如此時,他覺得自己昨晚一時嘴快,今晚就會在床上被報復回來,他趕緊勾著時郁楓後頸,厚著臉皮親他嘴唇,「好啦,老說我乖,你也乖一回唄?」

  時郁楓不滿地吻回去,確切地說,是咬回去,他的尖牙還是那麼氣勢洶洶,摟緊霍英腰身的手臂也照樣熟練。這個亂糟糟爽歪歪的親吻卻沒幾秒就被打斷了,這迴響的居然是時郁楓的手機,他煩躁地嘖了一聲,劃開接聽,蹙著眉一言不發地聽。

  霍英就在一邊欣賞夕陽下他的臭臉。

  對面顯然是個爽快人,不到一分鐘,時郁楓就放下了手機,「我落了兩場分站賽,再下一場在十天後,」他側目看著霍英,這眼神中竟多了點小心和謹慎,「邱十里問我要不要回去。」

  霍英倒是淡定,他一下子抓住了重點,「你現在積分被第一名落下多少?」

  「三十四分。」

  「總決賽前還剩多少場?」

  「三場。」

  霍英眉頭鬆了,眼尾飛揚地挑起來,「那還有戲啊,今年沖衝前三,當然得回去!」

  「我……」時郁楓欲言又止。他顯然不是想說「三個月緊閉還沒到」之類的屁話,他真正要說的不好開口。

  卻也不要他開口,霍英看懂了,他豪氣地攬住時郁楓的肩膀,腦袋挨著他的腦袋,和他一塊看著太陽溶在海裡,「我也回去一趟吧,我胡漢三——跟你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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