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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不住》第6章
第6章 我想我是海(1)

  時郁楓濕透了。

  不僅濕透,他不菲的鞋子、褲腳、手錶都掛了香蕉地裡烏黑的泥,他法拉利的羊皮車座和後備箱也是。

  但這是他感覺最好的一個暴雨天,是因為沒有打雷嗎?他沒有覺得喘不過氣,也沒有對任何人亂發脾氣,包括剛才那幾個蠢之又蠢的蕉農。他們一開始好像被他的車和表情嚇到了,後來則開始謝天謝地,把他當救星看。在時郁楓一趟又一趟的搬運之後,他得到了一箱充滿謝意的綠皮香蕉。

  「小哥,我們這兒特產,拿回去自己吃吧!替咱謝謝霍老闆!」

  於是,此時此刻,時郁楓帶著戰利品,冒著潮氣在沿海大道上開得飛快,遠遠看見霍英所在的高地,心中浮想聯翩。

  已經快到十一點了,霍英之前答應給他收拾行李,現在收拾好了嗎?出發前聞見的牛肉味好香,給他留了幾塊呀……時郁楓竟在認真琢磨這些雞毛蒜皮,自己都有點不習慣了。隨著離家越來越近,他就越發地離譜,除了飢餓,滿腦子都是霍英。

  儘管一天之前時郁楓絕沒有任何奢求,今天能在這裡重逢已經十足幸運,但人類最擅長的就是貪心,他就這麼喜歡上一個比自己大八歲,還似乎經歷過很多挫折的男人,他想得到他,從最初,到現在,他當然任重道遠,並且經驗全無。

  之前給大哥按腿的時候,他認真問了一句「怎麼追求喜歡的人」,哪知時湛陽那老畜牲竟大笑著說:「強上就好了呀!只要你打得過。」

  時郁楓冒出問號:「你對邱十里也是這樣?」

  時湛陽一臉驚訝:「啊?什麼這樣?當然不是!對阿邱我怎捨得!」

  時郁楓冒出更多問號:「老時,你不是人。」

  時湛陽又大笑起來:「小時,你不是男人!」

  時郁楓咬牙切齒。成長過程中,時湛陽就像他爹,教過他很多,他很清楚大哥說這些垃圾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這種情況往往表示,他在看戲,並不準備提供任何幫助,也根本不把他的問題當作問題。這也就罷了,自力更生沒什麼不好,可那句「強上」讓時郁楓臉紅,他覺得偶像受到了輕視和侮辱,可他又不想揍一個瘸子,只能嚥下口氣。

  他真是覺得時湛陽越來越煩人了。

  他又想起之前霍英消失,他自己家裡也發生了很多事。時湛陽正巧在那段時間中彈昏迷,不久後二哥時繹舟由於涉嫌販賣武器給毒販,判了無期蹲了大牢,時家也被查了個底朝天,都是邱十里在著手重整旗鼓,而時郁楓則被關在車隊總部不許回家。

  大約半年後,時湛陽醒了,帶著幾個彈孔,和一條癱瘓的病腿,收拾著支離破碎的時家和軍工廠,繼續做起他的軍火販子。

  時郁楓也從澳洲的偏遠稀樹平原重獲自由,被叫到大哥面前。那人蒼老了很多,很嚴肅地問他,有什麼打算,有什麼目標,又需要什麼支持。

  他彼時十七歲都不到,偶爾想過這些問題,但沒得出答案,他只是跟著自己的本能答:

  「我要繼續開車,要去開一級方程式,趕在有人破紀錄之前,」不想讓大哥還覺得賽車知識他一時興起的玩樂,時郁楓又補充道,「只能我破,Howard的紀錄只能由我來破。」

  時湛陽本來一臉凝重,聽他說完,竟玩味地笑起來,用沒傷的腿踢了踢他:「喂喂,我小弟想要破的不只是紀錄吧?」

  時郁楓沒有聽懂,問了邱十里才大概明白。那時他也很想暴揍時湛陽。

  回憶戛然而止,時郁楓開上霍英家門口的登山碎石子路,雨刷器抹開厚厚的雨幕,那間小屋透出的暖光落在擋風玻璃上,像橙色顏料,被塗得均勻。他隨手在門前空地上把車停下,考慮著什麼時候擦泥巴比較容易,還沒下車,就看見門開了。

  霍英撐著傘跑出來。

  「你他媽的,您開這車運香蕉?」霍英匆匆把他從駕駛座揪出來,按在傘面下,聽起來有點生氣,「這一身泥巴,還幫他們搬東西了?他們就欺負小孩兒!」

  時郁楓則覺得這人拚命把傘舉高免得戳中自己的樣子很可愛,乖乖貓著腰,跟著他往門口走,「他們人手不夠,而且車子就是用來運東西的嘛。」

  「紈褲子弟,不知道算賬!」霍英在門廊裡收了傘,回身瞪他,「以後不讓他們幾個在我店裡賣了。」他把時郁楓往屋裡推。

  「我身上好髒,」時郁楓堵在門口,一本正經地組織語言,「我要不要在這裡先脫掉?」

  霍英則直接拽他進屋,砰地把門關上,「我明天拖地,」他拎來一個竹筐,垂著眼睛,不肯看那淋成落湯雞的傻小子,「脫這裡面,自己去屋裡找衣服換,洗個澡出來吃飯。」

  說完他就快步走到廚房,開灶熱菜,他沒有用微波爐,看樣子是準備把肉菜再稍微炒一下。

  時郁楓忍著笑,大概也忍著鼻血,想起來手機和香蕉落在車上沒拿,可也不去管,只是全都照著霍英說的做了。他把髒衣服一件件丟到洗衣筐裡,包括他的手錶和項鏈,然後他趿拉著拖鞋走去廚房和客廳之間的過道口,道:「英哥,我沒有毛巾。」

  霍英頭也不回:「沙發上自己找!」

  時郁楓在腰上把浴巾圍好,賴著不走:「對了,老時和邱十里呢?」

  霍英似乎誤以為他磨磨蹭蹭還沒開始弄衣服,準備收拾他,剛回頭,看見廊口滴水的人,又猛地轉過頭去,鍋鏟翻炒得很急促,半天才道,「……睡覺了。大半夜的,你快點洗。」

  聲音明顯軟了下來,還帶點有口難言的羞悶。時郁楓頓時生出種得逞的心滿意足,回到佈置整潔的客房,打開自己的衣櫃,發現先前那些團成坨的衣服都被整齊地按季節疊好掛好,有兩件襯衣好像還被熨了一番,他簡直想在床上打幾個滾。

  明天我要幫他拖地,還要把車清理乾淨帶他兜風,時郁楓這麼想著,挑了一件白T恤,一條黑牛仔,又找出一條內褲,他臉蛋發燙地往浴室走,關燈前目光掃過寫字檯面,按在開關上的手就僵了僵。

  那個玻璃盒子擺在上面,那個紅色剎車片。

  這物件對時郁楓來說像護身符,是隨身攜帶的,他常年滿世界跑比賽,玻璃盒子也就在行李箱裡跟他到東南西北。賽車手這種職業,都是把命拿出來拎在手裡的,就像拎著頭盔那樣簡單。踩上油門的那一秒就意味著有20%的幾率在賽道上死傷,比如碰撞,斷一條腿,下半身被碾成肉醬,或是燃燒,在八百多度的高辛烷值燃料的火焰中困上幾分鐘。那這就是最後一次踩油門。

  可是,時郁楓每圈路過維修站時,轉瞬幾秒,他想到某張椅子上,自己的行李包裡有那片東西的存在,就覺得自己很安全。

  有很多事沒完成,拿獎,世界冠軍,找到霍英,弄清楚剎車片是怎麼回事他又為什麼走,所以時郁楓不能出意外,所以他也不可能出意外。

  幾年來,剎車片陪他拿住很多榮譽,陪他在歡呼聲中,戴著花環,開了許多瓶爆炸的香檳。

  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時郁楓把這東西當成激勵和思念的實體化,也當作習慣,就如同出門在外必須帶護照。要霍英給他收拾行李時,他也沒想過霍英看到它會作何反應。而現在那人顯然看到了,並且好好地看了一遭,把它端正地放在桌子上。

  也好,總有一天要開口,就明天吧。聽到霍英擺碗筷的聲響,時郁楓走出臥室,他看了霍英幾眼,什麼都沒說,快速洗乾淨澡穿好衣服出來,在他以為霍英一定去睡了的時候,卻看見那人正在洗衣房裡奮力搓洗他換下來的褲子。

  「帶泥巴是不是不能直接放洗衣機裡洗?應該會堵管子,」霍英抬臉看他,似乎也沒很沒準,「我還是先給你搓搓吧,馬上完了。」

  時郁楓靠在門框上,愣愣道:「哥,你好厲害。」

  霍英埋頭在肩上抹了抹汗,搓得磕磕絆絆:「我剛從邱十里那兒學的,他衣服上有魚血,黏糊糊的,我沒讓他用洗衣機,他手洗得可比我溜多了。」

  時郁楓立刻問:「你讓我用?」

  霍英的聲音高起來:「……不餓嗎吃飯去。」

  時郁楓覺得自己現在還是別惹這人為好,尤其當他臉色發紅,呈現一種難以言說的艷麗,時郁楓便反觀到自己的魂不守舍。他默默在餐桌邊坐好,一邊吃著軟爛入味的紅燒牛腩,一邊看著對面那雙碗筷,還有餐巾紙盒邊上的那打啤酒。

  隨後他聽到嘩啦啦的水聲,緊接著是洗衣機啟動的機械女聲,再隨後,霍英拉開椅子,在他面前坐下,二話不說開始吃飯。

  「你一直在等我?」時郁楓感到不可置信。

  「喝嗎?」霍英只是開了一罐啤酒,手臂越過一桌佳餚,他把它往時郁楓手裡遞。

  時郁楓沒喝過酒,千真萬確,連啤酒也沒有,和贊助商的應酬他也只喝可樂橙汁,誰都拿他沒轍。可這次他還是接了,要說原因,他只是想趁這個機會,碰碰霍英的手指而已。

  濕潤,白皙而瘦長,他只碰到指尖,短暫的一秒,帶著啤酒的涼,還是剛才洗涼的?

  「明天早上你那倆哥哥要去趕海,你別去了,今天太累,晚點起床,」霍英也給自己開了一罐,猛喝了一口,就低頭拿起筷子,「算了隨便吧……吃飯。」

  時郁楓沒說話,啤酒冰冷的澀味在嘴裡炸開,沒有愉悅的感覺,就像他不理解別人難纏的煙癮。或許這種痛苦的刺激也能讓人著迷。他和霍英一樣,悶頭吃起飯來,他吃出清炒胡蘿蔔絲和炸雞塊是邱十里的手藝,其他的都比較陌生,想必是眼前這人做的。

  時郁楓感到幸福,由衷的一種溫暖,和舉起獎盃抑或收到巨額贊助費時全然不同,和拎著性命生死時速時的激動更不一樣,這是嶄新感受,儘管他此刻看著霍英的臉色,體會到一種酸楚。

  霍英一定在想著和他一樣的事,因為那片理應塵封的配件。三年前的那句「其實我剛才差點死了」,以及「剎車片有問題,被人動過」言猶在耳,它們在時郁楓腦海中轟鳴,它們把一千多個日夜前的血色夕陽潑在餐桌上,隨著雨聲漸弱,它們越來越響,越來越濃,促使他不住地去看面前把辣椒一片片從炒雞蛋裡挑出來的人。

  「英哥,」時郁楓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喝了兩口酒才把接下來的話問出口,「你看到了?」

  「哈哈,是啊,」霍英也在喝酒,「那玩意是老朋友了,我自己裝上去的,」他終於抬起臉蛋看時郁楓,兩眼黑沉沉的,「怎麼在你這兒?」

  時郁楓呼出口氣,亂糟糟地把沒乾透的銀髮紮起來,「你退役之後,車隊要緊急處理你留下的車,還有你的團隊,」他又喝了口酒,「我把他們雇了回來,車我也買下來了。」

  霍英已完全想不起那幾個勤勤懇懇的技師長什麼模樣,抑或高矮胖瘦,但他腦海中無比清晰地亮起那輛鮮紅的賽車,「挺好,省得他們失業了,以前跟著我,本來就老受排擠,」他哈哈笑了,「那車我調得不錯,有幾個改動特別吃香我都不告訴別人,這兩年賽場和標準也沒什麼大變動,你現在把它再開上賽道也沒問題的。」

  「不是,我沒有動它,也永遠不會動,」時郁楓放下筷子和酒罐,在一呼一吸的醉氣中,癡癡地看著霍英,「噴塗我都不會改!它尾翼永遠印著『Howard.H.』。」

  這話的下一句,或許是「等你回去開它」,但時郁楓沒說,他知道這話裡的壓力。

  霍英還是笑著,垂睫看著那碗魚湯,「你還把剎車片拆下來了啊。」

  「因為它有問題。我都記得,你說有人動手腳,它的確,就是,整齊地裂開了,」時郁楓感到怪異,澀口的酒味不停地上泛,這就是喝醉嗎?他沒有多想,直接握住霍英放在桌上的右手,把依舊冰涼的筋骨覆在自己滾燙的手掌下,也用力握住它明顯的顫抖,「怎麼磨都不會斷裂吧!我有一次衝出賽道外,車身一半都爛了,剎車片也沒裂!碳纖維怎麼可能自己裂?」

  霍英不說話。

  時郁楓握得更緊了,「誰做的?英哥,你告訴我誰做的。」

  霍英整個人僵著,他沒有掙開時郁楓,他只是輕輕地壓著自己的顫,用另一隻手舉起第二罐啤酒,「反正我也沒死,都過去的事兒了,」他抬起通紅的雙眼,拙劣地掩飾自己的動盪,「可能賽車就不適合我。」

  這回輪到時郁楓不說話了。酒讓他頭腦遲鈍,他又不想貿然開口說出什麼傻話,他只是放柔力度,近乎本能扣住霍英的五指,好像這樣就是在保護他一樣。

  而霍英呆呆看著他,這麼年輕,又這麼真誠,為什麼在這樣握自己的手,為什麼一臉要哭出來的表情。他就好像突然被燙傷一樣,放下啤酒趴在桌上,埋了好一會兒頭,肩膀隨著呼吸劇烈起伏,爆發只是一瞬間的事,「我不想管了,我說謊了,」他控制不住地說,帶著抵死克制的哽咽,「我躲在這兒,王八似的,我他媽的還不如死在賽場上!」

  「沒事的,英哥,沒事的。」時郁楓壓著狂跳的心臟,繼續握緊他的手。

  「最可怕是什麼?」霍英還是不起身,趴著自顧自道,「不是你死了,不是你被八百度的火燒成個傻逼,或者你跟你的車一塊斷了半截,是你逃走,銷聲匿跡,毫無尊嚴,因為你不敢死,想活命。然後你又後悔,你又他媽的後悔。」

  時郁楓舌頭都快打結了,舊事重提,他做了一定心理準備,可現在這樣的霍英是他未曾料到的,他只覺得心裡很疼,搜腸刮肚才說出一句:「我們都很尊敬你,非常非常……不是毫無尊嚴,不是的。」

  霍英不吭聲,可他的手燙了,也醉了嗎?還是被我握得?時郁楓不甚清醒地想。

  「你是我的偶像。一直都是。」他又著急地說。

  緊接著,時郁楓聽見抽泣,很低,很克己,也很動容,好像一塊冰被碎碎地鑿下冰屑,掉在沙漠上無聲地融化,冒出細煙。過了好一陣子,至少有十分鐘,現在的十分鐘實在太漫長了,霍英才忽然抬起臉來,他的確是哭過,可沒有掩飾,他濕漉漉的臉此刻在冷色餐燈下,閃現瀲灩。

  「謝謝你,」他頓了頓,「小楓。」

  第一次。這是第一次。他這樣叫他。時郁楓竟一時間慌得把他的手給鬆開了。

  霍英也有點不好意思,摸摸眼角,抽出張紙巾擦擦鼻子,道:「剛才說到哪兒了?的確是有人動了我的車,因為他們不想讓我拿總冠軍,他們另有人選。」

  「誰?」

  什麼人,什麼他們,什麼另有人選……時郁楓騰起殺氣。

  霍英沒有立刻回答,他定定地看著時郁楓,露出一個蒼白又溫柔的笑:「有一夥兒,有人蹲了大獄,有人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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